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野人山

2009-12-08 01:39孙道雄
章回小说 2009年12期

孙道雄

一飞来横祸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李志红觉得他那位老祖宗真是伟大,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说出了如此精辟的重要思想。

李志红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当时只有二十多岁。他所在的农场位于澜沧江畔的橄榄坝,到处长满姿影婆娑的凤尾竹,掩映着星罗棋布的傣族村寨。每天早晚风姿绰约的傣族姑娘成群结队在澜沧江里沐浴戏水。知青们百无聊赖,常去江边偷看美人出浴。李志红脸皮很薄,早先从不参加这样的精神聚餐。后来,老知青张学松强行把他拉到江边,让他躲在竹丛里饱了一次眼福,从此他便一发而不可收,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偷窥者的行列。傣族话把小伙子称为普冒,姑娘称为普哨。小普哨们明明知道有人隐藏在竹林里偷看,却假装不知道,毫无顾忌地在水里大呼小叫,将美丽迷人的胴体展露无遗。知青们看得眼都直了。尤其是张学松,一双眼睛仿佛接通电源的小灯泡,色迷迷地放着淫光,脸上的青春痘粒粒饱绽,红得像要滴血。小普哨们洗完澡上了岸,袅袅婷婷地走回寨子,知青们便像猎犬一样跟了上去,和她们说说笑笑,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有个别胆大的,甚至急不可耐地动手动脚。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产生爱情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时隔不久,李志红便和一位名叫玉香的小普哨建立了恋爱关系。

不幸的是,张学松早已看上了这位玉香。张学松对玉香的攻势十分猛烈,简直到了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的地步。可惜玉香不喜欢张学松,偏偏看上了生性腼腆的李志红。玉香对李志红说,张学松那双色迷迷的眼睛让她害怕,张学松那副油头粉面的模样则让她恶心。

这年秋天,李志红和玉香双双到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证,准备在国庆节那天正式举行婚礼。当时,一些知青与附近村寨的小普哨谈恋爱,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真想结婚的并不多见。李志红的举动引起了农场领导的重视,领导拍着李志红的肩膀,说行啊李志红,看来你是真想一辈子扎根边疆干革命了。李志红不明白这话是表扬还是揶揄,只会憨憨地笑。为了表示关怀与鼓励,领导指示有关部门,特意分了一间油毛毡搭建的简易工棚,给李志红做新房。

李志红非常高兴,找来一些废旧材料,别出心裁地将新房一分为二隔成套间,里间用作卧室,外间用作厨房。他还从场部要来一捆过期的旧报纸,把房间里里外外裱糊了一番。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便兴高采烈地去找玉香,请她来看新房。玉香看了新房,基本上表示满意,只是提出一条意见:卧室里光线太暗,得在卧室与厨房之间的隔层上开一个窗口透亮。李志红心想这有何难?于是先用钢笔在套间的隔层上画出正方形的线条,然后便用裁纸刀切割起来。隔层是油毛毡钉成的,虽然两面糊了报纸,仍然十分单薄,锋利的裁纸刀轻轻一划就切开了。只听刷刷几下,一扇正方形的窗口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玉香高兴得抱住李志红亲了一口,表扬他说你真能干。李志红也情不自禁地抱住玉香,两人相拥着滚到床上……

两人亲热完毕,走出卧室来到外间,突然一下子傻了眼。原来裱糊在隔层上的旧报纸印有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刚才李志红裁窗口的时候站在里间,没有注意外面,裁纸刀竟然将领袖的一条胳臂给裁掉了。

李志红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打摆子似的战栗起来。玉香反倒沉得住气,安慰李志红说你不是有意的,不用害怕,趁别人还没发觉,赶紧将这张报纸撕下来烧掉,然后再换一张贴上。李志红说,这样行么?玉香说,怎么不行?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是你媳妇,连身子都献给你了,你还信不过我?李志红抓耳挠腮想了一阵,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只好照玉香说的去做。

两人正要动手去撕报纸,没提防从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两人回头一看,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志红的死对头张学松。

玉香和李志红订婚以后,张学松便把李志红当做情敌,嫉妒得眼珠子都绿了。他到处撒滥药,散布流言蜚语,说玉香瞎了眼,竟然看得上李志红这样的窝囊废,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玉香听到后竟理直气壮地对张学松说:牛粪有什么不好?牛粪可以做肥料,使鲜花开得更美更艳,我就爱牛粪!张学松听了这话,气得直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为了让玉香和李志红出丑,他经常鬼鬼祟祟地跟踪他俩,妄图抓到什么把柄。无奈玉香与李志红虽然经常约会,却从未做出越轨之事,顶多不过拉拉手接接吻罢了。刚才,张学松看到玉香和李志红手拉手进了油毛毡房,便猜测他俩可能要干好事,于是就悄悄潜伏在屋后的墙根下面,张大耳朵捕捉屋内动静。终于,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床板的摩擦声和一男一女的喘息声。他兴奋得两眼放光,心里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才猫抓火燎般绕到房前,莽莽撞撞地破门而入。原指望来个捉奸在床,让二人出尽洋相,没想到玉香与李志红已经云收雨住,正在外间撕扯隔层上的报纸。

李志红脸色白得像豆腐皮,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是玉香沉得住气,她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有意站到窗口前面,用身体挡住报纸上的领袖照片,然后冷冷问张学松: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张学松用淫邪的目光瞟瞟玉香,又瞟瞟李志红,阴阳怪气地说:我来看西洋景!咋?你们的好事干完了么?真比他妈公鸡踩蛋还快!李志红羞得满脸血红,低着头不敢吭气。玉香圆睁凤眼,直视着张学松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早就领取了结婚证,已是合法夫妻,干不干好事你管得着么?你随随便便闯进别人家里,这是侵犯人权。滚!你给我滚出去!张学松死皮赖脸的不肯离开,看样子还想纠缠下去。玉香一时气昏了头,就去推他。谁知在推推搡搡的过程中,报纸上的领袖照片竟被张学松看到了。张学松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冷笑着说:好哇,原来你们躲在屋里是干反革命的勾当!紧接着,他便扯开公鸭嗓子放声喊叫起来:革命的同志们,大家快来看啊!李志红和玉香狗胆包天,竟敢割掉伟大领袖的臂膀,真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

周围的群众听到喊声,纷纷聚拢过来,将油毛毡房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看到报纸上的领袖照片,无不惊诧得目瞪口呆。大伙嗡嗡营营地议论起来,一时间你嘴出姜我嘴出蒜,说什么的都有。张学松抓住时机东蹿西跳,添油加醋地在人群中煽风点火,巴不得将李志红置之死地而后快。

