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兰坑人物(五题)

2009-12-08 01:39安石榴
章回小说 2009年12期
关键词:八爷二姑三爷

安石榴

引子

沙兰坑,有史以来一直是黑吉两省交界处一个重要的所在。当年,沙兰也曾隶属过吉林省。两省的钱钞曾经长期在此通用,直到伪满洲国成立。两省的方言俚语、风俗习惯本来就极为相近,坑里相逢,如同老友相见,交融得天衣无缝,宽容得一团和气。比如,吉林人有昵称年轻少爷“小秧子”的习惯,黑龙江人虽不这么着,却也懂得,更愿意偶尔用一下。类似的事情很多,无论是一种包容还是无奈,以北中国风云变幻的时空为背景,在那样一个所谓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没有任何意志力的指引,人们仅凭趋利避害的本能从四面八方走进沙兰坑,因此一切的存在似乎都有它的道理。

百年来,沙兰坑一直是个人丁旺盛的地方,镇子里面有四个自然屯儿,最多时有两千多户人家。上千垧土地的地主正经有几家,几百垧几十垧土地的人家并不太显眼。总之,沙兰坑囿于天时地利,到底是个招人的地方。

但是,有见识的人终于发现了它的破绽——

沙兰,最早是清朝南下驿道上的一个驿站,不知从何年何月起,陆续有人定居。后来,当定居的人像蜂巢一样筑起牢固的根基时,忽然发现,深埋在莺歌岭起伏的褶皱里的沙兰,如同打了大半桶水的木桶不慎重新掉进深井,处境十分的尴尬:

沙兰坑四处环山,只在东南方向撕开一条口子,给汹涌的牡丹江一个畅快的通道。外来的人站在高岗上俯瞰沙兰,轻松地尽收眼底。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感觉,尤其是对那些长途跋涉的人们,旅途的艰辛和疲劳,损害了人的意志力和判断力。当一个人只能看到一个事物的局部时,往往容易迷惘,踌躇不前。可一旦总览全貌,所有的细枝末节全盘呈现的时候,就会有洞悉未知把握全局的自信——来人站在沙兰坑必经的高岗上,北方的辽阔和雄浑激荡着人的心灵,视野之中碧野田畴,森林大河,大气磅礴,气象万千。而坑里绿树掩映下的青砖黑瓦,缕缕炊烟,鸡鸣狗吠,升腾起暖暖的人气,似乎给一个悠悠的游子预备好了一切,高岗上的人立刻会产生一种自我主宰命运的豪迈感。他们像鸟投林一样欢叫着冲下岗,乐得融入坑里。

据说,光绪年间,有一个闯关东的人,投奔老乡来到这个高岗上,栉沐清风,他捻着黑白相杂的山羊胡子,仰天长叹:“造孽啊,此处必遭灭顶之灾!”然后,带着一路风尘,决然离去。

奇怪的是,百年来这个地方基本上风调雨顺,即使偶遇灾害,老天也从未置人死地,倒是人祸主宰了沙兰坑的百年命运,所有的动荡造就了沙兰坑的宿命,却也真是令人感叹……

吴三爷

滔滔的牡丹江甩了一个弯儿流出沙兰坑,冲击出一块条状的土地,沿江蜿蜒十来里地。土质太过湿润,庄稼不爱生长,却是柳树条子的绝好家园。十来里地清一色生长着柳树条子,一人多高。冰雪化尽之后,是一条暗紫色的长龙,很快的,紫色的柳条上冒出银灰色的柳毛,然后,绿芽出生,逐渐茂盛,继而蓊蓊郁郁,一片苍翠,如同青纱帐一般,颇为壮观。沙兰坑人给了它一个名分——柳条通。

柳条通绵延十余里,大多不与人作对,任你编筐编篓,做架条,插篱笆。只有这末尾不足半里地,却是沙兰人出入山里山外的唯一通道,加上又随着江水忽左忽右转了两个弯儿,陡然增加了莫名的凶险,麻烦事大多起于此,使这段路尤其难走。

这段柳条通平常年已是麻烦,麻烦年更是鬼门关,成了作恶的天堂。说起来它除了地势复杂之外,还有一样,长势自来就比别处旺盛。只要刮上点风,下上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柳条子“咕咚咕咚”就长起来,不消几天,黑漆漆,密挨挨,一片幽森莫测的味道。这时候,再怎么刮风下雨,柳条通都是一副岿然不动的神气,越发地蒸腾着汹汹杀气。人站在它对面不寒而栗,仿佛里面藏着千军万马正等着谁倒霉呢。

镇里的人们也曾想过很多办法,刀耕火烧,连续几年地折腾,非但不能夷为平地,却应了那句老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更加地茁壮,出息。谁也奈何不得,只好认命。

吴三爷是村里有名的大财主,自称挑八股绳收猫狗皮起家,有近千垧地。但村里老人根本不相信他的狗屁鬼话。老辈人说,吴三爷的确挑八股绳收猫狗皮,依仗这个就能治下那么大的家业,打出我稀屎来我也不相信——他有意外之财。

原来,吴三爷走街串巷收猫狗皮,有了些积蓄之后,回到沙兰坑兑下了张家烧锅。烧锅掌柜张宝成是个外来户,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他不爱说话,尤其是从不说闲话,有事说事,说完就走。这个人多少年没刮过的络腮胡子,像蒿草一样都快长到脸蛋子上了。有一次剃头匠老窝火喝了点酒,看着张掌柜的背影,两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比量下去,又在下巴颏下面交会,神秘地说:知道不?那是为的挡疤!张家烧锅很多年没有女主人,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把酒酿得十里八村很有名气。张掌柜自己生活并不铺张,但对有难处的人很慷慨,连他家的狗都不咬上门要饭的人。张掌柜五十开外才说了个媳妇,是渤海镇上官村人,长得娇小漂亮。可是孩子刚满周岁,张掌柜突然中风不语,几天工夫就不中用了,临死却拼了全身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炕梢扑奔,抓挠得炕席“咔咔”响,口中含混不清地哇哇怪叫。众人一次次地将他拖回被窝里,都以为他被病痛折磨得疯狂了。为了他死时能够安稳整洁些,众人最后不得不死死把住他的胳膊腿,使他直挺挺地动弹不得。张掌柜最后时刻倒也安稳,只是极其留恋这个世界,眼里含着满满的一泡泪水,看看老婆孩子,然后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炕梢,咽了气。年轻的老婆带着年幼的孩子没法支撑门户,只好请来娘家哥哥,哥哥却是个大烟鬼,几年下来,张家烧锅倒了名声和信誉。正月十五又着了一把火,只剩下些房架子,张掌柜的家业算是败尽了。

所以,吴三爷仨瓜俩枣的就兑下了张家烧锅。原打算修整之后重新开张,就此结束风里来雨里去的挑担营生,稳稳当当地做个掌柜。可在扒张掌柜上房的火炕时,却在炕洞里发现了一坛金元宝,吴三爷便悄无声息地用这些金元宝置起田地来了。二十年之后,吴三爷已经有了一个占地八九千平方米的大跨院,八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六间厢房,一顺水的是那种卷棚滚脊式青砖黑瓦建筑。院墙是两米来高的青砖墙,十分地气派。这时候吴三爷已然有了近千垧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财主。八股绳穿着的两只柳条筐早就踹碎添了灶坑,随着一股腥臊气化成烟了。

吴三爷原本有五个儿子,都念书,而且必须念好——这是吴三爷的态度,因为不能白费钱粮。吴三爷平生最恨浪费,叫做该花的要花,不该花的不花,这叫值个儿。不值个儿的事吴三爷不乐意干。吴三爷本打算送儿子们进私塾认识几个庄稼字,能看账、会打算盘就中了,儿子们偏偏念书念得出奇地好。吴三爷到底是有些见识的,既然念得好,就念吧,他豁出来了——供!可有一样,从他手里往外拿钱他就心如刀割,所以,每次儿子们要钱,他的情绪都极坏,借着一点芝麻小事会骂上大半宿,开始泛泛地骂,兴许是长工,兴许是老婆,慢慢的一定落在五个要账鬼上,骂着骂着他自己完全投入到他咒骂的情景之中,仿佛他预言的那个败家日子已然来临,自己分明已被五个儿子抽了筋,扒了皮,吸干了血,吃净了肉。每次吴三爷都痛苦不堪,折腾到几乎气绝才消停。吴三爷还有一个杀手锏——五个儿子相继考上吉林国高之后,每个假期回家,吴三爷一定驱使他们劳作,跟使唤长工毫无二致,吴三爷觉得只有这样他拿出的钱才值。一年冬天,五少爷被分派和两个长工一起上山打烧柴,说是烧柴其实就是砍伐碗口粗的,甚至人腰粗的大树,像柞树、桦树、松树什么的,砍下来之后,要从山上扛到山下,拉回家锯成段再劈成羨子,总之是个力气活。又没在吴三爷眼皮底下,长工们就劝五少爷旁边歇着,谁知五少爷天生倔强脾气,心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能累死我吗?多干点,省得你冤的慌!结果真就出事了,五少爷年纪小,身体没长成,扛木头累吐了血,转成肺痨,迁延一年之后死了。后来四个儿子没一个留在身边,分别在哈尔滨、长春、奉天和北京谋事,过年过节都不大肯回家。吴三爷乐得肃静,他认为自己有钱有地,永远不会手心朝上管儿子们要钱,总有一天儿子们得给老子跪下讨饶。他以积攒财富为最高目标,也以享受生活为日常乐事,所以勤勉和荒淫非常调和地集于他一个人身上。他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了,为了犒劳自己,新近娶了个小老婆,年仅十九岁。有人说这个赵姓姑娘是山东义和团赵三多的侄女。虽是传言,赵家娘俩倒的确是辛丑年从山东河南跑八国联军流落到沙兰的。眼下这个新人是吴三爷的三房,所以这几天吴三爷正在兴头上。

六月中旬,天像漏了似的,大雨倾盆,连降数日,吴三爷有块地地势低洼,他很是惦记。一天清早起来,发现雨终于停了,虽然天色铁青,却也不像即刻就下雨的样子。吴三爷换上粗布裤褂,闷声不响地出屋了。

