赌疯的斗虫人

1999-04-05 05:44邱伟鸣
章回小说 1999年7期
关键词:刀疤盘龙

邱伟鸣

赌博,是人类社会所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它导致贪婪、堕落和并发犯罪。近年来,赌博在全国各地死灰复燃,小打小闹随处可见,狂赌豪博时有报道。一位社会学家曾深刻地指出,任何一种没落的文化,愈是在消亡之时,便愈能显示其顽强的生命力。

一斗虫输了斗虫赢

十月廿日,正是阴历戊寅年霜降前的三天,上海尽管地处江南,但挡不住季节更迭变换;空气中早已迷漫着丝丝凉意,炎热而漫长的夏天终于彻底退场了。

夜已颇深,天井坐着的三个人却毫无睡意,他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闷抽着香烟,间或抓起瓶子灌几口啤酒,然后从胸膛深处冒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他们是洪兴、强龙和夯子。如此憋闷甚至多少有点儿狼狈的场面对于这哥儿仨还真不常见,要知道这几个人在本社区乃至附近一带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但凡酒店里闹点儿事啦、牌桌上翻毛戗啦,只要请三人之中的一人特别是老大洪兴到场,总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妈的,有吃有喝皆兄弟,落难何曾见一人!”洪兴一口气将大半瓶啤酒咕嘟咕嘟倒进肚里,顺手把瓶子扔向墙角。

他曾因敲诈勒索罪蹲过三年大牢,同监有个满腹经纶的老江湖与之朝夕相处,老头虽作恶多端但张口闭口皆不离《增广贤文》中的古今名言,洪兴耳濡目染如今也时不时弄上两句。作为社区地方上的一霸,洪兴自有其凶狠的手段,他身材消瘦颀长,自小一张青白脸,眼睛惯常眯缝着,似乎满腹心事。他的凶狠决不像强龙或夯子那样吆五喝六地张扬,却是含而不露的阴毒,是个只需轻轻一句话,就让人半夜睡不着觉的角色。

啪——斜靠在凉椅上半天没吭气的强龙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一只不识相的秋蚊顿时化作血浆。

“娘的,老子急了就去趸堂尸夯子一身蛮肉,向来有勇无谋。什么叫趸堂?这是江湖切口,翻白了即是黑吃黑,上赌场或窑口去端锅劫台面的意思。

“作死!”洪兴斜了他一眼。他心里自有一本账,如今这年头,像他们这号人要想快速来钱,离不了诈、赌、娼三门,其余的什么偷啊抢啊统统是夜胡弹。当然,他也知道夯子只是嘴里说说出口恶气而已。

一时又重陷沉寂。——这三个惯赌,如今已经输伤了元气。

老大洪兴光棍一条,本来即是个无业游民,整日混迹江湖,凭出道早资格老走哪吃哪。他的左臂右膀强龙和夯子倒是货真价实的个体户老板,强龙开木行,夯子贩鱼鲜,做的都是时下最热门的生意。这两个人终年名牌裹身,吃饭馆、泡靓妞、洗桑那,日子过得惬意至极。这三人有个共同的嗜好,那就是赌,举凡扑克、牌九、麻将乃至博双单、打落袋以及掷保龄球样样都来。赢了花天酒地,输了连喊晦气,输输赢赢进进出出,虽不见因赌而发,但也未曾输得脱底,这些年的日子大抵就这么过来了。

不料,去年秋季起始他们又迷上了斗蟋蟀,因此道入门太晚,当时只是少量地参与,秋季过后粗一结账,每人输去约有万把元钱。这点儿钱对他们,算不得伤筋动骨。按平常人的心理,对蟋蟀这一道既然不入门,又输了钱,自然应当及早抽身,免得越输越多。然而,赌徒的想法与常人截然不同,他们看到的是:斗蟋蟀赌注巨大,且输赢立决,爽快,刺激,只要手中有好货,进钱特快。

今年夏末秋初,强龙和夯子把生意交给家人,身怀巨资跟着洪兴直杀山东宁津、乐陵和宁阳一带,坐地收货。上述诸地区历朝历代名虫迭出,乃中国斗蟋蟀的正宗产地。这三人中,强龙和夯子都小有钱财,款爷算不上,四五十万身价还是有的。洪兴虽然无业,但凭着一身霸狠,在社区众多小老板那里东三千西五千地“借”了十万元钱。若问这些老板又不是瘟生投胎,干吗明知有借无还把自家的钱白白送给洪兴?这里头的名堂就多了,简单说吧,那些低档餐厅、马路发廊乃至游戏机房等等场所,向为是非之地,打吵寻衅几乎终日不绝,出于种种原因当事双方又不想让公安局插手解决,于是就要有个人出面来摆平,也叫搞定。在这块地皮上,有洪兴照应的一方当然有恃无恐,说到底,这是一种黑道势力。老板们将这笔钱拿出去,虽然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洪兴深知,蟋蟀这一道学问精深,非十年八载钻研不得其门,故临赴山东时特意带了两位小有名气的“虫师”,管吃管住管开销,委以全权专司选货进货。不料,这两个人徒有虚名,所选之虫皆华而不实,中看不中用,一上战场竟连遭败绩,区区半个多月时间,便将洪兴他们雄心勃勃凑集起来的五十万赌资输得一干二净!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把两个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的虫师叫到桌前,一顿饱揍臭骂之后交代下两句话:一,每人所花之钱约有一万,现在加倍偿还,廿四小时内必须送到;二,所剩未斗之蟋蟀尚有十二条,每人六条当场吃掉!

鼻青脸肿的虫师们立即跪下求饶,说钱一定想办法分文不少弄到送来,可这大活蟋蟀实在吃不下。夯子飞起一脚踢倒一个,吼道:“妈的,不吃就别想出这扇大门!还不许吐,谁吐谁就把吐出来的东西再给老子舔干净!”两个虫师万般无奈,终于拼死捉起蟋蟀一一扔进嘴里,强抑着剧烈的恶心胡乱咬了几下就吞人肚中,然后双手死死地捂住嘴,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

然而,洪兴他们并未因此而感到半点儿轻松,五十万,毕竟是笔巨款,也是目前他们所能调动的全部资金。虽然未到山穷水尽,搓麻将、博点子照旧还能再赌,但那千儿八百的进出同动辄五万十万的斗蟋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场场都赢,要想博回五十五万元钱那得猴年马月?在蟋蟀上输掉的,定要在蟋蟀上赢回来,这才符合赌徒的性格,也是江湖赌道的最高境界。可时节已近霜降,野地里的蟋蟀几乎绝迹,上哪儿去寻觅勇冠三军的虫王呢?眼下他们三人窝心上火的,就是这档子事情。

木行老板强龙虽也长得五大三粗,但跟莽汉夯子相比,毕竟算是有心计的。他其实在心里早就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觉得没十分把握,一时还不想说出来。此刻见僵了半天谁都没好主意,便说:“老大,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知今年他手中有没有好东西。”

“谁啊?你快说说看!”夯子急不可耐凑上前。

洪兴不急,人家即然已经主动开了口,静等下文就是了。

“我看还是跑一趟嘉定,说不定我小舅那里…

“算了算了,就你那瘸子小舅?妈的,去年要不是被他吊起胃口,咱哥儿几个谁玩虫?”夯子不屑地打断强龙的话头,他这个人向来是直筒子,有话说有屁放,倒也没人跟他多计较。“去年不玩今年当然也不会玩,妈的,老子输掉廿只米!”市井切口,一只米就是一万元,夯子跟强龙俩今年各输二十万,现在的局面已跟洪兴同样尴尬——身无分文。当然,这里指的是他俩手头可自由调度的赌资,有道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家产还有个二三十万。不过,这些钱都不是现钞,强龙的钱都在木行的库存和来往账上;而夯子的钱早已经放出去了。所谓“放”即为高利贷,凭着他的一身蛮力气,没人敢赖账,可眼下都还没到期。

洪兴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不,明天一早就去嘉定。五十万,不靠斗虫怎么弄得回来?唐瘸子这个人,我总觉得有点儿与众不同。”

二不怕药虫显神威

这里所说的蟋蟀,学名叫中国斗蟀,民间多称促织,各地叫法有三四十种之多;时下赌博圈内只以一个字名之——虫。这种小不起眼的六足昆虫性格暴烈,两雄相遇必定扑咬厮杀,或死或伤直到决出胜负为止。相传自唐天宝年间起,皇宫中即有玩斗之习,后逐渐遍传民间,宋、元、明、清朝朝代代相沿因袭,不但平头百姓乐此不疲,连皇帝老子和权贵重臣,都嗜者多多。近年来国泰民安,人心思乐,斗虫之风自南而北,愈演愈烈。其实,斗虫同麻将一样,小玩怡性,大赌伤身。只可叹人心多贪,永无止境,热衷于在小小的蟋蟀身上下狠注、博输赢,以满足杀生及敛财之贪欲。

斗虫又不同于别门赌博,麻将纸牌等没有季节限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可玩,蟋蟀的格斗期满打满算也就是从秋分经寒露、霜降到立冬的四十多天,好虫难觅,赌期苦短,是故斗虫多为大台面也就不难解释。每至一年一度的斗虫旺季,上海的街头巷尾,常常可见三五成群的中青年持虫聚斗,虽赌禁三令五申,然斗虫一则分布面广,二则聚散迅捷,如何禁得绝迹?

强龙的小舅姓唐名卫标,幼时得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人称唐瘸子。此人腿脚不利索,脑子却特别灵光,钻研个小玩意小发明常常让人拍手叫绝。他因腿不好,又是穷光蛋一个,故至今尚未结婚,一年前搭识了一个安徽来嘉定打工的外来妹。这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秀风,年纪与他相仿,却长得一身赘肉,黑糙面皮,活像个粗陶坛子。不管长得如何难看,女人总归是女人,唐卫标很有自知之明,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于是断断续续与她一直保持着关系。可就是这样的女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年初他一下岗,秀风便成了稀客,偶尔过夜也必要现钱,不像以前那样赊账无妨。

唐卫标说是强龙的嫡亲娘舅,其实俩人的年纪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自小喜欢玩虫。他家住离上海几十里路的嘉定,嘉定从前是个县,现今已规划为上海市的一个区,周边皆为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二三十年前这里蟋蟀遍地,尤其出一种墨牙青虫,骁勇异常,甚有威名,不过现在嘉定经济开发,人口稠密,别说墨牙青这样的好虫,即是普通的蟋蟀也十分稀少了。不过,唐卫标捉虫养虫斗虫的主趣是喜好,偶而有些百元之内的小输赢,同强龙他们的狂赌截然不同。

去年秋天,唐卫标跟人跑了趟山东,原是想做做漂(贩)虫生意的,不料到产地一看,坐地收虫的各路漂虫客犹如过江之鲫,‘虫价已被哄抬到叫人不敢问津的地步。卫标不由暗暗叫苦,他的手头并不宽裕,虽单身一人但积蓄无多,大量进虫他不敢,白来一趟又不甘心,索性沉下心来为自己选一些好虫玩玩。他原本对虫道就颇有些研究,这一选还真让他觅着了几条好虫,秋分过后拿出来一斗,连吃上风,不免沾沾自喜。此事被强龙知晓后,定然要他连人带虫住到上海来,并承诺上赌场凡是赢钱便分他二成,输钱不关他事。唐卫标知道强龙他们进的都是大堂子,别说二成,就是一成也比自己五六百元的工资多吧。再说玩虫这么多年都在嘉定小地方,上海大赌堂里的虫半个多月时间,便将洪兴他们雄心勃勃凑集起来的五十万赌资输得一干二净!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把两个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的虫师叫到桌前,一顿饱揍臭骂之后交代下两句话:一,每人所花之钱约有一万,现在加倍偿还,廿四小时内必须送到;二,所剩未斗之蟋蟀尚有十二条,每人六条当场吃掉!

鼻青脸肿的虫师们立即跪下求饶,说钱一定想办法分文不少弄到送来,可这大活蟋蟀实在吃不下。夯子飞起一脚踢倒一个,吼道:“妈的,不吃就别想出这扇大门!还不许吐,谁吐谁就把吐出来的东西再给老子舔干净!”两个虫师万般无奈,终于拼死捉起蟋蟀一一扔进嘴里,强抑着剧烈的恶心胡乱咬了几下就吞人肚中,然后双手死死地捂住嘴,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

然而,洪兴他们并未因此而感到半点儿轻松,五十万,毕竟是笔巨款,也是目前他们所能调动的全部资金。虽然未到山穷水尽,搓麻将、博点子照旧还能再赌,但那千儿八百的进出同动辄五万十万的斗蟋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即使场场都赢,要想博回五十五万元钱那得猴年马月?在蟋蟀上输掉的,定要在蟋蟀上赢回来,这才符合赌徒的性格,也是江湖赌道的最高境界。可时节已近霜降,野地里的蟋蟀几乎绝迹,上哪儿去寻觅勇冠三军的虫王呢?眼下他们三人窝心上火的,就是这档子事情。

木行老板强龙虽也长得五大三粗,但跟莽汉夯子相比,毕竟算是有心计的。他其实在心里早就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觉得没十分把握,一时还不想说出来。此刻见僵了半天谁都没好主意,便说:“老大,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只是不知今年他手中有没有好东西。”

“谁啊?你快说说看!”夯子急不可耐凑上前。

洪兴不急,人家即然已经主动开了口,静等下文就是了。

“我看还是跑一趟嘉定,说不定我小舅那里…

“算了算了,就你那瘸子小舅?妈的,去年要不是被他吊起胃口,咱哥儿几个谁玩虫?”夯子不屑地打断强龙的话头,他这个人向来是直筒子,有话说有屁放,倒也没人跟他多计较。“去年不玩今年当然也不会玩,妈的,老子输掉廿只米!”市井切口,一只米就是一万元,夯子跟强龙俩今年各输二十万,现在的局面已跟洪兴同样尴尬——身无分文。当然,这里指的是他俩手头可自由调度的赌资,有道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家产还有个二三十万。不过,这些钱都不是现钞,强龙的钱都在木行的库存和来往账上;而夯子的钱早已经放出去了。所谓“放”即为高利贷,凭着他的一身蛮力气,没人敢赖账,可眼下都还没到期。

洪兴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不,明天一早就去嘉定。五十万,不靠斗虫怎么弄得回来?唐瘸子这个人,我总觉得有点儿与众不同。”

二不怕药虫显神威

这里所说的蟋蟀,学名叫中国斗蟀,民间多称促织,各地叫法有三四十种之多,时下赌博圈内只以一个字名之——虫。这种小不起眼的六足昆虫性格暴烈,两雄相遇必定扑咬厮杀,或死或伤直到决出胜负为止。相传自唐天宝年间起,皇宫中即有玩斗之习,后逐渐遍传民间,宋、元、明、清朝朝代代相沿因袭,不但平头百姓乐此不疲,连皇帝老子和权贵重臣,都嗜者多多。近年来国泰民安,人心思乐,斗虫之风自南而北,愈演愈烈。其实,斗虫同麻将一样,小玩怡性,大赌伤身。只可叹人心多贪,永无止境,热衷于在小小的蟋蟀身上下狠注、博输赢,以满足杀生及敛财之贪欲。

斗虫又不同于别门赌博,麻将纸牌等没有季节限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可玩,蟋蟀的格斗期满打满算也就是从秋分经寒露、霜降到立冬的四十多天,好虫难觅,赌期苦短,是故斗虫多为大台面也就不难解释。每至一年一度的斗虫旺季,上海的街头巷

尾,常常可见三五成群的中青年持虫聚斗,虽赌禁三令五申,然斗虫一则分布面广,二则聚散迅捷,如何禁得绝迹?

