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歌

2004-04-29 00:44田水旺任育才
黄河 2004年4期
关键词:闻喜

田水旺 任育才

时令进入"大雪",他家里还没生火,三间浅屋里连个"小十四黑白"也没有,而这个寒舍却偏偏挤在闻喜城"开发区"的富贵窝里。正堂上"三条鱼儿"齐心协力托起一个九寸圆盘--那是七十年代末闻喜陶瓷厂自制的一件陶,陶的中心烤制了雷锋的头像,在这寒舍里折射出清冷的光辉。岁月流逝到今天,雷锋出国去了,焦裕禄被历史的尘土埋得更深了,两句童谣开始长大:"三年村支书,十间砖瓦房"。这谣儿用酸酸的童音唱出了对那种失去的风尚的呼唤!张希华在大尾沟村当了三年村支书,有人说他憨,"憨得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钱!"妻子说他憨,"憨得打一会儿不操心,他就把我的钱往外弄!"老娘早就说他憨,"憨得一下大雨我这娃咋就光知道往外跑!"这些年里,他带领村民死劲地干,终于干出了一个好名声:"他是闻喜的焦裕禄"--闻喜出了个焦裕禄,当年兰考人赞扬焦裕禄的那种流泪的场面又在闻喜大地上重演起来--成了一个"千人传、万人颂"的好故事。

(一)

大尾沟!--这沟名怪怪的。祖先给这沟取不下好名字,倒是看见大灰狼们夹着大尾巴往沟里跑,跑来跑去就跑出了名。狼们在沟里开会,说这地方没啥跑头了:"干山干石头,喝水先发愁,崽子养不活,一不操心就掉进刺儿窝!"

1952年隆冬,呜呜的山风裹着婴儿的哭声布告各山头:张家窑洞窟窿里经过十个月的"孵化",堕落了一个山崽!堕入人间阳世的他,全如堕进了苦大仇深的苦海里,就挤住眼窝死劲地哭,爷爷抹着眼泪说:"我这孙孙恐怕是看到上苍给他安排的命运太苦了,才把娃给熬煎成这个样!"就请先生画了符,画条四蹄朝天的"颠倒驴":"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明。"但可惜的是"走路君子"们不走大尾沟这条路,先不说这条路陡窄得就不是人走的路,问题是那条路还是一条"丁"字不出头的"断头路",它"丁"到大山的肚子上就没了"前程"了,君子们到这里"走球哩"!君子不走这条路,自然就谈不到"念三遍",既然谈不到"念三遍",那"颠倒驴儿"就没法颠,既然这东西没法颠,他就只好又攥紧四蹄挤住眼窝仍然死劲地往下哭!张家添了人丁,但他这"丁"并没给张家带来什么好兆头,爹娘第一操心的倒是:"咱这崽能养活吗?"

说来也怪,这山崽就是吃萝卜啃榆皮也上膘,天生的刚强骠悍,脊背宽得像石碑,干起山活来既有心眼又舍得出力。那年月,天下万物皆瘦,唯耐贫耐寒的"油菜根"独肥,蒸出来的油菜根全像刚捞出肉锅的猪尾巴,只要吃上一顿"猪尾巴",他就全当过一回年,爷爷就扳起老镢一般的老脸光明正大的去偷集体的油菜根,这叫"借!"爷爷常到油菜地里"借荆州",他就天天过年哩--大尾沟的油菜根喂养着他,他一尺二尺的长高了。十三岁上,那嫩嫩的双肩挑起老先人传下来的槐木老水担,担起两只老木桶,踏上弯弯扭扭的路,过黑沟,上黑山,进入一条大黑谷,那谷被三座大山合围着,是为黑山、盘山、塔塔山,不到正中午,日头就照不进来,里头老是黑黑的,深处夹着一泉,名字就叫"黑泉"。看那泉,并不旺,都说像"老婆尿尿满屁潺",不像"男人尿尿一条线",他等那老婆尿满了才去担,这叫"担一担顶一担"。他担起那担,全像鸡蛋拖碌碡,拖了没几步,一不操心掉进"刺儿窝",那两个老木桶泼泼洒洒向沟底滚去了。天黑了,他抱着几片桶板板和六个铁环回来了,却在爷爷面前使厉害:"咱为啥不把那泉儿牵过来?牵到咱的家门口,不就不担水了吗?!"

爷爷盯住孙子看了老半天,自言道:"这崽行!我这崽是属龙的,保不准我老张家呀这往后哇还要贼狗日的(di)出他一个圣人哩!"

日飞月走,张希华出落得与他的名字一样漂亮,姨夫给他在闻喜陶瓷厂谋了个"临时工",他终于走出大山,成了"干事的"。本村姑娘柴翠莲凭着聪明才智考进"541"兵工厂,成了"正式工",她这个"正式工"不知咋就挤住眼窝一心要下嫁这个"临时工"。1977年,陶瓷厂给他们在如今的"开发区"划了一分八厘地皮,他俩盖起三间小屋,女貌郎才,温温暖暖,钻进这个小屋里,柴翠莲觉得满沾光。

张希华身在闻喜心在山,心想:"咱大尾沟人咋就那样穷?我看穷就先穷在这没路上。咱大尾沟人活个人咋就这样难?我看难就先难在这没水上!外面的女子不往大尾沟嫁,大尾沟的女子倒是想方设法往外跑,照这样一直跑下去,咱这大尾沟以后不灭了?"柴翠莲说:"你有媳妇就行了,打人家媳妇的主意干什么!"

(二)

大尾沟地处中条山前沿,出县城,上南垣,上行50里路程就到了。星期天,这位城里的"干事的"骑着新车,戴着手表回来了,那派头倒是与山民们不一样,他召集他那群穷光蛋开会,会议精神很简单,但提出的问题却"家伙三":

"你们想讨老婆吗?"

"那还用说......想......想讨......"

"想要讨老婆,就得先修路,要是这路修不好啊......咱这大尾沟就灭了!"

穷光蛋们拍拍"干葫芦"一想:真的!照这样跑下去,不灭等球哩!好,修!修!!

希华说:"咱们说好了,半路不准变!"

"不变不变!谁变,从他爷爷那辈开始,都是你孙子!"

老二眯起眼说:"希华,你七天只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干七天,你才干一天,你日弄谁哩?"

希华说:"我到厂里把包装工辞了,改成拉炭工,因这活脏苦,所以厂里对拉炭工很宽松,只要保证窑口有炭,其余时间自己支配。"

老二问:"你的其余时间是在这里支配,还是在你那美人儿跟前支配?咱得说清楚!"

......

张希华变成了拉炭的,柴翠莲以为是厂里工作调动,也没留心。

张希华又与那一小撮拉炭的搞买卖:

"我一个顶你三个干一天,然后你三个顶我一个干三天,行吗?"

买卖搞成了,希华节约出了大块时间,他把这一月的28块钱工资提前领了,买了镢、铣,要"雁牌"的,"雁牌"的硬,余钱买了几包"闻喜煮饼"。修路的人多起来。月底,翠莲问希华要工资:

"钱呢?......你这月发的工资钱呢?......"

问得希华的那颗头只管在脖子上侧来侧去,实在侧不过去了就开始编:"钱么?......咱娘病了,我给咱娘花了......"

听说婆婆生病了,翠莲将自己刚领的工资交给他:"快回去,快回去!"

希华回来了,煮饼回来了。

煮饼吃完了,应该干活了。

老二说:"希华......哥......我今天有点病......你看......"

那几个说:"希华......哥......我今天有点事......你看......"。

"报告文学"不像小说能往好的编,小说里往往是英雄人物一呼,其它群众就百应,只要道理说通了,大家就跟他一齐干。可惜张希华是个凡人,不是英雄,这伙人也不是小说里的"革命群众"。张希华把三寸不烂之舌磨烂了,不顶事,好像这路是给他张希华修的!大家尿不到一个壶儿里,尿不成一条线,尿得"满屁潺"。山民的惰性、劣性露出来了。希华说:"好吧,你们有事的有去吧,有病的病去吧,老子一个干!老子把路修好了,你们都把你那两只脚给我背在肩膀上,不准在老子的路上走!"

"......那不是拿嘴嘴说说就能说好的,要是拿嘴嘴说说就能说好的话,老先人就没长嘴嘴?要是拿嘴嘴说说就能说好的话,老先人那两片嘴嘴早就说好了!......那是料浆路,石头路,那不是豆腐路!两片嘴嘴说修好就能修好?修球!"

"不信你看着,慢慢看着!"

"哼,才进城当了几天干事的,就想霸咱大尾沟的道!"

"原来是个路霸,不是人!"

"在这里支配?支屁!支不了三天两后晌就连屁都支不起来了!"

"呸!!"

(三)

三天以后,张希华下山了,翠莲问:

"你看娘咋就看了三天,娘生了啥病?"

