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护照

1999-04-05 05:44
章回小说 1999年7期
关键词:丹尼

董 淼

弄个“加拿大国籍”

电视连续剧《躁动》开拍不久,即陷入矛盾之中:先是小说原作者要和剧本改编者打官司,接着好几笔赞助款不能到位,最后,男主角又跳了槽。于是,剧组只得停机,借调的演职员都“暂时”返回原单位待命。

电视剧中扮演女主角的柳天莹,原是当地歌舞团的业务尖子、节目主持人,为拍电视剧,才和歌舞团签订了“停职一年”的合同。如今,电视剧没有拍成,灰溜溜地返回原单位,别说面子撂不下,闲言碎语不好受,也使领导左右为难,不好安排。本年度几次重要演出,应该由她挑大梁的,现在好不容易让别人顶上去,她回去后能让别人下来?

电视剧《躁动》的导演尚胖子,业务水平不敢恭维,社会活动能力却特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铁哥们”。他偷偷捅出一个绝密消息:美利坚合众国北边的加拿大,地广人稀,移民政策宽松得“叫人不敢相信”;只要踏上加拿大的国土,三个月内便可取得“移民”身份,享受优裕的社会福利。近年来,全世界各地“难民”纷纷涌向加拿大,促使该国政府改变国策。自一九八九年起,便要执行新的法令,为堵截“非法入境者”将采取严厉的措施。电视剧《躁动》剧组暂时下马,正是一九八八年的九月。

尚胖子对偷渡的途径亦很熟悉,从广州到香港,借道尼泊尔、印度,再从泰国转道德国法兰克福直飞加拿大,所花时间顶多一周,到了加拿大还有三个多月时间,恰好赶上“末班车”,取得移民身份。

柳天莹从小有不安定的性格,看了法国科学幻想作家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世界》,便一直想走出国门,到世界各地去闯荡一番。如今,无所事事,便想趁此机会去一趟加拿大,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加拿大国籍”回来;将来要出国旅游,拔腿便走,省得去看那些官老爷的脸色啦!

柳天莹打听清楚,偷渡的费用总共是一万伍千美元。她虽薄有积蓄,但一下子要拿出这么一大笔款,还是困难的。于是,她只得找她的男友杨黼昌商量。

杨黼昌是市医院的外科医生,柳天莹患阑尾炎,是他动的手术。他惊叹柳天莹绝妙的身材、洁莹的胴体,便成了这位女歌手狂热的崇拜者。他俩已商定准备在这年的十月一日结婚。柳天莹兴冲冲地跑来和他商议,想偷渡加拿大,去拿一张加拿大公民证回来。

杨黼昌心里好不失意,但他对任性的女友,唯唯诺诺惯了,不敢正面冲撞,只是提出,先把婚事办了,再由她远走高飞。

“啊,阿昌,我只出去三个月,你就信不过我了,今后一辈子,还该怎么过?”柳天莹最恨在婚姻大事上提出种种庸俗的交换条件。

“阿莹,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杨黼昌心中一急,更不知讲什么好了。

“杨大博士,要是以金钱作为婚姻的交换条件,我不一定会选择你啊!”柳天莹一双黑沉沉的明眸深深地望着对方,妩媚中绽放出亮丽,狡黠中蕴含灵慧。“我可以登一个广告,甚至公开招标,谁愿意拿出一万伍千美元,或比这笔款子更多的,我从加拿大回来便和他结婚。你说,会有人投标吗?”

“不不,千万别胡闹!”杨黼昌急得脸色灰白。“好,阿莹,这一万伍千美元由我包了,”杨黼昌突然之间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三天后,我送到你手上!”

“啊?阿昌,你哪有这么多钱呀?”现在轮到柳天莹惊讶了,她原来是和杨黼昌一起商量,如何来凑齐这笔钱,想不到杨黼昌一下子变得如此的财大气粗了。

“你别管啦,到时候决不会少你一分一厘。”杨黼昌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他有意要摆出慷慨大方的模样,显示一下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

也许会成为红歌星

到了香港,柳天莹很顺利地找到了第一个联络人鲍里斯,那是个年逾古稀的英籍老人,头发斑白,满脸红光,行动有些迟缓,说话声音却很洪亮。他对柳天莹单身一人寻到他那里,很感惊奇,仔细盘问了一番,又打了几个电话,随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柳天莹跟前,以发亮的目光上下端详了一会儿,笑吟吟地说:“我的爷在黑道上跑了几十年,从没有遇上你这样单身独行的漂亮小姐呢!一路上……要当心了!”

柳天莹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不安地蠕动一下,低下眼睛战战兢兢地问:“老先生,我么时候能够离开香港呢?”

“哈哈哈,刚来香港怎么就想离开?。年轻人,好好玩玩嘛,到各处去看看,东方第一大都会名气响着呢!你们花了钱,我这当东道主的,还能不热情招待?对啦,小姐,顺便提一句,我不喜欢被人称作‘老先生,我不老,永远不会老,而且也不想文质彬彬当什么,先生。江湖上叫我‘猫头鹰,小姐你要是客气一点就称呼我一声‘鲍爷吧!”鲍里斯一双混浊的黑眼珠发出透明的色彩,确实像只老迈的猫头鹰,他还是和善地笑着,却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是,鲍爷!”柳天莹恼怒自己为什么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是人,我也是人,难道怕他一口吞了我?柳天莹沉下一口气,以自己的目光罩住了对方。努力装作轻松的模样,展出她所特有的妩媚笑容,“我要去的地方是加拿大,不是来香港旅游观光的。鲍爷应该明白,我没有闲情逸致,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此逗留。还是请您及早安排,让我赶往目的地。”

鲍里斯吃了一惊,一双猫头鹰式的眼睛发出更加逼人的光辉。他暗自沉吟,由他经手的成千上万偷渡客中,没有这般光艳照人的单身女子,更没有如此桀骜不驯的大胆狂徒,刚一照面,便出言不逊,胆敢冒犯他的虎威。

他轻轻哼了一声,以低沉的鼻音威严地说:“柳小姐,莫心急嘛!为了对你负责起见,还有些必要的手续要办。”

鲍里斯一招手,便有个小伙子来到跟前,由他带领柳天莹去“休息的地方”。

那小伙子叫丹尼,长得极为英俊,只是神情有些阴郁。后来知道,丹尼是的里斯的孙子,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碧眼卷发,带有明显的外国血统。他沉默寡盲,头脑却出奇地灵活,能讲好几种语言,一次次地带领“人蛇”偷越边境,从来没有失手过。他是的里斯最为得力的助手,也是这个“猫头鹰王国”无可争议的接班人。

丹尼把柳天莹领到闹市区的一座公寓大楼里,打开一个居室,里面有大小两个卧房,较大的那间房里有两张床,靠门边的一张床已有人占据,放了件玫瑰虹色的风衣,还有一些大小箱包。

表情冷漠的丹尼只是简单地作了介绍:“那位小姐也是刚从大陆来,对面房间住着她的契爷,拿你们大陆上的话讲也就是干爹。”丹尼微微蹙起双眉,又轻轻嘀咕了一句,“怎么才来就走开了呢?”