“哟,老爷这么早咋就舍得热被窝啊。”二老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出来,幽灵似的,“老爷可是最会疼人儿的啊。”这几日二老婆身心都空落落的,自然有的是地方积攒她的幽怨。吴三爷没理她,他无论晚上如何下作,白天都是一副威严老爷的派头。

“真格的,这么早你要上哪去?”大老婆花白的头发在一株蔷薇花丛中露了出来,头上顶了些露水,顺手扔出两棵硕大的稗草。“三儿,叫上虎子,你两个跟着老爷。”老太太吩咐家中的炮勇。这时候,那个被唤做“三儿”的小伙子,正用抄箩子在院内的排水沟捞鱼,身边的脸盆里已有了大半盆鱼,都是两三寸长的泥鳅和葫芦片儿。

“瞎咋呼啥,门前转转。”吴三爷一边卷裤腿一边说,“谁也别跟着我。”说着就往外走,却也接过了老太太递过来的半旧草帽和一根磨得光滑的山桃木棍子。

柳条通黑洞洞的比青纱帐还可怕,麻烦最多。如果在那个地方被胡子盯上,他们在暗处,别说两个炮勇,二十个也是白搭。吴三爷有自己的算盘,只要不被插千儿的瞄上,凭我,决不会露出破绽。

吴三爷避开大道,穿胡同,溜墙根,低着头,蔫声出了村子。一路上一个活人影没见,只撞见三条精瘦的野狗,它们急匆匆地忙着去觅食,看见吴三爷竟然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耸着肩头,颠颠地没影了。

可是,吴三爷不知道,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直跟他进了柳条通。

出了柳条通,又走了半个时辰,吴三爷到了他惦记多日的那一垧麦地。“他妈了个巴子,水漫金山啊!”吴三爷心疼得忍不住大声嚷了一句,“扑拉拉”惊起两只水鸟。只见白茫茫一片,一眼没望到边,昔日一垧头等旱田转眼成了水色沉沉的泡子!麦苗全泡在了水里,风一来,粘浮在水面上的麦苗随波逐流。吴三爷知道一旦太阳出来,水褪下,他的麦地就会萎黄一片,必定绝产。

回来的路上,吴三爷心情十分糟糕,加上道路泥泞,每走一步都要粘掉鞋子似的,十分地加着小心,还是摔了两个跟斗,他不断地高声大骂,却又不知道到底骂谁好。造得泥猴一般的吴三爷,一步一步接近柳条通,却全然不知道正一步步走进危险……

村里有个跳大神儿的,姓张,小时候出疹子发烧,愣是烧斜了一只眼睛。从此,那只眼睛你轻易看不见黑眼仁儿,所以人送外号张大白眼儿。本来没几个人真正相信跳大神儿这一说,因为邻里邻居的住着,知根知底,小时候谁头上长疮,谁天天挂着两桶大鼻涕,都是清清楚楚的事儿,怎么忽然你就能和神啊仙啊的对上话呢?那是瞎话。村里人遇着难事没办法时还是要请大神,与其说是拜托大神儿,不如说是安慰自己。没有人把张大白眼儿这路人当一回事,他们是最没地位的一个阶层,因为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懒人,不愿意干地里的活计,正经的庄稼人心里都看不上他们。小孩子们常常跟在张大白眼儿的身后,学他哆哆嗦嗦嘟嘟囔囔来神儿的样子,取笑他。他的老婆串门子、抽大烟,更可恶的是还给他戴上了绿帽子,张大白眼虽恨得牙根疼,细脚伶仃的他却根本不是膀大腰圆的老婆的对手,只好常常望着房梁叹息,一点办法也没有。跳大神儿也是吃不饱饭的,张大白眼儿同时兼干偷鸡摸狗的营生。村里有人早就怀疑他与胡子有染,是个插千儿的,专门给胡子通风报信,绑票抽红,但谁也没有证据,只能尽量防着他。说来也巧,昨儿晚上不知吃什么吃得不对付了,一宿拉了七泡稀屎,清早拉第八泡时,他翻着白眼从龇牙咧嘴的杖子缝中看见了吴三爷,立即明白有大买卖了。他屁股也没擦,随便缅上裤腰,一路尾随眼睁睁看着吴三爷进了柳条通。张大白眼也搞不清吴三爷到底干啥去,但他知道吴三爷只能原路返回。他一头扎入柳条通,没命地跑上山找胡子报信儿去了。

此刻,张大白眼儿埋伏在柳条通的入口处。拐一个慢弯儿,百米外,另有四个胡子像设卡子一样在路两边埋伏好,他们俩俩相背,同时控制和戒备前后两个方向。

张大白眼儿独自做着美梦,又兴奋又紧张。想想过去插千,最大的是杂货铺子的翟掌柜,得了几十块钱。也曾分过几件旧衣服。有两次没看准,白白折腾胡子一回,为这还受过胡子的窝囊气。这一次可是大不一样了,他一定要成功,他一定要挣一笔大钱。到那时候,钱一到手,先到宁古塔下个大馆子,猛造一顿,然后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买它一垧地,盖三间全砖全瓦的房子,娶个秀秀溜溜的十八岁大姑娘,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孩子,从此好好的像个正经人那么过日子。妈的,黄脸婆当然是不能要了,让她抽大烟抽死吧,不然就让这个不下崽儿的母狗想死我!张大白眼儿胡思乱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湿冷,他浑身颤抖起来,同时口舌发干,脑袋发涨。

张大白眼儿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吴三爷,当吴三爷右脚一迈上柳条通的沙子地,张大白眼儿的心就狂跳起来,“咚咚”如鼓,甚至担心吴三爷听见。他颤抖着,抬起两只手捂着嘴发出“呱呱”野鸭笨拙的叫声。然后开始在心里数数。

那四个胡子听见暗号,便盯紧了,眼睛不敢眨一下,一见人影就端了枪一起站出来挡住吴三爷的去路,见是个破烂肮脏的糟老头子,泄了气似的问:

“糟老头子,你姓啥?”四只长枪把吴三爷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苦,难道自己算计错了,大清早的也能碰上胡子!

“姓——啥?姓啥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哪。”吴三爷假装叹气,慢腾腾地说,心里琢磨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废话。我问你,看见吴三爷没?”

吴三爷心里一惊,到底明白是叫人插千儿了,却仍然用了刚才的语气:“嘿嘿,我也姓吴,可不是吴三爷的吴。人家是有钱人啊,在后面呢。”在沙兰坑,吴家是大姓,姓吴的人很多。吴三爷晃了晃头,羡慕不已的模样:“人家,八抬大轿!”

“快滚,不然要你的老命!”胡子怕糟老头儿误了他们的好事,照吴三爷的屁股就是一脚,吴三爷就势往前抢了几步。

吴三爷转过弯儿,回头见胡子没有跟过来,就发疯一样狂奔,哪像六十岁的老头,一溜烟地跑出柳条通。

张大白眼儿估摸着这会儿吴三爷已经被胡子捆绑上了,甚至黑色的头套也戴好了,便一路小跑出来,一看四个人傻柱子似的站在那儿,就全明白了。他一拍大腿,指着前方急得都结巴了:

“快——快——快,快追!他就是吴三爷!”

四个人转身就追,哪还能见个影儿,连阵风的影子都没有,齐刷刷的柳条子纹丝不动。也是不敢贸然直追,因为镇里毕竟是有衙门的。

煮熟的鸭子飞了,张大白眼气昏了头,像一头瞎驴拉磨,一圈一圈地打转儿,突然破口大骂:

“操你妈!操你祖宗!操你八辈祖宗!鬼迷心窍了,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认得了!”

胡子哪容他撒野,迎门就是一拳:“你他妈太过分了,自己整不明白事儿,还有脸赖别人。”

张大白眼儿这回真是气疯了,扑上去厮打。一个人因为梦想的破灭而疯狂了的时候,爆发的力量是惊人的,四个胡子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们急于离开,经验告诉他们,无论成败,必须速战速决,可眼前张大白眼儿却像恶魔一样缠得他们无法脱身。一个胡子急了,端起枪照着张大白眼儿的后脑勺,“咣”的一枪,张大白眼儿一个跟斗栽了下去,抽搐了几下,咽气了。

这个时候,吴三爷已经跑回了家,他大叫着:“关门!关门!上炮台!”八个炮勇麻利地上了院子四角的炮台,支起枪。二十多个长工也都拿起家什关门上墙,但是墙外一片沉寂。

吴三爷不知道此刻张大白眼儿已经是死鱼一条,永远翻着白眼了。就是事情过去之后,吴三爷也不能断定张大白眼儿的死到底和自己有多大的关系。

此刻,吴三爷洗了头脸,换了一身青色大缎子袄裤,舒舒服服地坐在上屋的太师椅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安排人杀猪。

晚上,家中二三十口人像过年一样,欢欢喜喜地吃了一头猪。

王二姑

镇中央有一老坐地户,靠祖上传下来的福荫过日子。几辈人勤俭持家,攒下五十垧地。这家人口不多,寡妇妈,带着儿子儿媳过活。膝下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子尚在襁褓之中,孙女虚岁七岁。

儿子原是“梦生儿”,没和他爹见过面,那年村子闹胡子,他爹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四个月后,他才出生。怕不好生养,左耳上穿了个耳朵眼,意思是像女孩儿一样,不值得稀罕,过往的神灵也不会注意他,饶他个小命。取大名王宝柱,小名就叫拴儿。那年拴儿他妈刚刚十九岁,乡里乡亲都按她在娘家的排序叫她王二姐,长些岁数之后,人们就改称王二姑了。

王二姑在娘家时就是个事事要强的麻利姑娘,在婆家命不好,孤儿寡母的,要支撑门户,更得拿出百倍的精神气儿,越加的泼辣了。

按王二姑的打算,等儿子大了,娶一房能干的媳妇,生个七男八女的,把王家的香火旺上一旺。不曾想,拴儿念了几年私塾,念得细皮嫩肉.掂不动锄,拿不动镐。更糟糕的是竟然搭上了私塾先生的独生女儿,弄得人家姑娘险些把孩子生在娘家。

出了这样的丑事,王二姑心里觉得寒碜,明白早晚得娶回家了事,但是想借这引子压住王家的气势是门都没有的,所以,王二姑故意做出不急不缓的样子,抻悠着,任凭私塾先生躲在家里抓耳挠腮,没有办法。私塾先生不顾脸面,几次暗中托人与王二姑商量娶亲的事,王二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姑娘的肚子坚持不了多久,却依然口风不露。私塾先生无奈,听信了亲戚的主意,带着五六个男男女女,气势汹汹地上门了。王二姑正等着这一天。私塾先生没开口,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她的嘴唇很薄,合起来时是一条细线,那条细线波动起来时,又白又齐的牙齿发出细碎锋利的亮光:

“他二姑,你养的好儿子,把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就没事了吗?”