欲加说谎,何患无词,正编哩,忽听得敲门声,是老岳父下山了,进城了!老汉脸色不对,一进门先撕住女婿的前襟:

"......咱这光景总不能这样往外胡捣吧?照你这样捣下去,几天不把光景日塌完了?我莲莲还咋个跟你过!......"

窗户上的那层纸儿给捅破了,"这不是人的原来把我给哄了,"--莲莲开始泪儿涟涟,口口声声要这"不是人的"赔她的钱!那架式全像黄世仁逼债杨白劳,一回紧似一回,一会紧似一会,而且还要"算利息,我那利息是驴打滚!"

莲莲开始"驴打滚",张希华就要赔钱了,但拿啥赔?下班后到木材公司给人家装木料,装一拖拉机能挣两三毛。"返还粮"回来就背麻袋,背一吨玉米挣一块,也去水泥厂背水泥,背一吨水泥四毛钱,只要能挣钱,啥都干。晚上到火车站下炭,火车大方,只要狠干一晚上,就能挣他三四块。鸡叫头遍,"不是人的"回来了,怀揣四张人民币,那黑手捏着黑钱,把黑钱交给莲莲。莲莲心软了,莲莲心疼了,莲莲不逼了,莲莲不"驴打滚"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劝他:"算了,你欠我的钱不要了。"莲莲给他打水、做饭,抽空在自己脸上擦那擦不干的心疼的泪。

莲莲窝盘他:"下一礼拜天,咱俩也拿出干事人的派头,逛他一回电影院,进他一回服装店......回来我给你包饺子,啊?"

莲莲开导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俩好不容易跳出干山进城了,走到高处了,哪有跳出城再进干山的道理?你说这话对吗,啊?"

莲莲端上饺子喂他,那饺子里包满了甜言蜜语:"此间乐,别思蜀了,别想那大尾沟了,啊?"

莲莲使完软的又拿出硬的来,扛出一颗糖衣裹着的炮弹:"再敢胡干,我就和你离婚!"--那糖弹倒是"家伙三",终于炸开了女婿的窍:

"好好......好,往后我洗手不干了,下班以后,也和其他人一样,下下象棋打打牌,要不纠集几个混混到野外打兔娃。"

莲莲堆下一串笑:"只要我女婿走正路,这就比啥都强了。"

莲莲真是个有本事的好君子,没几遍就把她这驴儿给念诵得颠过来了。

莲莲觉得她有了前程了。

莲莲开始使心眼,她告诉厂会计李阿姨:"希华的工资不准他领,只准我领。"

莲莲将工资领回来,就一个一个穿在肋骨上,要想拽下一个来,难着哩!

(四)

希华下班了。混去了。混了三天回来了,提了一只野兔娃。

莲莲问:"......南垣打的?......北垣打的?......"

"北垣,峪堡村!......不信你问烧窑工银银,我吃住都在他家里!"

莲莲相信了,便不去问银银。

上完班,又要去打兔娃。莲莲还给他烙了几张厚烧饼,礼尚往来,又特意给银银做了几个"圆坨坨",喜喜欢欢打发他去打兔娃。只要女婿不去南垣去北垣,这"道路"和"路线"就算走对了,政治学习课上讲,只要有了正确的路线和方向,"革命就会胜利",莲莲胜利了,就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个家,家里清静得像个"姑姑庵",庵里有个很有修养的"君子姑姑"叫莲莲。

希华来到南北垣交叉口,看看没有熟人,立即改变"路线"和"方向",飞快向南垣窜去,那速度全像是在撵兔娃。过河底穿董村,越过洞子沟,窜向中条山前沿阵地,窜回他的大尾沟。山里长大的他熟知野兔的生活习性,兔子走熟路,只要刺柴上有兔毛,就在这株刺柴上设下一个巧妙的"圈套",将这圈套设好了,然后从土石窝里刨出他的镢和铣,砍他那路。那圈套就忠于职守,守着株儿逮它的兔--这与其说是套兔娃,倒不如说是套莲莲,只要圈套不落空,就能继续往下混。

年关将至,厂里放假了,人人都忙着办年货,莲莲抱着儿子小良珠也去办年货,到水产摊前三岔路口的岔口上,碰上几个大尾沟的长辈人,就劝她:

"莲莲,咱大尾沟这路,天生就是这号路!几十辈辈人都走过去了,到咱这辈人脚上就走不过去了?咱这辈人的脚都变成三寸金莲了?......那路是料浆路,石头路,不是豆腐路,一个人就是砍死了也砍不通那条顽皮路!"

莲莲一脸茫然:"啥?......啥?......"

大尾沟人回过茬了,赶紧往回咽:"没啥......没啥......"

莲莲明白了,莲莲的胸脯开始起伏,莲莲的肚子开始变胖。

年货不办了,儿子哭着要买小炮,莲莲说:"买,买,我叫你买!"--那凶相全像老狼要吃猪崽子--儿子擦擦委屈的泪:"妈妈,我不买小炮了,也不买气球了......"

莲莲抱着珠珠回到她的"姑姑庵",炉火快灭了,她却忘了去添炭,珠珠缩在墙角里,怯怯地看着他那狼妈妈。莲莲看看西天,那黄黄的日头已快落山了,难道我这"不是人的"不回来过年了?她想立刻动身去大尾沟--但闻喜人忌年三十晚上走夜路,这个晚上叫"乱窜黑",因所有的鬼们都等日头落山后各自要往自家的供桌上窜,为的是过个团圆年,所以这"乱窜黑"不能出门,出门准能碰上"乱窜"的鬼!......入夜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飞舞,夹着呜呜吼叫的西北风,把"乱窜黑"搅得乱乱的。莲莲心里也乱窜起来,她抱着冻得发抖的珠珠,这母子两个全像天上的"穴秀"(星星)一样,缩在一起"守年岁",风吹门响,几次慌急着跑出去,又满脸失望的走回来......"离婚"--这两个不吉利的字眼像披头散发的魔鬼一样渐渐抬起头来逼视着她......好害怕......离了婚我这珠珠可咋办?这小孽障倒成了捆妈入牢的麻绳了,这绳儿如何割得断、扯得烂?......一个"亲"字掰不开,就是硬掰开了,还连着心,连着筋,这不把妈的这颗心给撕烂了?这不把妈浑身的筋给抽出来了?......莲莲睁眼泪,合眼泪,看着怀里抱着的小珠珠,那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一样,一串一串挂下来,滚在珠珠的小脸上。唉--,嫁鸡随鸡飞,嫁狗随狗走,但我随着他往哪里飞?好不容易飞出来了,难道如今又要飞回去?回到那三座大山里,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小时候她曾跟着娘去提水,白白的寒霜扭扭的路,高高的悬崖深深的沟,那路只有"一宽",最宽处也只有"一一跪"--那"一跪"就是还能往前"跪伸"一指头,这"一一跪"的"宽敞地方"就成了上行人和下行人的"避位处",莲莲拽着娘的衣襟颤颤地走,娘吩咐,操心着,咱这贫苦的山路呀,"山羊吃饱肚子不能过,过不过去就滚坡",前年,你五叔就是在这条路上"滚坡"了,如今还夹着两支杖。娘操心她的莲莲,没操心她的瓦罐,那恨心的山石头就把娘的瓦罐给碰破了,娘提着那根"瓦罐系系"一路哭着下山了,莲莲踩着娘的脚印也一路哭着下山了,娘吩咐莲莲长大要往山外嫁,可不敢踩着娘的脚印往下走了......有道是"后山山女嫁前山,前山山女望平川",外祖母从后山熬到前山里,母辈们从前山熬到半山里,到了闺女这一茬,才从半山熬到山脚根,熬到孙女那一辈,这才敢偷偷望望那平川里,这就是"一辈一辈往外熬,一茬一茬向前靠",而有本事的柴翠莲却一下熬进了闻喜城!她常常暗暗自夸哩,咱弄得就算不歪哩,而弄得不歪的她却让这"不是人的"故意给你弄得歪歪的!......试听窗外,那贫苦的恨雪愈下愈大,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听说上苍也公道,这一辈子给你一个孬女婿,下一辈子就必然给你一个好女婿,这一轮一轮是跳着的......熬着吧,熬到下一轮,可不敢再挤住眼窝嫁鸡嫁狗了......忽听得一声钝响,是邻居家"接神"的爆竹,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朦胧中又听得远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拥抱了闻喜城......莲莲的泪从年那边终于流到了年这边......天亮了,邻居家的孩子们吃饱年饺子,穿上新衣服来叫珠珠了,珠珠也要吃饺子,妈却说:"吃,吃,你就光知道吃!"儿子睁着异样的眼问妈妈:"咱家今天不过年?"--孩子的一句问话又把妈的长泪短泪问出来,孩子伸出嫩嫩小手给妈擦泪泪:"我去别人家拾小炮,拾来小炮在咱家放,咱家也就有炮花了,咱家也就过年了,妈妈就不哭了,珠珠就有饺饺吃了!"