时隔不久,农场革委会派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把面如土色的李志红戴上手铐给抓走了。

二逃出魔掌

李志红被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里,门外日夜都有哨兵看守。上面传下指令,不准任何人与李志红接触。玉香几次来看望李志红,都被看守严厉地拒绝了。命运可真会捉弄人,仅仅一夜之间,一个准新郎倌就变成了为人所不齿的囚犯,李志红心里别提有多痛苦了。要不是牵挂着爱人玉香,他真想自行了断一死了之。

农场革委会临时成立专案组,不厌其烦地对李志红进行审讯。张学松由于检举揭发有功,被上面任命为专案组副组长。此时的张学松可得意了,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暴露无遗。在张学松等人的操纵下,李志红终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星期天,周围村寨的老百姓纷纷涌到农场所在的小镇赶摆——傣族人把赶集称为赶摆。街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呵气成云挥汗成雨。农场革委会抓住时机召开万人大会,对李志红进行公开批斗。李志红脖子上挂着沉重的铁秤板,先是被一辆卡车拉着游街示众,然后便跪在主席台前接受批判。张学松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带领群众高呼口号,那公鸭嗓子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那天玉香也去赶摆。她隐藏在人群中间,默默地注视着跪在台前的李志红,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张学松那副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则让她感到恶心。

开完批斗会的当天晚上,张学松又去农场附近的曼哈寨纠缠玉香。玉香迫切希望和李志红见上一面,就假装热情地接待了张学松。张学松以为玉香回心转意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满脸的青春痘熠熠生辉。他想让玉香对李志红彻底死心,便告诉玉香说:李志红犯了滔天大罪,再有十条命也保不住了,你还是跟我好吧,我现在已经当上干部,将来可以把你转成农场的正式职工。玉香听了这话心里一震,端在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她盯着张学松问:你赶紧告诉我,李志红他会不会被判死刑?张学松得意地阴笑着说:这还用问么?农场革委会已经给他判了死刑,只等上头批复一到就立即执行。玉香又问:还有多少时间?张学松说:属于他的时间已不多了,估计也就是一两天吧。玉香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什么滋味都有。她要求张学松:不管咋说,我跟李志红毕竟好过一场,在他临死以前,你能不能让我和他见上一面,给他送点吃的?张学松见玉香到了这种地步还挂念着李志红,心里嫉妒得直冒酸水。他沉吟片刻才说:你要跟他见面,这个忙我能帮,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玉香忙问什么条件?张学松说:等李志红死了以后,你必须和我结婚。玉香想了一阵,点着头说可以考虑。张学松狡黠地淫笑着说:空口无凭,你拿什么证明你对我的承诺?玉香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拿自己的良心。张学松两眼放出饿狼般的淫光,色迷迷地盯着玉香鼓鼓的胸脯:良心是靠不住的,你必须用你的身体来做证明!说着便迫不及待地扑向玉香,仿佛饿急了的豹子扑向一只羔羊。玉香被张学松压倒在竹楼的篾笆上,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张学松的魔爪撕开了玉香的胸衣,肆无忌惮地揉搓着那对洁白如玉的美丽乳房,一张臭烘烘的嘴巴也拱到玉香的脸蛋上。紧接着,他的魔爪得寸进尺,又从玉香的筒裙下面掏了进去。玉香紧紧夹住双腿,也没能阻挡住那只魔爪的侵袭……

就在张学松即将得逞的时候,玉香的父母突然从外面回到家里。听到有人登上竹楼的脚步声,张学松才悻悻地放开已到手的猎物。

为了今后能够得到玉香,张学松不得不强压火气,答应带玉香去牢房里和李志红见面。

玉香做了几样好菜和香喷喷的竹筒米饭,用竹篮提着,跟随张学松来到关押李志红的牢房门口。张学松跟看守牢房的哨兵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哨兵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将玉香放了进去。

当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李志红激动得浑身战栗,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玉香也不多言,从竹篮里取出香喷喷的饭菜,一个劲催促李志红快吃。李志红掰开竹筒饭的时候,发现竹筒里藏着一根三寸长的铁钉,心里不禁咯噔一震。抬起头来,见玉香正用目光向他示意。于是赶紧将那根钉子藏好,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饭咽菜。饭菜还没吃完,看守已在外面催促玉香离开。玉香趁与李志红拥抱吻别的机会,悄悄对李志红说:你得想办法逃出去,越快越好!李志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李志红便用那根铁钉偷偷挖凿牢房里的砖墙。由于连天连夜值班站岗,看守早已疲乏不堪,只知靠着门框打盹,加之牢房里没有电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此李志红的行动一直没有被人发觉。这是一件让人提心吊胆的活计,稍有疏忽便会暴露目标前功尽弃。用力不能太猛,太猛了容易发出响声;用力也不能太轻,太轻了撬不动坚硬如铁的水泥灰缝。只能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不轻不重,不缓不急,一点一点地扩大战果。一面干活,一面还得提高警惕,注意着门外的风吹草动。当第一块砖头被从墙上取下来之后,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李志红一鼓作气再接再厉,终于在牢房的后檐墙上掏出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

李志红拼命克制着内心的紧张与兴奋,猫着腰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出洞口,终于来到牢房外面。可是,他还来不及高兴高兴,新的难题又已摆在面前:牢房周围还有一道三米多高的围墙,顶上栽着寒光闪闪的玻璃碴子,一般人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李志红正感无计可施,忽然听到墙角那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借着微弱的星光低头一瞧,只见紧靠墙根有一条排水沟,穿过围墙一直通到外面。此时此刻,正有一根茶杯粗细的长竹竿顺着排水沟从外面捅进来。李志红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即将那根长竹竿抓在手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上中学的时候,李志红是学校的体育尖子,曾在昆明市的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过撑杆跳的冠军。手里拿到长竹竿以后,李志红估计了围墙的大致高度,然后退开一段距离,向前猛跑来了个漂亮的撑杆起跳。长竹竿弹性极好,在空中弯出优美的弧度。借助长竹竿的弹力,李志红像只燕子一样轻盈地飞过围墙,落到外面的菜地里。刚刚站稳脚跟,一个人影突然晃到面前,吓得李志红三魂掉了二魂。定睛一看,原来竟是玉香,刚才那根长竹竿就是她捅进排水沟里去的。李志红和玉香紧紧抱在一起,似乎永远都不想分开。