“他们也许按照你们鲍爷的吩咐,到各处走走,好好玩玩,香港毕竟是东方第一都会嘛!不如请你介绍一下,这里有哪些地方

好玩,我也可以拟定一个旅游计划啊!”柳天莹故作轻松地嘻嘻笑着,有意想逗逗这个毛头小伙子,驱散刚才郁结在心的屈辱感。

“你们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当然也不要去招惹麻烦,你们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观光客啊!”丹尼对柳天莹深深地望了一会儿,忍俊不禁,终于扯动嘴角笑了,“柳小姐真有这分好心情,也可以到附近走走,只是千万不要走远了,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香港的。说真的,我不明白,小姐你为什么也会走这条路,而且是单身一人?好吧,有事你就‘CALL(打电话)我!”他撕下一页日历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便匆匆地走了。

柳天莹到楼下大排档里吃了一碗越南河粉,又给父母和男友分别挂了个电话,告知自己已平安抵达香港。

走回公寓。同一房间的那位女同胞还没有回来。柳天莹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看电视。荧屏上是位当地的女歌手在举办演唱会。那女歌手头戴熠熠生光的金冠,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似乎从天而降的仙女一般,唱着流行歌曲。

凭心而论,天莹各方面的条件都要远胜这位女歌手,她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无论美声唱法、通俗唱法,都得心应手,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她在当地也有了一些名气,但没有举行过个人演唱会,没有出版过录音带,受观众欢迎的程度更是远逊于那个平庸的女歌手。

走出国门,也许这条路被她闯对了。在国外没有那么多牵牵拉拉的关系网,靠实力,靠冲劲儿,她柳天莹难道不会成为世界级的红歌星?

看罢演唱会,天莹迷迷乎乎地进入了梦乡……

和什么人在一起

翌日清晨,天莹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邻床还是空荡荡的,只在枕边多了一件蕾丝胸衣,桌上还有一些零乱的化妆品。昨天夜里那位室友显然回来过,却没有睡在这里。

天莹梳洗完毕,发现对门的房间紧闭,可见里面住了人。天莹吃罢早点在街头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房间已经敞开,有个年轻女子侧身睡在那边床上。

一个中年男子从盥洗室出来,光身,系了条大浴巾,露出大金牙,“呵呵”地笑着。

“哗!你是柳小姐吧,果真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哎!”那男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热烘烘的身子凑过来,似乎要讲什么机密话似的,“柳小姐,你碰上我,是有福了,老实告诉你,我有几个老友在香港娱乐界很有名望的呢!只要把你包装包装,准能压倒梅艳芳,击败叶倩文!天后宝座,由你独占!”

“对不起,先生,我还不认识你呢!”柳天莹涨红了脸,赶紧逃回自己的卧室。

“不要紧,不要紧,俗话说,同舟过渡三世有缘,何况我能和你这样漂亮的小姐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呢!”那男人涎皮赖脸跟进房里,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床上。

“哎,这是我的房间,我请你出去!”柳天莹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顿然厉声斥责并把手指按到了电话上。

“哈哈哈,报警?你报啊!”那男子身子一倒,索性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露出了松垮的光肚皮,“这是你的房间,也是我契女的房间,难道我做契爷的不准进契女的房,不能在契女的床上躺躺、打个滚?”哦,这两个就是契爷和契女,天莹方才弄清楚了他俩的身份。对方还在挑衅:“你报警啊,哼,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

柳天莹浑身一凛,猛然警觉到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女演员,而成了非法入境的偷渡客。柳天莹不得不收敛自己的傲气,向对面房里的契女投去求援的目光。

“契爷,瞧你这副模样,别吓着了人家!”那契女懒洋洋地放出话来,“柳小姐,其实我这契爷是个热心人、大好人,最肯帮助人的!既然我们上了同一条船,走的是同一条路,今后少不得互相照顾。契爷在各方面都有一些割脖子朋友,要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切莫见外啊!”

那契女披着丝质睡衣,露出深深的乳沟,袅袅娜娜地走进房里,带来一股浓烈的香味。她皮肤白净,面目清秀,只是眼睛稍有斜视,看人的目光有些游游移移,蕴含着异样的诱惑力。

她自我介绍叫姜曼红,出国前在粤东某地工业公司当会计;她契爷叫汪嵩汉,是个香港商人,在新界、大屿山都有很大的产业。

柳天莹后来知道,这个姜曼红是全国通缉的大贪污犯。她利用工作之便,把一千八百多万的贷款转移到香港商人汪嵩汉的名下,兑现之后,双双潜逃。汪嵩汉甘愿抛家别妻,和她到加拿大去建立新家庭。

天莹又在公寓楼道里碰上一个中年壮汉,据说也是去加拿大的,却是某省盗卖汽车的首脑;再听说有一对年轻夫妇,牵涉到某个贩卖黄色录像带集团。过了几天,天莹又知道这些人中间有些是车匪、路霸、毒品贩子,还有干脆是从监牢越狱潜逃的在押犯、死囚犯……

天哪,我都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啊!这些人物的背景,都是猫头鹰鲍里斯的孙子丹尼悄悄告诉她的。相比之下,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还富有同情心,值得信赖。柳天莹明知道丹尼属于黑社会,是的里斯忠实的接班人,本性必然凶残狠毒。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愿意接近他,时常找机会和他说说话。

柳天莹整天处于警戒状态,神经绷得紧紧的,实在有些支持不下,最后终于在香港海关发作了。检查官是个紫黑脸膛的中年妇女,对柳天莹的证件反复看了几遍,声气挺粗地问道:“你真地到尼泊尔去吗?”

“当然。”柳天莹毫不示弱地横了她一眼。

“去干什么?”

“旅游,看我表哥。”

“到底是旅游,还是看表哥?”

“看望表哥,然后表哥陪我去旅游,不可以吗?”

“不会偷渡到其他国家去吧?”女检查官凌厉的目光,紧紧罩住柳天莹不放。

“你看我像个偷渡客吗?”天莹的目光也像利剑,毫不退让,直刺对方。

“你去尼泊尔,为什么没有回程机票?”女检查官以为抓到了把柄,提高了嗓门,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去尼泊尔难道非要回程机票吗?你们哪一项规定写着?”柳天莹理直气壮,话落地有声。

柳天莹和那女检查官争吵不休,惊动了一个更高官衔的英裔男子,那人仔细地查看了天莹的证件,认为没有破绽,挥手放行。柳天莹哪肯善罢甘休,还盯住那女检查官在吵:“你们香港人有什么了不起?我是歌舞团演员,挣的钱不比你少,生活得比你还舒眼,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偷渡出国?为什么?”

最后三个“为什么”,是柳天莹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她为什么放着好端端日子不过,要偷渡出国呢?把自己一生前程押了上去,把宝贵生命押了上去,值得吗?只凭一时冲动,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幻,能够如愿以偿吗?

柳天莹吵得愈凶,似乎表示她心中愈是坦荡。她的一切证件确实毫无讹错,那英裔官员只得

代替同僚诚恳地向她道歉,并亲自提上行李把这个不好对付的女子送进了机舱。

飞机起飞后,丹尼悄悄告诉柳天莹,最近有好几批偷渡客被香港海关扣留,不少通道都被封杀,幸好他们所属的联络点尚未暴露。为了安全起见,他爷爷鲍里斯才要大家在香港多住几天,能有时间对护照进行高科技检测,重新验证每一个细微的环节,保证不出一点儿纰漏。丹尼关照柳天莹,一路上还得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再大发小姐脾气引起军警的注意。

巨大的黑影

偷渡客们进入尼泊尔境内,丹尼的脸色愈加凝重,不言不语,澄蓝的瞳孔里闪耀着警惕的寒光。这个贫穷落后的内陆小国,平时一直松松垮垮,如今在人关处却布满了武装警察,似乎还驻守着加拿大边防人员。

加拿大的皇家警察怎么深入到尼泊尔的弹丸之地了呢?柳天莹后来知道,加拿大政府要改变移民政策,各国的“人蛇集团”认为是“掘金”的大好时机,有意放风出去,招徕各国的偷渡客从四面八方涌向枫叶国的领土。加拿大政府招架不住,只得派出大批边防人员到各国海关去阻截,尤其对东南亚一些经济落后的国家戒备更是森严。

丹尼早就作好了应变的准备,到了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会同当地的“蛇头”,决定化整为零,分头闯关。丹尼带领柳天莹,还有同一房间那对契爷、契女,仍按原定计划,借道印度,直达泰国曼谷。

丹尼和那契爷汪嵩汉都持有大英帝国颁发的香港护照,柳天莹和那契女姜曼红已更换了新加坡的护照。据当时规定,新加坡的护照,在加拿大可取得落地签证。

从尼泊尔抵达印度新德里机场,入境引起了麻烦,加拿大驻守在那里的检查人员未加干预,新加坡驻印使馆却插上一脚。他们刚颁布最新通令:凡持有新加坡护照入境者,一定要通知他们,由他们派人前来验证。