强龙的小舅姓唐名卫标,幼时得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人称唐瘸子。此人腿脚不利索,脑子却特别灵光,钻研个小玩意小发明常常让人拍手叫绝。他因腿不好,又是穷光蛋一个,故至今尚未结婚,一年前搭识了一个安徽来嘉定打工的外来妹。这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秀风,年纪与他相仿,却长得一身赘肉,黑糙面皮,活像个粗陶坛子。不管长得如何难看,女人总归是女人,唐卫标很有自知之明,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于是断断续续与她一直保持着关系。可就是这样的女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年初他一下岗,秀风便成了稀客,偶尔过夜也必要现钱,不像以前那样赊账无妨。

唐卫标说是强龙的嫡亲娘舅,其实俩人的年纪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自小喜欢玩虫。他家住离上海几十里路的嘉定,嘉定从前是个县,现今已规划为上海市的一个区,周边皆为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二三十年前这里蟋蟀遍地,尤其出一种墨牙青虫,骁勇异常,甚有威名,不过现在嘉定经济开发,人口稠密,别说墨牙青这样的好虫,即是普通的蟋蟀也十分稀少了。不过,唐卫标捉虫养虫斗虫的主趣是喜好,偶而有些百元之内的小输赢,同强龙他们的狂赌截然不同。

去年秋天,唐卫标跟人跑了趟山东,原是想做做漂(贩)虫生意的,不料到产地一看,坐地收虫的各路漂虫客犹如过江之鲫,‘虫价已被哄抬到叫人不敢问津的地步。卫标不由暗暗叫苦,他的手头并不宽裕,虽单身一人但积蓄无多,大量进虫他不敢,白来一趟又不甘心,索性沉下心来为自己选一些好虫玩玩。他原本对虫道就颇有些研究,这一选还真让他觅着了几条好虫,秋分过后拿出来一斗,连吃上风,不免沾沾自喜。此事被强龙知晓后,定然要他连人带虫住到上海来,并承诺上赌场凡是赢钱便分他二成,输钱不关他事。唐卫标知道强龙他们进的都是大堂子,别说二成,就是一成也比自己五六百元的工资多吧。再说玩虫这么多年都在嘉定小地方,上海大赌堂里的虫究竟有多少厉害,还真想见识见识,推委一阵后也就应允了。

强龙哥儿几个只是好赌,从未玩过虫,刚开始当然先进低档堂口,由着唐卫标会虫配斗,自己则只管押注,也不甚多,两三千而已。唐卫标从山东精选之虫的确凶狠,斗一场赢一场,不多日子每人便有两三只米的进账了。客观地说,是因为低档堂口好虫不多。另外还有一点甚是玄密,没上过赌场的人也许不知道,麻将也好,纸牌也好,初涉一门赌道的人往往开头会赢钱,所谓生手摸大牌,这也便是赌博的诱人之处,个中奥秘无人识得,只能说是天意如此。倘若他们安于小打小闹,那么秋后算账定然获利不菲,然而赌徒自有赌徒的思维方式,连赢十来场后,几个人的头脑便开始发热,以为唐卫标的虫真是天下无敌,连唐卫标自己也把持不住,误认为上海滩上的虫不过如此尔耳。于是拎虫踏进高额赌注的大堂口,殊料三下五除二便被杀得片甲不留,方如冷水淋头,晓得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强中还有强中手,可惜已经晚了,除原先赢的悉数输掉外,每人另加“利息”大致一万有余。

洪兴和强龙他们输了钱,除了喝酒便是骂娘,唐卫标决非豪蛮之辈,他的长处在于动脑子。他觉得自己的虫输得蹊跷,虽说市级大堂子里的虫品相一流,非常虫可比,可那也是六条腿的虫啊,自己的虫再不济毕竟也是百里挑一,不敢说金身不败,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在对手面前不堪一击,草草几口便落荒而逃吧?其中定然有鬼!鬼在何处,他一时琢磨不透。按说斗虫的程序一切都是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办的,尤其是市级大堂口,敢于拎虫踏进门坎的不说红眉毛绿眼睛,但都是黑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搞名堂做手脚众所难容。唐卫标将一条瘸腿搁在好腿上,在竹片躺椅上苦思冥想了半个多月,终于铆得准足,这个鬼还是出在药虫上。

所谓早秋怕异虫,晚秋怕药虫。

先说异虫,古代虫谱上写得明白,虫欲成王,其必有异。异,就是一条虫的身上长有不同于寻常虫的地方,或日月眼、或鸳鸯牙、或节须、或玉尾等等不一而足。这种有别于青黄紫红黑白六色诸虫的异相异品之虫,在斗格内果然勇冠三军,比常虫多几分能耐。问题是明异之虫凶相毕露,人家往往避而不斗,使你枉拥虫王,老死盆中。或者别人同样也用异虫相搏,两败俱伤。故最高品位的虫是隐异虫;这种虫异在暗处,道行疏浅之辈休想辨识,拥有这些虫者,定然笑傲群雄。不过,物物相生相克,天生异虫也天灭异虫,异虫百分之九十九畏寒早衰,叫做异虫不过罡。这个罡便是天罡星南北转移,对应来说即为霜降节气,此时白露为霜,寒气郁结,称雄早的异虫便销声匿迹,药虫便取而代之。

这异虫乃是天生,而药虫却全是人为,就像体育竞赛场上运动员服用兴奋剂,其格斗起来不知死活,超能发挥,寻常之虫如何抵挡得住?更有一桩,这异虫肉眼可辨,即是隐异虫,道行深厚者照样能够看透,而药虫又不能像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样做尿样分,析,如何看得破它?是故斗虫就怕遇到药虫。

药虫又分两种,一种是斗前临时抹药,使虫高度兴奋,胡咬死拼,负伤不痛。用此药乃是沙锅捣蒜,一锤子买卖,虫主钱是赢了,虫也废了。同样,药虫并非拿进篮里都是菜,条条虫都可做成药虫,那必须底板干老、身强力壮、性格凶猛的好虫方可使药。早秋虽有力大性猛之辈,但底板毕竟不干不老,本身抗不住药物刺激,受药后往往过度兴奋,兀自在盆中乱蹦乱跳,岂能上得战场?临战抹药一法初行时曾风靡一阵,后为虫家不取,因随着台面规格不断升级,对虫的要求越来越高,能做药虫的好虫坯愈发难觅,赌博总想多赢几场,只一战而伤大将之虫,实在划不来。

唐卫标想到的是另外一种药。

这是一种慢药,即在早秋时将有特殊气味之药拌入饮食中,先是极稀极淡,使虫体慢慢适应并产生抗药性,随后逐量递增,使蟋蟀格斗时喷出一股怪气,战况愈烈喘息愈急气味便愈重,对方之虫闻此怪气味斗性顿失,焉有不败?然则调养此种药虫最见功力,最忌急于求成,稍稍不慎,一条好虫便废了。

只有极少数几种虫,如王中之王——真紫黄或红砂青,任你异虫、药虫都无济于事,这种虫牙口极狠辣,人称“电警棍”。凡决战皆一锤定乾坤,上口就将敌虫夹得脑浆进裂,根本等不得药虫喷怪气早鸣金收兵了。问题是此种三秋超晶虫王乃万中挑一,可遇而不可求,实非人力所能左右。

面对如此两难,唐卫标一向灵活的脑袋瓜又飞速运转起来,且锲而不舍,转了个一冬一春。他不光是动脑,而且还拄着拐杖跑图书馆,甚至拐弯抹角拜访了五官科医生和生物研究所有关专家,打的当然是业余昆虫爱好者的旗号,蟋蟀二分毫不露,讳莫如深。皇天不负有心人,唐卫标以一个残疾人特有的韧性和执着,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克敌致胜的法宝。

去年斗虫他先是赢了万把元钱,以后强龙他们大输,他也跟着输进了本钱,数虽不大,约三千多元,但这些钱对于挣血汗钱如今更是下岗的唐卫标来

说,却胜似小老板们输掉十万八万,痛得他几个月睡不着觉。他无数次地暗中发誓,在虫上面输去的,定要在虫上面赢回来,而且至少是要十倍二十倍!他深信,凭着自己半年多废寝忘食而钻研得来的妙法,这个目标一定能达到的。

今年处暑一到,他便独自前往山东宁津,一头扎进虫贩们踪迹罕至的偏远村庄,亲自带着几个出钱雇来的半大孩子,每人发给电筒网罩各一个,昼伏夜出下田捉虫。回嘉定的时候唐瘸子手中已结结实实地抓着一大把好虫,其中有一条长重七厘六的淡青白牙真是出类拔萃。此虫粗看与常虫无异,细瞧仍与常虫相仿,然而你若将它当作常虫配斗,那就上了大当。此虫振翅一鸣便凶相毕露,原来在薄薄的衣翅下面,正常如半粒芝麻大小的白衬点竟异化成片,如银袍裹身,且在衣尾处重叠勾连。卫标熟读古今虫谱,当然知道此虫唤作玉衬衣,又叫盘龙衬,性格沉稳,牙口超众,寻常之虫休想经得住它轻轻一钳。

唐卫标握有此等上品之虫,只作暗喜,不事张扬,一门心思按照自己摸索出来的独门偏道精心调理。对外,他一口咬定今年不玩虫,往日虫友间百儿八十的小打小闹概不参与。他料定,不管是输是赢,强龙和洪兴他们总有一天会到嘉定来觅好虫,自己完全不必性急,稳坐钓鱼台。

应当承认,唐卫标对赌徒的心理是摸得铁准的。就在他将虫调理得正当火候的时候,外甥强龙带着老大洪兴和蛮牛夯子坐了出租车杀到嘉定。在唐卫标未作装修的屋中刚刚落座,强龙便择其要者将今年的战况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们现在手中已经没有好虫了?”输了这么多,唐卫标大为吃惊。

“有好虫还大老远跑嘉定来干吗?”夯子没好气地说,他对这次嘉定之行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随大溜而已。

洪兴连忙喝住夯子,他毕竟阅世颇深,此行是来求人的,再说唐瘸子又是强龙的亲舅,人家死不给面子,还真拿他没有办法。于是悦色道:“阿标,我们几个今年真是走(输)得远了,想来想去只有到你这儿来看看,有好虫的话……”

“好虫嘛,我手里倒有几条,从早秋养到今天,除了自己勾斗操练,连门坎都没出过……”

“卫标,你真有好虫?”强龙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舅一向直呼其名,现在更是兴奋得跳起来猛拍他肩膀,“快拿出来看看,快拿出来看看!”

唐卫标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说:“急啥?后天才是霜降,从霜降到立冬又是半个月,只要手里有好虫,袋里有赌本,输再多也捞得回来!”

夯子料定瘸子又在吹牛,斜他一眼:“听口气,今年的虫王真紫黄、红砂青,统统都落到你的盆里来了?”

唐卫标晓得,夯子去年小输今年大输,心中憋着一股说不出的窝囊气,嘿嘿一笑:“对不起,这种虫王我盆里没有。不过,整个上海滩又有几个人拿得出来?这样吧,闲话不多说,去年在我的虫上,大家都输了钞票,今年承蒙各位想得起我,我这就给你们看看。看中的,你们带一条回去斗,无论赢多少钱,我分文不取,就算弥补各位去年的损失。再来搬虫,一万元一条,少一分免谈。”

“好!我就喜欢爽爽快快。”洪兴一竖大拇指,“都是自家人,我们要是赢了决不会亏待你的。”

“慢点,”夯子这回可是粗中有细,“你怎么知道你的虫包赢不输呢?”

卫标迎面看着他毫不退缩,说话嘎巴松脆:”相信我,搬虫;不相信,请回。”

强龙给了夯子一巴掌:“算了算了,斗什么嘴。”

唐卫标在床前跪起一条瘸腿往外拿盆,他的虫就养在床底下。虫至晚秋,受冷性怯;身体各部便伤了元气,故古代诗经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蚌,入我堂下”之句,唐卫标今年是下了血本选购培育这几条虫的,故服侍得比亲娘老子还用心。从床沿口拖下来一截灰不溜秋的旧线毯,即挡寒又避光,外人进屋一时发现不了。早秋里他从山东觅得三十几条虫,经一个多月的筛选淘汰,现存不过六条。当下,唐卫标搬出五只陈年老盆,小心翼翼地掀开盆盖儿,只见这些虫色正神定,身模牙口处处到位,正当驰骋沙场立身扬名之时。洪兴等三人虽是初入虫道,但此等上品之虫怎会过眼不识?个个心花怒放,恨不得即刻全部搬走。

三个人在五只盆前反复比较甚至争论了个把时辰,最后还是洪兴拿主意搬走了其中的一条。此虫乌头、紫肉、阔獠,虫谱上唤作乌头紫,单看身模也许不算高大,实际上,端的是条恶虫,他们瞎猫碰死耗子搬走了这条虫,也算是咸鱼翻身,该着他们赢一阵。而对唐卫标来说,刚才是欺他们三人不懂虫,所以乐得做做好人,谁料偏偏被选去一条最好的,这如同心窝口上被踹了一脚,痛得发闷,只是有言在先吃了个哑巴亏。

三振翅叫赢十万

将乌头紫搬回家时,两位倒霉的虫师已凑齐四万元钱等在洪兴家门口。这四只米,便是今年他们赖以翻身的本钱了,正欲三一三十一平分,洪兴道:“分个尿,统统拿进堂子去斗,我倒要看看唐瘸子的虫有多少厉害。”

当晚就进堂子。当然,市级模子云集的大堂子不敢进,那里不惟虫硬,而且赌注起板至少五只米。五只米对他们来说虽不是绝对赌不起,但半个月输掉了几十万毕竟心里发寒,再说唐瘸子的虫究竟怎么样,还没亲眼看它斗过。他们去的是一个朋友家,堂子小人不多,连他们在内才三档模子,而且都是赌台上经常碰头的,大家一面盯着监板一条条簧虫,一面言不由衷地相互称赞对方眼力好、虫硬等等,心里全明白这是摆套头,其实恨不得自己的虫一口将对方咬死。

现今上海正规堂子斗虫采用封盆候时之法,即上秤(虫秤专业名称谓之簧,极其精巧)配定对手以后先不斗,用木盒封存廿四小时,目的就是消除药性,更有的在封盆之前还要用甘草水沐浴。人民币毕竟不是橘子皮,以虫豪赌者虽不乏大款,但输在别人的药虫上面岂肯心甘?这里为何要赘称“别人的药虫”?圈外人有所不知,可以说霜降后进大中堂口格斗之虫,多多少少都在药上面做过手脚,只不过各人道行深浅手段高低不同罢了。这也是场子上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人提防别人,又想方设法算计别人,地下赌场之险恶可见一斑。

一般说来,小堂子里斗虫因赌注轻而规矩少,今晚三档模子彼此都是熟悉的,场面上皆称朋友,故去繁就简,簧过分量配好对手后,只将虫在二十七八度的淡茶水中浸漂三次,两三小时后即可开斗,浸泡的目的乃是清除药性,只是方法简便而已。过后,所有参斗的虫均由监板锁入木盒中,放在各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刚刚撤空的大方桌上随即发开了纸牌,不过都是小来来,打发时间而已。

时间一到,各人都扔下纸牌,一门心思聚到斗虫上来。

开头一场那两档模子对斗,只五千元的台面,洪兴他们飞了三千元的苍蝇,——飞苍蝇各地又叫拖梢、撑船、绑母猪等等,即把钱押在对赌的某一方,随其赢而赢,随其输而输。运气还真不赖,一飞就飞准了,其实他们并分不出两条虫的优劣,只是看到一条虫的头脑略微高大些罢了。虫的分量相等,头大牙必壮,赢面便增加一分。当然并非绝对如此,有些小

头将军极其凶猛,像两头尖、枣核丁一类的名虫,若光看头脑大小博输赢,则定然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轮到洪兴他们的虫上场了,因这几个人今年败绩累累,众人早不将他们的虫放在眼里,台面一下子便摇到一万五,边上飞苍蝇的人还在往里扔钱,监板忙拦住,转脸问道:“一只半米,还要不要?”