恰在这时,长竹竿倒地的清脆响声惊动了看守牢房的哨兵。哨兵打着手电四处巡查,终于发现了牢房后墙上的破洞,于是便拉响了警报器。一时间人喊狗叫,乱哄哄的闹成一团。探照灯也亮了起来,两条巨大的光柱在周围的田野上交叉着扫来扫去。李志红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拉上玉香往远处逃跑。不一会,一群武装民兵喊叫着朝这边搜索过来。玉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她拉着李志红迅速钻进附近的甘蔗林,终于躲过追兵。他俩摸着黑跌跌绊绊地朝着远处的大山跑去,直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心脏像打桩机一样嘭嘭嘭地震得胸口发痛。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片大森林的边缘。玉香指着远处云遮雾绕的大山告诉李志红说:那就是中缅边界的野人山,到处都是原始森林,你只管走进去,走得越远越好。李志红要求玉香跟他一起逃走,玉香说她的父母年老体弱,她要留下来照顾二老。李志红舍不得离开玉香,显得悲痛欲绝。玉香安慰他说:眼下逃命要紧,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会等着你的。

一对苦命的恋人依依惜别,各奔东西。

三丛林遇险

茂密的热带雨林犹如一片墨绿色的海洋,莽莽苍苍无边无际。李志红则像一条失群的小鱼,孤零零地在海洋中漂游。他在雨林中已经跋涉了整整三天了。三天来,他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与恐惧,饿了吞一把野果,渴了喝一捧山泉,艰难而顽强地向着野人山的腹地前进。荆棘剐破了他的衣裳,砾石磨穿了他的鞋底,蚊虫叮肿了他的皮肉,这些他都全然不顾。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尽快逃离身后的险恶之地,从而躲开灭顶之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去处隐姓埋名苟度残生。

可是,热带雨林中同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吞噬李志红的生命。有一次,李志红感到又累又乏,就坐在一根长满青苔的朽木上歇憩。谁知那根朽木竟然蠕动起来,扭曲着身子要纠缠李志红。定睛一看,哪是什么朽木?分明是一条碗口粗细一丈多长的大蟒蛇。李志红吓得屁滚尿流,拼命跑出好几里地才摆脱蟒蛇的追袭。有天夜里,李志红背靠大树坐在一块青石板上睡觉,忽然被一种异样的响动给弄醒了。睁开眼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世界仿佛浸泡在墨汁里,面前却有两点绿阴阴的亮光。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非狼非豹的怪兽蹲在那里,正虎视眈眈地观望着他。李志红猫抓火燎般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场劫难。从那以后,他夜间睡觉总要爬到树上,并用藤条把自己和树干捆在一起,以防睡着后从树上跌下来。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李志红受了瘴气熏染,竟然打起摆子来了。他身上忽冷忽热,冷起来仿佛置身冰窖,热起来有如置身火炉,脑袋也昏沉沉的,疼得像要爆裂一样。他再也走不动了,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歇下来过夜。当他挣扎着翻过一座山垭口的时候,前面的山坳里出现了一片包谷地。眼下包谷已长到两米多高,弯刀似的叶片在晚风的吹拂下窸窣作响。又饥又渴的李志红眼睛一亮,立即决定去地里偷些即将成熟的青包谷来做晚餐。

为了防止野兽糟蹋庄稼,包谷地周围栽满荆棘组成的天然篱笆,只有一处缺口可以进入。昏头昏脑的李志红刚踏进包谷地,身子突然往下一陷,掉到一个坑里去了。他被摔得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

半夜时分,天空乌云密布,突然下起雨来。李志红被冰凉的雨水浇醒,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摔折了。原来这是一口猎人挖的陷阱,肚大口小呈坛子形状,猎物一旦掉入很难爬得出去。这样的陷阱,通常是用来对付野猪和狗熊等大型猛兽的。李志红浑身衣服都被雨水淋透,冷得上下牙直往一块儿碰,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天亮。他想,天亮以后猎人也许会来检查陷阱。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打起摆子来了。骤然升高的体温烧得他头昏脑涨,很快便陷入谵妄状态。

天终于亮了,雨也停了,周围传来各种鸟儿清丽婉转的鸣叫,山头上却依然笼罩着乳白色的云雾,将太阳包裹得严严实实。忽冷忽热的李志红这时已退了烧,再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忽然,他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凭经验,他断定这是人类走路发出来的声音。脚步声终于停在陷阱旁边,紧接着,阱口上方出现一张令人恐怖的面孔,正睁大眼睛朝阱底窥视。那分明是一张人的面孔,不过整个脸部都覆盖着一层铁灰色的茸毛。究竟是野人还是山妖?李志红简直不敢想象。他在心里把那家伙称之为“毛脸鬼”。

毛脸鬼看清李志红之后,似乎感到十分诧异,惊惊乍乍地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有汤圆大,随即咚的一声跳下陷阱,双手轻轻一托,就把李志红举到陷阱外面来了。等毛脸鬼爬出陷阱,李志红才完完整整地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虎背熊腰身强体壮,上身穿一件对襟短褂,下身着一条牛鼻短裤,四肢和胸腹全都露着黑??的汗毛。毛脸鬼问了几句什么,李志红没有听懂,不过凭直觉感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毛脸鬼见李志红断了条腿,已经无法行走,就不再言语,而是立即将李志红背在身上,大踏步朝着前面的峡谷走去。前途未卜的李志红不知道毛脸鬼接下去要干什么,心里忐忑不安,却又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毛脸鬼身高腿长,力气很大,背着李志红走了半天居然连气都不喘。