全世界都知道,新加坡的法律出奇地严酷,携带几包毒品尚且要判处死刑,更别说伪造他们的护照偷渡闯关了。

柳天莹、姜曼红护照被扣,在机场里等候新加坡使馆派人来检查,无疑是束手待毙、死路一条。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反正一切都豁出去了。柳天莹看到新德里机场人员嘈杂,秩序比较混乱,便向丹尼提出,她和姜曼红俩人不如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侥幸闯出关去?事到如今,丹尼也没有了主意,踌躇再三,最后只得同意两个女人去搏一搏命运。好在他和那契爷汪嵩汉都有正式护照,不愁不能入境。于是,柳天莹和姜曼红把行李物品都交给了两个男人,轻装前进,混在一个旅游团中间,向入境口涌去。

柳天莹不能不佩服姜曼红随机应变的能耐,看她用蹩脚的英语比比划划向一个印度检查官搭讪,不断地卖弄风情,弄得那检查官晕头转向,不知道这个女人出境还是入境。姜曼红对柳天莹悄悄抬了抬眉毛,这两个女人果真堂而皇之在检查官的眼皮底下闯出关去。

几乎就在同时,机场内一阵哄闹,警铃大作,冲出一队武装警察封锁四处出口,说是发现了偷渡客混在旅客之中,需要逐个检查证件。

柳天莹和姜曼红慌慌张张逃出机场,招呼一辆出租车,急速离去。

新德里虽是印度首都,但街道狭窄,楼房破旧,来往行人衣着也很寒酸。出租车在一家旅馆门前停下来,店主是个头缠白布的干瘦老头,两眼暴突,见她们两个没有证件,一股劲儿地摇头不肯办理入宿手续。姜曼红告诉他,机场发现了偷渡客,武装警察突击检查,把她和丈夫(这回不说契爷了)冲散了,证件和行李都在她丈夫那里,还望通融一下,让她住一宿。那干瘦老头瞪大了一双暴突的山羊眼睛,对姜曼红怔怔地望着,似乎怀疑眼前的女子即是从机场逃窜的偷渡者。

柳天莹眼看要露馅,急中生智连忙从鳄鱼皮包里抽出几张小额美钞,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说:“住不住店,没有关系。你们这儿条件也太差了。我想先换些零钱用用,不知是不是方便?”

“方便,方便!”那干瘦老头见到美钞,暴突的眼珠都发绿了,急忙伸出瘦骨嶙峋的巴掌来,恨不得一把夺过钱来。

“算了吧,小妹,等你姐夫来了一起换吧!”姜曼红意识到那老头上了钩,立刻与她积极配合,“我们还是先找旅店要紧。”

那干瘦老头哪能让到手的美钞飞了,连忙巴结说:“两位不是要住店吗?好商量,好商量,先把钱付了,手续明天再补办吧厂

柳天莹用美钞预付了房金,干瘦老头带领她俩上楼,打开了沿街一间宽敞的大客房。房内陈设还算不错,有沙发、冰柜、彩电,被褥也很干净,淡淡地散发出一股幽雅的檀香味。

她俩在旅馆的小餐厅里胡乱吃了些东西,决定分头行事。姜曼红返回机场去找丹尼和她的契爷,柳天莹留守在旅馆里等候他们回来。

姜曼红单身一人重返机场固然要冒莫大的风险,柳天莹独自留在旅馆里却更加提心吊胆。

夜幕降临,天莹从窗外望去是万家灯火,新德里的夜晚还是很热闹的,车来车往发出刺耳的喇叭声,还有种种奇奇怪怪的叫卖声、喧闹声。天莹坐在临窗的沙发里,神经绷得紧紧的,时时都在担心,姜曼红会不会一时疏忽露出马脚,警察会不会顺藤摸瓜追踪到旅馆里来……

这个旅馆也真特别,好端端的一个起居室,却有那么多门。天莹后悔刚才没有和姜曼红一起察看四周环境,如今觉得这里每道门的后面似乎都隐藏着窥探的眼睛。

街道渐渐地静寂了下来。柳天莹和衣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在异国他乡一间陌生的旅馆里,身上没有证件,旁边没有亲人,皮包所带的一些零钱能度过几天呢?刚才在机场她把自己的行李、现款交托给丹尼。她似乎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女人嘤嘤哭泣声,以及低沉的诵经声,嗓音是那样的苍老、悲凉,富有神秘的感染力,似泣如诉。

柳天莹只觉得心口阵阵发紧。

将近天明时分,窗外淅淅沥沥飘起濛濛细雨。彻夜未眠的柳天莹适才有了一点儿朦胧的睡意,突然听到窗外轻微的咔嚓声,而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逼近,最后“扑楞”一声,似乎有人跳进了阳台。柳天莹吓得每根汗毛都直竖起来,她从床上直身竖起,向外一看,啊!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上赫然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柳天莹想冲出门外呼喊,但刚跨出一步便瘫软在床边。

这时,阳台外传来焦灼的低唤声:“柳小姐,快,快让我进来!”

“你,你是什么人?”

“柳小姐,我是丹尼,快让我进来,快!”丹尼的身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天莹在朦胧的曙光中依稀辨出了他的轮廓。

柳天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拨开长窗插销,丹尼一闪身子溜进来,急忙用后背掩上窗子。

“丹尼,你怎么深更半夜从阳台爬上来呢?”柳天莹小声埋怨道,随手要打开电灯。

丹尼抢前一步,按住天莹的

手:“柳小姐,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丹尼说,警方发现了这次偷渡客的行踪,立即要在全城展开搜捕,对这样的旅店更不会放过。他要在天明之前,把柳天莹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天莹从胸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顿然觉得两眼热辣辣的。

街上风雨交加,年久失修的水管摇摇晃晃,分外的滑。丹尼抓住水管一把又一把地徐徐下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消防队员,很快就踏上了街面。柳天莹却战战兢兢死死攥紧阳台的栏杆不敢松手,她浑身胆量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听着水管咔咔嚓嚓的爆裂声,似乎立即便会断开,她手臂痉挛,两腿僵硬,眼看支撑不住,要哭喊出来时,有双坚强的手扶住了她。

毛茸茸的手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丹尼带领柳天莹、姜曼红,登上一辆停靠在铁路线上的铁皮棚车。

棚车里黑黝黝的,地上铺满了干草,散发出牲畜粪便的腥臭。丹尼在靠近草垛的一端,给两名女性整理出一个狭小的铺位,取出面包和烤肉,还有几瓶矿泉水,嘱咐了两句,便要跳下车去。

“丹尼,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去!”姜曼红突然扑到门边,死命地攥紧了他。

“姜小姐,你要是再这样闹,别怪我扔下你不管了!”丹尼压低了嗓音,严厉地训斥。

“钱,钱,钱,你们骗走了我的钱!”姜曼红不顾一切地叫嚷起来。

“姜小姐!”丹尼返身一把按住了她的嘴,“我给你说得很明白,带走你钱的不是我,是你的契爷汪嵩汉。”

“什么契爷,那个姓汪的王八蛋,无情无义的家伙!”姜曼红被丹尼按住了嘴巴,唔唔地还在吼叫,“姓汪的和你勾结在一起,你要负责给我找回来!”

“很抱歉,他已经返回香港去了,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出印度边境,其他的事都无法效劳。”丹尼不耐烦再作解释,劈手一掌把她推倒在地,抖落了身上的草屑,又想跳车离去。

“不,你不帮我把姓汪的找回来,我就跟你没完!”姜曼红还在大吵大闹。

“姜小姐,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绑起来,或者干脆宰了你?”丹尼气得颊上的肌肉簌簌抖动,一双雪亮的碧眼冒出怒火,“姜小姐,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哪一行的?要是对付不了你这样一个女人,我丹尼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丹尼抓住姜曼红的衣领,轻轻一提离地半尺多高,顺手一摔,把姜曼红不偏不倚扔进了干草窝里。“嗨,你这个臭婊于,给我老实待着,今儿老子气不顺,别一刀花了你的相!”