王二姑慢慢地把烟袋锅儿插进烟荷包里,隔着荷包装好烟丝,又用大拇指头按实,这才拿出来,点上,吸了一下:“咋没事了?事大着呢!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地生着闷气,有件事情怎么也琢磨不透亮,要请教先生,你说我花钱送孩子念书,就是不求他大福大贵、光耀门楣,也是指望他斯文懂礼、不辱祖宗的。这冤家却生生地没学来啊,倒学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就纳了闷儿了,先生教的是圣贤书呢,还是驴马经?”

“他二姑,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关家一没有掘了你王家的祖坟,二没有擒了拴儿乱棍打死,难道说关家一筐木头就砍不出一个塞子?说真格的,还没熊到那个份上。想必二姑也是知道的,人急了眼,指不定会出什么样的事呢,这些个事,前有车后有辙,也不是没见过,人死了也是白死,法不责众啊!要不怎么说我们关家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呢,凡事都给自己给别人留个后路,才有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王二姑知道这个薄嘴唇女人是关家的姑奶奶,那软中带硬的话说的是头年豆腐房刘家的事,刘家儿子和媳妇闹了一点别扭,媳妇一时想不开跳了井。娘家哥哥带着一伙人刨了刘家的祖坟,刘家儿子红了眼,领了自己的表兄弟们追到坟地,结果两伙人打乱了套,混乱中不知谁一锹铲在刘家儿子的头上,当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他大姑啊,这话我听是在理上。不过,真这么着,只怕我的孙子还得烦劳你们关家拉扯了。说到这,我倒要先给他姥爷姥姥道个乏啦。”王二姑冷笑了一声,心说吓唬谁,大姑娘生孩子,谅你们也没脸养活。

“老寡妇!”关大姑气得脱口骂了一声。其实私塾家的人都气得不行,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王二姑,可是为了自家姑娘的出路,关大姑强压住火气:“这磕儿唠到这也就散了,我看你是成心的。也不跟你废话了,咱们公堂上见,告你个强奸民女,你就等着看你的宝贝儿子蹲大狱吧,朗朗乾坤,龙旗之下,不信就没有讨公道的地方了!”关家姑奶奶的这些话虽是刚硬的,但那语气已露出一种挣扎的无奈。

王二姑仍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从容:“也罢啊,我亲自捆了孽障送到堂上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上不去!我正想求官家来个明断,那野种到底是谁的,打量我们王家心甘情愿背黑锅吗?”最后一个质问被王二姑一字一句地扔了出来,落在地上还叮当响着呢。

仅仅两三个回合,私塾先生家就败下阵来,谁让自己的闺女不争气呢?原本就心虚气短的私塾先生家,更是心甘情愿地被王二姑牵着鼻子走,婚不定礼不过了,陪嫁却得四眼儿齐,结婚当天娘家亲戚的人数也由王家定夺,人家嫁女儿赚下彩礼是最正常不过的事,私塾先生却演了一出三国演义——赔了夫人又折兵。王二姑大获全胜,等于白白拣了个媳妇。虽然省了许多礼数和银钱,王二姑心里仍然是一百个不高兴,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儿媳妇。

媳妇也是个不争气的主儿,除了认识些个字,家里的活计没一样可以上手的,就连女人天生的本事都十分地勉强,进门七八年了,好歹才生出两个孩子。王二姑急了会没皮没脸地骂儿媳妇:

“……你爹咋就揍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当初不如把那鸡巴玩意儿甩墙上喂苍蝇……”儿媳妇常常被她骂得无地自容,只有痛哭的份儿。

媳妇被王二姑挤兑得整天战战兢兢,老鼠见了猫一样。越是这样,事情越做不好,摔盘摔碗是常事,饭烧夹生过,缝被褥还把自己也缝在被褥上了,更可气的是有一次给孩子剪头,竟然把孩子的耳朵剪出了血!因为这些事,王二姑没少拿烟袋锅儿刨媳妇的头,常常弄得媳妇满脑袋大包小瘤的。

可是,媳妇生下的孙女杏芬却是个机灵鬼,只要看见妈妈偷着哭,必跳起来指责奶奶的不是:“我妈对你这么好,你还欺负她。你就不怕我长大吗?!”

王二姑笑眯眯地看着心爱的孙女,杏芬的顶撞,她一点也不生气。王二姑真的不怕杏芬长大,反而盼着她快点长大,王二姑已然看出杏芬是她的影子,跟她一个脾气。

这一年,雨水着实恰当,谷子长得好,自然稗草长得也旺。王家的地长工做不完,在街面上雇了十几个短工铲地。按当时的风俗,东家雇工就要提供食宿。但是,第一天吃晚饭时,一个圆滚滚的汉子站了起来:“东家,都啥时候了,还给吃陈酱!”说话的人叫王敦儿肉,街面上的混混儿。靠打短工过活,没家没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他手里抓着一个窝头,低头看着桌子上一碗黑黢黢的大酱,不满了。

“怎么着,王敦儿肉——”王二姑指使完两个女人摆桌子,腾出嘴回应道,“酱是陈的不假,可也有个缘故,今年的酱下晚了,到今儿个也没发,吃不得呀,我们自己个儿也吃陈的呢。”王二姑顿了一下,声音突然拔高了许多,抽烟抽哈了的嗓子爆发出胸腔的共鸣,有些逼人:“再说,你也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四碟子小咸菜,再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干粮,这是豆面的干粮。不是我说,你们也是出东家进西家的,心里自然有杆秤,可我到底要问一句,可有比得了的吗?”

这后两样的确地道。其实每个东家的饭桌上都有四碟子咸菜,但王二姑家的确实不同。王二姑是满洲人,擅长腌制咸菜,一碟子咸黄瓜,翠绿如葱,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芝麻;一碟子腌杂拌,成段的豇豆角和芹菜,菱形块的青椒一律是酱红色,看着就有食欲;切成丝的咸菜疙瘩散发着醋香;还有一碟子五香萝卜干,都是下饭的好东西。

王二姑本来是极为节俭的,但是多年的当家经验最让她懂得轻重缓急,把钱使在刀刃上。一般的地主家雇工都能做到管饱管够,但晚上这顿,往往给雇工吃咸菜,喝大癳子粥。王二姑家比别人多份干粮——每个雇工一个掺了黄豆面的窝头,当然大癳粥管够。王二姑知道好生待雇工,雇工的活计才能对得起她,而收成也全在他们的活计里。

王敦儿肉自讨没趣。多数短工都是常给王家干活的人,自是理解王二姑的意思,有一种多年的默契在里面,吃得好,工钱也不短,干好活就是了。但王墩儿肉不同,他是个打不烂、嚼不动的主儿。对他好,他觉得是应该的;对他不好,他必是要找茬报复。有一年他和杨二楞子等人耍钱,输了耍赖,杨二楞子不吃他那套邪,痛打了他一顿。之后,王墩儿肉就一直琢磨怎么整一下杨二楞子,觊觎再三,掂量自己不是杨二楞子的个儿,便转而琢磨杨二楞子的儿子狗剩子。寒冬腊月的,他引狗剩子到井边,不知怎么鼓捣的让狗剩子伸出舌头舔铁辘轳把,热舌头接触冷铁,结果可想而知,舌头贴在铁辘轳把上了。

这次也一样,王敦儿肉又想出了个主意,他上小吃铺弄了个黏火烧,搓成两段圆柱形长条状的东西,偷偷扔到王家新酱缸里。这东西弄上大酱之后,就跟屎橛子一模一样。第二天清早,王二姑照例用酱耙子打大酱,刚打了两三下,忽然发现从下面翻涌出两段屎橛子,气坏了:“杂种操的王墩儿肉。”王二姑断定是他干的坏事,气得她手直痒痒,恨不得现在就给他两个耳光。想了想,悄悄把两根“屎橛子”扔了出去。吃饭的时候,王二姑偏偏盛上一大碗新酱搡到王墩儿肉的面前:“吃吧,新酱下来了,喷香呢。今儿个二姑先请你尝个新鲜,看看二姑的手艺咋样?”

