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志愿者谈生活重建

2009-04-17 09:33钱理群
书屋 2009年3期
关键词:消费主义消费生命

钱理群

这是我这一两年一直在关注与思考,并在许多场合一再谈及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中国,应怎样实现制度、文化、价值与生活的四大重建?今天,我想和诸位一起讨论其中的一个方面:生活重建的问题,或者说,从生活重建这一角度切入,在另一层面上讨论四大重建问题。

对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质疑

我想从当下所面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说起。这一次金融危机可以说是震撼了全球,并引发了对许多问题的重新思考。这种反思涉及许多方面,其中和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有关的,是人们发现,引发金融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的贪婪,超前消费,而在消费透支的背后,是一种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由此引发的是对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及其背后的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反思。而这样的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价值观,不仅盛行于欧美西方国家,而且在中国甚至是在中国的农村也是大有市场,深刻地影响了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

消费主义所建立起来的是怎样一种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呢?概括地说,有以下几个特点。一,物质第一,欲望第一,以满足不断增长、不断变化因而永无止境的物质欲望为追求目标,在其背后是一个将人视为“物质欲望动物”的理解与想象;二,以高消费(奢侈消费,一次性消费,高额度、大批量消费)和豪华享受为“现代生活”,这背后是一种“现代化”想象;三,以消费能力和消费生活为社会地位、个人成功、声望的评价标准,消费便成为人们生活意义的来源和不断追求的对象。甚至可以说它在不断地制造关于什么是“成功人士”,什么是“社会品位”,以及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幻象;四,为满足无止境的物质欲望,就必然无止境地追求金钱,形成“金钱崇拜”,在中国的体制下,为追求“钱、权交易”,也会同时产生“权力崇拜”和对权力的驯服,因而,这样的消费主义是得到权力和市场的双重保护和鼓励、支持的;五,以上一切想象、理解、追求都是以人们想象中的“西方世界”,而且主要是“美国模式”为样板的,这背后同样有一个西方(美国)崇拜,以至于“现代化、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的想象;六,消费是有等级的,这样的消费等级尽管实际是社会不平等关系的一个折射,但却被“消费面前人人平等”的假象所掩盖,并形成了论者所说的消费伦理:“只要你能挣,你就可以花;奢侈在当今不算什么,挣不到、没得花才是问题;达不到当今流行的消费水平是你无能,是丢面子的”,由此形成的是“有钱奢侈光荣,无钱消费可耻”的舆论。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与诱惑下,就大大加剧了消费竞争。“用一切办法挣钱供消费”成为追求,也形成了高度紧张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同时产生的是随时可能被淘汰的不安全感与焦虑感,造成了许多生理和心理疾病。以上几个方面,实际上是构成了一种“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当消费主义占据了支配地位时,它同时是一种“文化霸权”,它控制了人们的消费的“需求”与欲望,就控制了人们的价值选择和以此为前提的制度的生产与再生产,以及生活方式的选择。

因此,这样的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是可以从几个方面进行质疑的。首先,消费主义鼓励的是一次性、高额度、高批量的奢侈消费,它就必然是“对能源、材料、资源、技术以及劳动的高消耗,通常也是对环境、生态的大规模的破坏。这个问题,我想今天已经看得越来越清楚。特别是今年所发生的能源危机、气候危机以及接连不断的自然灾害,更是向人类提出一个警告:这样的高消费、高消耗、高污染、环境大破坏,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不仅不允许,而且几乎不可能了。应该说,人们所称羡的美国发展模式和生活方式,是在世界殖民帝国时代的特殊条件下形成的: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实际上是在国内实行高消费、高享受,而把必然同时产生的环境危机、生态危机转嫁到了作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不发达国家。我们且不说这有违社会平等、公正的原则,而且在今天的世界显然已经不可能复制,像中国这样的人口众多的后发达国家再也不能、也不可能走这样的高消费、高消耗、高污染的道路了,而必须作出别样的选择。这一点,我想,在这一次全球金融危机中,我们应该看得更清楚,而且这样的别样选择具有越来越大的迫切性。

当然,更重要也更根本的,是这样的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它会对现实生活中的社会不平等、腐败等消极现象,以及体制和市场的弊端形成掩盖和遮蔽,使之合法化、合理化,同时对年轻一代进行错误的引导:因为从根本上,它将导致人的异化。这里需要对消费与消费主义作必要的区分:物质消费的合理性是无庸置疑的,我也经常引用鲁迅的那句话——“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发展就不仅是精神的发展,也包括超越生存、温饱层面的物质生活的发展与享受;但鲁迅同时又解释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消费主义的要害和问题,在于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实际需要的满足,而是被刺激起来的欲望的满足,“人们所消费的,不是商品和服务的使用价值,而是它们的符号象征意义”,在这样的“虚幻的和无止境的需求”中,人事实上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物质的奴隶,像人们常说的“房奴”、“名牌奴”等等,而且如前所说,还必然成为金钱的奴隶和权力的奴隶。而且激烈竞争中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也会梦魇般地压在人的心上,即使得到了奢华享受,也只是瞬间的感官满足和虚荣心的满足,难以产生持续而实实在在的幸福感。