这里的台面(也叫台花)是起板五千,簧下来两条虫分量相等则必须斗,弃权也算输,但赌注以半数付给。台花以上的部分,听凭赌家增减,双方合意即可,若觉得自己的虫没有把握,一分钱都可以不加,只斗五千。这些,都是各处通行的堂规,虽无白纸黑子,但为约定俗成,踏进堂子的人都烂熟于心。他们三人既然是赌徒,又怎么经得起如此公然的叫阵呢?洪兴向强龙一伸手,接过钱来当下将四扎百元大钞甩到监板跟前:“要,统统都要!尽这些钱博一枪。”

这一举动,反倒把那些手中捏着钱尚未扔到桌上去的朋友吓住了,上此地来的毕竟不是百八十万身价的市级模子,说赌徒也是业余的居多,众人看着桌上硬邦邦的四只米就是不敢再加了。胆大的吓跑胆小的,赌场上常有这种事。

结果,只有一万五开斗。对方那虫是条黄麻头,衣色金黄,黑脸红钳,头路呈粗细交织的网络状态,晶相绝对到位之虫。惟可惜是条老将军,一是年纪偏大,步履略显迟顿;二则久经沙场,浑身伤痕累累。乌头紫正值壮年,牙口尖利,格斗起来当然占得三分便宜。不料两虫相遇乌头紫的模样却有些木讷,对黄麻头张牙舞爪大摆威风视而不见,既不迎战也不退缩。

洪兴不由暗暗叫苦,这虫是不是让唐瘸子闷掉了,怎么毫无斗性呢?强龙和夯子浑身发紧,鼻息如牛,恨不得自己变成蟋蟀上去斗。曾经在大堂子上屡战屡胜的黄老将军惯于后发制人,现在见对手没有反应,似乎有些沉不住气,愤然上前咬了一口。那乌头紫冷不防挨了咬,如梦初醒,身腿爪牙立刻生动起来,张开银白色的厚阔獠牙照黄麻头的面门钳来。黄麻头毕竟年老迟迈,刚将双牙收回,未及张嘴就被死死咬住,而且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夹力,心里晓得来者不善却已经晚了。乌头紫发力,后腿弓步前爪高撑,将黄麻头死命往颏下一拖。可怜老将军项皮上本来就有伤,现在伤口进发,冒出一股乳白色的浆水,一世英名就葬送在初出茅庐的无名后生之手。

乌头紫胜得轻松,所以并不见如何兴奋,只起翅短鸣数声,便复归旧态。倒是虫主洪兴他们异常激动,按说他们五万十万的大场面见多了,何以区区一只半米就会激动起来?皆因前阵逢斗即输,实在是输得太惨了,再则,他们不仅从乌头紫身上看到了希望,更进一步的是看到了唐卫标这批虫的实力,也就是说看到了今年翻本甚至赢钱的可能,——乌头紫斗得实在太漂亮了!

输得连虫师都打跑了的洪兴手中还有这么厉害的虫!众人面面相觑,这里是五千元上下的小堂子啊,他们实在弄不懂,这么好的虫为何不到市级堂子去博大钱,放在这儿斗小钱那不是糟蹋虫吗?

他们才不傻哩,转天夜里就提着乌头紫踏进市级堂子,赌注也加码了。强龙瞒着家人贱价卖掉三方上等柳桉木,变现了两万元钱。洪兴则是硬借到了两万。夯子一时无奈,一跺脚摘下几两重的项链和手链到当铺当了一万五,再拼拼凑凑也是二万。这样,三人押在乌头紫上的赌注一共是整整十万。

市级堂子圈内人称大堂口,需要说明的是堂子的大小全在于赌资的多少,而跟堂子本身的面积无关。这里的人马并不固定,凡是信得过的朋友都可以介绍进来,但有几条不成文且人人必须遵守的堂规:一,一档模子以三人为限;二,现金少于五只米免进;三,生模子的赌品由介绍人担保,换句话说一旦发生赖赌或争执,都要介绍人负责,等等。开堂子是桩极冒风险的事,人称刀口舔血,报纸和电视上关于爆堂的报道在每个斗虫季节都不绝于耳,但源源而来的高额堂费总是诱人铤而走险,特别是市级大堂,短短两个月的虫季,纯进账决不少于五十万。当然,那些堂主本身亦非等闲之辈,不惟膀大腰圆,黑道上处处摆得平,而且八面神通,公安局稍有动静,早有消息传递过来。故爆堂的事虽然经常发生,相比之下却总归是少数,上海大着呢。

进堂子后,将要斗的虫交与监板,在同一时刻由监板当众簧过虫后便换上统一的食物与水,再封盆待明天晚上开斗。在此期间虫主可留下守候,以防有人暗中做手脚,也有跟堂主交情笃厚的,则可放心回家睡大觉。洪兴跟这家堂主熟是甚熟,但事关仅有的十万元,也不得不多长个心眼,亲自留下守夜,吩咐强龙和夯子俩天亮来换。

一夜无话,无非是打牌喝酒。

次日开封,按昨晚簧定的分量,乌头紫遇到的对手不是别人,偏偏又是刀疤七!洪兴他们不由心中发虚,但又不能不斗,临斗撤虫也得算输,表面上只得硬挺着。刀疤七并不是一条虫,而是那条虫的主人,此人在家排行老七,左颊上斜飞一道两寸长的刀疤,细眼,阔嘴,颧骨高耸,是个远近闻名的老江湖。他们怵的当然不是刀疤七这人,而是他那条唤作三段锦的恶虫,该虫黄头、蓝项、铁锈翅,屡战屡胜威名四传,他们曾败在它身上两条虫计十二只米。倒霉,真是倒霉透顶!

一落斗格,常胜将军三段锦便来了个关公巡城,不急不徐地在自己的领域里转了一圈,然后威风凛凛地立定中央,单等监板提闸。由于洪兴声明在先,今天只斗十万,而刀疤七一伙也早说过统吃,边上本指望在三段锦身上赢它三千五千的苍蝇们只好偃旗息鼓,暗怪刀疤七一伙被窝里放屁——独吞,有人甚至于反倒希望乌头紫打败三段锦。乌头紫前天刚刚斗过一条虫,似乎对白麻纸衬底的斗格有所警觉,行动稍加敏捷了些,当三段锦张牙扑来时,它已知后退避让,否则市级模子手中的骁将决非等闲之辈,如若被咬个正着,定然门面绽裂。三段锦一着落空,丝毫不见懈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转身又是一口,乌头紫未及提防,左边中爪已被紧紧夹住。那三段锦乃是千里挑一的名虫,古今虫谱上皆有记载,牙口之力自非老迈的黄麻头可比,乌头紫痛不可忍,纵身一蹿,左中爪当即断落在三段锦口中!

洪兴此惊不小,小小蟋蟀一共才四爪两腿,现在尚未交口就先断一爪,如何能赢?当然,最懊恼的还是夯子,真不该增加赌注,照他的估计,乌头紫至多还有草草一口,金项链金手链就没了,卖鱼时伸进伸出一只光秃秃的手,算什么?刀疤七还算克制,面对低声四起的赞叹表面上声色不露,心里却得意非凡。这条三段锦头、项、身、腿、牙、须翅处处生得到位,在山东刚一露头,他就出手一千元收得,这价格在当地可买一头牛,然而物有所值,迄今为止三段锦连胜七场,为他本人赢进十五只米,当然总账远远不止这些,一起玩的哥儿们全都得益匪浅。这三段锦不惟虫好,而且自买进那天起就逐日添加密制虫药,至今将近两个月,可以说已经毒气裹身了,一般未经加药的天然之虫休想与它搭脉(较量)。不过刀疤七也知道没这等好事,市级堂口如今已成“非药虫莫入”之势,大家心照不宜地拼虫力,拼药力罢了。

再说斗格之内,乌头紫上场伊始便被咬断一爪,

痛得缩在角落里痉挛了两三秒钟,方站稳脚步。三段锦自有大将风度,也不穷追滥打,立定斗格中央有利位置,以逸代劳。乌头紫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好似极力提防,又似心有余悸,不过一口既宽且厚的银白牙却早有准备,像铲齿一般贴地而来。三段锦见无机可乘,毫不畏惧地张牙迎敌,它用以格斗的那副大牙生得太绝了,上紫、下红、齿尖镶黑边,内行人一看便知这叫紫花钳,难怪刀疤七当初毫不犹豫地出价一千,紫花钳配三段锦天下难寻。凡两虫相斗,身腿颈项固然马虎不得,顶顶要紧的还是一副牙齿,虫牙必须厚、阔、长、硬,但是光懂得这些仍属粗浅之辈,惟有熟知何等虫配何等牙、何种虫色配何种牙,方为此道高手。刀疤七自光屁股时就捉虫养虫,后又出高价聘请上海司虫界老法师指导,从两袖清风一文不名起家,短短几年便靠虫发财,如今已近七位数身价的大款了。

当下两条虫四牙相交,各自发力,互不相让。细看这两虫的斗相,皆属文口,大凡武口之虫的翻、跌、撕、扭,甩等等种种招数一概不取,只闷头死死钳住对方绝不松口,仿佛在无声无息中较量太极内功,真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文口之虫往往一口定局,如同WBC拳击赛上的悍将泰森一样,无论输赢往往一拳击倒,而非死缠烂打以点数决胜负。原来,乌头紫配的一副银白牙亦属上品,虫谱上称其为紫壳白牙,力大无比,只是白牙之虫最适宜立冬露重时节登场,其时诸色虫牙皆畏寒软涩,白牙独领风骚。而洪兴他们既不懂虫,又急于翻本,岂肯耐心等待?

常言说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面对呈胶着状态的两条虫,此时此刻心里发紧的倒是刀疤七。奇怪!乌头紫用的什么药,竟然顶得住三段锦的浑身毒气怪味?再看牙口,这乌头紫分明是条生口虫,而三段锦在名虫汇集的市级堂子里已身经七战,牙口既钝且熟,记得从前老法师再三告诫:南虫不斗北虫,熟口不斗生口。真是小看了洪兴,只道他连斗连败,手中没有好虫,人称自己老江湖,这回算是看走眼了,方才十万元的赌注内应当少要一点,让那些苍蝇去飞吧。聊可安慰的是,若论虫品,三段锦毕竟高出乌头紫一筹,取胜尚有七八成把握,可惜三段锦经此恶战,牙口彻底松弛,只好提前退役了。

认为有七八成赢面的刀疤七实在是过于乐观,格内形势至多只有五五开,势均力敌而已。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得两条虫共十一条腿爪抓得白麻衬底嗤嗤作响,不过,随着时间的延长,乌头紫有些撑不住了,它毕竟缺了一只中爪,被三段锦顶得一点一点往后退。现在,三段锦的上风相才开始显露,刀疤七抽隙斜了一眼洪兴,只见他们三人闷着头,鬓发汗涔涔的,满脸的无奈,不由露出一丝冷笑。岂料,就在他回首看虫的一刹间,场面上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乌头紫被推至斗格边沿,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双腿弯曲,借助格壁狠命一蹬,两条虫顿时凌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瞬间又从半空跌下,分开,双双木在格中。定睛细看,乌头紫的项皮爆裂了,涌出一团浓浓浆液;三段锦同样狼狈不堪,它的右边牙齿翻花了,像野猪的獠牙一般戳在外面收不回去。

所有人都为这罕见的场面激动起来,连见多识广的监板都发了一阵呆。

刀疤七当然也愣了一愣,不过他是个老油子,知道虫儿刚刚经过激烈格斗,余勇尚在,虽受重伤而暂不知痛,便在监板“双木双落草”的口令之前抢先落(使)草;这落草大有讲究,上佳的草功常常能使虫儿重鼓斗志,甚至于反败为胜。刀疤七当然使得一手好草,可惜人虽机灵虫不争气,三段锦的牙被打翻正痛得钻心,哪里还经得起丝草撩拨,见草便抱头鼠窜。

现在,监板发话了:“止草,落闸。”

斗格被闸板分成两半,因为是双木即双方都未呜叫,故双方都有六十秒钟的时间补草。双方开牙,起闸再斗;双方无牙,握手言和,堂费各半;一方开牙,一方无牙,开牙方胜,并支付堂费——赢钱的百分之十。这是上海滩沿袭了百多年的斗虫规矩。

三段锦伤在牙齿,任刀疤七草功如何了得,终是见草即逃。听到监板无情的读秒声(半分钟后读秒),他索性扔掉了丝草,睁大一双眼睛死盯着乌头紫也不开牙,便是和局。

读秒之前,洪兴并未动草。一来他确实在发呆,自以为凶多吉少的乌头紫居然将三段锦的大牙给打翻了,特别是最后那漂亮的一蹬,带给他的惊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二采外行的他想给乌头紫尽可能多的休息时间,殊不知有限时间的拖延反而会加剧它的疼痛。三十五秒时,洪兴将一直紧捏在手中的一长锋陈草轻轻伸向乌头紫牙前,这是最关键的一草,因为刀疤七已经停止了对三段锦的逗引,也就是说对方已告放弃,现在只要乌头紫开牙,振翅那么一叫,它就算赢了,八面威风的三段锦就是它的手下败将了。全场几十双眼睛都集中在洪兴的那只手上,这一刻既荣耀又紧张,要命的是洪兴的草功实在业余,手稍稍一抖草锋竟然直戳乌头紫的门面而去,虫儿一吓,顿时倒退五六步。众人暗暗惋惜,为洪兴,更为乌头紫,惟有刀疤七放下半颗心,另一半仍然提着,乌头紫究竟会不会开牙,眼下谁也不知道。

“四十五秒……”监板依然不急不徐地读秒。开堂子特别是市级大堂,在虫迷中、赌道上的口碑如何,除堂主(往往是一伙人)的威望外,公正与否干系极大。

其实,此刻乌头紫的疼痛决不在三段锦之下,项皮爆裂对于一条虫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好在此虫年轻力壮,还不至于立即趴下。它的牙口并未受伤,它就是凭着年轻和牙口这两点与品级高于自己的三段锦抗衡的,它的神经中枢还残存着一丝稍纵即逝的格斗勇气,急需好虫师的撩拨调集。洪兴的道行并不足以明白这些,不过自己刚才下草太重还是知道的,于是赶紧屏息敛气,只用草尖轻拂乌头紫的两侧抱头爪牙须,使其受痒难忍,愤然开牙。

“五十秒、五十五秒……”

监板此声甫出,乌头紫果然侧过脸白牙怒张,并竭尽全力振翅短短叫了两声!顿时,全场一片欢呼,甚至包括输了钱的刀疤七一伙,乌头紫顽强至此,仿佛使他们暂时超越了对钱财输赢的关注。

十万元,扣去堂费纯赢九万,这在洪兴、强龙和夯子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三人得意洋洋地提着厚厚的两捆钱,捧着奄奄一息的乌头紫,大踏步走出堂子。

刀疤七站立不动,目光斜视三人背影,若有所思。

四四条虫八万高价

双龙酒家。赢了钱的洪兴、强龙和夯子酒性大发,推杯把盏,从深夜起一直喝到凌晨,进入虫季以来还没有如此畅畅快快地喝过。席间商定,庸卫标手里还剩四条虫,为防夜长梦多,还得尽快弄到手中。至于价钱嘛,一万就一万,假如那四条虫都像乌头紫这般厉害,再高的价也值。

这个双龙酒家离他们斗虫的堂子约有两站多路,方圆一带通宵开张的酒店虽多,但吃下来酒菜的口味就这家对路,渐渐地每回斗完虫便溜达到这儿来了。一来二去,同此地的老板也棍得挺熟,算是交上了朋友,半夜客稀时老板也常常端只杯子添两样菜来一同坐坐,听他们乱弹些斗虫经。往日,这三人总是叹息多,而今天却一反常态,说起话来眉飞色舞

兴奋不已。老板心知肯定是大赢了,便一面过来祝贺几句,一面暗中关照包台小姐尽量多上好莱,同时转到厨房间吩咐减料。半夜三更来此喝酒而且是喝烈酒的,大多刚从赌场下来,输者怠慢不得,赢家从不计较,——开酒店的早将此摸得准足。这种老板上海人称铁门槛,最惯看人下碟。

铁门槛老板刚安排好这一切,腰闻手机嘟嘟响了。

这个电话是刀疤七打来的——不,严格地说刀疤七并不认识双龙酒家的老板。他只觉得今天的虫输得蹊跷,三段锦如若输在哪位虫坛宿将的手下,自然无话可说,原因很简单,你有好虫人家也有好虫,你能造就药虫人家也能培育药虫。问题是洪兴一伙几天前还糊里糊涂输得摸不着家门,转眼之间哪来的此等货色?乌头紫的虫晶本在三段锦之下,它分明赢在药功上。什么灵丹妙药?要知道一条虫再厉害也只不过斗一秋,而手中捏有好药年年赢钱啊!刀疤七不愧是个老江湖,当下灵机一动装作出门解溲,指派一精明手下尾随三人至双龙酒家,接报后又火速联系酒家、带的道上朋友,再由这个朋友打电话给双龙老板。对所有人都一样,多个朋友多条路。

交易极简单,出价五百元,收买这三个人的说话录音。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凡是开通宵酒店的人,明明暗暗的都知道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白道黑道上的朋友,老板们大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友情为重嘛。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不那么地道的家伙也不少见,本文双龙酒家的老兄便是后者。只见他听完交易价码,嘿嘿一笑,说:“小事一桩,兄弟给你搞定就是。”

常言道,门后生眼,隔墙有耳。洪兴他们赢钱加喝酒,神经处在高度兴奋之中,说话不仅声高而且毫无防备,早被全盘录下。结账寓店时揭开盒盖一看,乌头紫因伤劳过度已经死了,洪兴欲扔,夯子不肯,说它是立过大功的,天亮后找块好地皮埋了吧。洪兴吐口痰说,瓦罐不离灶台碎,将军难免战场死,埋个尿。