“还是二姑疼侄儿。”王墩儿肉笑嘻嘻地用他的脏手抓起一棵小葱,折巴成三折,抓在一处,在大酱碗里一搅和,送到嘴里“喀嚓”一声咬下一半,像牛吃草一样大嚼起来。被他搅动的大酱散发出新酱才有的香气。王二姑看见他这副德性嗓子眼儿发酸,差一点吐出来,赶紧转过身子走开,也顾不得阻止别人吃了。

开付工钱的那一天,拴儿把十几个人叫进堂屋,从西屋的炕柜里取出钱袋子。拴儿这样做真是年幼无知了,所有人都看着拴儿把那半袋子钱又放回炕柜中。这一切仅仅因为王二姑没在家。

沙兰坑有个说法,新出生的孩子要穿“姨娘的裤子姑姑的袄”。王二姑的娘家弟弟媳妇刚刚生了孩子,打发人来接王二姑踩生。这又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讲究。原来,新出生的孩子不能随便见人,爹妈和接生婆除外。得有个仪式,请人踩生,之后就没什么顾忌了,谁都可以来看婴儿,婴儿也可以面对任何人。讲究关键在踩生的这个人是谁,据说谁踩生,这个孩子的脾气秉性就像谁,所以,有新生儿的人家总是很慎重地面对这件事,又因为给人家踩生担待着人家的美好的愿望,被请踩生的人虽感觉荣耀,也自觉责任,所以大多会善意地客套一番。这当然指不是太直系的人,王二姑就不觉得,她自然知道弟弟的意思,王二姑嘴一份手一份,是个当家奶奶,侄女像了她,一辈子不会受委屈。再说家里的活今天也完了,王二姑就带上事先做好的小衣服和鸡蛋,回娘家了。

沙兰坑六月的夜晚清凉又静谧。夜一点点驱走闷热的燥气。

劳累多日的拴儿带着老婆孩子和沙兰坑一起睡下了。两口子睡得一点心事也没有,尤其是拴儿媳妇,脊背上少了一双无时不在的尖刻的眼睛,整整一天她轻松得什么似的,觉也睡得特别舒坦。杏芬平时跟奶奶睡南炕,今天就跟妈妈睡一个被窝了,这更让拴儿媳妇心满意足。一家人睡得正香甜,拴儿两口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醒了:炕上黑乎乎的站着四五个人影,没看清楚呢,就喝令一家人用被子蒙上头。拴儿自作聪明地留了个心眼儿,蒙在头上的被子留个缝。他偷偷看着那几个人影,黑暗中一个又大又圆的头让他觉得很熟。他埋下头拼命地想这个人到底是谁,耳朵听见有人打开炕柜,翻弄了一气,之后是“咚咚咚”跳下地的声音。忽然有人“哎哟”一声,拴儿终于知道是谁了,他说话了:

“王大哥,缺钱吱一声,这是何苦?”

几个正要离开的人僵在地下,王墩儿肉低声说:“不好,抢面子了。”

谁也没再说话,返身跳回炕上,一把掀了被子,把撸子抵在拴儿两口子的头上,扣动了扳机。他们的活儿干得很利索,一个活口不留,杏芬和弟弟在睡梦中也被杀了。

仅仅一天,王二姑满头黑发全白了,她不知道跟谁有如此深仇大恨,以至惨遭灭门。她像一只狩猎的苍鹰,每天盘桓在大街小巷,寻找答案。她不吃不喝,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个厉鬼——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她碰见过王墩儿肉,在铁匠铺,王墩儿肉回炉锻造他的锄头。王二姑脑子一闪,马上放弃了:王墩儿肉就是一个下三烂,给他个胆儿也做不出灭门的事来。直到她遇见一墙之隔的赵家女人,赵青山的媳妇,王二姑的心亮堂起来:青山媳妇原本打开门,身子都出来了,一抬头,看见王二姑,脸色一变,抽身回去。

王二姑一纸状子告到衙门:赵青山为泄私愤,诛人灭门。

原来几年前,王赵两家因为宅地起过争端,双方甚至大打出手,最后在亲戚朋友的说合下,各做了让步。但两家打仗时,赵青山曾叫嚣:“杀了你全家。”自从见过青山媳妇鬼鬼祟祟的样子,让王二姑重新记起这个细节,并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她怎么琢磨都觉得青山媳妇的行为是事出有因,怀着这样的心事再去看赵青山,一脸的凶相,就是个杀人犯。

衙门搜查了赵家,在仓房装米的板柜里,搜出王二姑的缎面大毛儿皮袄!——拴儿媳妇给婆婆晾晒皮袄时,不小心条柜上的铜锁鼻子把皮袄袖子划出大拇指盖儿长的三角口子。拴儿媳妇吓坏了,一直瞒着,婆婆回娘家那天,她偷偷抱给青山媳妇,也是她的远房表姐,央她的巧手缝好。第二天却发生了惊天大案。青山两口子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大毛儿皮袄成了烫手山芋,没处放。

衙门捉拿了赵青山。那天王二姑发疯一样拿着一个扎枪头子跑到赵家,要一枪扎死赵青山,被众人拉住,王二姑眼睁睁地够不到赵青山,她跳起脚,失声痛骂:“哎呀!天打五雷轰的赵青山,老天报应啊!你还我儿的命来!还我孙子孙女的命来!”王二姑一张嘴,刚强的心像一堵老墙立刻坍塌,她挣脱了人们的手在地上打滚放泼,痛哭嚎啕。她使出全身的力量哭喊,像一个不吝力气的农夫,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她在宣泄、释放!她要把压抑在心中的所有的悲愤、痛苦、忧虑、恐惧于真相大白那一刻,痛快淋漓地彻底地来一场清算!不知过了多久,王二姑终于安静下来,一种释放之后的空虚慢慢地温柔地重新充盈了她的内心,坐在地上的王二姑轻轻拍打着地面,凄凉又忧伤地絮叨着:“可怜的儿啊,可怜的媳妇啊,你们看到了吗?妈给你们报仇了。杏芬啊,奶奶给你报仇了,乖乖地闭上眼睛吧,奶奶决饶不了他!”

衙门在审查案子时发现了许多疑点,赵青山又绝不承认,天天喊冤,案子被压了下来。从此王二姑天天闹堂追逼,她在衙门口叫冤、哭诉、寻死、上吊,风雨无阻,把衙门闹得不得清净,衙门拿她这个孤老太太毫无办法,如果吓唬她——拿出枷锁王二姑就伸出手,举起刀王二姑就伸出脖子,弄得衙门口整天人山人海,集市似的。结果宁古塔也知道了这件事,上面不断地责备下来,怪他们办事不力,损害衙门威严,勒令限期查办。衙门顶不住压力,只好从速了断,最终赵青山被屈打成招。

赵青山家托老亲戚去说合王二姑,赵家愿意把所有的田地房产给王二姑,只求二姑给一条活命。王二姑断然拒绝:“我一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太婆要房子要地干啥?我就要他的命!”

秋后,赵青山被斩。王二姑一直紧绷的弦经受不了突然的一松,断了。从此王二姑痴痴呆呆,谁也不认识了。天气好时,侄子把她扶出来,王二姑坐在太阳地儿,眼睛对着口,口对着心,像一棵枯树似的,一动不动。

杨八爷和老山东

“得得得”,一挂马车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小跑而来,停在杨家大门前,它“咴咴”地长叹着,两只前蹄倒换着“咚咚”敲打着青砖地面。大门很快打开,一只粗大的手臂首先从门里伸出来,抓住马嚼子,把马牵进去,门却依然开着,过了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个粗壮的汉子,垂手站在门口向路上张望,用手搭凉棚,忽然醒悟了似的,掉头进院,再看马车,不仅人没回来,马车上竟一物未有。汉子急了,大叫:“老爷,不好了,大少爷不见了!”

到傍晚的时候,全镇都知道杨八爷的大儿子杨福被胡子绑票了,而且,杨八爷也知道,老山东子五岁的儿子小米子被人抱走,破落户陈俊卿在大烟馆过足了瘾之后也精神抖擞地消失了,一个走街穿巷的小货郎在赁席铺子门前撒了些红红绿绿的糖豆和他的挑子一起不见了。

在正午的阳光下,十几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没放一枪一炮,洗劫一条街,顺便把跑不迭的四个人掳走。

夜深了,村子的上空有两处应答式的哭声,此起彼伏,是老山东子家和陈俊卿家发出的。在静静的深夜里,十分瘆人。

但是,杨八爷家门户禁闭,悄无声息。

杨八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财富与吴三爷相当,也是镇里的头等富户。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吴三爷爱财、守财,城府深,精于算计,善于享受,当然,为了捍卫财富,也敢于冒险。杨八爷很有侠气,极重义气,信奉一诺千金。平时大咧咧的,什么事都愿意摆在明面上,是个极敞亮的人。家业虽好,却也不是精打细算或善于经营的结果,是天给的——需要用人时有贵人帮助,需要运气时,上天照顾。他先是在镜泊湖北湖头垦荒,后又从老毛子手里承包了铁路工程,钱来得容易,因此,并不把财富当成命根子。

杨八爷的三个儿子分别叫福、禄、寿,十分吉祥。三个儿子无拘无束地长大,都念过书,又都不是念书的料,对升官发财不感兴趣。老二、老三喜爱新鲜玩意儿,虽然在沙兰坑落草长大,但是心早就不在这儿了。成年之后就央父亲卖地买车——那种吃油的汽车!谁都想不到的是,杨八爷真就同意了,一下子买了两辆汽车,现在这两位少爷带着两个徒弟在外面跑运输,常年看不着影,见不着钱。镇里人都说杨八爷生了两个败家子,指定游山玩水去了,瞧着吧,杨家早晚得毁在他们的手里。杨八爷对这样的闲言碎语并不在意,他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世间的财富本来就是来来去去,聚散两不知。再说兴许禄和寿就成了事了,未必死守着田地就有出息!所以,杨八爷每天仍然像铜锣一样,到什么地方都是一片响动——他嗓门大,又爱开个玩笑,大人孩子都愿意围着他转。

要问杨八爷真的没有烦心事吗?那也不是,他这辈子最窝火的事就是把大女儿错许了人家。大姑爷当了胡子,几年前就没了音信,杨八爷内心对大女儿总有些愧疚。完全仰仗杨八爷的为人,镇上无论老少爷们儿没有因为大姑爷的事看轻杨八爷,杨八爷自己也果真磊落,所以,即使是官家也没有找杨八爷的麻烦。

大儿子福倒是能够安心在家,可是,最爱做的事就一件,做木匠活。专一又痴迷,活计也地道,外来的木匠高手都服气。前几天按洋式样给大妹妹打了一个梳妆台,头晌刚送去,谁知道就被绑了。