柴翠莲身在闻喜心在汉,我这"不是人的"汉怎忍心年初一让我活守寡!她将小良珠送到邻居赵大妈家,求大妈给她看一天:"我回一趟大尾沟!"

(五)

雪花纷纷扬扬,翻翻翩翩,像千万个蝴蝶满天飞,柴翠莲推着车子"往高处走",鲜红的围巾迎风招展,在这银世界、玉乾坤里像个美丽的甲虫在蠕动。大年初一,路上无行人,她顶风冒蝴蝶,独创一道风景,一步一个脚印,两步两个脚窝,端的是扎扎实实,脚踏实地!全像孟姜女儿千里迢迢又要去哭长城,问长城赔她的万喜良。孟姜女恨透了秦始皇,柴翠莲却恨不透:"我那不是人的畜性,我那没长人心的畜性......畜牲!......畜牲!......"

张希华真的霸了大尾沟的道,光棍们真的不走那条道了。他们的行为咋恁般齐?--那是因为脸皮羞哩,不能与那"路霸"见面,一见面,不知咋,那一层"脸皮"就不好意思哩--但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他张希华不让咱走那条路,咱就不走了!天下路通北京,噢,就通不得闻喜城了?"--这叫"君子不和小人斗,该让路时就让路"!

张希华抡起他那二十八斤重的"雁牌"大镐镢,砍这"不是豆腐路"的那条路,他和这条路好像结了几十辈辈仇,砍得料浆石头们火星乱窜。一镢下去只是个白点,两镢下去裂了个小缝,狠命砍下第三镢,终于啃下巴掌大的一块来。忽觉镢头不对劲了,举起"雁牌"大镐镢,那镢头咋就像离群雁一样胡飘起来?认定一看,噢,是镢把坏了,只连了一点点。怪不得不听调遣了,你之所以恭顺地听从调遣,是因为被老子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老子这把柄不硬了,你就与老子弄这号事!......张家祖坟的石头旮旯里有棵槐,打从记事起它就只是茶杯口儿那么粗,说明此槐长得艰难,年轮密,必结实,锯下来拿在手里抡一抡,很趁手,全像"穆柯寨"的"降龙木",有这"降龙木"做杨五郎的大斧柄,"天门阵"就好破多了,这叫"人硬不如家伙硬"!张希华抓住这硬家伙,那镢头就听从调遣了,叫它往东它就不敢给你往西,很如人意。这"把"上有两圈金黄色木纹,像两个箍儿,原来却是个"如意金箍把"!只要将汗水渗进去,渗透了再干出来,这"把"就使住了。汗水往进渗的时候,那"把"上呈深米色以至褐紫色,汗往外干的时候呈"退火色"并析出油渍,干透了就变成褐深紫浅微衬米色的铁槐色,全像孟获调遣的"藤甲兵"--在油里煮三煮,再拿出来干三干--修炼到这地步,这"把"方算使住了。这套"镢把论"是在实践中磨炼出来的哲学,哄不了人,你若舍不得将汗水使劲往里渗,它就日弄得你使不成。镢头砍秃了就插进炉火里烧,烧软了就钳到铁砧上打,打尖了再砍秃,砍秃了再打尖,认定火候去"蘸水",鉴好火色再"淬青",淬蘸出来吐一口:若唾沫花花慢慢流,证明"蘸硬"了,钢质脆,使不住;若"咝"地一声冒白烟,证明"醮欠"了,钢质软,使不住;只有"荷叶上面滚露水",镢尖就会放蓝光,敲一下就会发出悦耳的"绝唱",这才把好钢炼到了我的镢尖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这套"淬火论"是从老君丹炉里炼出来的三昧真经,哄不了人,若不把它淬蘸得放蓝光、发绝唱,它就"不敌活",日弄得你使不成!......遥望中条山的汤王峰,峰顶云蒸雾升,再看张希华脖子上的那颗头也云蒸雾升,在弥天大雪里,又创一道风景。馍布袋里装了几块四方楞正的"晋杂5号"高梁糕,那高梁糕又名"非洲黑",也叫"四方砖",那四方砖当然不胜圆坨坨,那非洲黑当然不胜厚烧饼......可惜天上不会再掉圆坨坨了,可惜地上不会再冒厚烧饼了,要想再在我那黄世仁手里"团弄"几个"圆的"吃,弄不好那是要吃家伙的......张希华啃一口四方砖,那砖上就留下两排瓷光瓷光的牙齿痕,然后往嘴里塞一把雪......咣地一声响,迸出火花来,砍出一个小铁锅!--原来那是日本人攻南山时遗下的头盔,在那盔里装上雪,吊在三根支架上烧,那几块晋杂5号黑糕糕放在火边慢慢烤,肚子扁了,就把我这"草料"塞进去,塞进去就能顶住家伙了。棉袄早就湿透了,但没处换,岳父家不能去,去了那老汉又要胡撕女婿的前襟哩;自已家里也不能去,去了老娘又得死一回;闻喜城里更不能去,没有套住兔娃,去了就没法编了!要是再欠了我那黄世仁的债,她又和你"驴打滚",算利息,不把你逼死才日怪哩......张希华抡起那柄大镐镢,一刻也不敢停下来,稍停一会会,棉袄就像铁一样冰脊背哩,要想不受"冰"的罪,就得拼命抡那镢。我张希华来到人世上什么本事也没有,但身上的力气却富有,使完了又会生出来,使不完,使不尽!砍一点就会少一点,我就不信砍不通!说什么你"天生"就是这个样,我张希华天生就要篡改你"这个样"!愚公能把山搬走,我就不信你能硬过太行山!人都说我大尾沟是"生旧骨头长旧肉",我张希华是"苦根扎进了苦海里",有道是蚕变蛾子蛾变茧,我就不信我大尾沟的门户总不变!张希华抡动他那撼天的镢,砍得神鬼没窝钻。忽听背后"呼哧呼哧"喘粗气,张希华立刻意识到:狼来了!......来了好,老子手里攥着这把"如意金箍撼天镢",专砍你的头,看是你丢头还是我丢头!他猛回头......不是狼......不是狼......原来是莲莲,我这一向温顺的莲莲咋就像条狼,那狼头上咋就冒恶烟,冒恶气哩?这恶狼没有扑过来,反倒闭住那双美丽的眼睛坐下去了,卧下去了,看样子又要"驴打滚"......只弱弱地说了一句话:"你......这不是人的......搅得我这年......过不成......了......"希华醒悟了:"你说啥,过年?......噢--对,今天过年,今天是过年了啊!"他去扶他的莲莲,莲莲撕住他的前襟,前襟里居然攥出汗水来!看着女婿那双手,粗糙的全像是"锯齿",水泡上面是血泡,新茧前头是老茧,手背上震满了碎口子,流出的鲜血又结成了结,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样的知痛一样的亲!蓬蓬的乱头发,恶恶的胡茬茬,全像刚逃出监狱的贼囚犯!"......好我的贼囚犯,你前世做了什么孽,却要遭受这样的大惩罚?"莲莲心软了,莲莲心疼了,莲莲不驴打滚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把女婿一死一活往娘家拉,"那老汉"这回没胡撕女婿的前襟,倒是脱下自己的那件老棉袄给女婿换上了。莲莲的侄女在炕上,学着戏里的模样和腔调,拿枕巾当"水袖",挽着"兰花指",点着姑父的额头:"我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狗奴才呀......千!......刀!......万!......"立刻被爷爷止住了:"大年初一,不准胡说!"

闻喜风俗,"出嫁女初一不吃娘家饭",走了50里山路的莲莲本想讨一碗"娘家饭",但爹却把脸一吊,吊青了,吊黑了,莲莲也就不吃了。莲莲拉着他往婆家跑,希华不去,去了娘就活不到初二了。--回闻喜,快快回闻喜,闻喜城里还有我更加拽心的事情哩!大尾沟的光棍们,扭紧没有前襟的袄,钻在墙壑后头看这场戏:这就是他老张家出的圣人?圣人就是这穷样?圣人......圣球!......这就是他老张家出的真龙?真龙就是这穷样?真龙......真球!

希华下山了,进城了,这个"年"总算是团圆了,莲莲跑出去去找她那"更拽心的",更拽心的是"先行官","骑马打仗的"跑回去,但刚跑回去又退出来:

"妈,咱家里钻了一个大活贼?正钻在厨房偷吃哩!"

"不准胡说,那不是大活贼,那是你爹!快喊爹?"

希华抱起小良珠,儿子却挣挣脱脱地只要走;他想亲亲儿子的嫩脸蛋,儿子却侧来侧去不让亲;他伸出大手想在儿子脸上"锯一锯",儿子差点哭起来;他命儿子喊爹,儿子不做声。

张希华的铁石心肠酸软了--我张希华活个人咋就这样难?大尾沟的路越修越宽了,我张希华的人缘咋就越活越窄了?竟窄到这步天地里,里里外外不是人!活不成人样就不按人样活了,活他个鬼样也算个"样"!

