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

2009-07-13 01:49杨四海
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西单苹果园双脚

杨四海

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脸

一条潮湿的、黑色枝干上的点点花瓣。

——庞德《在地铁站》

沿途没有天空,没有田野,没有树木,没有行人,也没有其它车辆行驶,列车从城市某个地址出发,却从不驶出这个城市,抵达另外一个城市的站台。如果熄灭那些灯光,隧道里的车站,轨道,还有轨道上这飞驰的列车,即使在白天,也肯定处于最黑暗的包围中。

对于生活在地面上的人,是地铁这样的交通工具,将我们带到了原本应是属于秘密的那个地下,在短暂且封闭的旅程中,暂时做到与天空下越来越狭窄的街道无关,把雨雪风霜或交通的堵塞,也搁置在一边,甚至可以无须眺望车窗外面会有什么风景出现——因为能够眺望到的“风景”,除了隧道里的黑暗,还是那些昏黄的灯光穿不透的黑暗……

我居住的那个城市至今没有地铁,或许好多年后,也还不会有地铁,但我去过有地铁的一些城市,自然不止一次乘坐过地铁。第一次坐地铁时——那条地下的铁路,给我带来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于我来说,1995年7月29日上午的那趟地铁是陌生的,车箱是银灰色还是红色的,我已记不清了。在北京苹果园,当我用五角钱票价,登上至西单站的地下列车后,首先感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已与那长长的隧道,一起在支撑着一个城市的重量,我感到了巨大的空洞,同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压。在这种空洞与重压下,我记住了自己踏上列车的脚步是笨拙的,瞬间的迟疑,与强烈的空间陌生感,使我进入车箱后,没有找到座位,因为那节车厢每个座位下,都有了先我一步坐下来的一双脚了。我也因此记住了,坐在我左前方的那个女人白色裙裾下的一双脚——这双穿在白色皮质凉鞋上的脚,踝骨突出,脚背绷紧,呈现的线条修长而流畅,在我眼中是如此美丽。那时我竟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用这双脚跳芭蕾舞该有多好。自苹果园到西单,这双跳芭蕾舞的脚,一直躲躲闪闪地在我的视野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未曾想要看一眼那个女人的脸。这自然只是我对首次乘坐地铁的回忆,可我不清楚的是:为什么自己今天的记忆中,会有那双脚固执地浮现。

在北京,没有人想要和我在北京的地下说话,我也没想和自己说话。车厢里的我,只能默然无声地倾听着车轮走在轨道上的声音。但我分辨不出这地下列车与那地面上的列车,它们的车轮在碾压钢轨时,声音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北京之旅。1995年的夏天——7月29日、7月30日、7月31日——这三天里,在苹果园附近某个小旅馆,我夜伏昼出,每天上午起床后,洗漱完毕,随便找了个卖稀饭又卖煎饼的街边摊点,吃完早点,都会在八点钟左右,乘地铁到西单站,然后再步行或乘公交车,去我来北京前就打算要去的那几处名胜古迹:比如故宫,比如地坛,比如圆明园、颐和园——它们在我记忆里,依次先后排列,都与那个夏天我坐过的地铁,我喝过的稀饭,我嚼过的那几张煎饼,甚至与我看见的那双“舞者”的脚有关……

地铁在地面之下,快速,准点,安全,有秩序地运送着乘客,这和地面上的火车或其它交通工具没有什么不同,但必须确定。地下铁路的起点与终点,都在那个城市的地下,列车只在同一个城市内运行,只要你是这个城市的人,你乘坐的任何一趟地铁,都不可能带你走出这个城市的边界,更不会使你产生乘坐其它交通工具时,常常有过的那种身在异乡的感慨。你从这个城市出发,到达的也还是同一个城市。

这样的抵达与出发又有什么不同?区别也许仅在于,列车和乘车者抵达的是这个城市的另外一个站名或地名而已。也许我可以这样以为,与其它交通工具相比,地下铁路的起点即是终点,去乘地铁的人,在起点“出发”行动未曾付诸之时,就已经失去了起点,回到他的出发地了。这让我不能不想到了自行车。那年冬天在乡下,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车票,我曾骑着借来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自潜山县某个村庄,从清晨起程,行驶八十多公里,将近傍晚时,才骑到了安庆——为的是见一位当兵两年了,回到安庆探亲的同学。那时乡村没有电话,路也坑坑洼洼的,因而这样的相见,是我和他在一个月前的往来书信中提前约定的。如今提起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怀念,而只是想说明一点:即使自行车这样简单的交通工具,它也还能使你有了“人在别处”的那种感觉,比如,那年安庆街道上的雪,要比我插队的那个村庄的雪小多了,路面上,它没有一点堆积的意思,很薄,几近融化成雪水,呆滞地在流淌,我能看到的雪,只是人家屋顶上那薄薄的一层。其实今天很多人放弃骑自行车了,其中最直接的原因,与其它交通工具比,恐怕它有点寒酸,而且要用自己的力气。虽然我至今也还骑自行车的,但我和很多人,可能已经没有勇气,用骑自行车这样的方式,去走那样长的路,去见这样的一个人。

在地铁中,作为乘客,或许我们无须相互认识,也无须知道谁从哪里来、又到哪儿去,但我们必定有着各自的理由,在这个时间里,共同进入地下——这一个剥离了地面上时间的地下空间里,光明磊落地乘车穿梭在隧道的黑暗中,在到达各自要到达的那个站名之后,扶梯拾级而上;然后,再钻出地面;然后,再开始工作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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