此时,杨八爷家寂静无声。

吃完晚饭,杨八爷打发家人赶紧收拾,自己又仔细地巡查了一番。炮勇的枪擦好了,火药也配齐了,埋伏在炮台上,他又嘱咐了些事情。狗儿小青忠诚地跟在身边,寸步不离。

时令已是仲夏,天最长,今天尤其显长,迟迟地不落黑。杨八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小青蜷曲着卧在旁边,两只尖尖的耳朵,不时发出扑扑的声音,它不断调整耳廓的方向,警觉地捕捉丝丝异样的响动。杨八爷赞许地拍了拍小青的脑袋,小青得到夸奖,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夜终于来了,杨八爷不许家人掌灯,叮嘱闲人睡下。他回到屋里搬了张躺椅在窗下,这样如果有月亮的话,他既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也能看见一片清辉的院子。但今天不成,阴历初三。

子夜时分,小青突然狂吠起来,杨八爷敏捷地从躺椅上弹起来,耳朵伏在窗台边儿,仔细谛听。一会儿,小青停止了狂吠,向房门小跑而来,用爪子扒门。杨八爷开门放小青进屋,杨八奶奶已经点上了油灯,杨八爷取下小青嘴上的布袋,从里面取出纸条,凑在灯下看完,对八奶奶说:

“妥了,十根金条。”

八奶奶一听,猛的跌坐在暗处,压抑着呜咽:“天杀的,上哪淘弄那么多金条。”

“好歹给咱留了活路。”杨八爷一口吹熄了灯。

清晨,老山东子家、陈家也收到了条子。

黄昏时分,两个肩扛褡裢的人回来了,杨八爷迎了出来,但是,大少爷没有回来。

“不中,他妈的,还得十根。”

“我们见了大少爷一面,没受委屈。”

“限咱们三天时间。”两个人急惶惶地说,有些语无伦次。

杨八奶奶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媳妇们连拖带扶地把老太太搀回屋。

“杂种操的!”杨八爷恨得咬牙切齿。

有人建议八爷找个中人说合说合,老山东子和陈家都找人了。杨八爷知道自己不必白费那个力气,他明白,胡子绑了他的儿子,一定认为抱着聚宝盆呢,自然会狠敲一笔,怎么会轻易放弃。杨八爷大量地卖地,为了来钱快些,他卖的都是杨家最好的地。同时,杨八爷预备了另一张牌。去的人把十根金条放在桌子上之后,按杨八爷的吩咐说:

“十根,一根不少。杨八爷要我传话给各位爷们,这回无论如何得领大少爷回家了。八爷说,如果不行,人就不要了,随各位爷的心情,是切肉片还是剁肉酱。可是八爷说,他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和各位爷们玩到底了。”

杨八爷真不是吓唬他们,逼急了,他真能做出招兵买马,拉一干子人上山剿匪的事来。几年前,在吉林榆树县,他就帮助朋友剿过胡子,并且活捉了名噪一时的女魔头驼龙。是不是到了时候,关键还要看是不是逼到极限。

大少爷终于回家了,他囫囵个地回到了家中,他并不知道家里已经大伤元气了。

而老山东子的儿子却没有那么幸运,几次说合无果。剩下最后三天的期限了,老山东子整个人瘦了一圈。

老山东子不老,也就三十几岁,他长得老。长瓜脸,牙齿很齐很平,但出奇地长,十几岁闯关东时就是这个样子,人家就以为他三十好几了,所以落下这个外号。老山东子手脚勤快,为人诚实,不久就给杂货铺当伙计,一干就是十年,攒下了一点钱。正赶上陈俊卿家大破败,老山东子用所有积蓄买了陈家在山脚下的三亩薄地。又借了点钱,回山东老家接来父母和两个弟弟,娶个山东大妮儿当媳妇。这样全家人从山东拔了根,断了后路,一心一意地在这片黑土地上找生活。老山东子一家都是好把式,自己的地再加上租了一垧地,五六年的工夫,老山东子的爹娘忽然发现饿了大半辈子的肚子终于有个底了,大个子媳妇在山东吃地瓜落下的烧心的毛病,也不知不觉地好了。更令人宽心的是,老山东子已经有了一垧地,刚刚盖起来三间新房。他们随了东北人的习惯,捞小米干饭,土豆炖豆角弄上大半锅,一家人吃得红光满面,又粗又壮。过去不敢想的日子现在终于实实在在地过上了。

但是,他们谁也忘不了从前的苦日子。没房子住,在村边的荒地里搭了两个窝棚,有时候吃糠咽菜都接不上溜儿,最艰难时,爹娘顾不得孔孟之乡的颜面,身披破棉被沿街乞讨。他的儿子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出生的,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老山东子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在媳妇的肚皮上辛劳。他像侍弄土地一样非常上心地揣摩媳妇的肚子,当他的大个子媳妇终于鼓起肚皮时,老山东子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和种地是多么的相似啊,头一下挖坑,二一下点种,然后踩格子,周而复始,直到长出苗——这使他振奋,让他感觉到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力量,那是多么美妙的力量!只要肯卖力气,地是你的,收成是你的,儿子是你的,明天全家人的好日子也是你的。老山东子忍不住想高声赞美自己啦!他找到了活着的道理,第一次如此美妙地品尝了做人的滋味。他要快点生出一个儿子来,快点!他年轻的心不会考虑给儿子吃什么喝什么,只知道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没什么可委屈的,过日子就是过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孩子还叫日子吗?没有儿子还叫日子吗?儿子是全家人的希望,没有什么都可以,万万不能没有儿子。——拿去吧,千刀万剐的恶人!房子、地全都拿去,俺只要俺的儿子!老山东子在心里绝望地呼喊着。

就这样,老山东子送走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和一个漫长的黑夜。清晨,他站在院子当中,稍仰着头,眼睛盯在他的三间新房上,一种极新鲜的泥土的味道刺激着他,他的心却越过房脊去抚摸他心爱的谷地。他的谷地一眼望不到边,这个季节绿油油的谷地正厚墩墩地膨胀着,像个巨大的喧腾腾的毛毯,看着就让人欢喜。那是他的命根子,全家人的命根子。那么,必须失去它们吗?必须换成钱给该死的胡子吗?老山东子知道,自己的家业是全家人榨干血汗,是全家人顶着大太阳,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他没钱去抽票,就是有钱也不愿意白白地给胡子,凭什么?!

最后三天,老山东子家的烟筒没有冒烟。

老山东子三宿没有闭眼。老山东子独自闯关东时,一段火车也没有坐,他是用脚量着土地一步步闯到东北的。一路上历尽艰辛,遭遇过虎豹豺狼、强人歹徒,看见过路上倒毙的死尸和白骨,也目送过因绝望而掉头回家的人。他一路上百折不挠,一心向北,是因为他时刻记着身上的那份责任,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固执地坚信他的命、全家人的命在北方,他以一颗赴死的心,向北,一直向北。

像从前一样,老山东子必须做出决断,一个人。

第三天清晨,老山东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因为决心已定,身体反而轻松起来:他的儿子他不要了,他不能卖房子也不能卖地,他不能用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去换这个小冤家的命——儿啊,爹对不起你了,你变成恶鬼要了俺的命吧,俺一个人担着。——俺日你亲娘祖奶奶,儿子给你们了!

就在这时,河岸上传来几声寂寥的哭声,邻居告诉老山东子,陈俊卿被扔在那儿了,他老婆正请人帮忙收尸呢。老山东子感觉毛骨悚然,他知道下一时刻该是他的儿子了,他默默地把门板卸下来,准备安放他的小米子。

“俺的心肝儿啊——”老太太拖着长长的哭腔,小脚颤颤地扶着墙走了过来,她干瘪的右腮有一个微微的突起,她口里含着一颗孙子褪下的乳牙。

黄昏来了,站着的小米子和躺着的小米子都没有出现,但小米子的哭声却从河对面幽森的苞米地里传了出来。

“娘啊,俺疼啊!——奶奶啊,快救命啊!”五岁孩子痛苦的哭喊声在肃静的夕阳下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没有人能受得了这种折磨。

老奶奶干嚎起来,发出地狱一般的声音:“让俺死吧!老天爷,让俺死吧!老天爷,俺求求你劈了该死的强盗,老天爷,你救救俺的孙子——”老奶奶匍匐在地,像一只可怜的虫子,随着孙子的哭声翻滚,仿佛胡子的棍棒重重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十个手指头深深地挠地,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干得着火了似的。

她粗壮的儿媳妇一头扎在炕上的被垛里,像鸵鸟只留个不住颤抖的屁股,她想闷死自己。

老山东子脸色铁青,他豁出去了,喝住老爹和两个弟弟,像老鹰一样护卫自己的巢穴,他不能让自己再有一丁点的损失。

夯土一样沉闷的棍棒声和小米子尖厉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消失了。

老奶奶趴在地上,抬起头伸长脖子仔细听,慢慢的,她的耳朵流出一缕黑色的血水,不断地涌出,老奶奶躺在地上永远不动了。

“九•一八”之后,杨八爷在哈尔滨铁路上最后一点产业被日本人收去,这时候,大少爷福要靠他的手艺养家糊口了。有一天,他给八仙桌的最后一个桌角抹圆,看看坐在旁边晒太阳的父亲说:

“爹,那年我被绑票,晚上全坐在炕上,不许我们睡觉,刚一打盹儿,他们就拿烟袋锅儿?脑袋,拿烟头烧脖子。”福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我悄悄对炕边的胡子说我姐夫是李贵,他就叫我串到炕里去了,还许我躺下睡觉。”

杨八爷中风的脸木木的,没听见似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也许,他真的没听见。

大姑爷李贵

如果,大姑爷李贵和丈人杨八爷站在一起的话,反差就是显而易见的。杨八爷很高,有一副大骨架,却没有多少肉,所以不是很壮。满洲人的粉白皮肤,国字脸,细长的单凤眼。李贵比丈人矮整整一头,当然和常人比也算不得矮。他无论头还是身体都没有棱角,但身子骨又结实又灵活。李贵有张长脸,皮肤紧绷绷的,黝黑,上面有一层油亮亮的东西。

少年李贵不谙世故时大而圆的眼睛是清澈的,常常因为转动的活泛而透着朝气和机灵。他还有一个招人喜欢的特点,嘴和手一样勤快,喜欢凑热闹,与人搭讪。他天生爱干净,出现在什么场合都是一副净头净脸的样子,比一些少年小秧子还有精神气儿。所以几个年轻人一处堆着,常常是李贵更出脱些,要不,杨八爷怎么会看上他?