出汗、出力,吃苦、吃亏咱不怕,怕的就是怕丢人!总不能干到半路搁下吧?开弓没有回头箭,努死也得干到底!他没有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没有远大的什么抱负,不就是"屎叛牛"(屎克螂)拱竹竿吗?拱他一节算一节!夏日里,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有几处水路得顺一下,要不,刚垒的一段会冲塌,希华抓起铁锹往外跑,吓得老娘也跟着儿子往外跑,老娘扶着门外的桩,想喊住儿子,但大雨浇得人张不开嘴,想看儿子,但大雨像层层帘幕垂挂下来,哪里还得见踪影!看到的是沟里混浊的恶浪,听到的是恶浪喊出来的恶声。天黑了,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回来娘还能硬硬挺挺地站立着,儿子回来了娘反倒软软塌塌地坐到泥水里去了,希华抱起他的娘,娘死死抓住她的儿:"好我的心肝儿啊,娘只当我娃这一出门去就再也不得回来了......"

"儿回来!儿回来还要砍那顽皮路!砍不通那顽皮路,儿就和它没个完!砍不通那顽皮路,儿就和它算不了!"娘颤颤地说:"娘肚里有你,你肚里咋就没娘哩......"

娘从此一病不起。1980年秋,在一个风卷黄叶的日子里,娘怀着对儿子的深深忧虑,很不放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气,那双浑浑老眼,迟迟不闭。料理后事的老辈们抹下她的眼帘说:"老嫂子,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啊?"

费了多少工,流了多少汗,用秃了多少镢和铣,经受了多少磨与难,张希华不知道,大尾沟人也不知道,但中条山上的山神知道!阎王殿里的阎王知道!阎王打动他的"铁算盘",打出了张希华的这簿帐:

"用秃八把雁牌镢,磨烂十把雁牌铣,前后用了五年整,搬走两千七百方!至于其它流水帐,暂时我还打不清,有朝一日打清了,传真到你人世上!"

--打得清也罢,打不清也罢,反正我这个"鬼"终于打通了大尾沟"天生就是这号路"的那号"料浆石头路!"五尺宽,五里长--2500米!这个事实,天清、地清、你清、我清,贼狗日的咱都清!

(六)

路通了,张希华一下放了10块钱鞭炮,鲜红的炮花点缀在这条新开的道路上--这是亘古与新生的天合啊!张希华闭目仰天,他那"目"里头就开始"老婆尿尿满屁潺",顺着那屁脸潺下来,流到"鼻祖山"下的"双唇峡",突然冲开一个"是非窝",那窝里发出"嘿哧嘿哧"的声音来!--路通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嘿哧球哩,你有球嘿哧头?你嘿哧你妈的腿,你嘿哧你娘的脚!

张希华躺在庵里想:"路算通了......这水?......???......水?......"

柴翠莲刚拾了这个"话把"就吓酥了:"啥?......???......啥?!......"

"没啥,没啥,"希华又说:"真的,没啥。"

"没啥就好,没啥就好,可不敢再有啥了啊,"柴翠莲迸出来的那颗心半天收不回肚里去。

......引水就得买管子,买管子就得掏票子,管子这东西不是拿两片嘴嘴说说就能说回来的,票子这东西也不是拿两片嘴嘴说说就能说到布袋里去的......李阿姨与莲莲串通一气了,我的"老28"都串在了莲莲的肋骨上,要想拽下一个来,我看就没那个门!......捞外块!对,还继续发扬以前"捞外块"的憨精神!反正我张希华有这187斤真本钱,只要舍得这真本钱,我就不信捞不到钱!瞄准的对象还是火车站,干这路黑活是老手,火车还是那老脾气,满大方!张希华上班是给瓷窑拉炭,下班是给火车下炭,白天炭,晚上炭,干累了睡在炭窝里,你不操心都不知道这是一块人还是一块炭。时间长了,炭就镀到脸上去了,就是打上肥皂洗几遍,那眼眉和眼圈总是呈现一抹眼影般的深黛色,走到大街上,人们指指戳戳发议论:"你快看,世道变了,男人也时兴画妆了?"火车站的老站长看这炭黑子干活不保本,就开导他:"小伙子,挣钱是挣钱,但挣钱不要忘了本,没了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张希华说:"没忘本,要是忘了本,就不挣这钱了!"

血汗慢慢输出,布袋渐渐变胖,谁说张希华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钱?我看他弄得满美哩!布袋弄胖了就到闻喜物资公司,那白色的管子叫聚乙烯,一米一块二毛钱,这太贵,试着和小姐搞价钱,搞过来,搞过去,搞得聚乙烯小姐柳眉竖起来:"我们从运城拉回来,说是一米能挣三分脚费钱,抛去工资和房租,还赔哩!你搞搞搞,搞搞搞,有球搞头?你再搞,就把我赔到老窑里去了!"小姐把脸扭过去,小姐一见这"描眉画眼"的小伙就先装一肚怪怪气。

张希华心想,她能去运城挣脚费,咱为啥不能挣脚费?但运城离闻喜90多里地,这点"脚费"不都给了客车了?又试着和客车搞价钱,票姐晃着一叠车票说:"从闻喜到运城,路程是死的,票价就是死的!死路程死票价,客运公司定得死死的!你搞搞,就能搞活了?"想来想去,还是骑我的自行车去,自行车是活的,只要用力蹬,它就给你转,转到运城物资局才知道,那闻喜"窑姐"一米就砍你二毛零七厘哩!但自行车能力有限,紧多能带180米。将管子盘成大圈子,将圈子捆上这车子,车子就开始颤起来,好在天公送他一路西南风,将他送回闻喜城,但"庵"里不要这号货,干脆拐向大尾沟,拐上南垣这"人往高处走"的路。这一拐,风向就不对了,西南风就开始和他对着干--不得天时又失了地利,更没有人和,肚子空了,力气减了,逆风上行,不进则退,这孤苦伶仃的孤哀子在品尝着跋涉人生道路的大艰辛和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大磨难!难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得这般"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吗?就得这样"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吗?张希华,你的劫数还在后头哩,不信你就走着看吧,圣人云"征于色,发于声","困于心,衡于虑","行佛乱其所为",而后才让你成功哩!你离成功还远哩,远哩,还远球着哩!行到河底镇,天就黑了,出河底就是料浆路,路上多有绊脚石,绊脚石们只要将他的前轱辘轻轻一顶,车头就往起挑,挑起就往外倒。行到董村地面,绊脚石顶了,前面就挑了,车子就倒了,再扶不起来了。肚子嘟嘟囔囔要他的草料,听到潺潺流水声,原来有人在春灌,先爬到渠上喝个够,虽说凉水涮肠子,但涮涮总比不涮强。看麦地那头,闪闪灯动,就走过去和浇地人套近乎,这一套,套坏了!浇地人是个大姑娘,大姑娘急忙将应急灯射过来,射在他的脸皮上,只见一条无奈汉,点头哈腰靠过来,那样子全像黄鼠狼诱鸡出笼子,大姑娘就绷紧了防范的弦:"再过来,我就喊人了!"--大姑娘用的是哭调。"别喊!别喊!"他求大姑娘,"千万别喊,喊就喊坏了!"大姑娘锐利的目光挖掘着他,试图把这无奈汉子认出来。果然认出来了:"这不是大尾沟的铁人活雷锋吗?"这一套,套好了,姑娘扶他上了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他送过"河底料浆滩",然后又站在滩头目送他......夜幕里,颤颤的车子抖抖地走,全像"三寸金莲"扭秧歌,哪里有点铁人味?"金莲小,小金莲,小小金莲三寸三,巴巴结结扭扭捏捏穿了个红绣鞋,上面扎蝴蝶。"--姑娘想起"金莲谣"。

来到董村,道路更加艰难,把车子放到"挑担"家--"挑担"者,连襟兄弟也。然后背起这百十来斤的大圈子。此地距大尾沟还有十二里,中间过个洞子沟,行到董村老坡口,已是深夜一点钟,荒荒旷野,朦朦群山,他有点怯火了,毛发开始竖立,好像有什么预感,耳目也就格外灵通,忽见乱坟滩里有眼睛......对!......是眼睛!几只绿莹莹的眼睛在游动,慢慢向他游过来,他立刻意识到:狼!