清晨四时半左右,两盘录音带到了刀疤七手中,他戴上耳机细听两个小时,终于从无数杂七杂八的言谈包括对自己输虫的嘲贬中,捕捉到几条关键信息:首先,乌头紫来自唐卫标,这个姓唐的瘸子他认识,去年在堂子里见过;其次,唐瘸子手中现在还剩四条好虫,洪兴等人今天下午去拿,每条一万;其三,乌头紫究竟用没用药、用的什么药,连洪兴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区区五百元钱花得值!刀疤七心中滚过一阵惊喜。还是穷光蛋的时候,他就对“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颇有体会,不过那时总是别人使钱他当鬼。而今大小成了个款儿,对此则感悟更深,但现时角色早已转换,由他出钱叫别人推磨,有钱的滋味不要太好噢。信息一掌握,对策自然来,很明确,当务之急是一——搞定唐瘸子。不过只知道唐卫标家住嘉定,但嘉定人口几十万。哪儿去找他?再则时间紧迫,上海至嘉定虽有高速公路,但进出市区车多路少,没一个半小时休想到达,而洪兴他们中午就要出发。如此算来,自己想要见到唐瘸子并得到这批虫,总共只有一个上午时间,难哪。然而刀疤七决不是个肯轻易放弃的主儿,他比谁都清楚,斗虫越是斗到后期,其中的肉头就越厚。

难家不会,会家不难。这件事若在别人手里,一时怕是不易筹措,但在江湖油子刀疤七面前,实在小事一桩。他看看时间尚有充裕,打个哈欠,放倒身子先小睡兰会儿,毕竟一个晚上没合眼了。八时左右,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先打传呼找来个心腹跟班,如此这般一吩咐,跟班当即心领神会,欣然而去。不多时,刀疤七接到此人来电,说一切都妥了,并悄悄地读了一中电话号码。刀疤七不敢拖沓,忙按此号码拨过去,自称是住在嘉定的唐卫标,找某号某室的姐姐听电话,麻烦请呼叫一下,事急不挂断。

唐卫标既然是强龙的亲舅舅,他的姐姐便是强龙的母亲,刀疤七找不到唐卫标的家,却知道强龙的住址,只要强龙的母亲给嘉定回屯话,唐卫标的住址唾手可得。果然,唐老太一听久未通讯的弟弟来电,而且有急事,便忙不迭地抓起钱包,边擦手边从厨房出来。唐老太家是装有电话的,她很纳闷唐卫标为何不打家中而要打公用电话,不过一听说那边没挂断,也就来不及多想。岂知这一切全被刀疤七安排的跟班看得清清楚楚,并尾随她一同来到电话亭。唐老太拎起话筒一听,那边却已挂断,兀自埋怨一声,从脏兮兮的仿革钱包里掏出唐卫标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往嘉定那边打去。她是毫无防备,哪晓得身旁早有人将这些都记录下来了。

说来煞风景,电话亭老伯的手提喇叭在窗下哇哇叫喊的时候,唐卫标正搂着秀凤的肥腰在睡懒觉。这女人已有好些日子未登门了,正当壮年的唐卫标自然有些猴急,夜间那个事不免做得多些,现在正是好睡之际。没好气地赶到电话亭一听,唐老太劈头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何说不挂断又挂断?唐瘸子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大姐是否早晨吃错了药,敷衍几句便趿着鞋回家。一来一去,瞌睡也没了,见秀凤半裸着身子还在死睡,想想女人这一走不知何时再来,不觉欲念又起,便动手去掀动秀凤。秀风累了大半夜,钱是拿到一些,但不多,尽管瘸子发誓赌咒说不久将有一笔大钱进账,可她早不是刚出来打工的安徽妹了,不轻信男人特别是不轻信床上的男人已成为她的人生准则。作为赤手空拳出来捞世界的她,被骗的次数实在太多了,所以她硬躺着不动。唐卫标又气又急,恨不得踢她两脚,可屋里实在拿不出现钱,故一时也无计可施。

刀疤七抓紧分秒时间直奔嘉定,他的手提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叠百元大钞,共计十万整。TAXI平坦宽阔的沪嘉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凉爽的秋风扑面而来,使人心旷神怡。刀疤七暗自盘算,如能将唐瘸子的虫药或者施药秘技弄到手,那么不仅今年,明年乃至后年后后年,自己的虫必然高人一筹,那钱也自然会像流水般进入自己的腰包。倘若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先将四条虫买下来再说。眼下节气已进入霜降,正是斗虫后期,游兵散勇已悉遭淘汰,赌资高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每斗一场都大有油水。他很清楚,洪兴和强龙他们并不识虫,瞎子摸蒜搬来一条虫就打败了风头正健的三段锦,可见唐瘸子家里的虫决非等闲之辈。

按照从唐老太那里巧取的地址,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唐卫标的家门。也真是凑巧,刚上楼梯欲拐弯时,正看见秀风从屋里出来。原来,唐瘸子经过一番软磨硬泡后终于得手,同秀凤又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回,实在拿不出现钱,写下了一张一百元的借条,算是赊账。事毕后草草吃了早饭,女人便告辞离去,她在一家洗衣坊里干粗活,九点半前要上班的。刀疤七何等样眼光,他只用眼角一瞟,便立刻觉察到这女人是什么货色,不由得淫亵地一笑,真是武大郎养老鸦,什么人玩什么鸟。

唐瘸子听到敲门声,以为秀凤忘带了什么东西,开门见是刀疤七,愣住了。

“你是……噢,老七!你怎么来这儿——”

“来看看,顺便嘛谈桩生意。怎么,不欢迎我?”

“不不,哪里哪里,快请屋里坐。”

刀疤七进屋,乱哄哄的床铺和骚兮兮的汗酸味

明白无误地告诉这屋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不由憋着气打开所有窗户,并赶快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拖把椅子靠窗而坐,扫视一番近乎四壁空空的房间。

“老七,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唐卫标将烟灰缸放在他面前,“我记得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啊?”

“你没告诉我,别人就不能告诉我了吗?阿标,看起来你这日子过得蛮清苦啊。”刀疤七拉开手提包,将齐刷刷的十万元钱放在破桌上,他不想绕什么圈子,更清楚只要一见到钱,穷鬼唐卫标就不会把谈生意的门关死,“我拿这些钱来买你一样东西,你不会不肯吧?”

“这——”唐卫标果然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下去半截,受宠若惊地撮着腮帮子说,“老七,可别吓唬人,你就是把我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刀疤七笑道:“卖你?就你这个鸟样还真杀不出几斤肉,不过阿标,你弄的虫药倒不含糊,‘洪兴从你这儿搬回去的乌头紫咬败了我的那条三段锦!告诉你,我那虫可以说简直是在药水里泡大的,一般的虫闻到它的气味干脆都不敢开牙。”

唐卫标听得此话心中着实惊喜,嘴上却大声喊冤:“会有这种事?我不知道洪兴他们有什么高招,老七,天地良心,我可从来不弄那玩意儿!”

“没有虫药?这可是整整十万大洋哪!尸

“可我真地没有哇,要有的话别说十万,就是五万我也卖啊。”

如果说,自己潜心研究出的独门秘技能卖到十万,也算物有所值了。可唐卫标决不敢松口,洪兴跟刀疤七斗虫的情况究竟如何?赌注多少?目前一无所知。刀疤七这种人的钱能轻易拿得吗,没准等你吐出秘技后,得到的不是钱丽是一顿老拳。他呆愣在那里。

刀疤七一时有些迷惑不解,亦无计可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洪兴他们说是中午出发,但也可能提前到达,万一在此地撞见,岂不落人话柄?他决定把虫药的事放一放,以后有的是时间,先把虫弄到手再说。

“生意嘛,谈得拢就谈,谈不拢拉倒,我这人办事向来爽气。”刀疤七甩过去一支烟,“阿标,据我所知你手里还有四条虫,开个价吧?”

“不行不行,这些虫已经说好给他们的。”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唐卫标想赖也无益,“强龙是我外甥,这你知道。”

“外甥又怎样?你这个当舅舅的像瘪三似地过得这么清苦,他当他的木行老板,天天大鱼大肉,我看彼此不搭界的嘛。你卖给他们不是一万元一条吗?我加个倍,四条虫我要是都看得上眼的话,我给八万!”刀疤七说罢,随手就将八扎钱扔向唐卫标的怀间。

唐卫标慌忙双手接住,沉甸甸实乎乎的八万元哪,他的心尖都有些打抖,这一辈子还从未亲手拿过这么多的钱。这笔钱能使自己过上像样的日子,彩电、冰箱、空调一样也不会缺,同秀风做那事再不用低声下气地打欠条,不,这头黑母猪早该滚蛋了,有了钱当然得找个正正经经的女人做老婆。更何况这仅仅是今年一年,以后每年虫季不仅可以如法炮制,而且还要扩大规模,那钱不跟流水似地进家门?如此想来,刚才还为独门秘技能值十万元而沾沾自喜,现在看来简直是目光短浅至极。

可是,当唐卫标看到刀疤七脸上那一道斜飞的刀疤时,一度发热的脑瓜迅即冷静下来,由于生理残疾而造成的弱势思维习惯,他遇事向来工于心计。刀疤七是何等人物?洪兴、夯子包括外甥强龙又是何等人物?唐卫标岂有不知,到时候为这几条虫动刀子出人命,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两条腿又长短不齐,逃都没处逃。这钱是好拿的吗?

不消说,刀疤七对唐卫标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全然洞悉,叫做想要钱又怕钱咬手。于是朝前倾了倾身,开导道:“阿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自己。我今天是单身来此地,卖虫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洪兴他们知道个尿?我晓得你对我不放心,怕我走露风声,可你想想,我老七玩虫就玩今年一年吗?只要你手里有绝活,我明年还会来找你,后年找的还是你,咱俩的秘密交易一直做下去,你我的好处不都在里头啦?再说了,上海滩上每年怀揣十万二十万奔山东收虫的大户我见得多了,可是肯出八万元钱收四条虫的,除了我老七还有谁?”

“那么——”

刀疤七的一番话,手里的八扎钱,使唐卫标方寸大乱,他那一向好使的脑袋瓜顿时像缺了氧似地一片空白。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抵挡不了金钱的诱惑,答应卖虫。于是,当下谈妥种种保密事项,顺便把将来合作的意向也说了说,俩人都甚感满意。在唐卫标,是实实在在地拿到了钱;在刀疤七,则不仅是拿到了虫,这是现货,还得到了一票期货,那就是基本上控制了唐卫标。刀疤七认为花八只米买四条虫的确太亏太亏,而通过这次买卖既弄到虫,又弄到唐瘸子掌握的独门秘技那才是大赚特赚。

瞧着撅着因腿瘸而受累变得畸形的屁股钻到床肚下搬盆的唐卫标,刀疤七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这个穷得老婆都讨不起的唐瘸子还来谈什么外甥舅舅,在花纸头面前,什么友情啦血缘啦,统统是扯蛋!火到猪头烂,没有金钱办不了的事。

虫一一搬了出来,四盆。刀疤七揭盖细看,两条淡色面青虫,两条一抹色紫虫,皆长得高厚墩实,虎虎有神。唐卫标不顾腿瘸,早秋里只身前往山东农村,从成百上千条虫之中精选了三四十条,回上海后又在饲养期间不断淘汰出手,精益求精,留下的岂有弱将?刀疤七看得满心喜欢,今秋自己手中除了已经败落的那条三段锦,其余的虫跟这四条相比皆非同等之材。虫谱写得分明:紫虫力大,上场不亏,青虫走长,斗到雪场。看来今年称雄堂口,大赢特赢的日子还在后头哩!他从包中取出专门携虫的清代老红木小盒,将虫极小心地装好,起身告辞。

“阿标,我有急事要走了,以后赢了钱再请你吃饭。还有件事问你,洪兴他们今天下午要到你这儿来搬虫,你怎么对他们说?”刀疤七为避免吓着唐卫标,故意将此消息留到现在才说出来。

“这——”

一提起洪兴,唐卫标果然寒意袭身,这个人要是起狠心惩治人的话手法恶毒至极,自己绝难逃脱,即使有外甥强龙在他身边也不行,更何况这次开罪的不仅是洪兴,还包括强龙。唐卫标最后定了定神,回道:“我就说虫没养好,都生病死了,管他们相信不相信,反正乌头紫拿去这么多天也没来个电话,我知道是好是坏?不过老七,刚才咱俩约定的事我就不多说了,还有一条请你千万答应我,以后别再跟洪兴一伙斗虫……”

“怎么,老子怕他?”

“不不不,你怎么会怕洪兴呢:可我毕竟是强龙的亲舅.舅,他今年已经输掉不少了,你一定给我一个面子,再说这几条虫本来就是给他们的。”

“行行行,上海滩斗虫堂子多得是,赢谁的钱不一样?我放他们一码,他们去的堂子我不去就是了。”

“老七,说话要算数的嗅?”

“妈的,当然算数,你当我什么人?”

唐卫标在窗口目送着刀疤七的背影消失在山墙拐角,这才低头细看手中紧紧捏着的八万元钱,一种苦海超脱般蚵巨大幸福感潮水般地涌遍身心。钱啊,有钱了总算有钱了!老天开眼,我唐卫标再也

不过苦日子了!他真想马上到嘉定最高档的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将与身俱来的一身穷酸气彻底洗净;他真想马上打酌直奔上海,在精品商厦挑几套人人羡慕的进口服装,用名牌的效应来弥补身体的缺陷;不不,此刻他最想最想的是上高档饭店去饱餐一顿,什么大龙虾啦、象鼻蚌啦、烤乳猪啦,这些听听就让人禁不住掉口水的海鲜佳肴每样点它一份,再来瓶十年陈特加饭,慢悠悠地消受一番……最后,他哪儿也没去,只将绝大部分的钱分多处买了不记名的定期通兑,剩下的万把元藏在家中一个外人无法臆测的安全所在。

唐卫标不想露富,他是个聪明的暴发者;他也不能露富,因为下午洪兴他们要来了,他得应付,他得穷得一如既往。他有把握使众人皆大欢喜,只要卖虫的事情不败露。

五三秋虫王盘龙衬

夯子因为上次在唐卫标家出言不逊,而乌头紫却为主人大扎台型,这回再去嘉定自觉有些不妥,故推托鱼档里进了批大宗货人手不够而留下了。洪兴和强龙带了钱兴致勃勃地赶到唐家,不料迎面吃了一闷棍,上次余下的四条虫因喂食不当统统得病死了!

强龙的一张脸当时就拉了下来:“卫标,虫生病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唐卫标现在已经是有钱人了,又是当娘舅的,说话也不再像从前般地客气:“这怎么来问我?前几天你们拿走一条虫,结果怎样也不来个电话,我知道斗得好不好?见你们没有动静,我就……”

“你说虫死了,那么死的虫呢?拿出来让我看看。”强龙毫不买账。

“扔了,死虫还留着干吗?”

“真地都死了?别是卖了好价钱了吧?”洪兴的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子,直戳唐卫标的神经。他根本不相信唐卫标的话,这虫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都赶在这个时候死了?凭他洪兴的人生经验,像唐瘸子这号手无缚鸡之力、肚无杀人之胆的软货,想在道边上捡些小钱,玩的就是脑筋了,得给他几句重话,“阿标,你知道我这个人,坑蒙拐骗也算把好手,可那是对付外人的,要是对自家人也来这一套,那就别怪我不给你外甥面子了。”

唐卫标的腿肚子还真有点儿抽筋。不过,此人的脑袋瓜还是好使,洪兴的前两句话吓得他一身冷汗,以为上午跟刀疤七的秘密交易露风了,好在后面的话使他安下心来,对方不过是瞎猜测而已。于是定了定神,说:“老大,你可别冤枉了我,我唐卫标再耍什么花腔也不敢坏你的事啊,再说强龙跟我又是嫡亲娘舅,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那几条虫你们说好,可在我看来,不过中等偏上而已,不是我说大话,真正的好虫恐怕你们还没见过吧?”