李贵命不好。从记事时起,家里只有一个爹,三亩地,老少两个跑腿子过着撑不着、饿不死的日子。直到李贵十六岁时,牡丹江上游来了一场大水,冲下来一些好木料,李贵日夜冒死撑船捞原木,盖了三间敞亮的大瓦房,手里还剩了几个零用钱。

一天,杨八爷应邀到他的好朋友李进斗家做客,李家自酿的小烧,烈的狠着,四位老哥们儿,每个人喝了足足一斤。酒是媒人,老四位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唠得热乎,山南海北地神聊。不知什么时候,炕沿炕梢聚了一些小伙子,总有六七个吧,都来听故事,其中就有李贵。

撤下饭桌之后,四位乡绅开始喝茶。李进斗和杨八爷坐到地下的八仙桌旁,吴三爷和吴大排房仍耗在炕头上,斜欠着身子,每人靠着一个大枕头,像烙饼一样,时不时地翻一下身,把自己烫得更舒服些。

“拿出来吧,鸡巴还学会吊胃口了。”杨八爷知道只要李老爷请客,准有宝物显摆。一到这时候,那两位吴姓老爷就装死,只有杨八爷看李进斗可怜,捧他的场,假模假式看上两眼,忽悠几句。

李进斗神神秘秘地说:“老伙计们,今儿个让你们开开眼。”然后,撩起大袍从腰间取下一把长钥匙,爬上炕,打开条柜,取出一个紫色缎子小包袱,放到八仙桌上。稳了稳神,李进斗把夹袍的肥袖子挝上去一些,才动手打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明黄细布包袱,再打开是一只蓝不蓝绿不绿的六棱洗。李进斗捧着送到杨八爷的面前,忽然又笑着收回到自己的怀里,说:“老东西,你小心着点。”

“啥稀罕玩意儿,看把你得瑟的。”杨八爷把手伸得更长了些,要拿过来。

“啥稀罕玩意儿,你指定没看见过,”又指指炕上的两位,“他们也没看见过。这是宋徽宗用过的东西。”李进斗很得意。虽然他知道三个人都是睁眼瞎,可是,他实在有点憋不住地想显摆,难怪他老婆总是骂他“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

“操,要你那么一说,兴许秦桧也像你那样抱过它呢。”杨八爷打趣,“拿来吧。”杨八爷叫道。

李进斗小心地把六棱洗放在八仙桌上。在杨八爷的眼里,这是个太普通的东西了,除了有一切古旧物件的气味之外,没什么稀奇。“这就是传说中的汝窑的东西,你听说过吧?”李进斗眨巴着两只肉乎乎的小眼睛,带着期待问。

“汝窑的东西,那可得好好瞧瞧。”杨八爷虽然对古董不感兴趣,但他走南闯北的见识多,知道有这么种东西,稀世珍宝,最奇特的是它的颜色,据说已经失传了。“我看看,那个天青色到底是个啥色?”杨八爷拿起来冲着灯光仔细端详,也许是喝得太多了,手多少有些不好使,忽然一滑,六棱洗从手中掉了下来。

“妈亲啊!”李进斗大叫,双手扎撒着惊得僵在那儿不能动。

这时,一个黑影一闪冲了上来,是李贵。只见他右手一撩大襟儿,左腿大跨步前弓,右腿在身后紧贴地皮,以此支撑,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宝贝。

李进斗赶紧抓在手里,仔细察看,骂杨八爷:“你个王八犊子,差点给我卖了。”也不给炕上的人看了,赶紧锁进柜里。

杨八爷没理会李进斗,很感兴趣地看着李贵,脑子里不断闪回李贵刚才那套漂亮的身手。瞧着这个小伙子虽然穿着一件粗布夹袍,却头是头,脚是脚,利利整整,很是爽目。尤其是那对大眼睛,亮晶晶的,又活泼又聪明的样子,讨人喜欢,就问:

“这是谁家的小秧子?”

“什么小秧子。”李进斗回说,“他是我的侄儿李贵。”其实,他们只是一家子,没有任何血缘。李进斗这还是第一次称李贵是侄儿,平常都是李贵上赶着叫李进斗叔,巴结着想攀上这门富贵亲戚,李进斗压根就没瞧得起这个穷孩子。也许李贵刚刚救了他的宝贝,心里正热乎着,嘴上就宽容了。

“多大了?”杨八爷又问。

“十八。”李贵回。

“娶媳妇没?”

“没呢。”

李进斗开玩笑地说:“你不是有五个姑娘嘛,许一个吧!”

“中啊,看你这老狗东西的面子,把大丫头许给他了。”杨八爷爽快地答应。

李贵忙不迭地双膝跪地,清脆地说:“岳父在上,受小婿一拜!”

“妈了个巴子,你还当真了,做梦呢!”李进斗开心地大笑起来,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杨八爷那么大的财主,怎么能把姑娘嫁给你这个穷小子。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八爷一拍大腿,脸膛泛着红光,“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着,李贵成了杨八爷的大姑爷。据说杨八奶奶开始死活不答应,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女亲事没有这么随意就定下的,又嫌李贵家人口少,家底薄。杨八爷第二天酒劲儿彻底醒了之后,也有些后悔,觉得草率了。但他这人向来一言九鼎,没有翻悔的道理。杨八爷心想:大不了帮帮他罢了,谁不是从穷日子过来的。所以并没有太在意。杨八奶奶却不依不饶,闹了好多日,临了,到底被杨八爷踹了一脚才消停了。

大姑娘结婚的时候,杨八爷作为补偿,又另外给了两垧地当零花钱。

第二年官家在镜泊湖“放荒”,允许百姓领荒垦殖,荒价极贱,杨八爷买了二百垧荒地。一来需要人手,二来也想扶持李贵——说好的,完事给他十垧地,杨八爷就带李贵一起去北湖头了。杨八爷还带了大儿子福、三女儿玉芝和另两位体格健壮的妇人,她们是八爷的远房亲戚,小户人家,帮着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大姑爷、大儿子协助杨八爷料理开荒的事。玉芝念过几年书,负责记账。来来往往几十号人,每天都有一堆烂事,杨八爷暗地里思忖李贵这孩子又能干、又能吃苦,我没走眼啊。

玉芝十五岁,还没有找人家呢,是个长胳膊长腿的姑娘。在杨家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里长大,天生一个天真快乐的性格。她的个子很高,四肢匀称,可能因此才十分的淘气。在家的时候,上房揭瓦的事也是干过的,为的是掏鸟窝,看里面没长出毛的小鸟。上树下河更不在话下。她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心想女孩子家使劲玩儿又能玩儿上几年?嫁了人还不是拖孩带崽不得消停!许是淘气的缘故,玉芝虽不壮,却是个很少沾染疾患的省心孩子。有一年伤寒流行,全家女眷除了玉芝都倒下爬不起来了。那时玉芝也就十一二岁,整天价像个小大人似的,忙里忙外地侍候母亲和姐妹们。从未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叫一声厌烦。从那时起,八爷就把这个女儿着实疼在心上。这次杨八爷带玉芝出来,也是因为他的确需要好帮手。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外面淅淅沥沥下起毛毛雨,玉芝闲得无聊帮香云姨和富贵嫂子择菜,一边闲聊。两位妇人都说玉芝这阵子又长高了。这时候,大姑爷李贵回来取什么家什,玉芝淘气了:“大姐夫,你过来。”

“干啥,没见我忙着吗,像你一天没事闲着。”大姑爷没工夫理她。

“香云姨说我又长个了,我要跟你比比,看咱俩谁高。”玉芝就是想逗他玩儿。一听这个话,大姑爷更不能过去了,因为杨家人都是大个子,就把李贵显成小矬子,李贵的小舅子就曾经笑话李贵说:我的裤衩子可以给你当裤子穿。

李贵听见两个妇人吃吃地笑,玉芝从西屋追到堂屋,不依不饶地逼迫李贵与她比个儿。李贵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按玉芝的要求与她背对背站在一起。玉芝挺直身体,紧紧地靠着李贵:

“富贵嫂,快看看,我是不是比大姐夫高。”富贵嫂从烟雾中敷衍地应了声“嗯”又忙活去了。

玉芝和李贵的身体贴得很紧,女孩身体的温热和柔软通过薄薄的夏衫很快传导给李贵,尤其是玉芝圆鼓鼓的屁股,抵在李贵的后腰上——玉芝淘气地踮起脚。李贵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亲近女人了,一时热血上涌。他转过身来,小声对玉芝说:

“知道不?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

“啥?”玉芝懵懵懂懂,她听不明白。

“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李贵笑嘻嘻地,很是过瘾的样子。

“大姑爷,说啥呢?这也是你说的话吗?老杨家可是正经人家,不作兴这个。”香云姨端着一大盆粽子从厨房出来,李贵的混话听了个正着。她耷了个脸,生气地说:“小心,杨八爷打断你的腿。”

李贵一低头溜了。玉芝傻傻地看着香云姨,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香云姨狠狠地瞪了一眼:“以后不许和你姐夫闹。多老大了,还不懂事儿。”

但是,李贵被撩拨起来的情绪却始终得不到释放,憋得难受。一天早晨,李贵睡眼惺忪地从茅房回来,玉芝怀抱着账本找杨八爷,正好打李贵身边过。一股处女才有的香气把李贵击晕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向着玉芝的屁股狠狠地拧了一下。“妈呀!”玉芝一松手,账本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玉芝一回身,“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李贵眼冒金星。

因为这个,杨八爷虽没有打折他的腿,却是祖宗三代把他骂个臭够,收回土地的承诺,只给他一个大伙计一年的工钱,赶回沙兰。

那一年收成出奇地好,李贵因为前番被岳父惩罚,自觉理亏,急于想证明自己,便把自己所有的收成,倾其所有倒卖大烟,不想让官家抓了个正着,全部没收,弄得他险些上吊。第二年春天,靠媳妇的私房钱,李贵把种子好歹播下了地,不曾想,庄稼长得正好的时候,仿佛天公故意关照李贵似的,突然来了一场雹子,齐边齐沿地把他的地砸得稀巴烂,真是怪了,别人家的地好像谁给支了张大网似的,仅仅漏下些雨点子。