进了峡谷不远,密林中出现一间杆栏式的茅屋,屋顶苫成蘑菇形状。毛脸鬼把李志红背进屋里,就见火塘边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模样却与常人无异。老者见到李志红后,明显吃了一惊,就问了毛脸鬼几句什么。毛脸鬼将李志红扔在火塘旁边的篾笆上,便跟老者叽里咕噜地交谈起来,言语之间不时蹦出一些汉语词汇。李志红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能从表情上推测他俩正在为自己发生争执。双方争论了一阵,老者似乎被毛脸鬼说服了,脸上的阴霾渐渐消散,变得和颜悦色。李志红明白他俩对自己没有半点恶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毛脸鬼烧了一碗姜汤给李志红喝下去,李志红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老者一面抱着水烟筒吞云吐雾,一面盘问李志红的底细,问他是何方人氏,为什么竟会来到这里。出乎意料,老者竟然会说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李志红没讲实话,只说自己是缅甸华侨,因被仇人追杀,不得已才偷越国境,没想到不小心迷了路,掉下陷阱把脚杆摔断了。老者相信了李志红,并答应收留他。接着,老者就为李志红治疗腿伤。老者医巫并用,神药双施,治伤的方法十分奇特。先是给断腿按摩复位,把骨茬接上,然后将一种紫黑色的药粉用烧酒调成糊状,涂抹在断茬周围,再用布条包扎起来。做完这些之后,老者便戴上一种被称为“吞口”的古怪面具,围绕着李志红跳起神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唱些什么。结束以后老者才告诉李志红,他在为李志红祈求神灵保佑,神已答应了他的请求,李志红的断腿一个月内包好。老者还说,他的“吞口”非常灵验,日吞三千祟鬼,夜吞八百妖魔。李志红询问用来治伤的紫黑色药粉都有哪些成分,老者毫不隐讳地告诉他,药粉系用十几味专治跌打损伤的中药配制而成,有动物也有植物,其中的主药百节虫最为难得。顾名思义,百节虫是由几十上百只大小相等形状相同的个体组合成的,就像若干车厢组合成列车一样。单独的个体不过指头大小,组合起来则有四五尺长,仿佛一条又细又长的蛇,不分前后,首尾两端完全一致,能进能退,能分能合。平时隐藏在深山密林之中,十分罕见。一旦遇到敌害,顷刻便分崩离析,还原成许多个体,各自逃命。危险过去之后,又重新组合起来。要捕捉百节虫,非常不容易,因此,便越发显得神奇而又珍贵。

从此以后,李志红便安心住在蘑菇房里养伤。养伤期间,他知道了老者和毛脸鬼的名字。老者名叫勒干,毛脸鬼名叫吐萨,勒干是吐萨的父亲。

老者的祖传秘方确实神奇,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志红居然能感觉到骨头生长发出鱤鱤鱤响声。常言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李志红的断腿还不到一个月就痊愈如初了。

四茅庵忆旧

李志红请求拜老者做干爹,勒干爽快地同意了。他说:好啊,这回我就有两个儿子啦!吐萨已经三十多岁,年龄比李志红稍大,李志红就尊他为兄。

李志红从此改名换姓,与干爹干兄相依为命,过起了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这里地老天荒与世无争,父子三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则围坐在火塘边,一面喝着自制的苦丁茶,一面听勒干与李志红天南地北摆龙门阵,以此来打发寂寞。勒干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神话传说,常常听得兄弟俩如醉如痴。李志红则介绍一些世界上的奇闻异事,比如宇宙飞船和原子弹之类,常常听得父子俩目瞪口呆。吐萨不爱说话,显得沉默寡言。他虽然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单词,却能连估带猜地听懂不少汉话。为了能让吐萨明白自己的意思,李志红总是尽量把话说得简短明白,同时辅以各种手势和表情。吐萨听到精彩之处,就会发出天真而善良的微笑。

他们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种植和狩猎。野人山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插根筷子都会发芽。他们不分节令随心所欲地在地里种上包谷红薯等各类作物,不费多少力气,一年的口粮便绰绰有余。更多的时间则用来狩猎。狩猎的工具主要用弩,有时也采用挖陷阱、支铁夹和下扣子等守株待兔式的古老方法作为辅助手段。勒干和吐萨都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一张弩玩得出神入化。据勒干说,吐萨懂得鸟言兽语,一听便知道鸟兽们在“说”些什么。吐萨还能念诵咒语驱赶鸟兽,让它们听从自己指挥。不过,虽然山里禽兽比蚂蚁还多,他们却始终遵循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老规矩,从不猎杀发情期的雌禽和怀有身孕的母兽。除了种植和狩猎,他们有时也搞一点采集作为副业。山里到处都是药材,木耳、香菇之类更是俯拾即是。

兽皮和药材等土特产积攒到一定数量,他们便带上这些东西去山外进行贸易,换回盐巴、煤油和布匹等日用杂货。贸易的方式通常是以物易物。勒干和吐萨似乎有些自惭形秽,从来不和山外的商人面对面地进行交易。到了山下,把土特产摆放在约定俗成的交易地点,他们便钻进树林隐藏起来。商人来了,拿走他们的土特产,留下少得可怜的一点日用杂货。等商人走远之后,他们才从树林里钻出来,拿上那点可怜的东西回山。通常情况下,一张鹿皮只能换到一斤盐巴,一张豹皮才能换到一斤煤油,而一捆杜仲之类的普通药材,换到一包缝衣针就很不错了。

李志红认为这种贸易极不公平,就跟勒干和吐萨商量,主动要求由他当代理人,去跟山外的商人们打交道。勒干和吐萨对山外的人既厌恶又惧怕,见李志红自愿出来挡风顶浪,当然求之不得,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李志红的外形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跟着勒干父子俩一起开荒种地,一起撵山打猎,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身上平添了几分粗犷之气,原先那种知识青年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加之他不修边幅,腮帮子上长出一圈十分浓密的连鬓胡子,即使玉香见了他恐怕也认不出来。父子三人把土特产背到山下,隐藏在密林中,再由李志红分期分批地挑往不远处的集镇,跟那里的商贩们讨价还价。卖到钞票以后,再买回一些必需的日用品。这样一来,经济效益明显提高,家庭收入大大增加了。李志红也成了勒干和吐萨心目中的能人,在家里处处受宠。

日子一久,李志红心里渐渐产生许多疑问。勒干和吐萨父子俩为什么要隐居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他们为什么讨厌和惧怕山外的陌生人?自己也是山外来的汉人,可他俩对自己为什么又偏偏这么好?还有,勒干长得跟常人一般无二,他的儿子吐萨为什么却有一身茸毛长得像个野人?

李志红问吐萨为何对自己这么好,吐萨的回答是:你是落难之人,掉进了我们挖的陷阱,把腿杆跌断了,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你;后来你又拜我爹做干爹,我们成了一家人了,不对你好还是人吗?吐萨说这段话时显得十分艰难,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双手连比带划,有时还急得直翻白眼。不过,李志红还是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志红又问勒干:干爹,你和吐萨对山外的人为什么那么讨厌?吐萨身上咋会长出那么多的汗毛?

勒干听了李志红的问话,突然把脸一沉,恶眉古眼地吼了起来: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该你问的话请你别问!