是的。

狼。

狼来了。

狼这回真的来了。

惨淡的月光下,两只狼文文地压着稳步缓缓逼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人的威势......爷爷当年教导的经验爬上心头:"狼是铜头麻腿豆腐腰","打狼不打头,打头丢人头"!遇上群狼要防"狼阵","狼阵"的厉害处是"前诱后攻"。"恶虎不敌群狼",在这种势头下,赶紧背靠堰,防后攻。先别喊人,张希华知道,"有人应则狼生怯,无人应则狼生胆"--此时此地,哪得人来?所以不能喊,喊就喊坏了。张希华开始背靠堰,堰上一株大刺柴挂住了他捆管子的麻绳子,慌急一拉,绳子断了,那白色的聚乙烯就圈圈开放,月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道道电弧。狼没见过电弧,弄不清这人摆的是啥"连环"阵势,弄不懂这人玩的是啥高级手段!两双狼眼急速一碰,它们对这问题立刻达成共识:"这是个圈套!而且还是一圈套一圈的聚乙烯高科技电弧套!......咱说啥也不能落进这样的圈套里!听说这人就专用这号圈套套兔娃,再拿着兔娃去套莲莲,那手段真是一套一套的,一套就准!套得可美哩!"这两只狼很聪明,起码比兔娃聪明,起码比莲莲聪明,看看形势不好,干脆与他"离婚"!当断不断,必留后患。狼拔腿就离了,爪子抠起的土石打在张希华的脸上,生痛生痛的,它俩跑到很远的山头上,却回过头来,又与这亲爱的张希华难分难舍起来。这真是近不得又离不得,一个"亲"字掰不开,就是硬掰开了还连着心,连着筋,这不把我们的"狼心"给撕烂了,这不把我们的"狼筋"给抽出来了?

张希华回到他的窑洞窟窿里,两只眼瞪的像灯泡,嘴巴张的像窑门,一夜硬是合不上。

(七)

管子回来了,开始挖沟,以前的铣镢早就使烂了,买新的,使这家伙是老手。要挖就挖深,免得冬天冻;要深就要宽,不宽深不了。干脆统一标准,先开三尺口子,一铣头深以后缩一点,两铣头以后再缩点,最后有窄窄小沟就行了。这里的石头料浆们更顽皮,一天干好了能挖二尺多,干不好只能进一尺......这也是"屎叛牛"拱竹竿,拱他一节算一节,拱完180米,然后再到车站去下炭,布袋弄胖了再去运城物资局,回来再"过河底、越董村",再到"挑担"家,再背起电弧上老坡,只是这回多长了一个心眼儿,拿根枣木棍,挑起那管子,这才走夜路。行到洞子沟下面的"三家门沟"后头的老羊圈的鹞子翻身处,不知咋又来"灵感"了,毛发开始竖立......洞里钻出几团黑......此物两条腿,他立刻意识到:截路的!

是的。

截路的。

截路的要截他这"路霸"的路了。

张希华开始背靠堰。

小时候他曾跟着一个"土把式"学过什么"尉迟恭三十六小擒拿",后来就胡练,尉迟恭的真本事没练来,倒是练了一套"花路套",花路套上阵不能用,但今天不能用也要能用。"掌盘子的"发话了:"打从老子地盘过,留下你的买路钱!"听声音很嫩,不过十七、八岁模样,"路霸"胆正了--原来李鬼碰上李逵了,就凭我这187斤砸,也能把你这伙嫩条条砸扁编成席!就用"花路套"打起来,虽然脊背挨了两棍子,但离死还远着哩,提起枣木大棍砸下去:"哎呀,舅舅饶命!"--原来"此物"舅家是大尾沟,闻喜人把舅家的长辈都唤舅,舅舅就贼狗日的一人给了几耳刮:"舅舅这管子背不动了,你们给舅老子抬回去!"这"大路霸"提了他那条大恶棍,那棍端的是正直无私,疏而不漏,像杨志押送"生辰纲"一样把他那聚乙烯电弧套押回去,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磨得恶人没奈何!"

回来还是老办法。那"屎叛牛"沿着黑山拱上去,再从背坡拱下来,弯弯延延,起起伏伏,近看像八路军挖战壕,远看像万喜良修长城--那是古代中原农耕民族抵御塞北马背民族铁蹄蹂躏的一种笨拙而无奈的选择啊--这也是张希华抵御世风、世俗、愚憨、劣性、惰性的一种笨拙而无奈的选择啊!他在固守着某种阵地,某种看不见的"风尚"的前沿阵地!四面的压力排空而至,渐渐觉得力所不支,毕竟战斗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雷锋在呼唤,焦裕禄在叹息,叹息什么呢?难道世人真的听不懂吗?

干到夜里12点,自言道:"不早了,收工吧。"背上的"棒创"经大汗一浸就腐烂了,溃疡面在不断加深扩大哩,在如今的季节里,细菌容易繁殖,看来不能不管了,再不管就会形成无穷的后患,明天就去见医生......一步步走下山来,没走几步,觉得手脚不听调遣了,两条腿好像载不动我这187斤真本钱了......你们之所以恭顺地听从调遣是因为老子给你们喂"草料",老子今夜忘了带"草料"了,你们就给老子造反了......忽见天地装进"万花筒",转起来,万事万物都由着自己的性儿转,自由扯散,随便组合,谁也不管谁,谁也管不了谁,胳膊管不了手了,双腿管不了脚了......天上的群星咋不朝北斗了?地上的葵花咋不向太阳了?......我要走的道路不见了,眼前忽生出千万条小道来,忽生出万千条斜道来,我该往哪条道上走呢?......天花乱坠,金星乱蹦......他头一重,脚一轻,从生命树上掉下来,顺着大山的脊背滚坡了,滚下去......滚下去......本想拽住一丛"公公草",但"衮衮诸公"们谁愿意赔着自身的本钱给他拽?滚......滚......滚......

天上的北斗星静静地运转着,运转到天幕的老北端,张希华被寒冷的夜风吹醒了,满身一片浓重的露水......彻骨的冷......透心的凉......我在哪里呢?......原来他被悬崖边边上的一株大刺柴的老刺根给挂住了。大刺柴上的刺针们伸出千万个"友谊之刺",恩恩爱爱地勾住他,拉住他,刺进皮肉深处拽住他,舍不得和他"离婚"哩!挂在高崖上的张希华倒像个拦腰吊在绳儿上的大龙虾,下面是白云黑雾翻滚着的二百八十多丈深的"老黑沟"。高高在上的他全像成仙了,得道了,驾云腾雾的往高处走哩!......巨大的后怕震撼了他,两条大腿内侧的肌肉神经一酸一甜地串起味儿来,他死死抱住这棵老刺根,全像被狼撵急了的孩子扑进亲娘的怀抱里,"炸"地一声哭起来,全像苦胆给吓破了,哭地咋就不是人声哩?刺妈妈那浓重的露水扑漱漱落,咋也哭地恁伤心?......忽听得死去的老娘在半沟的峭壁上发话了:"我娃不哭,我娃不哭,恶狼最怕孩子妈,有妈照护着我这没妈的惶娃哩。"......微弱的星光照耀着他那血泪斑斑的"尸",望着他那胳膊儿腿腿儿,自言道:"大尾沟把你们养到187斤重,你这伙没良心的东西干到半路就想给我歇套哩......怎能对得起我大尾沟的油菜根!实话告诉你,算卦的给我姓张的算过卦,说张希华这人命大球着哩!只要老子这魂儿在,你这伙蹄蹄爪爪们就得听从我那鬼魂儿的调遣!"......又指指戳戳地说中条山:"中条山......中条山......算你贼狗日的心眼亮,没有把老子放卫星,你要是把老子放飞了,你这一辈子就算是欠下了我那黄世仁的血债了,万里长城不敢得罪孟姜女,你就敢得罪黄世仁?孟姜女哭塌万里长城八百里,我那黄世仁就和你驴打滚算利息,你就是赔她一万条万喜良当汉,她也不和你松口哩,不把你这中条山贼狗日的给逼日塌了才日怪哩!"

......

张希华在运城跑了14回,用2400多块钱,将2500米管子买回来,埋进去,然后又借了200块钱买阀门、对嘴、龙头、弯头,万事俱备了,拧开水龙头,但却不见水出来。

--千呼万唤不出来,日怪,日怪,真日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大尾沟这水咋就憨地不知道往低处流呢?!

技术,他碰到了技术这个软问题,这问题比碰上狼的问题,比碰上李鬼的问题是个更成问题的问题!

他用水桶、橡皮管做试验,把管头浸入水桶里,嘴在另一头吸一下,水就开始往外流,直到将桶里水流完。但这2500米大管子,谁能吸得动!