杨八爷本不想坐壁上观,但李贵天生有个倔强脾气,也不肯告饶。杨大姐出嫁时哭天抹泪嫌爹没许好人家,这会儿又认了命,不仅不去求亲爹亲娘,竟然做出更愚蠢的事,娘家妈打发人给她送些吃食和银钱,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此时,李贵又执意要去海兰泡,投奔朋友赚傻毛子的钱,于是向李进斗借贷,李老爷以为李贵有杨八爷做后盾,就借了。第二年夏天,俄国人血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黑龙江上血流成河,浮尸遮蔽了江水。杨八爷得到消息马上雇人北上寻找李贵,直到冬子月才拣回李贵的一条小命。李贵破衣烂衫乞丐般回到沙兰。李老爷听说李贵回来了,就三番五次地逼债,最后,李贵只好躲着他。

即使是捱日子,光阴也是不减半寸,转眼到了年根儿,说着话就三十儿了。头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足有两尺厚。李贵早起竟推不开房门了,这使李贵十分惊喜:“好大雪!”他学林冲亮了一嗓,心里却想着“瑞雪兆丰年”的老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两个孩子被李贵叫起,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在雪地上打把式,像一群麻雀喳喳欢叫,又扯着爹妈一起堆雪人。李贵在院子里找了一块没人踏过的雪地,把事先用手团好的雪球放上去滚动,一会儿弄好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摞在一起,雪人的身体就出来了。孩子们找来木炭、红辣椒和红枣,这样,又白又胖的雪人闪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翘起尖尖的红鼻子,咕嘟着小嘴,再给它戴上宽边草帽,还真是挺受看的,招得左邻右舍跟着叫好。

那天,年的气氛已经浓得不能再浓了,所有外出的人都回到了家,或者正要进家门。心急的孩子穿上了新衣服,人们奢侈起来,不论穷富,男孩子们都要放炮仗,女孩子都要买头绫子。这一年的最后一个集市并不因寒冷而凋敝,反而因为一种热烈的企盼尤其热闹。李贵贩了点爆竹和山货用爬犁拉到集市上,准备弄俩钱儿也过个热闹年,孩子老婆眼巴巴地盼着呢。看着街上穿红着绿的孩子,披红挂灯的店铺,衬着洁白的雪艳丽又喜庆,李贵的心里也暖融融的,他准备把一家人收拾利索,初三就去给杨八爷磕头。老丈人花钱雇人找他,这份心意李贵明白,知道老丈人还是疼他的,只是等着李贵服软认错罢了。

这时候,李进斗从南面走来,他本来没什么目的,家里的年嚼裹早就准备齐全,今天是闲情逸致,信步而来。李贵直起腰,李进斗抬起头,四目正好相对:李进斗便朝着李贵而来,李贵没地方躲藏,他赔着笑脸说:

“二叔,逛哪。”

李进斗一把揪住李贵的脖领子:“妈了个巴子,大年三十儿还不还钱,你这不成心硌厌我吗?!”

“二叔,求你了,给我点面子,我难道还能赖账不成。”李贵低三下四的,他不想把脸丢在众目睽睽之下。

“闭上你的臭嘴!谁是你叔,我跟你八竿子扒拉不着!”李进斗像公鸡一样梗着脖子,嘶哑着嗓子尖叫,“还钱!难道你他妈下窑子还得老子给你付账吗?”

李贵再混蛋也没有被人当街如此羞辱过,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乏和他一起吹牛玩耍过的小哥们儿。他挣扎着想溜,却如何也挣脱不了。“喀嚓”一声,李贵的棉袄领子被李进斗扯了下来,人群有了笑声,他知道小哥们儿在看他的笑话,李贵崩溃了,不就是几个臭钱吗?又不是房子不是地!他妈真是碰着鬼了,事事不顺,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谁知道,又能跟谁说,天哪,难道我就该天诛地灭吗?!李贵觉得千愁万恨都积在一处,一齐涌上头顶,然后爆炸。他猛的把李进斗推了出去,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喷出火:我还不信了,谁不靠就没路可走了?你等着。李贵扔下爬犁走了,任李进斗坐在雪地里大骂。

李贵没有回家,在热气腾腾的大年夜,他扔下了老婆孩子。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李贵带着两个人,随李进斗家的长工混进李家大院。人们正忙着,没人注意。他们顺利地上了大院四角的炮台,把大枪扛了下来,一起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这时候,李老爷迎面碰了个正着,一眼就明白了。李进斗僵僵地笑着,眼睛里是无边的恐惧,向前微探着脖子,显得很和蔼谦恭的样子:

“大姑爷,这是干啥,亲戚里道的,何苦呀。”

“亲戚里道?”李贵重复了一句,“八竿子扒拉不着。没用啦。”李贵冷冷地说。三个人每人手里一只撸子,谁也没敢拦,看着他们背枪走了。

李贵是明着当胡子了。

杨八爷接走了大姑娘和两个孩子,杨八爷说:“我造的孽,我管。”

有一年,吴三爷大老婆的侄子回沙兰奔丧,他在旧街当警察。他说,李贵在旧街被抓过,小子真球,誓死不招。打熬不住,竟然自己憋气把自己憋死过去。这么着,既没杀他,也没放他。后来警察署做饭的老头突然死了,李贵主动要求做饭,最后还是找个机会逃了。

从此,李贵没了准信儿。

有人说,在夹皮沟见过李贵,骑高头大马,穿貂皮大氅,头戴四喜帽子,脚着翁得,跨着大刀——一身酒气,眼睛喝得暄红。

也有人说,在吉林汪清,看见李贵的头用一只木笼装着,悬挂在城门楼上,黑眼珠是看不见了,两只眼睛白花花地翻着。

姐们儿

赁席铺的买卖是这样的:谁家娶媳妇、办满月、过生日;这叫红事,死了人,要发送,这叫白事。如果是自家人的排场,兴许碗盘什么的够用——其实,这些家什一般人家总是不齐备的。因为不仅仅是吃饭的事,也许需要其他礼器,比方婚事用的轿子。所以有了事,大多要去赁席铺子租借。

全镇开赁席铺子的也许不止一家,但这一家到底特别一些。首先,赁席铺子的掌柜是两个人,二一个这两个人是姐俩儿,还都是没出阁的姑娘。这就不简单了。

两个姑娘一个叫丽蓉,一个叫丽英。

赁席铺子本是爹妈创下的家业,虽然挣不出大钱,却也是丰衣足食的小康人家。只可惜老两口有福无寿,人到中年就双双离世。天可怜见儿的!刚刚把她们的爹送到山上埋了,回到家,她们的妈妈已经凉透僵硬。灵棚不拆,香火重燃,紧接着又操办妈妈的后事。那年,丽蓉十四岁,丽英十三岁。小姐俩哭得昏天黑地,大娘婶子没有不陪着落泪的。

按着亲族的意图,两个孩子由他们的叔叔大爷领养,店铺也由叔叔大爷代管。两个姑娘却是坚决地不同意。

丽蓉是个早熟的孩子,用她自己的话说,从五岁起就不再玩耍了。她一辈子忘不了的有两件事,那时妈妈已经瘫在炕上起不来了。一次是在院子里和小孩们踢毽子,玩疯狂了,忘了时辰,没给妈端尿盆,结果妈尿在裤子里了。还有一次,丽蓉丽英领一帮小孩在西屋炕上翻嘎拉哈,小孩子们分成几伙在炕上用手快速翻动猪骨头,哗啦啦的声音很大,加上不停的笑声和争吵声,压抑了妈妈的叫声,等她终于醒悟过来,赶紧跑到东屋。她妈示意她到炕上来,她爬到妈妈的枕头边,妈妈颤巍巍地伸出手,掐住丽蓉的大腿根儿,使劲拧,恨恨地说:“你就疯吧,我都快死了,看你欢实的。”说完就伏在炕上拼命喘气,喉咙拉风匣似的。看着脱了人形的妈,丽蓉不觉得肉疼,她心疼: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五岁的小孩理解了妈妈的苦痛,丽蓉从此再也不玩了。别人家五岁的孩子还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呢,甚至还没断奶呢,丽蓉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做家务就是陪在妈妈的身边,给妈梳头、洗脸、洗脚,陪妈妈唠嗑解闷儿。可她毕竟还是小孩,有时很眼馋人家玩,忍不住鬼鬼祟祟地看上一眼,过后丽蓉总是很后悔,觉得别说看,就是想想都是罪过。但她很疼爱妹妹丽英,她不用丽英干一点活,她让妹妹尽情地玩,只要看见妹妹粉色的小脸笑得花似的,丽蓉就快乐无比,好像这样她和妹妹就是一起玩似的。

丽蓉十岁时,爹也病了。开始的时候,丽蓉搀扶着爹打理生意或按爹的吩咐接待顾客,做些收收付付的事情。慢慢的,钥匙挂在了丽蓉的腰上,等她爹真起不来炕时,丽蓉已然把铺子里的事全部担了下来。丽蓉没念过书,全凭这几年爹的口传心授,丽蓉把账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谁也骗不了她。

所以,十四岁的丽蓉说:“不必叔叔大爷操心,我和妹妹能过日子。有事的话短不了麻烦各位长辈。”

叔叔大爷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再强求,想这两个孩子必是不能支撑门户的,挺不住时会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再把铺子收回来,岂不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话,对乡里乡亲也有个交代。

丽蓉实在是太要强了,没给别人留下一点话柄。春天的时候看人家种菜园子,她赶紧领妹妹种上,把菜园子侍弄得有模有样;夏天浆洗被褥,拆洗棉衣棉裤;秋天储藏秋菜,腌酸菜咸菜样样弄得齐全;过年时领着妹妹挨家给长辈们邻居们磕头去——丽蓉眼睛里全是事儿,心里全是主意。她知道,哪怕出一点差错,亲族的人就会以她们太小不能独立为名目,收了她的家产。