“你说什么?”强龙听得好生糊涂。

“等等,强龙,”洪兴脑子灵,已经察觉话中有话,于是口气稍稍缓和一些说,“阿标,你晓得是自家人就好,洪某顶恨的就是见钱眼开、不顾亲朋感情不讲哥们儿义气的小人。”

唐卫标也不答话,转身从厕所间双手捧出一只天津产加厚老澄泥仿古盆,往他俩面前一放,说:“我唐卫标讲不讲亲情,够不够朋友,光凭嘴说没用,你们看过这条虫自然就知道了。”

这条虫,就是前面曾经提到过的那条异相盘龙衬。

平心而论,唐卫标的眼光是极准的,非但眼光准,更兼运气佳,这条盘龙衬端的是条万里挑一的好虫,可遇而不可求。此虫青身黑脸,尖翅长尾,身腿匀称。细皮白肉,一副淡白板牙,从外表看并不特别显山露水,只是具备了一般好虫的条件而已。此虫的秘密武器,在于它的那两条隐盘在衣翅下面的洁白玉衬,这两根副翼本应随着成虫的每次蜕变而逐渐收缩,最后定型为半粒芝麻大小的两点在腰肋处,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这是动物本体的一种退化。而这条虫的超长附翼即为罕见的返祖现象,它的斗性与蛮力,固然同作表象的白玉衬衣全然无关,但返祖的野性却渗透着它全身的每个细胞,使之成为不可多得的三秋虫王。

虫谱上称:虫欲成王,必有其异。唐卫标将此虫带回上海,初时也只知道它是异虫一条,小心服侍着,后来突然发现一个情况,使他惊喜莫名。当时天气尚未转凉,唐卫标的屋内还有近二十盆虫,有一天下半夜,他起来小便,猛然发现房内十分安静,往常此刻正是小虫们觅偶心切大肆吟唱的时候,今夜特别,众虫无声。不由深觉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呆立了约莫半个时辰,小虫们又先后振翅呜叫起来,叫着叫着,忽然传出一声苍老遒劲的虫鸣,此音一出,诸虫无声。哇,正是那条盘龙衬!唐卫标此喜非小,这就是常听老虫师们津津乐道的“虎啸”啊,凡虫只要一听到此种虎啸,便知虫王就在左近,皆敛气噤声,莫敢喧哗,此所谓一山不存二虎也!凡捕虫老手,皆弃浮声浪鸣的混混虫于不顾,专在子夜时分伏地静候虎啸。然好虫生性孤傲,从不随群乱鸣,虫王叫得更少,一夜也就是这么三两声,似乎有些黄钟无声、瓦釜雷鸣的味道。

唐卫标心知虫王到手,忙将盘龙衬换人厚重大盆,单独放在卫生间堆放杂物的搁板上,从此越发细心照料,对外绝不透霹半点儿风声。他吃准今秋此虫定有用武之地。

强龙看了虫,没看出好来。洪兴心知唐瘸子既然敢说大话,此虫定非寻常之物,可是再三细致地看了虫,也只觉一般化而已,不由满脸狐疑。唐卫标暗自冷笑,这条盘龙衬岂是虫道粗浅者所能识得?于是打开草筒,取出一根长锋陈草,在虫的身旁略一逗引,那盘龙衬幽闭日久,斗性正盛,一腔怒火无处可泄,见近旁有物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是一口。这一口发力极狠,唐卫标的草锋又故意闪得慢些,那根老陈草霎时间被齐齐咬断,犹如刀切一般。洪兴和强龙尚不及叫好,又见这虫儿振翅起鸣,背上雪白的两道长衬衣自腰际而下,至尾部勾连盘结,恰似玉龙交颈白练双舞。

“盘龙衬?”

俩人异口同声。此时方明白,唐卫标何以大言不惭地宣称那几条在他们看来已是出类拔萃的虫“不过中等偏上”。

唐卫标舒了一口气,心想亏得你们还听说过盘龙衬这种虫,不然又得费多少口舌。说实在的,今天上午他敢于将四条虫卖给刀疤七,那八万元的诱惑难以抵挡固然是主要的,不过手中若没有盘龙衬,这笔生意他还真不敢做,把答应给洪兴的虫背地里高价卖给了刀疤七,而他俩又是死对头,洪老大在堂子里吃过刀疤七无数的亏,这事若要让洪兴知道了,说自己的小命难保悬了点,可人家想要修理修理那条独一无二的好腿,使之残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就是有盘龙衬在手,卖虫的事也得小心遮盖,跟这帮心狠手毒的家伙打交道一步都不能踏错。

唐卫标等他俩盖上盆盖,撒了圈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得意地说:“你们说得对,这是条盘龙衬,异虫。今天刚过了霜降,都说异虫不过罡,那是指一般级别的异虫,不是我瞎吹,这条盘龙衬是十年不遇万里挑一的极品虫。前些天你们拿回去的乌头紫跟它相比算得了什么,那是将军级,而这条盘龙衬是真正虫王级,一条抵十条!实话说,我玩虫玩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虫。你们把这条虫带回去以后,就知道我唐卫标顾不顾亲情、讲不讲哥们义气。,”

洪兴一听此话,满心欢喜,初来时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忙笑着说:“别说了阿标,你这么够朋友,我洪兴肚皮里有数,决不会叫你吃亏的。这样吧,我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四万元,本想带走四条虫的,现在就买你一条盘龙衬,怎么样?”

话音甫落,强龙就将硬邦邦齐斩斩的四叠百元大钞放在桌面上。唐卫标如今算是见过大钱的人,已然没了上午的那分寒酸相和猴急相,他只用眼光扫了扫,道:“洪老大,都是自己人,干吗这么客气,你们留下两万,把虫捧走吧。”

当下握手言和。双方推辞一番,洪兴他们是真想给,只要虫好,区区两万元钱算得了什么;唐卫标是假意推,两万元哪,不拿白不拿。最后当然还是唐卫标照单全收。银货两讫,又由刚发了财的唐卫标做东,在嘉定最高档的南国鱼乡摆了一桌。

席间,唐卫标细问了乌头紫同三段锦格斗的情况,意欲借此弄清刀疤七贸然前来买虫的由来,却一无所获。洪兴跟强龙根本没有知觉,他心中不由暗下判定,江湖资格看来还是刀疤七更老些。

刀疤七临走时,唐卫标曾经叮嘱过,说强龙是自己的外甥,今年输得太多了,请刀疤七放他们一码,别再跟他们斗虫赢他们的钱了。这话说得绝对聪明,刀疤七听了好生得意,心想洪兴你不要碰巧赢了一场虫就目中无人,你不认输自有人替你认输了。其实,刀疤七的自我感觉未免太好了点,因为唐卫标料定盘龙衬必然会落到洪兴手中,而那两条青虫和两条紫虫根本不是盘龙衬的对手,一旦刀疤七在洪兴面前遭受惨败,此人当然不会放过他唐卫标。如此这般,只要两伙人在这个虫季不再斗虫,那就太平无事了。喝酒的时候,唐卫标曾好几次想就此告诫洪兴,又怕无端提出刀疤七的名字引起他俩的怀疑,一时苦无良策。到后来多喝了两怀,竟至于忘了,好在该他走运,这对老冤家今年还真地没机会对斗过虫。

六打遍天下无敌手

洪兴一伙得了盘龙衬,犹如手把摇钱树家有印钞机,三个人隔天一场隔天一场尽跑市级大堂口,只十来天工夫,早中秋里输掉的五十万元已悉数回归。再看看盘龙衬,依旧步履矫健,牙口锐利,没显半点老态。原来,动物世界拥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奥秘。蟋蚌这小东西极具灵性,特别是上大堂口相搏的虫儿,几乎全是同类中的佼佼者,既凶猛绝伦又敏锐异常,凡虫只要跟盘龙衬一交牙,立即就感到对手那股难以抵挡的夹力,再听得它具有王者雄风的鸣声,便很快识相地俯首称臣了。所以盘龙衬连战数敌,虽对手一度声名显赫,但实际上它并未费多大的力气。

立冬的节气眼看就到,又下了一场雨,气温下降得很快,穿单件T恤已难以抵挡凉意。堂口的规律,早中秋是虫多人多赌注小,眼下则是虫少人多赌注大。赢钱的,揣着大把别人的钱,输钱的,拼凑赌资孤注一掷,都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狠赌一把。赌徒们的信条莫不是:有赌未为输,敢拼才会赢。每年斗虫斗到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豪赌恶赌,资金的高度集中使得每斗一场虫的赌注动辄几十万,当然,此时出场的虫,若非养家穴藏的极品,便是久征沙场的枭雄,条条出类拔萃,毕竟几十万元的归属靠它们去拼争啊。

尽管如此,像盘龙衬这样的虫王仍是凤毛麟角。

盘龙衬威名大振的同时,问题也接踵而来,只要洪兴一伙捧虫踏进堂口,赌徒们都不往外拿虫了,按圈内人的说法叫“避凶头”。凶头倒也不可怕,上市级大堂斗五万十万甚至更多的虫可以说条条都是凶头,可盘龙衬的凶与其它虫的凶不一样,别的虫总是赢得艰苦卓绝,而它却一律轻而易举。堂口里老法师老虫精比比皆是,像盘龙衬这样的极晶虫又怎么能逃得过他们的法眼?更难琢磨的是盘龙衬根本不怕药虫,纵你药气再浓,它一概不管不顾,照样张钳发力,一条虫凶到这个分上,谁再肯将自家的钱往别人口袋里送?而没有看到过盘龙衬的人,又添油加醋地言传,更是谈虎色变,按堂规,上过簧配定对的虫必须斗,认输也得付一半,但人家见盘龙衬来了都避而不斗,敷衍几句后转身走人,赶别的堂子去了,你又奈何?超级虫王觅不到对手,最终老死盆中的事例几乎年年都有。

洪兴他们已经连着空跑了几天,凡是挂得上边的堂口都去过,人家一律高挂免战牌,堂主也出面打招呼,请另找他处,只得悻悻而退。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经常提到这一种绝顶高手,他们纵横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后,便会滋生一种高手的寂寞,这种找不到敌手的孤独有时真比打不过敌手更让人难以接受。同样,空拥虫王而眼看别人大把大把地赢钱,这对于赌徒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刑罚。天气正一日一日地冷起来,倘若再下场雨,那么一场秋雨一场寒,任你天字第一号的虫王也将劫数难逃。

这当儿,有人向他们提出买虫,开价十万。一条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将冻死的小小虫儿,竟然价值十万!这在圈外人的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如今的大米才多少钱一斤哪。消息是夯子带来的,人家暗地里对他说,事成之后决少不了他的好处。夯子心眼儿死,活里活络的话最不受用,明问“好处”是多少,人家伸出两根手指头说:两万。

夯子算过账,这个虫季先是大输,后又在赢,统算下来吃过用过大致轧平,这已是上上大吉。买了虫,十万平分再加两万,也算不虚此秋了,所以他对此事蛮起劲的。在又一次无功而返后,夯子憋不住劲儿了,说:“老大,天天这么空跑也不是个事啊,咱们既然玩不了,不如就让给别人算尿。”

洪兴一听,两只眼睛眯缝得更细了:“让?什么尺寸?”

夯子的心有些虚:“十万吧,我有个朋友肯出十万。”

“十万?倒是个不坏的价钱。”洪兴阴笃笃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让出去?”“天这么冷了,万一……十万元钱不是打水漂了?”夯子不敢看洪兴的眼睛,那副虚兮兮的模样明摆着心里有鬼,他转脸寻求支持,“强龙,你说是吧?”

“等等,”洪兴岂肯让他左右局面?万一强龙表示赞同,那不是形成二对一了吗?“我看,是不是天气转冷,你鱼档上的生意忙不过来了?这样吧,都是自家弟兄,你既然想歇手,我们也不好强留,更不会亏待你,照十万元的虫价,三三得九给足你四万,咱们明年再合伙。”

这番话说得很妙,既给夯子一个抽身的台阶,又用“我们”两个字圈住了强龙。洪兴的决心是铁定的,百年不遇的虫王盘龙衬落在自己手里,那是老天爷开眼,该着今年发财,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老大,你这是……我只不过……”

夯子赤涨着脸急欲分辩,洪兴早已将四万元钱塞在他的手中,道:“夯子,话已经说到这分上,你再推,咱哥儿几个都没意思了。”

强龙也说:“老大叫拿着你就拿着吧,玩虫玩了一秋,总算还赢几万。有好的花鲢记住别卖了,没事上你那儿喝鱼头汤去。”

夯子这就不好多说,想想也是,连头带尾玩了两个虫季,过足了赌瘾还净赚了两三万元钱,也算是全身而退了。当然,老大洪兴明摆着有些不高兴,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于是讪讪告辞。

洪兴和强龙俩人对望了一眼,都有种孤舟共济

的感觉。明摆着,离立冬只有几天时间,市面上的虫已经不多,不少堂子业已封簧谢客,放着十万元不卖,还另贴出去四万,这样做无异于自己跟自己赌——拿现成赌未知。

“妈的,我就不信盘龙衬找不到虫斗!”少顷,洪兴发狠地大叫一声。

强龙没说话,若按他的本意,既然有人肯出大价钱,盘龙衬卖了也就卖了,反正大家多少还赚了些钱。他理解夯子的心情,做生意的人再怎么疯赌疯玩,自己发家的那一摊摊总难以放下,洪兴没当过老板,当然无法体会。这段日子木行的生意一塌糊涂,自己不回去料理看来不行了。可是,他又抹不开面子,像夯子那样一肚子盘算都傻乎乎地写在脸上倒也好了,别人只能嫌他,却不会恨他,自己若站在夯子一边,那就是明着拆台了。当然,赌兴正浓的他并非真正想歇手,盘龙衬斗一次就是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进账,来钱何等容易,木行生意怎可相提并论。令他退却的,只怕是盘龙衬找不到对手,老死盆中啊。

忽然,强龙的脑际像划过一道闪电似地倏地一亮,一拍大腿说道:“哎,我倒想起来了,有人既然肯出大价钱买盘龙衬,他必然自有斗处,我们何不去找找这个人呢?”

“就是啊,妈的,快去找夯子问问!”洪兴不由转忧为喜。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用找夯子打听这个人,此时此刻那人正火急火燎地往这儿赶哩。谁?

刀疤七。

七气功较劲定输赢

刀疤七自三段锦被斗败之后,一夜间就销声匿迹了,各家堂口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嗜赌的人,昨天腰缠万贯,今日破衣烂衫,犹如潮涨潮落般毫不足奇,故刀疤七的去向根本无人留意,只知道他安心歇手静待来年。谁知这厮早已带了几名铁哥们,手提四条好虫蹿到江苏宜兴去了。

宜兴古称阳羡,东滨太湖,西临塥湖,向为鱼米之乡,更以紫砂陶壶闻名天下。地方以紫砂而出名,子民因制壶而致富。杭嘉湖一带历来有斗虫的习俗,而今的宜兴富甲一方,又地处江苏、浙江和安徽的交界,三教九流,五方杂处,以虫聚赌之风日盛。其堂子的规模之大堪称超级,出入其间的不仅有当地的老板和窑主,还不乏京津、鲁皖、江浙、两广乃至上海、香港的重量级虫客。每年霜降节气一过,各地称雄一时的好虫大都在此聚会,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一桩,此地斗虫没有封盆候时这一说,管你药虫毒虫,只要双方合意,上簧一称分量相等就开斗,立斩立决。当然,赌资之巨绝非寻常,惟其如此那才够刺激,才值得远道而来。

刀疤七一伙来宜兴后,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蹦过两个堂子,四条虫依次出场,战绩三胜一负,共赢得二十八万。那三胜胜得实在漂亮,特别是其中有一条山东汉子带来的宁津恶虫,名曰“一嘴子”,据说连克八虫都是一口(北方虫客称一嘴子)定局,却照样败在他们手下。第四条虫本来也不该输,怪只怪晚间的保温措施稍稍疏忽一点点,虫是带着“感冒”上场的,最后一口发不出力,以至惨遭败绩。总之,实力非同小可,众人喜难自禁,呼朋拥妓,风流快活不提。

三天后有人前来约斗,是一档广东模子,其中有个六十来岁的香港老头,好像是他们的老板。说好了也不去什么堂子,就在刀疤七的朋友家斗,刀疤七等人甚是兴奋,一心想赢些港纸回来。那三条虫经过数日休息调养,条条精神饱满,状态极佳。当夜,他们兴冲冲地捧虫前往朋友家,见广东人已经先来一步,大家客套几句,又将众所周知的堂规确认了一遍,算是先君子后小人,然后双方验虫。所谓验虫就是互相将对方的看一看,以便确认是否是真正的蟋蟀,此举决非多余,因为双方来自不同的省份,对“虫”这种小动物的界定有可能发生偏差,曾经也确实有过拿棺材头、白和尚等异类昆虫上场的事情。验虫既毕便是上簧,上簧后只要重量相等就不能撤虫,撒虫便算认输。

刀疤七一验虫不由大吃一惊,广东佬推上来的是一条铁弹子。、此虫浑身乌漆墨黑,脑线斗丝一概不见,滚圆如珠的头顶在灯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虫谱上称铁弹子为大将之材,仅次于虫王。更有甚者,对方只带这一条虫!刀疤七的头皮微微有些发麻,上赌场带几条虫当然悉听尊便,但五个人不远千里从广东赶到这里,就吃定了一条虫,可见此虫决非等闲之辈。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将盆盖轻轻盖上,交还对方。

“可以了吗,先生?”对方是位面色黧黑、留一撮小胡的壮汉,听介绍说叫作海金隆,不知道是姓名还是诨名。

刀疤七连连摇头:“不不不,你这条虫太……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

“快立冬了嘛,有好虫不斗可惜啦先生,”小胡子海金隆笑着劝道,又朝前凑近脸说,“要是我们放对口,你肯不肯斗?”