这样的消费主义在中国已成趋势,不仅得到权力和市场的支持,而且事实上是得到“千百万人的‘积极同意和‘主动实践”的。而且还特别得到许多青年,也就是你们的同代人的认同,许多城市里的青年都以成为这样的高消费、高享受的“成功人士”为自己的梦想。乡村年轻人,有机会出入于城市和乡村的年轻人,更是这样的城市时髦的追逐者。这都构成了消费主义的某些正当性:尽管消费主义作为一种引领社会的思潮是存在弊病,并会产生有害影响的,但作为个人,如果是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去追求高消费,高享受,也似乎无可厚非,我们不能用道德主义的眼光去评价、看待消费主义。

这样,我们既不认同消费主义,甚至持批判的态度,又无法从根本上来改变这样的趋势,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理想的“新生活”

我想从四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第一个要提出讨论的,自然是如何处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也就是说,在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人在获得生命所必须的物质以后,我们应该做怎样的选择?是像消费主义者那样无止境地追求物质享受,以不节制的物欲满足为生活的意义,还是另作选择,不追求物质生活的奢侈豪华,而转而追求人的精神生活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向人的生命本质迈进:人最终和动物区分开来,人之为人,就是因为人有精神的追求。这是另一种活法:追求简单的物质生活和丰盈的精神生活,做一个“外表生活俭朴,内心世界丰富”的人。用我这几年,一直向年轻朋友鼓吹的话来说,就是“脚踏大地,仰望星空”。

这里有生命的取舍,一方面,是舍弃,“需要极少”,过简朴的生活。我最近正好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将循环经济建设成为新的生活文明》(作者:潘洪其,载2008年9月1日《北京青年报》),谈到循环经济的基本原则就是资源消耗的“减量化”与资源“再利用”,并据此提出了“新生活文明”的原则:“新的东西消耗得少些,再少些,旧的东西用得多些,再多些。”那么,我们这里讲舍弃,讲“需要极少”,就是符合未来经济发展的趋势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人自身的发展。有人曾将这样的简朴的生活称为“自然的生活”,这是大有深意的,就是说它是更接近人的自然本性的。现在大家都在提倡吃简单的有机食品,拒绝过多的人为加工,恢复食品的自然本色,这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也不只是食品而已,人也应该过更为本色本性的生活,在我看来,这样的拒绝奢华的简朴生活或许是更接近人的生活本色、自然本性的,也更利于人的健康。另一面,还要获取,“需要极多”,就是精神的需求,人的内心的需求应当得到最充分的满足。当下这个烦嚣的世界,外在的诱惑太多,我们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反而容易忽略,而人的内心世界恰恰是最丰富最广阔最有发展空间的。内心世界的枯竭才是生命的真正危机,忽视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这就使我们从根本上远离了人的本性、本色。

这里还有一个如何对待人的欲望问题。我在这里要向大家介绍一篇周作人的文章——《生活之艺术》。文章谈到“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就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糟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他因此提倡“生活之艺术”,要旨是“禁欲与纵欲的调和”,“欢乐和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周作人认为,这样的“调和”和“节制”也就是中国儒家传统中的“礼”,他说:“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和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这是1924年,即距今八十多年前的理想,或许到了今天才显示出它的意义。因为这八十年来我们一直在为基本的生存而努力,在大多数人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谈“生活之艺术”本身也有点奢侈;现在,我们在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以后,就可以来谈这类精神上的奢望了。

谈到人的精神生活,我想提出两个建议。

首先,我们要使“阅读”成为我们精神生活的一个基本组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据说法国作家福楼拜曾说过一句话:“阅读是为了活着。”陈平原先生在一次关于读书的演讲中引述了这句话,并且说:“这么说,不曾阅读或已经告别阅读的人,不就成了行尸走肉?这也太可怕了。”话虽可怕,但也说出了一个道理:阅读对于人的生命意义和健康发展是不可或缺的。据说美国总统尼克松也有一句名言:“所有我认识的伟大的领导者几乎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全部都是伟大的读书者。”他提出了一个“伟大的读书者”的概念,是很有意思的:读书能够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使你成为一个精神的“伟人”。瑞士著名作家黑塞对阅读对人的意义,有一个很好的阐释:阅读是人“获得教养的途径”。作为个体的人,我们的生活是有很大局限的,受到我们生活在其间的现实时间和空间的极大限制。我们如何和百里千里万里之外的人世间、宇宙空间建立联系?如何和百年千年万年之前的历史文明建立联系?只能通过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阅读来实现,阅读是我们打破自身局限,和历史与现实的民族文化、人类文明建立精神联系的基本手段和途径,而有没有这样的精神联系,就关系着人的生命的意义、质量,可以这么说,我们正是通过阅读,使人从自然人变成文化人,由生命的自在状态进入自为、自觉状态。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从人的精神需求、从人的生命本质来重新认识阅读的意义;这样,阅读才能成为我们生命发展的内在需要,成为我们基本的生活方式。