这是勒干第一次对李志红发这么大火。以后,勒干一连几天不理睬李志红。勒干为什么要对此事讳莫如深?这其间肯定有着不便告人的难言之隐。李志红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追根寻源,弄个水落石出。

俗话说,兔子是狗撵出来的,故事是酒撵出来的。李志红知道勒干嗜酒如命,就借下山贸易之机,买了两瓶好酒送给勒干。勒干见到美酒,眼睛就像一对接通电源的小灯泡,刹那间明亮起来。他立即炒了一碗麂子干巴,和李志红面对面地喝酒。那天吐萨到悬崖上采岩蜜去了,恰好不在现场,李志红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酒酣耳热之际,李志红再次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话题:你们为什么要躲避山下的人?吐萨身上为什么长满茸毛?勒干这回没有发作,沉吟片刻之后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李志红,说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保证永远不把这事告诉别人?李志红赶紧跪到门口,双手合十对天发誓:苍天在上!我李志红要是把干爹今儿的话泄露出去,就让我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勒干说:神灵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你要是胆敢违背誓言,必遭报应!随后,勒干一边喝酒,一边不慌不忙地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把李志红震惊得目瞪口呆。

勒干说,他年轻时不住这儿,住在山下的坝子里。二十岁那年,他疯狂地爱上了寨子里的一个姑娘。姑娘名叫娜朵,长得十分漂亮,追求她的小伙子至少有一个排。可娜朵谁也不爱,就爱勒干。他俩结婚以后,那些追求过娜朵的人嫉妒得要命,眼珠子红得像在滴血。他们到处散布谣言,说娜朵的坏话。其中有个家伙曾经偷看过娜朵洗澡,就说娜朵是个“白虎”,那地方没长阴毛。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碰巧寨子里发生瘟疫,人和牲口都死了不少,人们就把矛头指向娜朵,说她是白虎星下凡,会给寨子里带来血光之灾。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对白虎星必须处以火刑,用大火活活烧死。勒干爱娜朵爱得要命,就带着娜朵逃进了野人山。小两口披荆斩棘,刀耕火种,终于开拓出一片新的家园。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娜朵去茅屋附近的小溪里挑水,密林中突然跳出个浑身长毛的雄性野人,把她驮在背上就跑。勒干听到娜朵的呼救声,赶紧拿了武器出门追赶。无奈那野人身强力壮行走如飞,一晃便没了踪影。

失去娜朵,犹如塌掉了半边天,勒干的精神支柱彻底垮了。他想娜朵想得要命,就带上弩箭,翻山越岭到处寻找娜朵。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野人山,却始终未能发现娜朵的半点踪迹。勒干彻底地绝望了,只能成天以酒浇愁。

谁知过了半年,娜朵竟然出人意料地逃回来了。此时的娜朵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样子跟野人也差不了多少。她哭着向勒干讲述了她的奇异经历:那野人把她背进一个十分隐秘的山洞,强行和她做了夫妻。野人出去觅食的时候,就用一块巨石把洞口堵上。她和野人过了半年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肚子里怀上了野人的胎儿。山洞附近的绝壁上有一窝野蜜蜂,春天百花盛开蜜源丰富,石罅里的蜂蜜装不下了,就顺着石壁流淌下来,形成一条金黄色的蜜瀑。野人经常跑到绝壁下面舔食蜂蜜,有时也顺便给娜朵带回一点。有一天,野人吃多了已经发酵变质的野蜂蜜,醉得一塌糊涂。娜朵趁机用葛藤捆住野人的手脚,这才逃出山洞回到家里。

为了防备野人再度骚扰,勒干不得不和娜朵搬了次家,来到了较为安全的峡谷里居住。

时隔不久,娜朵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吐萨。由于吐萨体型较大,娜朵难产死了。吐萨一生下来就浑身长满茸毛,模样非常难看,简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勒干本想将吐萨扔进山沟喂狼,可他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就把吐萨留了下来。勒干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的,终于将吐萨抚养成人。

五深山探秘

弄清楚吐萨的身世以后,李志红不但没有歧视吐萨,反而对吐萨更关心了。俩人整天形影不离,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志红逐渐发现了吐萨身上的特异功能。

吐萨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远远超过常人,有时甚至灵敏得令人不可思议。他目力极佳,一眼望去能看清两公里外的某只松鼠。嗅觉也异常灵敏,比一般人至少超出十倍。狩猎的时候,只须张大鼻孔迎风一嗅,就知道林子里有没有猎物。至于听力,吐萨老说这个世界太吵太闹,他耳朵里整天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李志红却正好相反,老觉得这地方太寂静了,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之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

吐萨唯一的嗜好就是爱吃生肉。每次打到猎物,他都要率先割下一块生肉尝鲜,吃得满嘴血沫,吃得津津有味。

李志红诚心诚意地拜吐萨为师,跟着他学习狩猎。吐萨先教李志红练习射弩。树上吊个人头大的南瓜,让李志红站在远处成天到晚不停地射。起初,李志红的弩箭总是和目标擦肩而过,很少能射到南瓜上面。后来,射到南瓜上的箭矢逐渐多了起来,把南瓜变成了一个刺猬。再后来,李志红的箭矢便能百发百中,全部射到南瓜上了。吐萨满意地拍了拍李志红的肩膀,对他的徒弟说:你射死靶已经没有问题,但要打猎,还必须练活靶,你想,飞禽走兽会站着不动让你射么?

于是就练活靶。吐萨蹲在小山顶上,将编成鼓状的草墩滚下山坡,让李志红当成假想中的猎物射击。草墩顺着斜坡骨碌碌边滚边跳,活像奔跑中的野兽。李志红瞄准后扣动扳机,弩箭却总是落在目标后面,一次也没有射中。吐萨大声叫喊:提前!提前!李志红恍然大悟,再次瞄准时便根据草墩的速度和方向适当提前一段距离,果然一箭中的。

学会射弩,并不等于就会打猎。吐萨又向李志红传授了许多狩猎的宝贵经验,教他如何根据足迹、粪便等蛛丝马迹判断山林中有无猎物,如何根据节令和地形判断猎物受惊后的逃跑路线。在吐萨的指点下,李志红的狩猎技巧进步很快,已经算得上一个很不错的猎人。