找到闻喜县水利局技术股,股里坐个大姑娘,是水利学校毕业的,人称"张技术",张希华就与张技术搞关系,套近乎,胡说什么500年前咱俩还在一个锅里搅过稀稠哩,还在一个炕上抢过枕头哩。姑娘一脸茫然:"......啥?......啥?"姑娘记不起500年前的那些稀稠事,但待他很温和,告诉他,要解决这问题,先将出水口封闭死,然后再往入水口灌水,目的是排气,也叫"排气压"。灌满了,在下游开封的同时,将上游的管头浸入水源,问题就解决了,这在水利上叫"虹吸",或曰:"倒虹吸"。

张希华明白了,我大尾沟的水不往低处流是因为我那管子的肚子里生满了气,首先要排那气。他提了茶壶,对准管子灌下去,管子咕噜咕噜就喝完了,一下灌了一天多,又在泉下挖个潭,买几块糖,哄了几个小学生,让甲站在村里水龙头前,乙站在村头制高点槐树疙瘩上,丙站在黑沟拐弯处,丁站在黑山山顶上,像一溜烽火台。每人拿一根高梁杆,上面挂个尿布也能行,这叫"旗帜",开水龙头的人一打"旗语"表示要开了,乙就摇给丙,丙就晃给丁,张希华站在"老婆满屁潺"的地方,见"丁旗"摇动了,将捆着石头的管头扔进潭,大家发一声喊冲回村里看水,水龙头哗哗流,没流多会变成尿尿,再一会尿后余沥,再一会沥都不沥了--小潭里的水吸完了。张希华的这一工程只不过是将黑山里的"老婆尿"变成村子里的"老汉尿",连"小伙尿"都算不上。

事实告诉他:需要修个大水池!

张希华要修大水池了,山里有的是石头,但水泥却在闻喜县水泥厂里睡着哩,水泥这东西也不是拿两片嘴嘴说说就能说回来的。一袋四块半钱,用车子带,带到"挑担"家再背,背这东西是老手,背上董村老坡口,背过洞子沟,背过三家门沟,背进黑沟,背上黑山,背到老婆胡尿的地方。但干这勾当离不了"大工",找谁呢?想起妹夫杨来管,妹夫是桥水沟人,相距七座山。妹夫是外村人,管不得大尾沟的事,但妹夫碍不过大舅哥的脸皮,答应了。

虽说时令进入春天,但山里的春天来的迟,泉下倒挂着凛冽的冰柱,他们挽起裤腿往下挖,挖得越深越大就越好,小水潭变成大水池了,"一个憨憨变成两个憨憨了"。

第三天一大早,等不得妹夫来,他就进山了。池里积了不少水,下去捞石头,水混了辨不得深浅,一脚踏进深水里,淹到胸口了。反正该湿的都湿了,就渡到深水处的崖下抠、捞,能捞多少捞多少。这季节,外冻内解,见上面土石抖抖落,急切退时却退不及了,一大片土石塌方了,将潭水推向潭外去,懵懵懂懂张不开眼,只觉呼吸困难,原来埋到胸口了,胸腹推不开泥石的压力,吸气就吸不进来,泥石却随着出气的收缩渐渐逼进,如蛇缠老鼠,越缠越紧。看看崖上,因塌方而凸出的新悬体,悬悬吊着,暂被几根刺根维护着......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来;看沟口,尚不见妹夫来;望天空,天上没有伸下一只手来。唤天,天不灵;唤地,地不灵;唤人,人不灵......渐渐觉得心在下沉,血在冷凝,一团"死"的阴影郁结在他的心头......上苍!难道说我张希华的小命到今天就要结束了?......大限到来,不可抗拒......渐渐觉得自己像一片飘飘落叶,落进水潭里,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打着旋儿沉下去......要沉到另一个世界里,......我......我......珠珠......爹是有情有义的,爹是怀着对珠珠的刻骨思念才离开这个人世的,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里,爹心里装的只有我的小珠珠......每年清明节......盼珠儿能到爹的坟头看一看,爹闭不上这双眼,爹想见我的珠珠哩......原来死并不可怕,它只不过是生命逐渐的萎缩,意识逐渐的朦胧,听见从远古幽冥国里,传来了沉重的安慰声:"躺下来,歇息吧。"又忽觉悠悠升腾,好像被判官拉上了黄泉路......好像被小鬼推过了奈河桥......又觉得好累,从来没有过的累,彻头彻尾的累,彻里彻外的累!--是该"躺下来,歇息了"......这些年里,我奔波在大尾沟的山道上,好像咋就没有歇过呢?这些年里,我顾不上看看我走过的路,今天好像是有空了,那弯弯扭的苦路上......却望见珠珠追来了,珠珠伸出嫩嫩小手,拉住他的衣襟儿:"爸爸,我要买小炮,我要买气球......"该给孩子买小炮了,也该给孩子买气球了,还是前年个就给他许下这个大愿了......孩子来到人世上才六个年头,他对生活的追求,只是一串小炮,只是一个气球,给他买了这些个,他就能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喜喜欢欢过个年......但......爹现在......身......身......不由自己了,只怕给你买......买不了了......莲莲追来了,莲莲搂住他的脚:"你这一去就天塌了,我孤儿寡母年年都过不成团圆年了......"莲莲来到我张家好像七个年头了吧,七年来,好像没给她买过一件好穿的,走进服装商店里,各种花色的衣服,各种花色的裙子,只要买上一件给她穿,她就能高兴好几年,只要稍微一打扮,她可是个能打扮起来的人儿啊......可是......可是......现在,我由不得自己了,只怕给你买......买......不了了,现在才知道我张希华原来还背了这么一身牵肠挂肚的不了债......死都死不干净了啊......莲莲拉、珠珠拉、小鬼拉、判官拉、拉!拉!全像群狼在老坡口上分我的尸哩......拖泥带水拉上岸,忽听天外传来打雷声:"哥!!""哥!!"......好像是妹夫在呼唤,又听得背后轰然做响,水涌泼上来......天真的塌了?--原来是那悬吊着的巨大的土石塌方了。浓烈的尘土好像从水泥车间往外涌,没有打出喷嚏来,忽长出一个牛鼻子,是谁在鼻子上"扎钻子",直往我的心底痛?

杨来管掐住大舅哥的"人中穴":"哥,哥,快醒醒!咱兄弟俩差一点做一路去'枉死城'了啊--啊--啊--!!"

杨来管扑在大舅哥的"尸"上放声大哭,哭得黑山摇,哭得盘山动!哭得塔塔山变软了,眼看着那"三座大山"就要倒下去了......

经过这场死的洗礼,张希华知道看莲莲了,张希华知道看珠珠了。下定决心给我的莲莲买上一件裙子,下定决心给我的珠珠买上一串小炮,下定决心给我的珠珠再买上一个气球!

--此间不乐,他思闻喜了。

张希华骑着车子下山了,那车子除了铃子不响之外全身响。

张希华的这件事也下山了,这件事除了自己不传之外人人传。

(八)

用了38袋水泥,水池修成了。

水,终于在张希华力与智的召感下,翻过黑山,越过黑沟,流进了大尾沟村。只要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哗流,只要水龙头一拧,张希华的泪就哗哗流,流进了大尾沟人的心田里。

从1977年到1985年,整整八年,一个抗战!

张希华凭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凭着顽强坚韧的毅力,凭着为民造福的一颗红心,凭着拼搏实干的超人斗志,认定方向,选准道路,以惊人的壮举,完成了大尾沟村的两次革命,从胜利走向胜利!他的事迹传过河底镇,传进闻喜县,传到太原城,《山西日报》记者穆哲民慕名而来,耳闻目睹,大受感动,他报道了张希华的英雄事迹,在三晋大地引起强烈反响。

1986年5月1日,张希华在太原出席了省劳模大会,1987年8月1日,张希华作为民兵代表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出席了全军英模大会,受到邓小平、胡耀邦的接见,张希华从北京戴回一朵大红花,胸前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三总部"颁发的金质大奖章,金光闪闪,好耀眼!张希华--这些殊荣,你受之无愧!老岳父摸着这朵大红花说:

"好女婿,这要是按过去说呀,就叫做状元及第了,这状元一及第呀,就披旗挂花,夸官三日,你在京师里给我夸了吗?"

希华说:"夸了,我们全体代表游了长城、故宫、颐和园,去了中南海,还上了天安门,展展给你老人家夸了三天!"

老岳父又说:"我的好女婿,走!跟着爹在咱大尾沟的沟沟畔畔里,也给我夸他三天!当年你爷爷说咱家要出圣人哩,咱家要出真龙哩,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出来了?这不是出来了?......自从盘古开天地,咱大尾沟啥时候出过进京的人,啥时候出过上天安门的人?!你看看,你看看,这得了吗!这得了吗!......这不得了!不得了!!"

张希华的老爹摸着这朵大红花说:"哈呀呀!足有碗口那么大,到咱祖坟上去,给你爷,给你娘,看个够......"

柴翠莲摸着这朵大红花声声泪泪地说:"......你不憨,......你这是大智大愚......我没嫁错,下一辈子我还和你合伙哩!"......说着说着就坐下去了,说着说着就卧下去了,又开始了她的驴打滚......

......

孔子曰:"大智大愚,小智小愚,无智者不愚也。"

--孔子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推算出在天干地支运转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岁次己卯的"九重"年轮上,大尾沟就要出现一个大才大德大智大愚的大奇人,所以这个大"立论",那时就给他立好了!