丹尼如此凶相毕霹,柳天莹倒抽口冷气。丹尼临跳下车时吩咐天莹:“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坏了我们的大事!”丹尼脸上泛着青光,了无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一俯身钻进了茂密的灌木林中,转眼便失去了影踪。

那个汪嵩汉也够狡滑的,那天姜曼红和柳天莹混出机场,他没有跟出来,却提起放满现款的皮箱想趁机溜回香港。丹尼死死拦住不放,他竟指着丹尼向检查人员大声叫嚷:“此人是‘偷载人蛇的头目,刚才出关的两名女子,即是‘偷渡客,快抓住他们啊!”这才引起武装警察突击检查。

丹尼向拘禁他的警察塞了一些钱逃离现场,后来遇见了从旅馆里出来的姜曼红。

姜曼红、柳天莹的假护照还扣留在海关上,已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她们俩人无法再乘坐飞机离境。丹尼好不容易临时找到一个关系,只有暗藏在运载牲畜的铁皮棚车里,才能绕过海关。

姜曼红还在哀哀哭泣,喃喃低语:“钱,钱,钱,我的钱都被姓汪的王八蛋骗走了,我成了穷光蛋,到国外去干什么呢?要饭?当娼妓?姓汪的,你好狠毒啊!老娘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却给我来这一手!……”姜曼红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渐渐化作了梦呓。柳天莹走到跟前俯身一看,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竟然已呼呼入睡,脸上斑斑驳驳地布满了泪痕。

柳天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不知道已有几天没有好好安睡了。头疼如裂,心乱如麻。

印度的天气闷热无比,窝在腥臭的铁皮车内,柳天莹更觉透不过气来。外面秋虫唧唧,凉风习习,极目远望,四周都不见人影。“要是下车走走,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天莹这么思忖,却不敢贸然行动。

过了一会儿,天莹听到了脚步声,有一簇灯光摇摇晃晃地向铁皮车靠近。天莹心里一惊慌,急忙隐蔽到草垛背后。那簇灯光果然照进车厢里了:“柳小姐,柳小姐,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天莹听到丹尼关切的声音,不由得一阵狂喜,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丹尼,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真地受不住,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别着急,柳小姐,我们会到达目的地的。”丹尼似乎换了一个人,耐心安慰天莹,并向她介绍身旁那个提着号志灯的铁路工人,“这位巴拉先生负责掩护我们,不会出事的。”

“放心,放心,我们干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小姐的一切,都包在我巴拉身上!”那个名叫巴拉的印度人能讲一口流利的华语,不过带点怪声怪调。原来他出身在上海,是当年英租界上“红头阿三”的后裔。这家伙身材矮壮,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蔓延得鼻子嘴巴都看不清了,像一头从大森林里逃出来的黑猩猩。一双血红的小眼睛带着几分野气,一边直勾勾地望着柳天莹,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他那厚厚的嘴唇。

“柳小姐,你要是觉得这里不舒服,可以到他扳道房去歇歇。”丹尼轻蔑地瞥了巴拉一眼,露出光亮的牙齿笑道,“放心,我关照过的人,他绝对不敢冒犯!”

如同电击似的,一股真挚的情感贯穿柳天莹的心中,她周身漾起一阵暖意:原来丹尼时时都在保护着她。她掠掠长发,还他一个极富魅力的微笑:“我不想到他扳道房去,我能不能到车下散散步,四周走走?你放心吧,她不会再闹了!”天莹悄悄地向草垛背后示意。姜曼红早已醒了,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是向耀眼的号志灯怔怔地望着。

“我想姜小姐是聪明人,当前生死关头,不会再在我丹尼跟前使性子。”丹尼的话完全是说给姜曼红听的,“柳小姐,你可以下车去散散步,让巴拉留在这里。要是姜小姐哭闹起来,巴拉完全知道该怎么制服她!”

“OK,把她交给我吧!”巴拉淫荡的目光落到姜曼红高挺的胸脯上,“她娘的,我正愁有力气无处使呢,即使是头母狮子,我巴拉也能叫她老老实实伏倒。”他一边夸耀着自己,一边把毛茸茸的手掌向那躺着的女人伸了过去。

“不要,不要,”姜曼红吓得狂叫不止,跳起身紧紧抱住柳天莹,“好妹妹,你别走,求你别走!我不再闹了,保证不再闹了!”

柳天莹帮着姜曼红求情,丹尼才算喝住巴拉,没让他扑到姜曼红的身上去。这个黑猩猩似的野蛮人不情愿地舔着厚厚的嘴唇,瞪大血红的眼睛,向丹尼低声咆哮:“两个鲜嫩的娘们儿,都叫

你兄弟一个人占了,你也太贪啦!哼,还想叫哥们儿为你卖命呢!没那好事!”

“反了你啦,老东西!”丹尼没等对方话音落地,“呼”地飞起一拳重重地落在他那毛胡子脸上,矮壮的巴拉应声掀出车外,腾空翻了一溜跟斗,结结实实砸到了坚硬的路基上。

丹尼随即跳下车来,一脚踩.在巴拉圆鼓鼓的肚子上,狞笑着说:“老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要领教一下小爷爷的厉害?”

“饶命,饶命,小爷爷饶命!”黑猩猩似的巴拉按住了鼻梁,连连求饶,手指间溢出鲜血。

丹尼吩咐他只准在周围巡逻,不得靠近车厢,更不准上车骚扰。

巴拉像条挨了揍的癞皮狗可怜巴巴地望着它威武的主人,他的鼻梁骨已被砸断,满脸污血使得毛茸茸的胡子虬结起来。

柳天莹知道,这就是黑社会的生存原则,强者为王,弱者臣服。丹尼能够横行江湖,在黑道之中独霸一方,不但在于身怀绝技,更因为他有深厚的家族势力,据说,他家偷运“人蛇”历经三代,从未失过手,在东南亚赫赫有名。

命运如牛

“钱,钱,钱,姓汪的王八蛋骗了我的身子,抢走了我的钱,我一定要追回来,把你砍成肉酱,把你的良心喂狗吃!”姜曼红在闷热的铁皮车里蜷缩了几天,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偷渡客三人一堆,两两相靠,悄悄地喝闷酒、埋头抽烟、算卦、看手相,都在等待出发的时间到来。丹尼也给姜曼红带来过退烧的药片、药丸,服下去却全不管用。柳天莹恳求丹尼请个医生来,或者带姜曼红去医院里看病,丹尼固执地摇着头;始终没有同意。

“丹尼,她真是烧得厉害,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天莹忧虑地问。

“哼,哪块黄土不埋人,要当‘人蛇偷渡出境,还能怕死吗?”丹尼一双碧眼放着寒光,缓缓地把车内的偷渡客们扫视了一遍,残忍地说,“我们都是亡命之徒,今天不知道明天,更不知道谁会给谁送葬,生死由命吧,这条道路原是你们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

柳天莹知道“蛇头”说的是真话,但还止不住阵阵寒颤直窜后脊梁。

夜里,牧民们运来了一群群菜牛,扳道工巴拉连奔带跳地指挥着装车。他鼻梁肿得像胡萝卜,贴着一大块胶布,像个舞台上的小丑。后面一节节铁皮棚车陆续靠上来,丹尼趁着夜色朦胧,悄悄地把偷渡客分散到每节车厢里去。人畜交杂,混乱不堪,柳天莹突然发觉,发着高烧的姜曼红不在他们中间了。

“她肯定去报警了!这个臭婊子!”丹尼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四处搜查了一遍,果然不见了姜曼红的行踪,他像头狂暴的豹子大声咆哮着。

偷渡客中间掀起一阵慌乱,好几个人抱住箱子便想跳车逃命。

“谁也不准离开车厢!”丹尼敞开衣襟,拔出腰际的手枪,“谁想擅自行动,请从我枪口上过!”