其次,我们要格外重视体育。坦白地说,我是受到了奥运的启发,才思考这个问题的。而且我来谈是有些尴尬的:因为我这个人的最大毛病就是不锻炼身体,因此,我大谈体育的意义,只能是纸上谈兵,并且多少有些自我嘲讽的意味。

我在报纸上看到美国著名黑人田径运动员欧文斯说的一句名言:“奥运会不仅是比赛,还有尊重他人、生活伦理、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以及如何对待自己的同类”,“奥林匹克主义是一种将身、心和精神方面的各种品质均衡地结合起来的人生哲学”。这里谈到体育对人的身、心健康的发展的意义,以及体育背后的生活伦理、人生哲学,都是点到了体育的本质的。

我在奥运会的集中展现中所看见的体育,是一种“美丽人生”。首先是“人体之美”。有一篇奥运评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题目是《发现美丽是奥运会的魅力之一》(作者:张天蔚,载2008年8月23日《北京青年报》)。文章谈到,“从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诞生之初,展示、发现、欣赏人体之美,就是运动会最重要的内容”。作者提醒我们,“对体育运动的魅力和价值”,要“有更全面的认知和体会”:通过这次北京奥运,国人已经摆脱了“唯金牌论”的迷思,但只是一味强调学习运动员的“拼搏精神”,也依然没有走出“宏大的议题”,还需要能够“公开、快乐、健康地欣赏运动员在赛场上所展示出的美丽”。我以为,这是抓住了要害的:体育的第一要义是关乎人的个体生命的健康发展,而且首先是人的“躯体的雄健,协调,美丽”。而我们的误区,恰恰是要么像我这样完全不注意自己的肢体的健美,要么就是像某些消费主义者那样,一味地追求“美容”消费——这样的“美容消费”的问题,一是注重人为的装饰美,而忽略了人体的自然美,二是美容成了时尚,并不真正关心人自身的人体健康。对于我来说,谈“人体之美”似乎晚了一点;但对于诸位来说,却必须趁自己还年轻,一定要通过体育锻炼来达到自身躯体的强壮和协调——在我看来,这是人体之美的两个基本要素,这不仅是人的生命发展的基础,而且本身就体现了人的生命的意义,人的魅力。

第二个问题:我们的生活应该保持怎样的节奏?如前所说,消费主义者为达到高消费、高享受,必须有高收入,也就必然以高度紧张(工作的紧张与内心的紧张)的快节奏的生活为代价。问题是能不能有另外的选择?前几年我在探讨贵州的发展道路时,就接触到这样的问题。我发现,贵州老百姓在长期的农业社会里,形成了一种“安闲、散淡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可能带来某种惰性,必须进行一定的改造,注入更多的活力,以适应新的建设与开发的需要”。我的问题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对这样一种贵州老百姓长期形成的,也是历史选择的日常生活方式多一些理解与尊重,并将其转化为新的建设的精神因素。比如说,我们能不能以一种‘从容坦荡的心态来进行贵州的开发和建设,不那么急于追求高速度,而是以‘慢而不息的精神,追求社会经济更为平稳的发展,在‘紧张与‘安闲、‘进取和‘散淡之间取得某种平衡,重建既对传统有所继承,又能适应社会发展需要的,既旧且新的日常生活方式?”这里谈到了“慢”,这也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发现自己所关注的无论是教育,还是乡村建设,都是“慢的事业”,都不能立竿见影,急于求成,而是需要长时间的努力,潜移默化,逐渐见效的。因此,与之相适应的生活节奏也应该“慢”,更准确地说,是“慢而不息”,这背后是一种生命的“韧性”力量。

安闲与散淡的慢生活,还蕴含着一个生命命题,即“闲暇”对于人的生命健全发展的意义。这也是周作人所鼓吹的“生活之艺术”:“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这其实正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强调“无用之用”、“无为之为”。林语堂就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悠闲生活的崇尚》,认为“爱悠闲”是中国人的“性情”,“是由于酷爱人生所产生,并受了历代浪漫文学潜流的激荡,最后又由一种人生哲学——大体上可称为道家哲学——承认它为合理近情的态度”。闲暇还有一个意义,即是“意味着人可以专注于自己乐于从事之物,在追求自己的兴趣中获得乐趣与满足”。个人小乐趣、个人小自由很容易被忽略,但对于个体生命的健全发展却十分重要。还需要强调的,是我们所说的“闲暇生活”,和“无聊的生活排遣”是有着质的区别的:后者是生命萎缩的表现,而闲暇展现的恰恰是生机勃勃的积极的生命状态。

第三个问题:如何重新认识乡村生活的意义。我们前面所说的简朴的物质生活、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一位伟大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就是美国作家梭罗,他的第一个实践活动,就是他二十八岁时只身一人来到他的家乡城外的瓦尔登湖,自建小木屋,自耕自食两年有余。他说他的目的是要“想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后来美国著名的哲学家爱默生也在这里定居,还吸引了作家霍桑等一批十九世纪美国的杰出人物。后来梭罗写有《瓦尔登湖》一书,上世纪九十年代介绍到中国,也产生了很大影响。梭罗和他的朋友的实践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他们在乡村生活中重新发现了我们在城市的现代文明中失去的生活文明和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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