太狂妄了!只有重量相差一厘以上的虫才谈得上放对口,刀疤七咬了咬牙,转身同一起来的哥们轻声商量了几句,决定答应下来。不过,进门时想赢一把港纸的豪情早已被对方的气势打瘪了,连赌注都不敢贸然多加,只说十万斗一场。因为对方是放对口,故输只输十万,赢则可得二十万。

刀疤七选用的就是打败“一嘴子”的那条紫虫,因为紫虫力大口沉,这又是条只斗过一场的生口虫,虽品级不如铁弹子,但完全有能力拼一拼,毕竟是一比二的赌注。再说斗虫固然须看品级,然又不惟品级,牙口生熟、是否当龄、养功如何皆大有讲究,要光凭品级一眼看穿,斗虫还有什么味道。——以上这些,当然自有道理,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更多的怕是刀疤七一伙人的自我激励。一比二的诱惑确能使人顿生侥幸心理,或者叫作利令智昏。

广东人难道是傻子?不,他们来此地已过半月,这条铁弹子早已连胜十一场,打遍天下无敌手,各地虫客无不闻风丧胆,避而不斗。于是,他们专找像刀疤七这样的刚到宜兴来的新模子,并且一察觉对方有疑虑,马上以放对口诱之。人心多贪,赌徒尤甚,故这伙南方虫客屡屡得手。

两条虫一落斗格,铁弹子的优势就显而易见,它威风凛凛地居中一立,八角尾草如风,鸣若古刹晨钟,斗性极是旺盛。再看紫虫,仿佛顷刻间缩去了一厘,走路的步子都有些发虚。虫既落斗格,不用问赌注早已交到监板手中,说什么都已迟了,只见两虫疾如闪电般地交牙一咬,紫虫顿时落荒而去。

当下无话,刀疤七一伙心知遇到了强敌,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去。

赌场就是这般无情,难怪有句古话叫做:“赌场上无父子。”只短短几秒钟时间,半尺多厚的十万元钱就易主了,好在刀疤七一伙个个都是职业赌徒,每人不过输个两万元,这点痛完全吃得住,况且还都是赢来的。心疼的在于:又损失了一条好虫!

不料转天中午,广东佬又上门约斗,说还是昨天那条铁弹子,仍然放对口。

昨晚刚遭惨败,岂有睁着眼睛再往烂泥坑里跳的道理?刀疤七当即一口回绝,此地斗虫的堂子多得是,傻瓜硬往枪口上撞。少停一想,觉得就此罢休实在太便宜广东佬了,忙派人追出门去,对来人说今晚老时间老地方不见不散。这一招真把人弄糊涂了,同来的朋友都以为他宿酒未醒呢。刀疤七哈哈大

笑,说怕个尿,我自有安排。

难怪人称刀疤七为老江湖,这家伙的脑筋的确要比人家多一根。昨晚输钱后,别人喝酒打牌没当一回事,刀疤七却独自躺在床上苦苦思索。他觉得今天这条虫败得蹊跷,明明生龙活虎的一条紫虫,怎么一落斗格就蔫头耷脑地仿佛生病一般?联想到广东佬张嘴就是放对口的举动,怎不令人疑窦丛生?思来想去又不得要领,你说药虫吧,那得启闸开斗后两虫相咬才能起作用,要是隔着厚厚的闸板就把对方的虫熏晕了,那铁弹子自己又怎受得了,再说气味大了人的鼻子也会闻见啊?肯定不是气味。可那又是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

当晚,他将两条青虫交给同伴去赶别的堂子,自己带着两个人,提着前几天因着凉感冒而被斗败的那条紫虫来会广东佬。虫一旦斗败,终生锐气丧失,是不能再用了,但只要不被咬伤,单看外表是难以觉察的,故常有些奸猾的漂虫客专门低价收罗场上败将,饲养一段时间后冒充生虫卖钱,这种虫徒有其表却不堪一击,行称“二先生”。刀疤七当然不会用二先生去赌钱,他只是将它当作工具来试探对方而已,因为按此地堂规,上簧之前还有“验虫”这一遭,验虫不合是可以不斗的。

果然,奥秘让刀疤七找到了!当时,他手里端着盆,假意验看铁弹子,两道目光暗中紧盯着对方一举一动。只见小胡子海金隆微微地侧过身去,将手中的盆亮在那位看上去像老板的香港老头面前,这动作非常自然,因为是老板嘛当然得征求一下意见。可是,那老头并无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珠子都没动一动,面色却渐渐地红起来,眉梢隐隐发抖……刀疤七惊得差点失声叫喊出来,老头在发气功!

妈的,好你个广东佬,居然靠这一招赢钱。刀疤七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声娘,但表面上绝不露声色。这倒不是哪个怕哪个,到此地斗虫的人无论来自东西南北,全是些见过血、玩过命的角色,开堂子的更是在当地一呼百应的人物,然而台面上讲的是道上规矩、江湖公理,你说人家发气功伤虫,你有何真凭实据?人家可以一推六二五,你却拿不出一丁点儿证明来。不,老资格的刀疤七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这个秘密招数既然已被他发现了,他当然要大加利用,头一个就要向它的始作俑者开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乃江湖至高本领。

刀疤七面带微笑将盆盖好,轻轻放到对方面前,同时伸手接过自己的盆,说:“对不起,这条虫的品级实在太高了,我们甘拜下风。”

“不斗了?”海金隆眼看到手的钱将要飞掉,忙挽留道,“你的虫一点不差嘛,再说我们放对口的啦。”

“谢谢关照啦,广东朋友放我一码嘛!”刀疤七故意学着拖腔拖调的广东口音,把众人都逗笑了,然后他又故意吊胃口地说道,“我有个大款朋友,他手里倒有一条好虫,只不过……”

海金隆忙说:“没关系的嘛,你去告诉他,不管什么条件,我们奉陪到底啦。”

刀疤七已掂量出,小胡子正是这帮广东佬的头儿,其余的不是跟班打手就是合伙朋友,至于那号称香港老板的老头,无非是花钱聘请的气功师而已。见小胡子已经入巷,便不失时机地将其引得更深,说:“我这朋友对十万二十万的小钱不感兴趣,斗一场虫至少上百万啦。”

海金隆一听正中下怀。他们五人这次来宜兴后只赢得一百多万,眼看老虫客望风披靡,新虫客来者不多,立冬又日近一日,正希冀来个冤大头狠斩一刀呢。他嗤鼻一笑,应道:“我以为有多少,百八十万小意思啦。”

刀疤七要的就是这句话:“好,你们等着,两天之内我把他请来厂

刀疤七敢作如此安排,完全基于以下两个因素:第一,他有个拜把子弟兄唤作耿天浩,十多年前乃华东地区六省市武术散打冠军,因涉嫌绑票敲诈案被判刑,期满后淡泊红尘,追随名师专练气功,如今功法圆满深不可测,一般野路子的气功师难以望其项背。耿天浩服刑期间,刀疤七对其寡母幼妹多有照应,耿每欲报答而苦于没有机会,近段日子他正巧人在上海,若开口相求想来不会遭拒。其二,刀疤七虽然远在宜兴,但日日与上海通电话,故对各家堂子的胜负情况了如指掌,洪兴一伙手握虫王横扫群雄的情况他很清楚,更知道这帮人虫道浅显,圈子里的路数狭窄,如今盘龙衬对手难觅,将有老死盆中之虞。他忽然省悟,当初唐卫标为何敢把四条虫高价卖给他,原来这瘸子还隐藏着一条最好的盘龙衬,这笔账只好以后再跟他算了,眼下关键的,是怎么将盘龙衬弄到手。

刀疤七回上海后,先提着一盆虫来到耿天浩的家,揭开盆盖把一条活蹦乱跳的虫让他看了看,问能否不动声色地发气功将盆里的虫击昏?耿天浩笑笑说这有何难,只见他脸不红、眉不抖,稍一敛神就把可怜的虫儿击瘫了。刀疤七又问,假如有人发气功来击虫,能不能想法把这人的气给顶回去而确保虫儿无恙?耿天浩又笑笑说,这就难说了,那得看谁的气盛了,谁气盛谁就占上风。刀疤七想想这倒也是,遂将在宜兴斗虫遇人暗算的事情仔细地说了一遍。耿天浩听罢连称可恶可恶,一口答应去会会这个老头。

接下来惟剩收买盘龙衬的事了。刀疤七深知洪兴为人刁钻,宁肯多出些钱也不想与其打交道,他选择了憨而贪小的夯子,当然虫价十万元也是绝对到位的,殊料这个呆子抠机回说没把事情办妥。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亲自来找洪兴,因为时间实在紧迫。

八舍命陪君子

他们俩人是在堂子里相识的,以往斗虫刀疤七赢多输少,而洪兴则输多赢少,赢的人不免趾高气扬忘乎所以,输的人又往往心烦气躁胸癔难平,故颇多言语冲撞,身边又各有一帮酒肉朋友推波助澜,彼此结恶难免。今日刀疤七贸然登门,自觉唐突,稍事寒暄便直奔主题。

“洪兴,”因为他俩在道上是平起平坐的,所以直呼其名,“有个发大财的机会,需要你我联手去干,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发财嘛,当然有兴趣。”洪兴对其上门已感意外,一听此话更觉突兀,不卑不亢应道,“不妨说来听听。”

“听说你有一条盘龙衬?”

“我道是谁,原来出十万元买虫的是你。”

“既然你不肯卖,这事就不谈。现在我已同一档广东模子谈妥,一百万博一枪。别的虫没把握,惟有拿盘龙衬出场。你我每人押四十万,其余的给弟兄们。”

这下洪兴完全明白了,这个大财原来还要靠盘龙衬去发,难怪刀疤七肯出十万元买虫,自己若贪一时之小利将虫卖给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玩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一百万哪,黄金都能买一大堆,刀疤七就这么有把握,盘龙衬是长是短他连见都没见过,就能铁保赢钱?广东佬向来诡计多端,怎见得刀疤七就一定玩过他们?更坏的,高价买虫只不过饵子罢了,又焉知刀疤七是不是同广东佬联手做局,下好套子来套自己的四十万?

短短几分钟时间,洪兴把种种可能性都考虑到了。江湖凶险,人心叵测,凡事尺量朝坏处想,这是他闯荡社会多年积累下的人生经验。

“刀疤,你我两个平日交往不深,我的话你不会轻信,你的话我同样也不会轻信,何况事关几十万上

百万,你说是吧?”

“有道理。”

“广东佬的虫我没见过,盘龙衬你也没见过,既然你说能赢,想来总有赢的道理。我看这样,我可以把盘龙衬借给你斗一场,至于价钱嘛,我看只当你多付一份堂费吧?”

“十万?”

“十万,如果是博一百万的话。”

刀疤七嘬了一下牙花,皱眉作惊讶状,似乎表示这价码开得实在太离谱了,令人无法接受。其实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如果洪兴出资参赌的话,一刀就要砍去四十万,两下比较还是借虫合算。他太清楚洪兴的心思了,叫作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不管结局如何,先捞进现钞再说,哼,洪兴洪兴,你这下亏大了!——刀疤七在心里得意地叫喊着。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俩人最终以一个双方都认为可以接受的价码敲定了,那就是堂费的八折,刀疤七预付八万,视实际赌注多退少补。于是,洪兴进里屋捧出盘龙衬,刀疤七揭盖一看眼睛都直了,难怪众多老法师极力推崇赞不绝口,虫王啊!这条虫若是在自己手里……唉,不说也罢,唐瘸子你个小贼,看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

午后,他们分包两辆出租车直杀宜兴。刀疤七提着沉甸甸的钱箱,同气功师耿天浩在前引路,后面的车上坐着洪兴和强龙。还有块大膘肥的夯子,临上车时洪兴塞给他一万元钱,说辛苦跑一趟。夯子再傻也明白这是什么钱,嘟囔着推辞说老大这干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我兄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洪兴没让他多说,只管笑着催他上车。

有恃无恐的广东人正翘首以待,见刀疤七果然带人提了虫来,不由窃喜。当晚做东请上海虫友吃饭,称既然大家都是在外捞世界的人,堂子里是对手,堂子外大可做做朋友。因为新搬来的虫一路上车马劳顿,需要静养一日,故双方推杯把盏敞怀痛饮。饭后,又由刀疤七回请广东人洗桑那,大家又虚应故事地做了一回赤条条的朋友。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尽江湖礼数而已,然其真正目的在于打探虚实,彼此也都明白,心照不宜而已。

俨然“款爷”气派的洪兴,当然是广东人重点研究的目标。他这个人何等聪明,刀疤七把要他扮演的角色一说,他立即心领神会,装得像模像样。同时,他更在暗中观察情况,面对一百万赌注的大对局,要他袖手旁观那是不可能的。

请广东佬洗桑那浴是耿天浩的主意。在武术及气功界,大凡真正的高手决非飞扬跋扈之辈,相反他们会尽力隐匿自己的所长,他们终身谨记的师训是:江湖藏龙,草泽卧虎,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吃晚饭的时候,耿天浩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气功师,从年龄上看的确是老前辈了,但功底究竟如何,一时无从猜测,又不能过招,万一自己技不如人,岂非误人所托?他突然想到,惟有一个办法能够不动声色地考察对方的功力,那就是上澡堂,桑那房当然更好。一个气功师对于外界的冷热变化,有种自发的定力,他什么时候出汗?出多少汗?身体的哪个部分出汗最多?内行人只须看一眼,就大体上可以掂量出此人的道行深浅来。果然,老前辈麻痹大意了,在将近一百度的蒸气间里,被耿天浩窥得机密一老头还真是一把好手,惟岁月不饶人,老了。

虽说此地以超级堂子闻名虫坛,但一百万的台面毕竟非同小可,在请谁做监板的问题上双方商讨甚至争执了许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确定下来。这监板就是裁判,在整个斗虫过程中双方都得依照他的口令行事,该起草时起草,该止草时止草,这样,输钱的一方才没有话说。同时,监板又不仅仅是裁判,他还得确保堂子的安全。一这个安全指的是一旦发生赖赌、黑吃黑等事件,参赌者的损失由监板包赔,因为百分之十的堂费是监板收的。至于被公安局抓赌爆堂,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监板姓杨,是制陶厂的老板,为人豪爽,办事公道,手下弟兄众多,人称在宜兴地面上没有杨老板摆不平的事。每年斗虫季节,杨老板就忙得不亦乐乎,各地虫友若有数十万以上的大台面,总是不会忘记他,故一季下来,获利真不知凡几。别家堂子开上一年两年,总免不了有怀恨者投书告密,以致警车呼啸而至,而他却安然无恙。为何?盖因杨老板开的都是活堂子,打一枪换个地方,而且都地处郊外,所以相对安全得多。

杨老板得讯,带着虫师来到双方住处,用象牙簧将两条虫预称了一下。他的目的很明确,如果差得太多,他不当监板,因为肯定斗不起来,譬如都是世界拳王,轻量级的德拉霍亚怎么能跟重量级的霍利菲尔德交手呢?结果,盘龙衬略轻于铁弹子三点,按堂规盘龙衬一方可以不斗,因为重量相等的值域是两点之内。正觉败兴之际,只见刀疤七一拍大腿道:“妈的,三点就三点,斗!”

杨老板大喜,说定晚上八点钟来车接人。

杨老板前脚走,洪兴后脚就来敲刀疤七的门,随手将八万元钱往床上一扔,说:“刀疤,这个钱你还是收起来吧。”

刀疤七被搞糊涂了:“这、这是干啥?”