“丹尼,你守在这里,我去把那臭婊子抓回来!”黑猩猩似的扳道工巴拉动作敏捷地跳进了灌木丛。

每个人都凝神屏息地倾听着四周动静,心儿彷佛要跳出喉咙,如此的紧张简直要把人逼疯。丹尼蓝蓝的眼睛里蕴含着疾风暴雨,脸上每块肌肉都僵硬得如同石刻一般。他手持一支电筒,站在高坡上缓缓晃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释重负地走下高坡,向大家宣布道:“没事了,我们会在今夜准时发车的。”

“找到姜曼红了?”柳天莹急急地问。

“当然罗,巴拉正在教训她!”丹尼狞笑着指指远处的扳道房,原来他们已用电筒联络过了,“够她受用一辈子的。”

“你们要把她怎么样?”柳天莹心中一阵抽紧,猛地意识到了。“天哪,她发着高烧,她是个病人啊!你们千万不能那样做!不能!”柳天莹不顾一切要冲到扳道房去,却被丹尼伸出手臂,拦腰一把抱住。

“柳小姐,在我们这里对于捣乱分子必须狠狠惩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对你也是一样。”丹尼的手臂是这样的坚强有力,使柳天莹失去平衡,栽倒在他的怀里。

“你们这些强盗!野兽!魔鬼!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吗?”柳天莹的拳头“砰砰”地落到丹尼的胸口,丹尼似乎全无反应。天莹又对着围观的偷渡客们叫喊,“你们知道她是个病人,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她只是走失了一会儿,并没有向警方告发啊!哪能这样对待她!大家都是中国人,求求你们快救她一命吧!她会被那头野兽折磨死的……”

柳天莹喊叫得声嘶力竭,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终于满足了兽欲的巴拉提着号志灯来通知发车,他用肮脏的手掌很响亮地擤了下鼻涕,抹了一把在树上,像只驯服的狗,忠心耿耿地望着丹尼,“嘿嘿嘿”感激地讪笑着。丹尼也回他一个鼓励的眼色,似乎表彰他干得出色。

过了一会儿,姜曼红摇摇晃晃像幽灵一般走近了。她披头散发,双目呆滞,玫瑰红的风衣已被扯烂,裸露出大半个身子,肩头、胸口都是血迹斑斑的伤痕。她从土坡下来,惊恐万状地望着大家,像一头丧魂落魄的糜鹿,迟迟疑疑不敢上前,似乎随时都会拔脚逃窜!柳天莹急忙上前扶住她,只听她口中尚在喃喃自语:“钱,钱,钱,钱都没有了,我多可怜,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柳天莹和姜曼红还是被安排在同一节车厢里,除了其它几个偷渡客,“蛇头”丹尼也挤在一起,旁边便是二十多头驯良的菜牛,它们默默地咀嚼着干草,以好奇的眼神凝视着一张张和它们不同的脸。

半夜以后,两个偷渡客为占据的位置发生争执,丹尼低吼一声,便制止住了。还有一个挺有气派的老头取出几支珍藏的哈瓦那雪茄,贪婪地嗅了几下,自己舍不得享用,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丹尼,丹尼却不客气地收下了。还有牛肉罐头、奶酪、水果、饮料,每个人都不敢擅自品尝,非得向丹尼进献一番,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得到了“恩准”,方敢送进自己的嘴里。丹尼就像这群人的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铁皮棚车早就挂上了车头,但是直到翌日黎明时分,方才徐徐启动。听到列车轮子撞击铁轨的隆隆声,丹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铁青的脸上绽开了笑纹。

柳天莹突然意识到,她和身边那些挤挤挨挨的牛们没有区别,等待着她的只能是任人宰割的可悲命运。

不亦乐乎

几经周折,徒步穿越丛林,从缅甸终于抵达泰国首都曼谷,丹尼完成了护送任务返回香港了。泰国接头人奥德朗满脸横肉,像个酒醉的屠夫,他身上刺满花纹,跛了一条腿,看人的神情如同饥饿的恶狼,想一口吞噬对方。他简简单单给偷渡客们分别安排了住址,便很少露面。

柳天莹和姜曼红仍在一起,住在近郊的一座民房里,还有两对夫妻、几个单身男人。其中一个单身汉叫戈鸿,三十多岁,挺帅,性格很活跃,据说是体育杂志的摄影记者,在长途跋涉的一路上已拍摄好几十卷照片,要是编印

出版准能轰动世界。他到了曼谷也没闲着,每天挂了个高档照相机去拍万皇宫、玉佛寺,还去北榄鳄鱼湖拍摄驯鳄师的种种惊险表演。回到住所,就绘声绘色地讲个没完没了。

姜曼红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她还是那么喜欢打扮,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戈鸿几次邀请柳天莹出去观赏曼谷的名胜古迹,天莹总是婉言相拒。姜曼红便自告奋勇成了戈鸿的游伴,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深更半夜才姗姗归回。

“蛇头”奥德朗却一再推迟出发的日期,一会儿说护照还没有准备好,一会儿又说海关查得很紧,从泰国不能直飞加拿大,原计划绕道德国法兰克福已被封杀,要另辟通道,还得同有关的接头人联络。偷渡客们被分散在各处,不能出面查实他讲的话是真是假,只得耐着性子一天天地等下去。

有天下午,戈鸿和姜曼红回来得特别早,还未进门,姜曼红便哭丧着脸叫嚷起来:“哎哟哟,受骗了,我们这辈子别想到加拿大啦!”

原来,戈鸿在街头碰上一个熟人,叫韩大荒,原是捣卖黄金首饰的个体户,早三个月就来到了曼谷,接头人也是那一脸恶相的奥德朗。据他说,奥德朗私运毒品被打折一条腿,坐过二十五年牢,出狱后什么也干不了,又成为“人蛇集团”的联络人。他好赌成性,经常把手头的钱输得赤光,把偷渡客购买机票的现款也顶了债,便扔下偷渡客不管了。偷渡客没有身份证,又畏惧他身后的恶势力,拿他没有办法。看来柳天莹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命运。

“我们都是交了钱,预先讲妥的,怎么能如此不讲信义呢?”“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任人宰割,我们总得想出个办法来啊!”所有人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柳天莹一下怀念起丹尼来,想当初自己困在印度旅馆里,深更半夜丹尼还是爬上阳台救她出去,并没有扔下她不管啊!

“我认识的那个韩大荒,今晚要带几个朋友来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他们在曼谷已有三个多月,情况熟悉,只要大家团结一致,不怕对付不了奥德朗那老瘸子!”戈鸿在异国他乡能遇上这么一个熟人,似乎立了一功似的。

“不是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准告诉别人吗?”有人惴惴地问。

“他娘的,奥德朗扔下了我们,还去理会那老瘸子干什么?”有人立即反驳。

“对,我们联合起来,和奥德朗老瘸子斗争到底!”大家纷纷表示拥护。好多天蜗居在这几间简陋的民房里,人人心里都憋得慌。如今破天荒要接待“贵客”,自然得稍加布置。男同胞打扫屋子,女同胞准备酒菜,每个人都洗了一个澡,穿上最好的服装。

入夜以后,那个牛高马大的韩大荒带领了几名身材魁伟的壮汉应约而来。不知为什么,柳天莹看到他们横着走路的模样,心中直发毛,预感到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外面饮酒猜拳闹得不亦乐乎,她却尽量躲在厨房里烧菜煮汤不想露面。

“好哇,大美人,你不跟我们哥儿们干上几杯,太瞧不起人啦!”韩大荒泼泼洒洒地端了一杯酒,闯进了厨房。

“韩哥,我真不能饮酒!”柳天莹随着大伙儿称他为“韩哥”,满脸含笑,尽量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哈哈,大美人,不会饮酒不要紧,让当哥哥的一口口喂你!”他一把勾住天莹的脖子,饮了满口的酒要灌进天莹的嘴里。

“啊,你这臭流氓、不要脸的东西!”天莹挣脱了身子,连连咳呛着逃进客厅。

戈鸿他们见此情景急忙站起身来,还没有等他们有所动作,每个男人的腰际都被抵上了冰凉凉的攮子,女人们顿时惊慌失措,尖叫着纷纷逃进房去。

“乒乓”一声,韩大荒酒杯掷地,仰脸大笑。他跳上板凳,双手抱拳向众人打了一恭,朗声说道:“非常抱歉,今儿哥们落入难中,想借诸位的盘缠用用。大家都是骨肉同胞嘛,想必定能倾囊相助。今后我韩大荒倘有发达的一天,自当加倍奉还!”