吐萨不光具有特异功能,头脑也很聪明,紧要关头常常能随机应变,灵活机动地运用战略战术。

有一次,庄稼地里跑来一群豪猪,肆无忌惮地糟蹋庄稼。为了保护庄稼,吐萨和李志红带上弩箭去打豪猪。豪猪形如刺猬,体型却比刺猬庞大,身上长满筷子粗细的长刺,遇到敌害便将身子蜷缩起来,变成一个刺球,即使是老虎对它也无法下口。吐萨和李志红发现豪猪以后,先用弩射。无奈豪猪身上的长刺密密麻麻,犹如披着蓑衣一般,弩箭根本射不进去。二人扔下弩箭,改用石头去砸,谁知豪猪身上的长刺好似一层厚厚的铠甲,竟将石头弹起老高。眼看一群豪猪即将逃之夭夭,李志红急得干瞪眼,却毫无办法。恰在这时,吐萨看到地里有许多人头大的南瓜,突生灵感,便抱起南瓜朝豪猪身上砸去。李志红见状,也学吐萨的样子干了起来。南瓜肉厚皮薄,砸到豪猪身上便被硬刺扎住。每头豪猪身上只要扎住三四个南瓜,就跑不动了,乖乖地趴在地上等人去捉。那一次,吐萨和李志红大获全胜,所有的豪猪无一漏网。其中有两只母豪猪怀有身孕,吐萨不忍心杀害,就用竹篮背到很远的地方放了。

吐萨对李志红说,他的最大心愿就是要亲手活捉一头大象,将其驯化,用来当自己的坐骑。李志红不以为然,说眼下哪里还有大象?就是有,你也没法捉住。吐萨坚持说野人山目前肯定还有大象,只是数量太少,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罢了。吐萨还说,他小时候就曾亲眼见过大象,两大一小共有三头,在庄稼地里吃旱谷呢。李志红摇着头说,现在你要是还能找到一头大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吐萨被李志红的话给惹火了,兄弟俩脸红筋涨地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吐萨一怒之下只身一人进了深山。他发誓非要找到大象不可,不找到大象就永不回来。

吐萨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一副弩箭和一把长刀,吃的东西却一点没带。李志红忧心忡忡地把这事报告勒干,勒干竟然一点也不紧张。李志红说,吐萨没带干粮,会不会饿死在大山里呢?勒干微微一笑,说大山里到处都有吃的,吐萨不会饿死,你尽管放心好了。李志红又说,野人山方圆几百公里,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吐萨会不会迷路呢?勒干说,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吐萨是大森林的儿子,进了森林就像鱼儿到了水中一样,咋会迷路?

还真让勒干给说中了,李志红的担忧纯属多余。过了半个多月,疲乏不堪的吐萨突然回到家里,带回了一颗三尺长的象牙。吐萨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才把精神养足。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大象!我找到大象了!……

李志红盯着吐萨带回来的那颗象牙,问吐萨说是不是你把大象杀了?吐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没杀大象,但我找到了一群大象。李志红说你没杀大象,那象牙是怎么来的?吐萨知道李志红误会他了,于是便一五一十地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吐萨进入密林的头几天,一直没有发现大象的任何踪迹。他像一条鱼儿漫游在绿色的海洋中,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渴了,捧起山泉就喝;饿了,摘下野果就吃;困了,将藤条编成吊床就睡。想打牙祭的时候,只须用弩箭射死一只野鸡或者野兔,扒去皮毛和内脏,扯片芭蕉叶裹好埋入土中,上面生起火来,不一会便能吃上香喷喷的野味。也不用担心迷路,吐萨生来便会根据树木年轮和天上的星宿辨别方向,走过的路从来不会忘记。

吐萨显得很有耐心,一点也不急躁。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把大象找到。

有一天,吐萨终于从空气中嗅到了大象特有的那种气息。吐萨非常兴奋,顺着气息传来的方向加快步伐跟踪而去。不久,他便发现了一群大象,老老少少共有八头。吐萨没有惊动象群,而是隐蔽在青枝绿叶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它们移动。象群的统帅是一头十分衰老的公象,走起路来慢腾腾的,显得力不从心,鸣叫声也非常微弱。年轻的大象对那头老象都很尊重,一直拥护着它,不愿把它抛弃。终于有一天,那头老象再也走不动了。于是,大象们聚在一起开了个会。老象选定一头较年轻的公象做它的接班人,双方用鼻子碰了碰,就算完成了权力的交接手续。然后让老象站在中间,由新上任的统帅领着象群跟老象举行告别仪式。它们围着老象以顺时针方向转了三圈,嘴里低低地哀鸣着,不时用鼻子去触摸老象的身体。告别仪式结束以后,新统帅领着象群义无反顾地踏上新的征途,很快便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密林之中。孤苦伶仃的老象则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步履蹒跚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吐萨小时候曾听勒干讲过,大象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动物,每个象家族都有一处固定的墓地,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人称象冢。大象衰老之后,预感到死期将近,便会主动跟象群告别,然后孤零零地走向墓地,死在祖先们的身旁。后死的大象临死前必须掩埋先死者的遗骸,它自己的遗骸则由下一个赴死者掩埋。大象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为了埋藏珍贵的象牙,不致落入其他动物手中。

吐萨悄悄地跟在老象后面,终于来到了象家族的墓地。那地方非常隐秘,周围怪石嶙峋,百年老树遮天蔽日,一般人根本无法找到。地上有许多丘陵般的土堆,还有一具未曾掩埋的大象残骸,皮肉早已腐烂,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和两颗弯刀状的长牙。老象对着那副残骸点了点头,样子像在鞠躬志哀。然后便挣扎着用蹄子刨土,用长鼻子折断树枝,勉勉强强掩盖住那副先死者的残骸。老象终于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倒在地上溘然长逝。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找到大象,吐萨用长刀砍下老象的一颗牙齿,顺着原路走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回到家里。

听完吐萨的讲述,李志红激动得两眼放光。他问吐萨还能不能再次找到大象墓地,吐萨肯定地点了点头。李志红于是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要吐萨带路,找到墓地后刨开象冢,取出那些象牙,然后父子三人跑到缅甸去当富翁。

出乎李志红的意料,吐萨和勒干对他的发财计划一点也不感兴趣。父子俩看他的目光都很陌生,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他们说:我们可不想背井离乡去当什么富翁,住在这里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还要什么?