“妈的,兄弟我自有难处啊。”洪兴煞有介事地叹口气。他这叫硬摆套头,不怕被看穿,事关几十万元哪,明着耍无赖又怎样?“你当然知道,这条盘龙衬不是我一个人的,也怪我手下兄弟眼界窄,见人家吃肉,自己喝汤,弄不平啊。”

“哪有这种玩法!这不是明拆我的台吗?”刀疤七闻言暴跳如雷,他知道这完全是洪兴自己在搞鬼。离开上海的时候他还纳闷呢,洪兴把强龙和夯子带上千啥,原来派这个用场。不过,虫还在他们手里,小不忍则乱大谋,先退一步再说。于是,他强压怒火,道:“凡事都有个规矩,你洪兴在上海滩也算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连个手下都摆不平,日后怎么在道上混?这样吧,我给足你的面子,再加你两万。”

进门之前洪兴就知道,受一顿奚落是免不了的。早在上海他就计划停当,此番斗虫若非骗局,那定要狠命押一注,不能叫八万元给框死。为此,他非但叫上了夯子,还与强龙两人悄悄集资四十万,当然,关键还得把盘龙衬牢牢地抓在手中。来宜兴后,他明装款爷,暗辨动向,现在终于吃准这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决斗,刀疤七不仅为此下了血本,而且胜券在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别再提借虫的事,刀疤,我两个兄弟正在为这事跟我翻毛戗。”

“妈的,爽快点,到底想怎么样?”

“当初你不是要我们押四十万吗?就这个数吧。刀疤,今天你让我过顶桥,明朝我为你开条路,来日方长嘛。”

“好个来日方长!你就不怕我跟广东佬联手吃掉你这四十万?”

“钱再多难买兄弟和睦,我认栽。”

说得冠冕堂皇!刀疤七恨得直咬牙根,自己辛辛苦苦来回奔忙,倒让这帮泼皮无赖吃了现成。但又毫无办法,虫在谁手里就是谁凶,他们甚至可以绕过自己直接同广东佬约斗,现在的情形就像生意场上一样,上家和下家一碰头,当中牵线搭桥的掮客就砸了饭碗。洪兴敢于放着现成的十万大洋不拿,所仗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洪兴啊洪兴,没有老子的秘密武器,你赢个原!刀疤七痛就痛在这儿,明着被人赖了,还没法子说。

“既然你认栽,我也没办法,”刀疤七慢慢地收着床上的钱,施放着最后的威胁,“不过我可告诉你,广

佬的那条虫连胜过十二场,现在宜兴的全国各路的虫客都避而不斗,我这是拼死吃河豚!”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四十万?”

“四十万。”

“你若让我到三十万,洪兴,我刀疤七不计前嫌,就认你这个朋友!”

“最少三十五万。朋友论钱,盐坨不咸。”

听这俩人的口气,仿佛不是去斗虫,倒像是分钱一般。其实这正是赌徒心态纤毫无让的写真,他们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赢面,即使明知对手强大,仍然怀抱侥幸心理。故而先哲有言:世界上很难找出一个客观的赌徒。

九斗虫斗死气功师

当晚九点左右,双方人马都已坐定在赌台两旁。

这是什么地方,离宜兴市区多远,他们一概不知,是杨老板派来的车子将他们拉到此地的。他们只看到这里是间农舍,墙上贴着大红大绿的桃花坞年画,耳朵里听得到鸡鸣狗吠。

杨老板居中而立。他的人手都没有进屋,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足以维持堂子的局面,任何一方赖赌滋事,都将遭到他们的及对方的联合攻击。杨老板的身旁,坐着三四位不苟言笑的人物,他们在宜兴玩虫圈内都是一方诸侯,地位同杨老板不相上下。斗虫双方一致邀请他们出场的目的不言自明,首先是确保监板公正,其次为牵制杨老板,因为堂主见财起意,黑吃黑劫台面的事过去曾经发生过。来此地赶大堂子的人虽说都是各地豪强,保镖堆里更不乏亡命之徒,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在别人的地面上当然小心无大错。

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杨老板三言两语将大家都熟知的斗虫规矩讲了一遍,双方均无异议后,将盆互交对方验虫。两条虫的分量其实都已知道,现在验虫和上簧不过走个形式,然而对于广东人来说,这个形式非走不可,他们就是利用验虫的时间暗中发功伤虫的。

然而,往常得心应手的老气功师感到今天特别的不得劲,好像有股强大的反压力正将他发出去的功一点一点往回顶,使自己的力量达不到海金隆手中的虫身上。他有点急了,验虫的时间统共只有短短几十秒钟,可以说稍纵即逝,他不由地加大了力度。在往常,这个力度足以使盆中的虫儿小命不保,但是今天没有,它仍然很安详、一切依旧、毫无动静……他突然明白,一定是有人在悄悄地保护着虫,用的是同样的方法!他猛地抬起头,朝对方人群一看,两道沉静刚毅的目光正对准自己的咽喉。他的心颤动了一下,但一个老气功师的定力使他随即气沉丹田、意收一念,几乎是本能地作出保护性的气象。

耿天浩根本没有攻击人身的企图,刀疤七告诉他,最危险的是对方验虫的那段时间,因为虫在人家手里,要不惜一切竭尽全力顶住,决不能让盘龙衬受到半点伤害。他清晰地感到老气功师那一阵阵不断加码的气力,此时他若撒手的话,盘龙衬没准就成了一摊肉泥。他不敢有半点松懈,几十万上百万的巨款将要靠它去搏击,由它来划定归属。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对方,这位身手不凡的老前辈有六十了吧,该是含饴弄孙的岁数了,如此不甘寂寞,又何苦呢?

在场的所有人中,知道他们两个暗中斗法的惟有刀疤七。耿天浩和瘦老头哪个功力更深?他更倾向于前者,他知道耿天浩拜名师学艺已非一年半载,且又年富力壮,占据上风应该不成问题。刀疤七表面看来手捧泥盆,似乎在一门心思验虫,而双眼的余光却机警地逡巡于这两个人之间。见瘦老头眉尖震颤不已,微秃的头顶泛起汗湿的亮光,而耿天浩却气定神静依然故我,不由彻底放下心来。

验完虫紧接着就是上簧,虽然上午杨老板已经给它们称过分量,但那时未当着双方的面,是非正式的。当海金隆正要将虫递给杨老板的一刹那,只觉得后脊梁被人轻轻地戳了两下,这是气功师瘦老头给他的暗号,说明发气伤虫未能得手。海金隆的动作稍稍迟疑了一下,此时撤虫刚刚来得及,按规矩不上簧就不算斗虫,至于方方面面的铺排和开销,最终只要破费几个小钱,酒桌上杯子一碰就完事了,但海金隆岂肯就此罢休?是的,铁弹子连赢十二场,打得各路虫客闻风色变,但总数加起来不到二百万,如今好容易钓着一条大鱼,哪有轻易卸钩的道理。一百万哪,估计这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此地不会再有人敢应战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该是在广州玩梭哈喽。

海金隆将盆放在杨老板面前,嘴里骂了声:“丢老母,干了!”说完,狠狠地乜了瘦老头一眼,意思是嫌他动手慢了。

因他们事先根本没有约定过,自己的阴招一旦被识破并击败时,该如何传递暗号。海金隆本是识得一些虫的,验看盘龙衬时也非常用心,因为刀疤七的款爷朋友既然敢下巨注,料其手中必有好虫。谁知,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奥秘,头,颈、身、腿、翅一如寻常,自己手中的铁弹子不说是勇冠三秋的虫王,亦是万里挑一的上将之选,它的身体更经过一种来自泰国热带雨林的密药调理,在分量上还占着三点的便宜,就是不施暗计双方平斗,也完全有把握取胜,何况一旦形势不妙,还有一套杀手锏可以化险为夷。

海金隆赌意已决,他的同伙也都是摩拳擦掌,兴奋莫名,似乎百万巨款唾手可得。惟暗自叫苦的是他们的气功师瘦老头,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没法阻拦,更不能道穿隐情,急得虚火上蹿,冷汗直冒,干瘪的脸颊上条条肌肉绷得铁紧。

耿天浩死死地盯住自己的目标,场子上簧虫、验钞、落格等等一切举动均与他毫无关系。当初,刀疤七告诉他有人在堂子里发气功伤虫的事,他还不肯相信,因为他知道,一个人不用起势发力,仅凭内功隔盆伤虫,其功夫已修练得相当到家了。按说功德相随,一位老气功师又怎会不顾年龄和身份,到斗虫堂子里去阴损他人呢?刀疤七这人的底细他最清楚,输了钱胡乱怀疑完全是有可能的。他答应来宜兴走一遭,主要是在于感恩图报。现在一看,还确有其事,于朋友交情之外,不禁又平添了一分义愤。现在;他见对方神色灰黯,气象散乱,知其一时发不了功,便稍稍松了一口气。

此时堂子上验钞已毕,只待双方将虫放人斗格。这里说验钞而非数钱,因为照惯例十万以上的台面,钱是不数的,监板手拿一把车床上用的游标卡尺,分数次用力一卡,谁薄谁厚立刻分明,薄的也不叫加,只从厚的里头抽些出来还给主人即可,反正常费按一百万收,少不了他一分钱。最关键的是看真钱还是假钱,这不由监板说了算,而是由赌家抽样对验,假一罚十。如假的太多,对方则可以撤虫拒斗,还可得到与堂费同等数量的赔损,但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凡赌品欠佳的赌客各家堂口均有提防。二百万现钞,沉甸甸地放在监板杨老板面前,他从桌下取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仿革袋,当着众人的面像扔砖头似地扔进去十九捆,留下一捆即堂费十万元。

铁弹子在前,盘龙衬在后,两条虫都已人格。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如此巨额的赌注即使对于像刀疤七、洪兴和海金隆这样见多识广的惯赌来说,以往也只是耳闻而已,现如今身临其境,其紧张刺激前所未有。只有杨老板曾经历过更大的场面,此处又是他的地盘,只要他一声号令,徘徊在房门外

的众多护场保镖便会蜂拥而人,完全控制场内局势,故显得轻松自如。

双方起草。这是开闸前对虫的撩拨逗引,为的是充分激励虫的斗性。其实好的虫大都灵性十足,自六条腿爪一落到白麻纸衬底的斗格时起,它已经知道一场厮杀就在眼前,早已精神抖擞严阵以待了。今天上场的铁弹子和盘龙衬都是虫中枭雄,尤其是前者,十二场连战连捷,所以更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一口乌钢牙经海金隆轻轻一撩,顿时血脉贲张暴跳如雷。这铁弹子虽然长相奇特,但不属于异虫类,青黄红紫黑白六色虫中有其一席之地,曰真黑铁弹子,古谱称其“额无线路如青铁,相貌古奥弹子形,敌尽三秋六色虫,将军之名推首列”。此虫不惟长相奇特,而且口硬,性烈,孔武有力,好似人世间黑李逵猛张飞。再看盘龙衬,它已经好几天未进斗格了,蓄着一身的力气正没地方可使,现在听得隔闸虫鸣,不由得大为兴奋,昂首挺立,六足虎撑,两根粗壮的长须威武地左右摇弋,一副王者之相。刀疤七不觉暗自叫好,他在上海专门拜访过几个老法师,他们对盘龙衬赞不绝口,一致认定其为数十年不遇的虫王。以虫王对将军,胜负不言自明,所以他吩咐耿天浩不要伤铁弹子半根毫毛,只专心保护盘龙衬即可。他要让广东佬输得口服心服。

不用说,刀疤七玩虫的经验远远胜过洪兴,当监板发令双起草时他并不急于使草,而是等铁弹子耀武扬威一番过后,方用长锋薛家草在盘龙衬的须尖稍稍一点。那虫王早想发威,见有物侵入,不免抢上一步张口欲咬。刀疤七趁势挥洒草功,横撩竖拨,左提右抚,将一根草使得八面玲珑眼花缭乱。盘龙衬受痒不过,骤然振翅起鸣。虫王之鸣行称虎啸,其声如长空裂帛、深山坠石,常虫闻之无不胆寒心惊。铁弹子虽为沙场骁将,亦不由浑身一悚,好在此虫晶级甚高,一惊之后倒也经受得住,这叫先声夺人,乃刀疤七苦心琢磨的战术招数之一,现在他见此招有效,便愈发加力使草,盘龙衬长鸣不已。

双方张牙、起鸣后,监板即可开闸。刚才盘龙衬振翅的时候,海金隆已经看得分明,这是条异虫盘龙衬,时近立冬,对方居然敢用一条通常不过罡的异虫来博一百万,可见此虫决非善类。他的脸微微地朝瘦老头侧了侧,用眼角示意后者多加小心,然后使草带领铁弹子一路逼近盘龙衬。海金隆仍然相信自己的铁弹子,只要两虫一交牙,铁弹子喷出的特殊气味就足以将盘龙衬熏得毫无斗志。果然,当铁弹子张开乌钢牙向盘龙衬咬来的时候,盘龙衬几乎毫无防备,莫名其妙地就被狠咬了一嘴,门面上立刻划开一道口子。刀疤七大吃一惊,忙转脸看着洪兴。意思是问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斗格中形势一旦不好,他就要动用最后一招杀手锏。

什么杀手锏?那就是万一自家的虫难以取胜,就令气功师突然发力,将两条虫一起击毙于斗格之中,来个不分输赢。此计万无一失,故双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招。现在,双方都有恃无恐。

洪兴微笑,示意没关系,唐卫标的虫似乎都擅长后发制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挨了咬的盘龙衬倏然跃起,张牙扑向铁弹子,其势之猛犹如恶虎下山。铁弹子第一回合占了个大便宜,正抖开双翅瞿瞿瞿呜叫,此时岂肯示弱,眼急牙快接住齿锋,仗着浑身蛮力往里一拖,来了个倒卷金毛。盘龙衬本是快步前冲的,冷不防单钳被夹,整个身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虫之力踉跄仆地,其状甚是狼狈,恰似饿狗抢屎。

海金隆双臂抱胸,嘴角翘出几分得意状,再看刀疤七等人,个个倒抽冷气。特别是洪兴和强龙两个,他们这次来宜兴实在是处于两难境地,不参赌吧,自己手握虫王,岂肯眼睁睁地看着刀疤七大块吃肉?然而真地把四十万巨款押上赌台,却又没着没落心空脚虚,会不会刀疤七同广东佬联手假戏真做,自己中了他们的骗局?现在,盘龙衬一上场就被铁弹子杀了下马威,门面受伤,连爬带跌,哪里还有虫王的样子?他俩越发感到不妙,手心湿津津的一把粘汗。场面上惟独夯子无事一身轻,在上海洪兴驳了他的面子,放着现成十万元不肯卖虫,此次参赌四十万又分文没他的份儿,不用说他心里的确憋着一股子气,他甚至有点希望盘龙衬就此败北,以资证明当初卖虫的英明和不卖虫的失误。又一想不对,洪兴和强龙倘若输尽老本,今后哥儿几个在一起吃喝玩乐还不都指着自己开销?鲁智深当账房,粗人尽打小算盘。

这铁弹子的特点就是力大无穷,一般的虫倘若经此一咬一拖,牙口早已掰裂,但今天它的对手是盘龙衬,异相虫王,这就注定了事情决不会是这么简单。上来头两个回合,盘龙衬吃了前所未有的亏,不由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只见它举起前爪迅速抹了抹伤口处渗出的白浆,转身一个回马枪,张开獠牙叉住尾随而来的乌钢钳,两虫立刻咬成一团,跌打翻滚杀得天昏地暗,根本分不出哪条虫占上风,哪条虫落下风。忽然,这团闪金耀银的肉球凌空一摔两半,双方落地后,铁弹子刚振翅开叫,不料盘龙衬的虎啸又起,这次再不是悠然长声,而是经过激烈格斗后带着喘息的急促嘶鸣,犹如寒刃挟风,大漠飞沙。铁弹子不由哑然噤声,蹑足迂回欲从对方的横肋处下口,不料盘龙衬早有防备,瞬间收翅侧身迎战,两虫又咬在一起了。这个回合既不翻也不滚,而是紧咬着牙关单凭项颈力量死扭,只听得咬牙切齿咯咯有声,白麻衬纸被划出道道印痕。双方扭咬了足有四五分钟,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起初,海金隆见铁弹子听到对方的呜叫声有些打怵,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刚想给老气功师发暗号让他杀虫,不料铁弹子头两个回合大显神威,明摆着占据了场上优势,便瞬间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先看一看再说,只可惜铁弹子的优势并没能进一步扩大,当再次听到对方怪异的呜叫声后,居然毫无风度地弃强攻为偷袭。他不禁大为疑惑,盘龙衬究意服了什么解药,两虫僵持了这么长时间,它居然丝毫不畏惧铁弹子喷出的独特气味?