“韩哥,你怎么能这样呢?”戈鸿刚要张口抗议,却被身后的壮汉一脚踢了个嘴啃泥,半天爬不起来。

“哎哎,不必动武,我们来自礼仪之邦,一切还应协商解决。”韩大荒双手扶起戈鸿,亲切地扶着他的肩膀说,“戈老弟,你知道,我韩哥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实在是如今走投无路、事出无奈,人总得活下去啊!你也会落到这一天的,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请充分理解,大力协助!咱们哥们还是哥们,没说的。”

韩大荒指挥暴徒们把男人们集中在一个房里,留一人看守,其余几人把分散各处的行囊细细搜索,洗劫一空。

天莹到底是歌舞团演员,身手矫捷,趁暴徒们全力对付男人们的瞬间,机敏地从后窗跳了出去。

晨钟暮鼓

柳天莹裹紧撕破的衣衫,在郊外走了整整一夜。

天空又露出了朦胧的曙色,柳天莹走得精疲力竭,瘫坐在一座古塔旁的禅院前。她无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触摸到一张柔软的纸片。她取出一看,是页薄薄的日历纸,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有事你就CALL我!”天莹的耳畔清晰地响起了丹尼的声音。

“他是‘蛇头,我是偷渡客,能CALL他吗?他能救我吗?”天莹想起丹尼在铁路边凶神恶煞的模样,竟然纵容黑猩猩似的巴拉去强暴一名发着高烧的女病人,使她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但,这个英俊小伙子毕竟还有亲切、温和的一面,不像巴拉、奥德朗、韩大荒、昨夜那些暴徒,全然失去了人性。天莹确实无路可走,要是碰上警察把她投入监狱,或者又遇上一帮暴徒,后果更不堪设想。

“有事CALL他!”他在香港,天莹在泰国曼谷,如今身无分文,怎么能给他打这长途电话呢?

“世上万事皆容易,惟有开口求人难”,柳天莹养尊处优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体会到了向人求助的艰难。眼睁睁看着跟前走过的行人,想要开口借钱打电话,但话到嘴边又费劲地咽了下去。

“咿呀”一声,身后的禅院终于打开大门,走出一位慈眉善眼的老禅师,长髯飘飘,风神潇洒,手持一盅清水,屈起手指在向凌空弹洒。

柳天莹迟疑了一会儿,作为一个演员,她觉得运用形体动作比张口求告更简捷一些。她俯倒身子,发出一声呜咽,跪伏在那老禅师脚下。那泰国和尚吃惊地倒退一步,皱起双眉,把她细细打量一会儿,急忙伸手扶起。他说的倒是纯正的英语:“善哉!善哉!女施主有何为难事,要老衲相助吗?”

“我,我要打电话,打电话给我香港的……朋友。可是我身上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柳天莹比比划划,好不容易说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她还是蜷缩着身子,低着头不敢看那和尚,生怕遭到拒绝。

“哦,打电话?女施主只为打个电话到香港?”老禅师捋着长髯,呵呵地朗笑起来。他陪同天莹走进禅院,唤了个小沙弥来,吩咐道,“领女施主去打电话,好生照料。”

天莹跟随小沙弥来到大殿一

侧的管理处,她拨了丹尼的电话,对方铃声直响,却久久没有人接。小沙弥端来黍米粥、盐花生,天莹勉强吃了一点儿,又拨电话,丹尼还是不在。“或许丹尼不在香港,或许他已换了电话。”天莹默默地想,“即使拨通了,又怎样呢?他真能插翅来泰国救我吗?落到这个‘蛇头的手上,能找到一条生路吗?”

禅院里一片宁静,从窗外望去有个清清亮亮的池塘,塘边栖息着几只白鹅,茂密的榕树上有鸟儿在嬉戏、呜叫。后殿传来磬钹之声,是那样的悠扬、深远,似乎能把人的灵魂带到西天佛国,永无烦恼,痛苦……

老禅师念毕经文,来看望柳天莹。天莹神思空蒙,正陷于迷迷茫茫的冥想之中,感到灵魂从肉体分离出来的舒畅。她拜倒在老禅师的脚下,满脸热泪,哽哽咽咽请求禅师把她留下。她决心皈依佛门,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在晨钟暮鼓之中度过此生。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泰国和尚捋着长髯,呵呵朗笑,“这里和尚堂要是收留你这俏尼姑,岂不坏了佛门清规?再说,女施主尘缘未了。浅水蛟龙,一时落难。走出困境,自能腾飞于云天之中,大好前程,不可衡量!善哉,善哉,还望好自为之。”

老禅师亲自帮助天莹拨了几通电话,将近中午,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天莹急促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丹尼,对方支支吾吾却又寂静无声了。

“丹尼,你说话啊!我现在确实走投无路了,该怎么办?”天莹涔涔热泪夺眶而出,在压抑的吞泣声中发出一声凄厉哀怨的长叹,“看来你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只能一死了事啦!”

“柳小姐,你、你千万别往绝路上想。”电话那端的丹尼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作出决断,“听着,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就留在那里不要动,一个小时之内,会有人来接你的。”

“一个小时之内,丹尼能派人赶到曼谷来吗?”天莹还想问个清楚,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一个小时,音讯全无,未见有人来禅院接她。天莹的信心开始动摇。午膳时,天莹跟随老禅师在香积厨用了素斋,那些光头和尚眼望鼻、鼻对嘴只顾用餐,但还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对天莹扫描一下,嘴边绽开了笑纹,似乎在这枯寂的佛门深院里,多了一位丽人,顿然有种“满室生春”的温馨气氛。天莹暗自思忖,她确实不能留在这和尚堂里,要是逗引得那些虔诚的佛门子弟凡心萌发,想入非非,真乃罪孽深重,永世不得超生了。

管理处墙上的电钟“嘀嘀嗒嗒”地走动,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还是不见人来。天莹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

暮色苍茫,僧侣们又将聚集在佛殿上诵经。柳天莹再也不能赖在禅院里不走了。她迟迟疑疑走出了侧屋,却见小沙弥领着一位金发碧眼的贵妇人匆匆赶来。

“您是柳小姐吗?丹尼这孩子愣头愣脑的,没有把地址讲清楚,便挂断了电话。唉,害得我在曼谷每个佛堂、寺院去寻找!”那妇人讲的却是粤语,天莹完全能听得明白。她双手捏住了天莹的胳膊不放,碧蓝的眼睛里进出了热泪,“造孽啊,害得您柳小姐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多苦!”