吐萨带回来的那根象牙,被勒干用来做抵门杠。

六幽谷惩凶

李志红去山外的小集镇出售药材,刚进街口就看到了贴在墙上的通缉令。被通缉的“反革命分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李志红。

李志红并没有惊惶失措。他现在的形象已经跟周围的山民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张学松来到面前也不可能认出他来。再说,这地方离他原先所在的橄榄坝农场足有两百公里,谁会认识他呢?他镇定自若地在街边摆了个地摊,向前来赶集的人出售天麻、灵芝等各类药材。

忽然,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觉得那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李志红正感到忐忑不安,那张熟悉的面孔又折了回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张学松!李志红吓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赶紧低下脑袋,下意识地压了压头上的破草帽。

张学松和另外两个陌生人来到李志红的药摊前面,目光在李志红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半分钟。李志红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与慌乱,装出一副憨厚木讷的傻瓜相,对着张学松笑了笑。谢天谢地,张学松竟然始终没有认出他来。张学松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递到李志红面前,问他认不认识此人。李志红望着自己的照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用假嗓说从没见过这个家伙。张学松只好收起照片,带着那两个陌生人离开了李志红的药摊,却是走几步回头望望,走几步回头望望。

等张学松走远之后,李志红赶紧卷起药摊,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小集镇。到了山脚,他把药材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然后猫抓火燎般踏上返回山中的小路。

回到家里以后,李志红向勒干和吐萨讲述了自己受到通缉以及见到张学松的情况。勒干沉吟片刻,埋怨李志红说:你不该撤掉药摊跑回山来,那张学松见你溜了,肯定会起疑心,说不定已经跟到山上来了。李志红委屈地说:我怕他们认出我来,心里虚得要命,我沉不住气啊!勒干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吐萨你去外面看看,有生人上山没有?

吐萨闷声不响地走到门外,张大鼻孔朝通往山外的方向嗅了起来。吐萨的嗅觉异常灵敏,比一般人至少超出十倍。吐萨嗅了一阵,回屋说他已闻到了生人气味,山外的歹人已经跟到山上来了,就在附近。

勒干立即打开后窗,叫吐萨带着李志红逃往茅屋后面的丛林中躲避,屋里由他应付。

李志红和吐萨刚刚跳出后窗钻进树林,张学松就带着两个手下人闯进茅屋来了。果然不出勒干所料,张学松发觉李志红撤掉药摊以后,很快就起了疑心。他带着两个手下人从街头找到街尾,又从街尾找到街头,哪里还有李志红的影子?找了个开商号的坐地户打听,人家说不晓得此人姓甚名谁,只知道他好像住在几十里外的野人山中,每隔十天半月便来山下赶一次集,卖了山货再买些日用品。张学松于是带领手下人离开集镇,十万火急地朝野人山方向追去。远远看到一个人在前面急走如飞,钻进热带雨林就不见了。张学松猜测那人可能就是摆药摊的络腮胡子,甚至可能就是李志红本人。于是马不停蹄地追进丛林,沿着密林中的小路一直追进野人山。说来也真凑巧,刚刚进入峡谷不远,他们便发现了这间茅屋。

张学松一行三人将茅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有搜出什么名堂。张学松拿出李志红的照片,问勒干说:他是你什么人?勒干摇着头说:这个人我不认识。张学松说:刚才我们三个亲眼看见他进了这间屋子,你怎么会不认识呢?勒干知道对方是在诈他,就笑着说:你们不是都搜过了么?我家里哪有什么外人?你们怕是看花了眼吧?张学松一时无话可说,就叫勒干做饭给他们吃。勒干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旱谷米饭,又炒了一碗切成薄片的麂子干巴。三人走了一天山路,又累又饿,就迫不及待地盛了旱谷米饭,就着麂子干巴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三人吃饱肚子,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又对勒干进行审讯。勒干仍是一问三不知,对李志红的存在矢口否认。张学松说:李志红是现行反革命,你知道么?包庇现行反革命是要受严惩的!

勒干嬉皮笑脸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正革命反革命,就知道种山打猎。张学松终于失去耐心,对两个手下人说:这老顽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死人不嚎丧,看来得给他点厉害尝尝!那两个家伙听到指示,立即找来一根绳子,把勒干捆起来吊到了房梁上。三个人手里拿着竹棍,一边审讯一边抽打勒干。勒干疼得大声嚎叫,却始终不肯说出李志红的下落。

李志红和吐萨听到勒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李志红几次想冲出去拼个鱼死网破,都被吐萨制止住了。吐萨说你千万不能暴露,他们会要了你的性命,还是看我的吧!吐萨示意李志红注意隐蔽,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却悄悄地离开丛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茅屋门口,大吼一声冲了进去。

吐萨的突然闯入,吓得张学松和两个喽鱲目瞪口呆。在他们心目中,吐萨简直就是一个非人非兽的妖怪。力大无穷的吐萨把张学松抓在手里,轻轻一提就举了起来,反手一扔便扔出门外。接着,吐萨像拎小孩一样,一手一个将另外两人也扔了出去。吐萨站在门前,气沉丹田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长啸,奇迹便出现了。只见苍茫的暮色中,许多恶禽猛兽幽灵一般从周围的密林中钻了出来,向那三个人扑了过去。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落荒而逃。勒干担心吐萨弄出人命,就在屋里大声喊叫,要吐萨适可而止。吐萨发出第二声长啸,那些恶禽猛兽一下子便销声匿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张学松一行三人逃之夭夭,此后再也没在野人山露过面。

七喜结奇缘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李志红再也不能去集镇上做生意了。没有代理人,勒干和吐萨只好又恢复了早先那种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买卖双方互不见面,一切全凭良心。

有一次,一位商人拿走他们一颗熊胆之后,竟然留下一台袖珍型收音机。勒干和吐萨从未见识过这种玩意,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就拿回家里给李志红看。李志红轻轻一拧开关,收音机里马上传出音乐和说话声,把勒干和吐萨着实吓了一跳。看着勒干和吐萨的狼狈样子,李志红乐得哈哈大笑。

收音机里的音乐实在是太美妙了,勒干和吐萨一听便着了迷。此后只要一有空闲,他们便凑在一起听收音机。吐萨尤其爱听女人唱歌,常常听得如醉如痴。

李志红不能出山贸易,呆在家里又没有多少事干,整天闲得发慌。入秋以后,地里的庄稼不时受到禽兽侵害,勒干就让李志红去地里守护庄稼。吐萨帮李志红在庄稼地附近的大树上搭了个窝棚,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夜里睡觉还能防备毒蛇猛兽的侵袭。李志红手里拿着梆子,整天坐在窝棚里居高临下地守望着庄稼地。看到飞禽走兽糟蹋庄稼,他便使劲敲响梆子,把那些不速之客吓走。后来,吐萨还送给李志红一副很不错的弩箭。箭头是用箭毒木煮过的,俗称三步倒,也称见血封喉。一般飞禽走兽,只要中了箭破皮出血,三步之内必死无疑,唯独人类除外。原因是人类经常食用盐巴,血液中盐分较多,箭毒木的毒素不起作用。