(九)

"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个人为个人,八十年代人骗人,九十年代人宰人"--此市井闲言,名曰:"声声叹"。

1996年他担任县陶瓷厂巡逻大队长兼保卫科长,1997年他辞去这些职,戴上"大尾沟村党支部书记"的官帽回来了,他要在大尾沟这个大舞台上唱大戏了,他要在大尾沟这个大舞台上抖他的"官帽翅儿"了。我就不信尿不到一个壶儿里,尿不到一壶也得尿!不准再像"老婆尿尿满屁潺"了,不准再像"三寸金莲扭秧歌了"!

首先召开群众大会,吹了几句大话:

"我张希华要是贪污村里一分钱,我就跪在黑山下,一人过去吐一口!吐在脸上我不擦,让唾沫花花把我张希华淹死!"

其次召开村委会:咱们都是"官",是咱大尾沟有头有脸的"大官人",这是群众给咱脸,群众给咱脸,咱就要"要脸",不要"不要脸"!群众拿盘盘端着咱,咱就端端正正经得起端,不要"狗头不吃盘盘端"!如今到处是腐败到处是贪,跟我张希华干,你们就不要想那贪,较劲处还得往外摊!跟我张希华干,你们就不要想沾光,就看吃亏吃多少!尤其是干部和党员,多干活,少说话!漂亮话说不富咱的大尾沟,漂亮话说不胖咱的空布袋,空布袋撑不起大江山!

--这就是张希华的就职宣言,全像一堆石头滚了坡,哗哗啦啦满山响!他定的各项制度,就是"铁里蛀虫"也休想蛀进去!

他的话,黑山信,盘山信,塔塔山也相信!就是村里那棵无眼无珠的老槐树也默默地点头相信哩!

(十)

"大尾沟不富,我就不回城!"--他要进行第三次革命了。"我要让大尾沟的大尾巴高高地给我翘起来,翘立在中条山的山顶上!"莲莲让这话"把"给吓酥了,她肚里的那颗人心迸出来了,迸得死活找不见了!可怜我们的莲莲从此没了人心了。

村里穷得除了青石头就是黑石头,除了黑石头就是黄石头,石头碰石头,哪能碰出钱?张希华又拿出自己的三千块钱"外块钱",从陕西韩城买回三万棵花椒苗,名叫"大红袍";又借来一千八百元到栗村买回六千棵小柿树;粜麦折来二百元,扛回两千棵钻天杨;恨不得扛回"法兰西"国的梧桐树--只要栽下梧桐树,何愁没有凤凰来?张希华掏钱你们栽,谁栽归谁,多栽有奖,少栽罚钱!--这就是"土八路"的憨政策。山上到处是"刺儿窝",刺儿上面长酸枣,就用酸枣接大枣,带领村民死劲地干,一下接了十六万棵,他眼前呈现出一派绿色的希望,"此间乐",又"不思闻喜"了,一两个月不下山,间或下山了,还是因为"忙村事",路过家门而不入--还要再创大禹的奇迹哩!1999年他动员村民种了60亩烟叶,在大旱之年却以每亩千元的丰厚回报,报答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一年烟叶顶二十年麦,赛过莲莲的驴打滚"--村民眼里闪出了希望的光亮,大尾沟有了前程了!张希华又跑关系,走路子,拿热脸蹭烟草公司的冷屁股,将种植面积扩大到200亩;"大红袍"一斤买到18块;认定"石榴"价钱好,又组织大家弄"山石榴"--咱要把甜根扎进富海哩!张希华与村民们签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发家致富协议书》,其"细则"规定张三发展牛羊山獭多少只,李四饲养七彩山鸡多少羽,王麻子种植澳大利亚石榴多少株,后附"罚则十六条",要人人签字,个个压章。村民们认为这又是"婊子立牌坊哩,其它村也常弄这号事哩,这没啥喀!"但等签字画押摁上血红的印记后,这一下算是留下大把柄了,张希华抓住这把柄就变脸:你都给我听清了,白纸黑字,红口银牙--这就是给咱北京城里的江总书记立下宏誓了,这就是给咱汤王山上的汤王爷许下大愿了!谁要是"还"不了这个"愿",我就和他没个完,谁要是"还"不了这个"愿",那"十六条"就和你算不了!山民们这才知道大上当!闻喜县委把大尾沟大鞭杆的大把柄全权授到他的"黑"手里,县政府又给他势力给他胆,大尾沟的土地爷只好纠集众山鬼召开"新世纪形势突变论坛会":"有球法!他如今叫咱往东跑哩,咱哪个鬼还敢给他贼狗日的往西走喀!"村民们不再坐在碾盘上满足于对命运的解说了,"命这东西原来山不拿,沟不拿,就在咱自己手里拿着哩!只要干,它就变!"张希华企图将"烟草"套在他的"大红袍"上,大红袍套在他的"大红枣"上,大红枣套在他的"石榴花"上,然后再去套山外的"石榴裙",设置一套"连环套",先套心,后套筋,套成利益的共同体,套在"大尾沟"这套老车上。前面是政府牵着鼻子的好政策,后面是张希华举着的恶鞭子,在这种势头下,不拉也得拉,只能进,不能退,退就"滚坡了"。"能让努死牛,不敢搁住车!"--张希华像个大蜘蛛,在编织着他的"那一套",碰上苍蝇套苍蝇,遇上蚊子套蚊子,能套住的咱就套,套不住的咱想法套。张希华像只老母鸡,在孵化他的大尾沟,石头都能孵热了,我就不信孵不热大尾沟这颗冰冷的心!二十一世纪的曙光已在大山那面展露,大尾沟开始呈现出兴旺的气象来。莲莲劝他辞了那"官",眼看50岁了,干不了了,汗也流干了,力也出完了,白发已爬上了你的头了,如今爹又去西安二叔家长住去了,你一个人在山上干一天,回来连一口热水也没人给你烧了。你一个人在山上是既当老婆又当汉,我一个人在城里是既当汉又当老婆,咱俩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分裂到啥时才团圆,啥时候才能尿到一个壶儿里?

希华说:"那你回我这山寺来,咱这和尚尼姑不就团圆了,不就尿到一个壶儿了?"

撼山易,撼张希华难!莲莲知道撼不动,也就不撼了,撼了也白撼,白撼还不如不撼呢。石头都能孵热了,我咋就孵不热你这颗铁打的心?休说"走路君子念三遍",我念了总有三千遍了,咋就颠不过窍儿来?--可见我们的莲莲实在算不上个有本事的"模范姑姑""好君子"。1999年,珠珠考进山西理工大学,入学需要七千元,莲莲只好出去借,说来也怪,只要张希华老婆来借钱,不论走到谁家里,就是没有也说有。莲莲知道,这是人们敬奉我那"圣人"哩,这是人们敬奉我那真龙哩!看来人世间有难就有易,这"难"和"易"也是一轮一轮跳着的。儿子启程了,亲朋好友们都到车站来送行,单单不见那"大官人",山里娃第一回出远门,这就像狼崽被猎人掏去了,掏痛了狼妈妈的这颗心!莲莲千叮咛,万嘱咐,一串眼泪一串话,要她这"没爹"的孩子全记住,那样子全像诸葛村夫临别念他那《出师表》哩,竟糊涂得"云不知其所云"。莲莲好像是那株"离恨天"上的"绛珠草"托生下凡的林黛玉,这一生只有用珍珠般的眼泪还他的债!火车吼几声,告诉行人:"我要出发了。"莲莲将儿子推上车,儿子探出头来仍在人海里寻他的爹。妈说:"别寻了,你爹忙村事,顾不得送你了。"火车长吼着跑出老远了,儿子的头仍未缩回车窗里,一直遥望着中条山,直到望不见。珠珠的眼泪也像珍珠项链一样,一串一串挂下来,从闻喜挂到太原城,一挂就是八百里!儿子走了,赵大妈说莲莲:"你也快修炼成圣人了,他们都走了,剩你一个人在家里,你不是'剩'人谁是'剩'人?你家快成圣人窝了!"儿子回信了,说"苦命的妈妈辛苦了",并说"咱全家人都应全力支持爹的工作,儿子我以后挣了钱,首先给妈买回一台大电视。"--是啊,二十年前谁家有台电视机就是一件大新闻,二十年后的今天,谁家没有电视机也成了一件大新闻,尤其在闻喜城开发区的富贵窝里,开发区几乎家家都有两台以上电视机,老婆孩子各看各,所以又独创一道"无电视机户"的奇特风景!走进这清清贫贫的浅"庵"里,与众不同的就是正堂上"三条鱼儿"齐心协力托起的烤制着雷锋头像的"九寸圆盘",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这个家说穷也穷,说富也富,大穷大富,无穷者不富也--给人以某种"哲"的启迪,给人以某种"道"的启示,看不透这"侯门深似海",估不透这"海底龙王宫"。

张希华命苦,这几年里天不助他,"回村三年,大旱三年","在山上栽的树,死的多,活的少",但天不助他人助他,天上伸下了一只拉他的手,闻喜县人民政府将五万元巨款送上山并决定给大尾沟村铺油路!中共闻喜县委"闻发(1999)第27号文件"发出《关于向优秀共产党员、农村党支部书记张希华同志学习的决定》,号召全县人民"学习闻喜的活雷锋,学习闻喜的焦裕禄",--闻喜出了个活雷锋,闻喜出了个焦裕禄,于是闻喜县就掀起了一股六十年代那种学雷锋、学焦裕禄的新热潮,竖起了一根强大的精神支柱--现在是需要这样的精神支柱的时候了啊!这是一根擎天柱,它能擎起欲塌的天!雷锋精神回来了,焦裕禄没有被历史的尘土所埋没,共产党人的威风又来了!