那就是丹尼的亲生母亲琳娜,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是个英裔女子。天莹第一次看见她便感到特别亲切,自自然然从心底涌出强烈的亲和力和信任感。琳娜出手大方,给禅院捐赠了一笔很大的灯油钱,还给老禅师封上丰厚的“供养”,感谢他老人家对柳天莹的照顾和帮助。

一辆崭新的豪华轿车,把柳天莹载到了金碧辉煌、美仑美奂的宫殿里去。那就是曼谷颇负盛名的“百乐门”夜总会。夜夜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张张桌子、吧台周围都挤满了人,而且大多是国外游客。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各种节目,层出不穷,有长期驻会的歌星、舞星,也有东南亚各国来短期演唱的,还有人妖和脱衣舞表演。

丹尼的母亲琳娜便是“百乐门”夜总会统帅一切的女老板,附近设有旅馆、按摩院、游乐场、电影院、赌场等等,员工足有数百人。

柳天莹在琳娜那里休息了几天,便到“百乐门”夜总会当了一名女招待。

意外相逢

琳娜请天莹上台演唱粤语歌曲。唱歌原是天莹的专长,但过去是正正规规在剧场里演出,如今却要忸怩作态,唱给那些根本无心欣赏歌曲的人去听,对象、气氛不同,表演形式也大相迥异。

幸亏天莹音域宽广,在国内也演唱过民歌和通俗歌曲,颇受好评。现在她不再需要钻研声乐技艺,而应千方百计琢磨该如何取悦那些来寻欢作乐、追求刺激的观众。

她不断地变换形象,一会儿是衣袂飘逸的仙姬,一会儿是神情诡异的女巫,有时头上插满花花绿绿的羽毛,有时身后拽着毛毛茸茸的尾巴,变来变去,她觉得愈变愈不像她自己了。

有天,她熬到夜总会清晨打烊,正在后台卸妆,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阿莹!阿莹!……对不起,请问你是不是从大陆来的柳天莹小姐?”

天莹一回头,闯进化妆室里的竟是电视剧《躁动》的导演尚胖子,两眼一亮,惊喜地跳了起来:“尚导,你怎么也在曼谷?”

“嗨,果真是你?果真是我们的小阿莹啊!我来‘百乐门好几晚上了,看看像你,再看看又不像你,疑疑惑惑,憋得难受,才闯进后台来探个究竟。”尚胖子脸容憔悴,显得老了许多。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嘘唏。这天早晨,尚胖子陪同柳天莹返回她那单身公寓,俩人相互倾诉了死里逃生的种种惊险经历,要是记录下来,恐怕得打上几百个惊叹号。

尚胖子和他的妻子一起偷渡出国,把一岁多的儿子丢在褓姆家里,预计三个月领到加拿大绿卡后再回国团聚。他们也在中途历遭变故,得到某个走私集团帮助,乘上铁壳货轮,准备驶往太平洋的斐济小国,再从那里搭乘飞机抵达加拿大。不料,货轮的船主把他们扔在一座荒无人烟的珊瑚岛上,便扬长而去。他们在那小岛上足足度过了半个多月,忍饥挨饿,直到饮用水都已用尽,断绝了最后一线生机。他的妻子经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率先跳海自尽了。尚胖子他们奄奄一息,在烈日当空的炙烤下,神志陷入昏迷之中,才被一艘过往的渔船发现,把他们救到泰国的国际红十字医院。尚胖子现在一家电影厂里当导演,准备就在泰国混下去,再也不敢冒着生命危险飘洋过海去到那梦幻中的枫叶国了。

尚胖子到了异国他乡还在拍电影,总算没有离开他的专业。柳天莹有了尚胖子做伴,便经常到各处走走,心情也开朗一些。那天,天莹在郑王寺求得一个“上上签”,预言她不久将要“云开雾散,重见天日”,达到心中的愿望。天莹自然非常高兴。晚上,尚胖子还要去拍戏,天莹却正好轮到休息,她主动提出要去尚胖子的电影厂里参观参观。尚胖子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却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得和天莹一起搭车来到了郊外的电影厂。

那电影厂实在简陋,似乎是

座废弃的农村庄园,树木零落,野草遍地,四周空荡荡,石砌的围墙大半倒塌了。柳天莹跟随尚胖子走进门窗斑驳的大厅,跨过如同长蛇盘缠的电缆,便有几支聚光灯向她投射了过来。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壮汉,冲着天莹便大声嚷嚷:“OK!是个靓妹,尚胖子这回找的真不错!脱!快脱!各人准备,抓紧时间赶快开拍!”说着,便扑上前去动手要扯天莹的衣衫。

尚胖子好不容易把他阻挡住了,赔着笑脸解释道,这位女子并不是他找来的临时演员,而是他的女朋友,来看拍戏的。

“他娘的,无非是想抬高价钱罢了!”那壮汉的眼睛还是盯住天莹诱人的身材不放,“我们的戏就缺这一个角色了,每部戏要有新脸孔、新招式,这个娘们儿绝了,正对我的胃口,可以激起我疯狂的冲动。老尚,跟她谈个价,这部戏准能把大伙儿震得趴下!”

柳天莹后来知道,这个光着膀子的中年汉子才是电影厂的真正导演和王牌男主角,尚胖子只是他的副手,偶而也去客串一个丑角式的小人物。这家电影厂专拍黄色下流的三级片以及“打真军”的小电影。

柳天莹走出电影厂觉得天旋地转,肠胃里阵阵痉挛,翻江倒海,有东西直往喉咙里涌,回到寓所里竟然恶心不止,呕吐了起来。

当老爷子的贴身女人

曼谷的季节并没有明显的暑寒差异,天莹扯去最后一页日历,方知加拿大宽容移民的期限已经过去,她还滞留在东南亚的泰国,未能登上太平洋的彼岸。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她将落魄终身,一辈子充当那下贱的酒吧歌女,再难踏上枫叶国的乐土,和她自小挚爱的贝多芬、莫扎特、巴哈、海顿……永别了。

这一晚上,她向琳娜告了假,没有去夜总会演唱,找了几块干面包在冷牛奶里泡软了,充作晚餐。她推窗凝望那孤独的新月,似乎置身于杳无人烟的沙漠之中,四顾茫茫,找不到一线希望。她想念国内的亲人,想念和她志趣相投的二哥,想念歌舞团里慈爱的领导,想念同一宿舍的女伴……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的欢乐,相互的感情是多么的温馨。如今她却落到如此境地。“叮铃铃,叮铃铃”电话机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柳天莹预感到是香港丹尼打来的,拿起电话一听,果然是丹尼亲切的声音。自从丹尼恳求他母亲把天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后,俩人经常有电话联络,天莹有事也主动“CALL”他,叙说生活中的烦恼,倾诉心中的苦闷。这个神情忧郁的小伙子倒也善解人意,逐渐成为天莹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丹尼知道从这天开始加拿大政府要执行新颁布的“移民法”,天莹再想偷渡入境,希望愈加渺茫了,心中一定不是滋味。就在电话里安慰了她一会儿,表示他还在努力,作最后的拼搏,定会把天莹送上飞往加拿大的班机。最后,丹尼迟迟疑疑地告诉天莹,已为她搞好了“几可乱真”的假护照,要天莹随时作出发的准备。

丹尼对她的一片真诚,使天莹极为感动。她那颗僵硬的心渐渐地温热复苏了。要是这个男子在她身旁,天莹无疑会紧紧地搂住他,为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在天莹的心目中,他不再是“蛇头”、还小她几岁年纪,却是自己当前惟一的依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

有了护照,丹尼能亲自送她出境,无疑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天莹奇怪地是,为什么丹尼的语调里充满着忧虑,千叮万嘱,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亲生母亲琳娜。并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今后他恐怕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到底香港方面发生了什么事呢?柳天莹作了种种推测,都难解其谜。她一连几天心魂不定、寝食难安。

丹尼尚未抵达曼谷,他的父亲凯勒却已先到一步。

凯勒是黑道上人人惊骇的嗜血恶魔,长得斯斯文文却像个“白脸无常”,两眉间有道深探的刀疤,延伸到脸颊上,永远是一副狰狞的表情。他生性凶残,喜怒无常,患有间歇性的癫痫病,早年偷运越南难民,一手制造几起灭绝人性的大惨案而震惊世界,受到国际刑警队的追捕。于是,他退出江湖,隐姓埋名迁居他国。如今猫头鹰鲍里斯竟把他请出山来。可见家族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重大事件。

“恭喜你了,柳小姐!”凯勒来到曼谷,直闯夜总会的后台,专为拜望柳天莹。他那“白无常”的瘦削脸庞,露出疹人的奸笑,一边说话,一边眯缝着眼睛细细品味着天莹娇媚的风姿,“咱们的老爷子一世风流快活,艳福非浅,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玩过!如今老也老了,没那分心劲了,偏偏对你柳小姐一见钟情,至今难以忘怀。前些日子,他老人家在洗澡时滑了一跤,半截身子不能动弹,需要一个贴身女人待候他。,香港有多少骚劲入骨的靓姐嗲妹统统看不上眼,他老人家偏偏点了你柳小姐的芳名,要我做儿子的亲自护送你回香港。柳小姐今后便是老爷于身边的人了,多大的福分,多大的荣耀,我凯勒还得由你多加照顾呢!”