丽蓉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保卫家业的奋斗当中,全然忘记了岁月的变化。

丽英十八岁了,满了十八岁的丽英像是给人一个下马威似的,宣告她成人了——就在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夜里,一匹白马在雾气糟糟的夜幕掩护下,来到赁席铺子,骑在马上的人把两根手指放到口中,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紧接着,一个人影从赁席铺子里闪出来,悄声走出院脖子,开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被骑马人举到马背上——丽英跟着一个穿军装的老总私奔了。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丽蓉是千想万想也想不明白。丽蓉原本不爱说话,这种丑事更不能与人言表,她只有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她不明白妹妹好好的家不呆,这么亲近的姐姐她不要,偏偏跟一个臭男人走,到底为什么?最后她把各种各样猜测的具象都忘了,只剩下羞耻,仿佛无耻地跟男人跑了的是她自己。羞耻弥漫了她的整个生活,是唯一陪伴她一起打发孤寂时光的东西。而她从小要强的性格又使她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外表越发地装饰成安静、自尊、从容的模样来,外人根本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哪怕是一点慌乱的意思来。丽蓉的这副神情连最无赖的光棍和泼妇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拿妹妹这件事惹她,所以谁也不敢多嘴打听。

丽蓉照常开着她的赁席铺子。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自己不想,也容不得别人瞎操心,所以也没有人敢给她张罗这件事。

两年以后,丽英悄然回到沙兰坑。

丽蓉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而且,她在七百多天中无数次地设想了那种场景,她第一眼看到妹妹时,一定扑上去皅她个满脸开花。丽蓉恨透了妹妹,丽蓉要把妹妹带给她的耻辱发力在自己的手掌上,完全摔回妹妹的脸上。但是连丽蓉自己也没想到,当她两年后看到丽英第一眼时,却欢喜得流出眼泪,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誓言。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寒气烘托着热炕头散发出温馨的亲情,丽蓉把疲惫不堪的妹妹扶上热乎乎的炕上躺下,细心地为她盖好棉被。她给妹妹做了一大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撒上干香菜末,于是满屋子里飘着暖洋洋的香气。“还是姐好啊!”丽英甜甜地说了这句话,就趴在被窝里吃了起来。丽蓉欢畅地笑起来,心里说:那还用说,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疼你呢?!等着吧,姐还要给你找个称心的人家,或者干脆给你招个上门女婿,让你过上快快乐乐的生活。

但是,已经没有谁能够把日子推回到从前了,丽英已经不是从前的丽英了。

转眼到了春天,半夜里野猫开始站在柴禾垛上叫春,丽蓉沉沉地睡着,像条知足的小狗。而丽英却躺在炕上不断地绞着麻花劲儿,痛苦不堪。她像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诅咒像鱼儿冒的泡,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的。丽英自己都很惊讶,从来不知道那样下流的话可以是五颜六色的。

丽英扭着水蛇腰出出进进,她的曲线流动起来,男人的眼睛也流动起来。如果丽英停下来的话,身体立刻像是缺几块骨头似的,总得倚着点什么,门框啦,窗台啦,或是另一个疯疯癫癫的伙伴,这样她的曲线就突兀地定在那儿,男人的眼睛便死鱼一样一眨不眨地盯在上面。她的眼睛总是半睡半醒的,飘在男人身上像水的波纹,跌宕起伏。这一切在阳光下坦率地破译了她内心的需要,给了男人们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赁席铺子的主顾突然多了起来,丽蓉刚要表示欢喜,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此,丽蓉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杀气,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不大敢进铺子里来,只好在大门口徘徊。这正好给了丽英一个契机,丽英开始频频外出,频频地换衣服——丽蓉发现丽英花花绿绿的衣服够开一个成衣铺了。直到有一天丽英一宿未归。

丽蓉知道自己决不能饶恕妹妹了,在初夏的晨曦中,丽蓉像块石头一样披着斑驳的露水,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仇恨刀刻般镶嵌在丽蓉的脸上。丽英毫不知情,她正陶醉在一夜的欢情中,此刻停下欢快的脚步,推开院门。

丽蓉像一只饥饿的母狮扑向她的猎物,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足有两尺长的劈柴禦子,疯狂地追打丽英……

丽英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她半个月没有能够从炕上爬起来。但是,暴打摧毁了她从小养成的依赖姐姐的心理习惯,也使她因恨爆发出更大的叛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丽英的人停顿在炕上,嘴却活跃在三间房子的每一寸空间,她又哭又嚎,可怜自己没爹没妈,悲叹自己的命苦没有遇上好男人,咒骂姐姐心狠手辣。随着身体的康复,她的诅咒和谩骂越来越激烈。

丽蓉无奈地走出西屋,漱了口,洗过手,跪倒在父母的牌位下:“爹妈,你们可怜可怜我,叫我跟你们去了吧。”

从此,丽蓉住在东屋,丽英住在西屋,她们井水不犯河水。

丽蓉觉得自己在世上的悲苦也许只能跟如来倾诉,她吃斋念佛,只求心静,慢慢的真的一天比一天安定了。她又立志要世人看出个不同来,明白她是个自重的人,能够维护父母的脸面和德行,所以衣着更素净,就是夏天也没有一件带点颜色的衣服。她穿月白大衫,青布长裤,黑鞋白袜。她用黑绒线扎辫根儿,脸上不施任何胭脂粉黛。她的手脚更轻巧麻利,话更少,看人的眼光更清澈。而挣脱了一切束缚的丽英,却像六月的久保桃,娇嫩丰盈。丽英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哪怕是正在赶庙会,只要她想,不认不识的也能马上勾搭一个。

然而,自从吉林自卫军和日本人在宁安打了一场恶仗之后,有几个跟丽英相好的小伙子在沙兰坑的街面上消失了。丽英知道他们跟队伍走了,平日的交往中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事。这一走就绝了音信,丽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当黄昏的雨水击打着窗棂的时候,丽英盘腿坐在炕桌旁,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绿色一点点迷蒙起来晕染了她的双眼,她思念他们:

小妹妹送情郎啊,

送到那大门外,

手拉着那个手儿

问郎你多咱回来?

回不回来你定会捎上封信儿啊,

怎舍得让小妹妹

时常挂心怀……

丽英轻声地唱着,她的心随着歌声游走,带着一腔的忧伤,没有一点浪声浪气。从这一天起她的内心开始有了牵挂,她不大外出了,却更加的寂寞,更加的百无聊赖。

——砸孤丁的来啦!

半夜,十几个胡子砸了赁席铺子,他们一窝蜂地从门窗跳进屋里。丽蓉领着丽英退到与西屋有一门相通的两间仓房,姐妹俩使出全身力气投掷盘子、碗。贮藏在仓房用于租赁的盘碗有几百只,这些坚硬的瓷器成了有力的武器,压制了胡子从门进来的企图。仓房有两个通风的小窗户,胡子最后破窗而入,抓住了丽蓉和丽英。

胡子把姐妹俩捆绑在马背上上山,轮番糟蹋她们。丽蓉很快昏死过去,丽英拼命抗争,嘴里不停地咒骂:“混蛋!王八蛋!你们不得好死!……日本人烧了你们的房子,霸占你们的老婆……有种找日本人算账!……”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有规矩的胡子并不强暴女人,他们迷信那样会带来晦气,他们更喜欢到窑子去,多撒些银钱,玩个痛快。

丽蓉和丽英没有回家。

第二年夏天,有两个追棒槌的人,追到深山老林一处僻静的所在。只见在一片葱茏之中,挺立着数十棵参天松树,笔直的枝干成塔状从一处层层叠加上去,而细密柔韧的绿色枝叶却流苏般纷披下来。一缕清风从林中穿过,掠起窸窣的叹息,旋即安然若素。他们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意思,果然,他们发现两具搂抱在一起的白骨,相扣的臂骨中间长出一棵绿苗,上端一束红色的小豆豆伞一样撑开,在白骨和绿苗的映衬下红得刺目。二人小心翼翼地分开白骨,屏住呼吸,把一段红线轻轻地系在那棵绿苗的茎上。一个人蹲下来,细数绿苗的掌形叶子,他并不出声音,只见手指在叶片上轻轻移动。数完,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逮着了一个大棒槌!

结尾

八月十五过后,田野里,人开始多了起来,收获的季节到了。先收糜子,然后是沉甸甸的谷子,掰苞米,割大豆,还有白菜、萝卜、土豆……

大自然是个很好的画师,沙兰坑的秋天美丽异常。太阳积蓄了三个季候的能量,终于酝酿出蓬勃的清气,充盈天地之间,一派空明澄碧之中大自然向时间和空间豪迈地拓展,呈现出宇宙无垠的气度:它辽阔而高远,似乎直抒胸臆,它深沉而大气,似乎可以修养万物,指引它们归于最终的平静。挺拔的杨树直插云天,金黄的心形叶子闪动着微波般细小的金光,再与蔚蓝的天空相互渲染、衬托,构造出鲜明的色彩和超乎想象的和谐,洋溢着一种成熟的美,热烈而沉静。森林、田地遍染姹紫嫣红。而远山依然逶迤着,错落成苍翠、青黛和湖蓝,渐次消融在一片云烟氤氲之中。但是,忙于奔命的人们无暇感受自然赋予他们的禀赋,这时候的人们跟正忙于冬储的动物本质上没有差别。大自然似乎也无法开启人们的心门,人们仅仅沉浸在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收获的喜悦中。这是一个特殊的环境和背景。三尺之上祖宗的神灵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思俯视这些在黝黑的土地上蠕动的子孙呢?没有人寻思它。没有人愿意用那样的晦气玷污暂短的、不敢往深处想的喜悦。山上的坟茔幽森如初,乱坟岗子在秋阳下泛起点点白光。在紧张和忙碌中,没有人想起他们——亲人、朋友、邻居、陌生人,曾经相好或者交恶的人,寿终正寝的人,横死的人,或者善人、恶人,还有那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永远定格在远方的人。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麻烦的季节。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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