如今走进大尾沟,只要提起张希华,人们就流着热泪像当年兰考人讲述焦裕禄的故事一样,又一次给你说起他。"他心里只装着别人,单单没装他个人"--这与六十年代人们评价焦裕禄"他心里装着全体人民,唯独没有他自己"的话何其两样?

......

观此山川形势,却似一架大琴,张希华开拓的弯弯山路似谱入此琴的音符,以亢奋向上的旋律,奏出时代的"大风",与人心产生共鸣!相信党风、社风、民风、官风会在这一"大风"的裹胁下上升到一个高尚的精神境界里!

后记

你没去过大尾沟,想象不出大尾沟是个什么样。

1999年12月19日晨(星期天),我们到得山下。看那山却生得猛恶,日头还在山那面,所以大山就被强烈的逆光衬托成巨大的黑色剪影,凛冽的山风夹着暴唳的哨音在半山扫荡,下了车全像"脱赤腿"。我们沿着张希华开辟的道路前进,山风一浪一浪涌过来,恨不得把我们往沟里涌,沟沟畔畔上是张希华亲手栽植的花椒树,它们在寒风中散发着只有花椒树身上才有的那种大辛味和大苦味!踏上这条"人往高处走"的路步步高升,忽见大山的褶皱里远近撒了一些荒凉的屋舍--这就是大尾沟!

放眼群山,山头们全像新剃的僧,光了个光。俯视这条大沟,堪称"一级卫生单位",一干、二净、三白、四大皆空--在这里屙个屎想找片树叶擦屁股还得提着裤裆去找沟底的那棵大槐树!

大槐树就长在石头堰的堰头上,树上有两个老鸹窝,那槐偏着身子长,那窝也就偏着垒,当地民谣云,此地"一年只刮一回风,从年初一刮到乱窜黑"--这话显然夸张了,实际上"一年只刮十一个半月"。上南垣过河底,凡树都是"日本人攻南山--爬着干",此"闻喜十大怪"之一,所以老槐树同样抗拒不住大风的欺压,就顺应风的潮流长成了"爬爬树",窝就顺风屈势地垒成了"偏偏窝",又因窝们构筑在这"特区"里,所以就带上"大尾沟特色",首先盘根错节死死抠进树杈子,全像进入"一级战备",老鸹们知道:"不这样干它就日弄得你使不成。一不操心,它就把老娘的老窝连底端掉了。你还想在这里住?住球!"--老鸹身有双飞翼,本能远走高飞去他方,但此物天性反哺,宁肯让大尾沟的贫风刮干了,也不肯背其井离其乡--痴情啊赤诚,应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

来到高高的崖畔上,有个"穿鞋戴帽"的小山门--这就是张希华的家。门上关着铁关子,冰冰冷冷告诉你:"家里没人!"但未上锁,证明人未远行。畔头上遇一村民,方知:"他--上--山--了--!是--挖--"后半截被山风刮跑了,没拽住。

推开山门,一个小狮子狗跑出来,闻喜话唤做"小板凳狗",它既热情又奔放,很有点问寒问暖的意思。

看这张家大院,一横三孔土窑洞,"连二砖"出檐,土坯锁口--仍保留着六、七十年代"山顶洞人"式的建筑文化。堰不很高,所以窑门口就低低的,跨进"窑门槛"还要下一个土台阶--这叫"下梯窑"。堰上的黄土已被历史的风雨侵蚀得一派剥落,烟囱裱立在两窑之间的鼻疙瘩上,但不冒烟,天窗的楣上有个泥垒的燕儿窝--"燕儿不知何处去,窝儿依旧盼春风!"唯院里的水龙头张扬出一点现代化的气息来。四只老母鸡和十二只山雀雀及两只"红火鸟"在柴草堆里不知挖掘着什么,似乎仍在重复着千年的故事,只有红火鸟"突儿""突儿"飞,呈现出两点红火景象。也许是此地"酸风射眸子"吧,我们的眸子酸起来。

我们去过许多"村官"的家,渐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每到一村,只要看见哪家地盘最好,房屋最阔,不用问,必是"书记"或"村长"的家,愈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这个判断就愈加正确。只有两次判断失误,究其原因,原来"书记上任还不到三年哩!"--这是当今农村文明富裕的"特殊体现",或曰政治经济的"无奈反映"。

南窑里是犁、耙和捆麦用的"疙巴绳",但绳头不是小巧玲珑的"疙巴",而是一尺半长的"疙杈",透出一股"山"气。窑底有个小拐窑,不"光明正大",不知里头隐藏了多少玄机。中间窑洞是张宅的中堂,推开窑门,炉火早灭了,想"附炎",附不上了。炕上一卷薄铺盖,窗台上是一盏满身油腻的煤油灯,一个军用水壶,漆皮跌落不少--它肯定滚过坡,看样子都不止一回,因它磕磕碰碰,遍体鳞伤。半窑横个柜子做屏障,那柜黑滑黑滑的,久经考验的样子......是民国初期的遗物吧,那木板多有拼接,可见他祖上不富。柜前是案板,上面扣一瓦盆,扣住五个因发酵不好而蒸成的"死疙瘩馍"和七个满身披着白霜的洁白的柿饼及四个红红火火的"朝天椒"--也呈出点"突儿""突儿"的红火味,好像一不扣紧就"突儿"一下飞了!有关柿饼的一个童谣却唱得好,道是:"狠心的嫂嫂,剥了我的皮袄;狠心的哥哥,把我送到山坡;老天爷爱怜我惶,给我一身白衣裳......"案板对面是供桌,供了母亲的牌位,前面一个香炉,积了不少香灰。

环视窑内,再没什么可张扬的了。难怪他出门不上锁,哪个"君子"来掏他的窝?窝里连个蛋也没,就是掏,掏什么?所以,不必像"开发区"人安防盗门、锁之类的,先无这些俗事缠绕,于清苦之中倒透出点超脱,带着一股仙气。大尾沟有个"喊山谣",也叫"喊山吼",山娃们站在山顶上喊:"皂角角树--!疙咧咧弯--!小姑担水不换肩--!一下担到老黑山--!老黑山--!有大仙--!什么仙--?焦裕禄和雷--锋--!"那吼声圪哇圪哇游过去又从汤王峰上圪哇圪哇卷回来再圪哇圪哇荡出去,千山万谷一起响应,俗称"震哇哇",隐藏着某种天意--真正的天籁之音!但天意若何?不得而知。窑壁上贴了一张画,曰:"锦绣孟州",说武松当年发配的孟州出了一位名叫何广位的锦绣人物,此人生擒猛虎7只,活捉猎豹230只,画面上是他骑在豹背上捉豹的"实况照",惊心动魄。画面的空白处,张希华写了两行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你服你就服不服也得服"。

北窑里是几口勒着铁丝的坛和瓮,蓄满水,结着冰。此窑的左侧有个小土门,低头侧身穿进去,原来又是一进小庭院,隐隐有点"五花穿梅"的那个穿法......竟糊涂起来,不知这张家原来还院套院,不知这"庭院深深深几许?"--原来不深,一眼就看透了,只有三、四页席那么大,三面环堰,一面是墙--它是从土里刨出来的专喂牲口的犊牯圈。浅浅小窑里喂着两头历尽沧桑的老驴子,它们只管低头吃它的草料,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槽前是一口无情无义的铡刀,铡墩脸朝天躺着,龇牙咧嘴露出两排锐利的恨齿,它遵循的法则是"一寸三刀",旁边是被铡得碎尸万段的山苜蓿和公公草。

除此而外,没甚写头了,十分要写的话就是窑门口的半堰上有棵自生自长的山杏树,主根露裸在外头,那"根"也就变成了"身",须根们倒是紧紧抠进贫土深处,好像从那里吮吸着"乳汁"什么的吧,继而又报恩般地固守着这一方母土,紧贴着堰儿往上长,好像打一会不贴紧就会"前倾"过来--看来在大尾沟活个树就是难!只是一枝杏枝伸出墙头去了,似乎向外界传递着那种"关不住"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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