“啊,你要把我送回香港?去侍候一个瘫老人?”柳天莹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急忙拒绝,“不成,万万不成,我还要去加拿大呢!”

“加拿大你是去不成了,永远去不成了!”凯勒站起身来,呲着牙“嘿嘿”奸笑着,“柳小姐,你还盼望丹尼这小于会送你出境吧?别痴心妄想啦,丹尼已被老爷子扣了起来,你永远别想见到这个臭小于啦!”

“丹尼他怎么啦?丹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天莹心中一凛,把自身安危置于一旁,急切地想知道丹尼遭到了什么变故。

“嘿嘿嘿,柳小姐到了香港,一切就会明白啦!”凯勒把手一挥,瘸腿的奥德朗和十几个彪形大汉便涌了进来。凯勒吩咐道,“把柳小姐带往机场!”

“慢!”奥德朗等人正欲动手,外面冲进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小伙子,“你们不能带走柳小姐广

柳天莹定睛一看,那人即是她日夜盼望的丹尼。她竭尽全力高喊一声:“丹尼,你快救我广拼命挣脱暴徒的魔掌,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丹尼的怀里,眼前一黑,当即便昏厥过去。

凯勒暴跳如雷,狠狠地揍了丹尼几个巴掌,但对那昏死过去的女人却毫无办法,只得由着琳娜叫救护车,把天莹送往医院抢救。

凯勒派遣奥德朗等人在医院四周把守,严密监视,连苍蝇都难飞过。但,丹尼在他母亲琳娜的帮助下,通过医院的地库,还是把天莹安全转移到了一个秘密据点。

天莹早就知道,丹尼和他父亲凯勒宛若仇敌,从不交谈说话。后来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传闻,原来丹尼并不是凯勒的儿子,却是猫头鹰鲍里斯诱奸了儿媳妇琳娜,才生下这个“孽障”。丹尼真正的父亲应该是他的祖父猫头鹰鲍里斯,凯勒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英裔女子琳娜的身份就更加说不清了。

由于这种不可告人的乱伦关系,丹尼从小陷于深深的阴影之中,养成他孤傲忧郁的性格。他整天沉默寡言,从来没有一个知心

朋友。自从遇见妩媚颖异的柳天莹,心中才有了光亮。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名萍水相逢的姣美女子。

一份血染的护照

柳天莹在秘密据点养病。丹尼派人出去打听,知道凯勒不肯罢休,正在四外搜查天莹的行踪。凯勒想借此机会除去丹尼这心腹大患,继承“猫头鹰王国”一统天下。他重金收卖琳娜、丹尼手下的人,不把猫头鹰虎视眈眈的猎物捕捉到手,决不罢休。

丹尼保护着天莹一再转移,已陷于绝境之中,身边只剩下两名忠诚的助手。

那个晚上,月黑风紧,远处传来阵阵松涛声,丹尼知道凯勒即将带领暴徒搜索到这里来了,他们再无藏身之所。他唤醒了睡梦中的心爱姑娘,庄重地脱下手上一枚戒指,以怪异的发音念着咒语,把这枚戒指套在天莹的手指上,深情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对天莹说:这枚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一定能保佑她逢凶化吉,安然脱险,顺利抵达最终目的地。

丹尼他们的汽车才驰出城区,便遭到伏击,威力强大的手雷炸毁了汽车轮胎。丹尼抱着天莹弃车而逃,两名助手紧随其后,他们沿着山坡钻进了茂密的丛林之中。丹尼把天莹安置在低洼的树沟里,再带领助手冲下山去,他平端起冲锋枪,向追击者猛烈扫射。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枪声渐渐稀落了,大地恢复了宁静。柳天莹被冷风吹醒,出于求生的本能,艰难地爬出树沟,晃晃悠悠地向黑黝黝的山下走去。

她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了隐隐的灯光。她稍稍整理一下头发,拽了拽衣衫,高一步、低一步地迎着灯光走去。那房子的轮廓模模糊糊地似曾相识。她心中一亮,啊,那不是尚胖子拍电影的破庄园吗?

奇迹,真是奇迹!事隔多年,柳天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忍不住热泪涔涔,低声吞泣着说:“那真是天大的奇迹!不可思议的奇迹!我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人在保佑着我。”

天莹认清了那个所在确是尚胖子的电影厂,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中看见了一块绿岛。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走进摄影场,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摄影场一名杂工发现了她,认出她是尚胖子的“女朋友”,便把尚胖子叫了出来。尚胖子把天莹扶到室内的一张长沙发上,殷勤侍候。待天莹清醒之后,道出事情原委,把尚胖子吓得直打寒颤。柳天莹如今成了黑道之中相互争夺的猎物,他尚胖子哪边都得罪不起,怎敢在枪口上舔食吃?

尚胖子不敢把天莹领回家去,帮她在附近找了个乡村旅店就算了事,以后再没有去探访过。

第二天的当地晚报上,登载了昨天深夜黑道头目相互火并的消息,报端登有丹尼和瘸子奥德朗的照片。报道说,这两名“臭名昭著”的恶枭自相残杀,都身受重伤,送进医院之后不治身亡。

天莹读到这条消息,心痛如裂,柔肠寸断。

半月之后,神情憔悴的琳娜终于找到了天莹。她抖索着手从坤包里取出一份绘有金狮图案的新加坡护照,上面端端正正贴着柳天莹明艳照人的相片,旁边却有一滴拭抹过的血迹,淡淡的,还很醒目。

琳娜告诉天莹,这是丹尼临终时交托给她的。丹尼在医院里拼着最后一息呼吸,嘱咐母亲务必把天莹送上飞机。他听到琳娜郑重允诺后,才含笑闭上眼睛。

天莹泣不成声,双手接过护照。琳娜瞥见她手上的戒指,便爱怜地把她的手掌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久久地凝视着。琳娜一声幽叹,喃喃地说,难怪丹尼的遗体上找不到这枚戒指,原来他把戒指戴到了你的手上。她对天莹叮咛道:“柳小姐,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是我儿子从不离身的护身符。你要好好地保存它,永远戴着它,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当天深夜,琳娜亲自开车把天莹载到一个边缘城市,为她办好了登机手续。这趟班机并不直飞加拿大,而是绕道西班牙首府马德里。天莹从马德里去巴塞罗那,游览了附近几个城市,再返回马德里,方才飞越大西洋。

这样的安排是极其周详的,彻底抹去了柳天莹来自中国大陆的痕迹。她以新加坡观光客的身份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柳天莹失去了落地取得居住权的机会,便申请“艺术家移民”。她任何证明材料也没有,仅仅在移民官面前轻轻哼了几句歌剧《蝴蝶夫人》中“晴朗的一天”。移民官当即批准,给予红卡。原来那移民官是位歌剧爱好者,从中已判别出柳天莹高超的专业水平。天莹定居在美丽的蒙特利尔,这是座使用法、英双语的国际大都会。柳天莹给琳娜写信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也表达了对丹尼的深切怀念。琳娜回信中说,经过最后查实,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凯勒亲手打死了她惟一的儿子丹尼。这个杀人恶魔终于取得了“猫头鹰王国”继承人的宝座。琳娜百念俱灰,已结束了“百乐门”的业务……

以后,天莹又去过几封信,再也得不到琳娜的只字回信。

责任编辑李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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