海金隆哪里知道,盘龙衬根本闻不到任何气味,唐卫标的独门密技就是彻底破坏蟋蟀的嗅觉功能,任你什么毒气怪味,对于完全丧失嗅觉功能的盘龙衬来说都是枉费心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虫在格斗之初多少有点木讷的原因所在。这个唐瘸子,亏他想得出,当成千上万的人挖空心思寻觅各种各样方法培育药虫的时候,他却独辟蹊径,以破坏嗅觉来应付万变。不过此事说说容易做来难,对只有初中水平的唐卫标来说,光生物学和药理学两方面的书就够他啃的。

斗格内的形势依然微妙,两条虫如同一黑一青的两团泥塑,头顶头,牙交错,势均力敌,纹丝不动。铁弹子的长处在于力大,但十几个回合下来早已精疲力尽;盘龙衬的优势在于牙口夹力,然而毕竟体重稍逊三点,也就是说比对手轻了将近十分之一,亦一时难以取胜。赌台旁的十几颗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双方人马个个汗水涔涔,但又鸦雀无声。

不消说,此刻压力最大的人是海金隆。这不仅因为在一百万元的赌注中有他的一半,还因为他是这场豪赌的操纵者,两条虫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上,他可以随时结束它们之间的恶斗,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究竟要不要命令气功师动手呢?一

百万哪,两条该死的虫没给他任何启示,又不能同别人商量,海金隆虽被紧紧地簇拥在人堆里,可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湿,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记得去年,在海南岛赌过一副唆哈,最后一张牌他偷袭三十万元,简直毫无犹疑可言,只用手背轻轻一推,三千张大头就到了台中央,就是这种稳操胜券的大将风度唬得对方一对A放弃,让他独独两张明K得手。那时何等神勇,现在却……海金隆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极不满意,丢它老母,又不是赌命,不就是一百万吗,该死该活鸟朝上,干!海金隆重牙一咬,把心横了。不料就在这时,一串豆大的汗珠像漏了锅底似的从他的脸上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众目睽睽之下简直大煞风景。他的心由此格登一下猛醒,兆头不好哇,杀虫的念头顿时又起,差点忘了,宁可分文不赢,不可强冒风险,这不是早就定下来的方针大计吗?至于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铁弹子,时已立冬当然死不足惜。

赌场犹如战场瞬息万变,赌徒的心思更是难以捉摸,他们总是像豺狼似地贪婪,又如鼹鼠般地多疑,想赢怕输,患得患失。除非是傻乎乎的冲头,真正的赌徒从不一往无前,任何细微的事件都可成为他们临时改变主意的借口,他们称其为“兆头”,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良好的预感而已。赌徒资格越老,这种预感就越准。海金隆刚刚警觉到兆头不好,疑问便接二连三涌出:刀疤七为何张口就赌一百万?气功师为何废不掉盘龙衬?此虫为何能抵挡铁弹子的强劲药味……海金隆来不及细想这些,他采取的果断行动是抬起右脚踩了踩紧贴身后的气功师。

刀疤七现在是稳坐钓鱼台。从验虫开始直到现在,盘龙衬未受任何损伤,这充分说明耿天浩的功力在广东佬气功师之上,这种局面只要再维持几分钟,便可决出输赢。他始终坚信,盘龙衬只要顶住铁弹子的三板斧,最终必将胜出。他的目光看似关注斗格,其实从未离开过海金隆,这个广东佬的脸上已是大汗淋漓,积聚在下巴处的汗珠竟然开始往下滴淌。真是斗局未定,败相已露!他心里愈发得意。

好虫通人性,盘龙衬竟在此时出人意料地振翅叫了起来,那铁弹子本是铆足了劲头,仗着身高体壮才与对方拼个平手的,忽闻虫王虎啸,浑身本能地一凛,腿脚便不由自主地发软。盘龙衬抓住战机,步步紧逼,益发叫得欢畅起来……不料说时迟那时快,两条虫忽然像被开水烫着了一般,平地蹦起一尺多高,又重重地跌下,各自缩在角落里痛苦地痉挛不已。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接着都目瞪口呆,死死地盯着自己一方的虫,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这正是老气功师骤然发功所致。在此之前,耿天浩遵照刀疤七的预先吩咐,发出功力护罩着斗格,使两条虫儿安然相斗。在第一个回合,他就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对方的气脉,使之功不达意,故暗自以为廉颇老矣,不免有些轻敌。广东佬气功师恰与其反,第一回合的失利使他恼羞成怒,斗格内惊心动魄的局面更令他焦虑不安,他深知对面这个正值中年的同行高手是有备而来,若与其正面交手,自己决难取胜,只有蓄势待发,靠偷袭方能取胜。海金隆暗号甫发,他就运足丹田之气,右掌怒张,将毕生修练的功力集成一束直击双虫。这一招还真厉害,尽管有耿天浩的功罩守护,但两条格斗正酣的虫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特别是盘龙衬,因为那股肃杀之气本来就是冲它而来的。

刀疤七暗道一声不好,忙扭头瞪了耿天浩一眼。他之所以顾不得避嫌疑,实在是因为情况万分紧急,刚才两条虫正聚在一起格斗,面对着共同的生死存亡,现在它们相隔距离有二十多公分,气功师想杀哪条就杀哪条。其实,耿天浩根本不用提醒,他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情势变化并采取了相应措施,那就是将原本护罩在斗格上的功法迅速移向老气功师的咽喉,同时加大了力量,因为刚才对方偷袭的气力之猛,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这边,老气功师正欲一鼓作气发力杀死盘龙衬,忽觉喉咙口被重重一击,紧接着一只无形的铁钳毫不留情地卡了上来,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同时更清楚的是双方的虫都元气大伤,现在只要被一小股气力击中就会立刻毙命,眼下两虫正好分别处在斗格的两端,决不可坐失良机!于是,他顾不得收气保护自己,瞪着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调动全身所有的功力,一味地发向盘龙衬。

“双木!”

这时,监板杨老板方才记起自己的责任,果断地发出口令。不过,江湖资格老到的他已觉察到这场虫斗得蹊跷,内中大有名堂。不仅如此,他还有种预感,这场虫要坏事!

双木,即是两条虫在一个回合结束后双双不鸣,也不张牙追赶对方,处于木然状态。监板口令发出后,双方虫主便可使草撩拨。海金隆和刀疤七都是赌场老手,看虫伤成这样,料定它们一时半会开不了,牙,所以都是手捏虫草眼望对方,那目光中有着太多的心照不宜。前者的急汗已经戛然而止,代之以汗津津的一脸冷笑,得意之状毫不掩饰。而后者则鼻息如牛,怒目相向,恨不得撒野拔拳头。

“怎么,都不下草啊?”杨老板苦涩地一笑,打着圆场说,“我看这样吧,既然都不想下草,不如算个子局吧。堂费嘛,大家意思意思,一方付个两万算了。”

凡真正的赌徒皆有相当精准的预感能力,这种看似虚幻的能力常常帮助他们化险为夷甚至反败为胜,杨老板当然概莫能外。他相信自己今天的预感,要坏事。至于坏什么事,坏到什么程度,现在尚未显霹端倪。与其坏事,不如趁早收场,开堂口聚众赌博,且赌注高达二百万,早够判刑了,更何况像这样的豪赌光今年就主持过不下七八场,一旦坏事新账老账一起算,这号子还不得蹲到猴年马月呀。

海金隆一听,此话正中下怀,顺手就将虫草扔了。二来这次宜兴之行,他们已经赢进一百多万;二来今天这场虫斗得玄乎,对方这条虫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于是,就坡下驴道:“听你的啦杨老板,都是自家兄弟嘛,何必为几个钱……算了算了。”

“不!我还没有说话,”刀疤七板着脸,冷冷地说,“金老板,你我大老远来到此地,就为赌个输赢,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海金隆还没说什么,一向拿大的杨老板觉得被驳了面子,脸上便有些不自在,生戗戗地问:“刀疤,虫已经伤成这副样子,你还能叫它张牙再斗?后会有期嘛,今年过了还有明年。”

刀疤七耸肩一笑:“杨老板,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这场虫斗得究竟有什么名堂,恐怕瞒不过你的法眼吧?哼,今天我是横下一条心了,不管是输是赢斗到底!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让人玩的。至于明年,你问问金老板他还敢跟我斗虫吗?”

海金隆双眼一瞪:“什么话?我还怕你上海佬?鸟毛!”

刀疤七也不示弱,脖上暴着青筋吼道:“妈的小广东,任你诡计多端,老子照样敲扁你!”

堂子里的规矩,一方的虫,只许一个人作主,同伙不能插话,否则会被人看不起,视作不懂堂规。虫斗到这个分上,连虫道疏浅的洪兴都觉得不对头,怎么两条虫斗得好好的,忽然蹦了一下,落到都变成伤

残了呢?又不好发问,见杨老板提议算平局,心里那个憋气,早知如此借虫还净得十万哩,这下子蛋打鸡飞,分文未得,还废了盘龙衬。正懊丧得紧,忽听得刀疤七一番话,句句话中有话,字字落地有声,不由暗暗叫好,这刀疤七在关键时刻还真不含糊。他紧咬着腮帮,朝身后的强龙和夯子甩了个眼神,让他俩早作准备,一旦动起武来好抢个先手。

场面上渐渐有了火药味,杨老板深知,一旦撕破脸面,哪一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必须稳住局面。只见他脸一沉,飞起一脚踢翻一张凳,咬牙切齿地说道:“妈的都给我闭嘴!老子既然敢揽磁器活,自有金刚钻!来啊——”

话音未落,早有一帮敞胸露怀的打手挤进门来,迅速地将众赌徒围住,他们个个手执铁尺钢牙,有的腰间还别着土枪,粗看看约有二十多人。

杨老板待这帮人立定,才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知道各位都是当地的强龙,不过,谁要在我的地面上撒野动粗,我杨某人这条地头蛇愿意奉陪!”

到了这地步,一旁监场的几位当地资深老大坐不住了,纷纷立起身劝解:“斗虫斗虫,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既然有人不同意打平手,还是照规矩斗下去嘛。”“对对对,照规矩,落闸,计时……”

杨老板见好即收,依言将斗格的闸板落下,又拿起桌上的手表让刀疤七和海金隆过目,说:“都看清楚了,一分钟时间补草,谁赢谁输,全靠你们自己的本事。”

盘龙衬和铁弹子自从遭致命袭击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四五分钟。这两条虫真不愧为千里挑一的极品之虫,虽然内伤深重,疼痛不堪,但它们与身俱来的韧性和斗志却未见衰退,在斗格边痉挛抽搐一阵后,此刻又伸腿扬脖跃跃欲试了。现在斗格被闸板一分为二,两条虫分处一隅,这是绝佳机会啊,也是最后的机会,海金隆又抬起脚狠狠踩了老气功师一下,他在心里狂喊:“发功啊,丢你老母,快发啊!”

海金隆没有看到,他的气功师脸色蜡黄,牙关都打抖了。刚才三人斗嘴,虫儿休息,惟独两位气功师丝毫未敢懈怠。特别是广东老气功师,他心知技不如人,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持续发功,对方纵使太乙真人转世,也有换气的间歇吧,只要给他半秒钟的机会,便可大功告成。为此,老气功师动了真元之气。这种气相乃固命之本,是抵御外侵保全自身的最后屏障,虽气势锐利但内耗极大,凡稍具资历的气功师绝不轻易动用。耿天浩早已感到对方的攻势有增无减,心想这位老前辈还真地身手不凡,为遵守承诺,确保盘龙衬安然无恙,他根本不敢有瞬息放松,连换气都采用高僧秘传的潜龙游蛇法,使对方无懈可击。他当然注意到了老气功师的脸色变化,但误以为前辈年高力乏,硬拼所致,万万没有想到老人家竟敢犯忌动用真元之气。

三十秒种左右,两条恶虫在主人的撩拨下,忍痛重新张牙,杨老板吩咐虫主止草后启闸。按规矩这是最后一斗,就如同足球加时赛的突然死亡法,它们仿佛已知身负重任,近在咫尺的那沉甸甸的二百万元钱究竟归谁,将听由它们定夺。二百万呐,那是洋楼别墅、林肯奔驰、顿顿山珍海味、天天醉生梦死!它们还得为自身的荣誉而战,真黑铁弹子,古今虫谱皆有登录,大力无穷,上将之选;玉带盘龙衬,虽三秋异虫而过罡,夹力超群,王者风范。随着两虫一步步走近,众人的心一点点提到噪子眼……

海金隆大为窝火,不明白今天的气功师是怎么一回事?老家伙一再坐失良机,究竟为何?难道让对方给收买了?不是没有可能啊,要不刀疤七为何这般咄咄逼人?他第三次踩脚发出暗示,同时将身体往边上挪了挪,以便让气功师更靠近斗格。有一点他实在疏忽了,刀疤七早已不动声色地将最佳位置挪给了耿天浩。此刻,两位气功师已是正面相对,且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忽然,斗格内两虫的长须似碰未碰的那么一来,双方便闪电般地蹿上前钳扭在一起了。铁弹子身高力不亏,拼尽全力把盘龙衬摔个白肚朝天,然后毫不迟疑地骑上去咬其脖项。未等得海金隆一伙“好”字叫出口,只见盘龙衬在生死关头一个兔子蹬腿,反将铁弹子踢翻在地,并马不停蹄地奔上前咬住对方的下颚一阵猛撕。铁弹子忍住巨痛,甩头闪腰来了个倒踢紫金冠,正中盘龙衬的面门……两虫你来我往,咬、扑、顶、撕、扼;扭、踢、甩、蹬、踏、翻、滚,无所不用其极。把人看得都呆了,一颗心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小木船,一会儿上一会下,哪怕是玩虫玩了大半辈子的老虫师,也从未见过如此悲壮激烈的打斗。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捏紧拳头,瞪大双眼,不知该为哪条鼓劲。

除了刚才遭受的内伤,现在两条虫全都外伤累累。铁弹子的每一条腿都在往下滴白浆,疼得几乎不敢沾地,那维系着它的生命的浆液粘住了它的躯体,仿佛要把它永远地塑在战场。盘龙衬也好不了多少,凭着牙坚口狠,它把对手咬得遍体鳞伤。但铁弹子的乌钢牙同样威力无比,且又力胜一筹,早将它的一条前爪和一条大腿咬断了。它现在只有四条腿。走路都摇摇摆摆,胸腹部拖在地上,独一无二的大腿拼命支撑着全身,半步半步朝前蹭,惟有亮晃晃的双牙依然杀气腾腾。它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临近了,所以越发亢奋,越发疯狂。

所有的人、也许包括两条虫本身都清楚,只要对准敌人的咽喉处狠咬一口,就能战而胜之,然而谁都没有这狠咬一口的力气了。四只牙齿像锉刀一样锉动着,牙浆顺着牙尖点滴流淌,动作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现在,支撑着它们格斗的,与其说是体能,莫如说是一条极晶虫的永不屈服的心……最后,铁弹子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开始朝后滑动,它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生命开始脱离它,那湿漉漉的躯干在敌人拼死命的攻击下,渐渐地贴着格壁弓起来,弓起来,听凭盘龙衬尖利的牙齿扎进它袒露、柔弱的下腹部

“砰!”

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脚下响起,震得人心发颤。

老气功师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像斗格内的铁弹子一样,死了。

十结局

如果不是老气功师的猝死,也许这场豪赌会余波渐平,像曾经进行过的多次同等级别的赌事一样,沦为知情人饭后茶余的谈资,直至被更精彩的赌局所取代,逐渐销声匿迹。然而斗虫斗死了人,要想逃避公安部们的搜捕那就绝无可能了。本案一千赌徒悉遭捕获,赌资充公,牵头人物收押候审。当地政府举一反三,重拳出击,将市郊二带的大小堂口铲平殆尽。

此事经地方及中央的新闻媒体报道,一时街谈巷议,几乎家喻户晓。不过,有个重要的关节却被所有人混淆了,那就是广东老气功师的死因。由于其身体各部未见外伤,又是在众目睽睽下倒地身亡的,故未作尸检,医生以“过分的激动引发脑动脉血管爆裂”签单,送殡仪馆火化。本文作者深谙斗虫之道,虫主们聘请气功师临场袭虫实乃近年来的致胜奇招,而气功师之间互相攻击,导致伤残乃至死亡,决不是不可能的事。

因未押注而一周后被释的人员名单中,耿天浩三字赫然在兹。

只要刀疤七不咬,就永远不会有人追究耿天浩的刑事责任;而刀疤七为什么要咬呢,说到底他还是主谋。咦唏,人玩虫乎,虫玩人乎?

责任编辑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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