吐萨白天负责给李志红送饭。到了晚上,就来窝棚里跟李志红作伴。一个阴雨天的下午,李志红坐在窝棚里正打瞌睡,忽然被一阵唏哩唰啦的异样响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就见一个似人非人的庞然大物正在地里掰取包谷。那家伙身高一米八十左右,浑身长满棕灰色的汗毛,能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李志红拼命敲响梆子,那家伙竟然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李志红一时心头火起,就拿起弩来,嗖的一箭射了过去,正中对方肩头。那家伙仿佛被蚊虫叮了一下,拨出毒箭折为两截,回过头来对着李志红龇了龇牙,又挥了一下拳头,好像是在示威。接着便大踏步走向地边,拨开荆棘和树枝围成的篱笆,顺着山间小路扬长而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李志红跳下窝棚去地里察看,见到了那家伙的脚印。脚印很大,足有一尺左右;步幅更大,足有一米挂零。李志红临时给那家伙起了个雅号,就叫“赤脚大仙”。

吐萨的弩箭不是见血封喉的三步倒么?赤脚大仙咋跑了那么远还不倒呢?李志红翻来覆去想了半天,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赤脚大仙平常也像人类一样食用盐巴,箭毒对它不起作用。

李志红决心想办法捉住赤脚大仙。他往家里跑了一趟,拿来一盘脸盆大小的头号铁夹,装上踩板埋在包谷地通往山间的小径上。为防猎物逃逸,他把铁夹上的链条锁在一棵碗口粗细的红豆杉根部。

一天过去了,小路上没有动静。

两天过去了,小路上仍然没有动静。

第三天傍晚,埋铁夹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直起鸡皮疙瘩。李志红立即跳下窝棚,向埋铁夹的地方跑去,老远就看到了怒气冲冲的赤脚大仙。

赤脚大仙的一只脚被铁夹夹住了。由于脚板太长,超过了铁夹的直径,因而陷得不深,铁夹的利齿刚好咬住了脚掌两侧。赤脚大仙一面嗷嗷乱叫,一面奋不顾身地挣扎着,铁夹上的链条被它拉得铮铮作响,红豆杉东摇西晃。李志红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吐萨从家里赶到现场。吐萨本是来跟李志红做伴守庄稼的,听到声音便找过来了。吐萨对着赤脚大仙呜哩哇啦地吼了几句什么,赤脚大仙很快便安静下来,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吐萨双手用力,掰开大仙脚上的铁夹,大仙立即将脚掌抽了出来。好在伤势并不太重,只是皮肉受损,没有夹断骨头。吐萨和李志红分别从左右两侧架住赤脚大仙,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

勒干见到赤脚大仙,仿佛地球人见到外星人似的,显得十分惊诧。问明情况之后,勒干表明了自己对于怎样处置赤脚大仙的态度:要么杀死,要么放生,这种非人非兽的怪物绝不能留在家里。吐萨不同意父亲的意见,与勒干脸红筋涨地争执起来。吐萨说,她不是野兽,她是人,是跟你我完全一样的人!在说这话之前,吐萨分明已经注意到了赤脚大仙的性别。

勒干无法说服吐萨,只好做出让步。他找出那种紫黑色的药粉,用烧酒调成糊状,敷在赤脚大仙那只血肉模糊的大脚上,再用布条包扎起来。赤脚大仙见屋里的三个男人对它并无恶意,惊恐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而又安详。吐萨拿了几个青包谷递给它,它撕开包皮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一会便吃得精光。三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它身上,只见它身材丰满匀称,脸庞清秀俊美,两只丰硕的乳房颤巍巍挺立胸前,显得饱满而富于弹性。要不是披着那身茸毛,完全可以算个美女。

吐萨抱来一捆干草堆在屋角,给赤脚大仙做了个窝,夜里赤脚大仙就睡在那儿。

没过多久,赤脚大仙的伤口就长好了。勒干撵它出去,它竟然依依难舍不肯离开,勒干强行将它轰出茅屋,赶进深山老林。当天夜里,树林中一直传来赤脚大仙的哭泣声,缠绵哀婉,悲伤欲绝,令人肝肠寸断。第二天一早勒干打开屋门,赤脚大仙居然又回来了。勒干没法,只好让它留在家里,见它赤身裸体不太雅观,就带它去屋旁小溪里洗了个澡,找出一套旧衣服给它穿上。

经过训练之后,赤脚大仙能帮男人们干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它非常勤快,总是天一亮就起来,脚不停手不闲地干这干那,不是推磨舂碓就是挑水劈柴,似乎从不知道疲倦。

李志红慢慢发现,赤脚大仙看吐萨的目光有些异样,显得含情脉脉而又不无羞涩。吐萨对赤脚大仙也很关心,经常把山上采到的野果子偷偷地递给它。

有天中午,李志红跟随勒干去后山的悬崖上采收岩蜜,只有吐萨和赤脚大仙留在家里。由于带去的绳子长度不够,勒干就叫李志红回家去拿。李志红来到门前,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异常的喘息声。推开房门一看,只见吐萨和赤脚大仙抱成一团,正在地上滚来滚去。李志红轻轻拉上房门,不声不响走了。

时隔不久,赤脚大仙的肚子竟然渐渐膨胀起来。勒干终于看出名堂来了,就审问吐萨和李志红:说!是谁干的好事?李志红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把目光瞟向吐萨。吐萨满不在乎地说:是我。勒干大骂吐萨: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咋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人跟野兽交合,是要遭雷劈的!吐萨急赤白脸地争辩着:不!她不是野兽,是人!吐萨将求援的目光投向李志红,李志红于是劝说勒干:干爹您不是经常为吐萨的婚事发愁么?这下好了,您不必再担心断子绝孙了,我看他俩正是天生地造的一对,您不如成全他们吧。勒干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指着赤脚大仙说:可这算什么媳妇?他俩要是做了夫妻,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来!李志红安慰勒干: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看他俩身体都很强壮,肯定会生出聪明健康的小宝宝来。勒干听了李志红的一番言论,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转念一想,就凭吐萨这副模样,山外的“正常人”谁肯嫁他?既然他和赤脚大仙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何不顺水推舟成全他俩的一段奇缘。勒干辛酸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勒干选个黄道吉日,让吐萨和赤脚大仙拜了天地,小两口终于得以圆房。李志红端起酒碗,衷心祝福一对新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把香火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八难觅仙踪

李志红从收音机里听到消息,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灵有如冬眠之后醒过来的青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决定离开这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去山外寻找他心爱的玉香姑娘。

勒干一家三口见李志红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强留。他们弄来各种山珍,办了一桌非常丰盛的告别宴,为李志红饯行。赤脚大仙挺着即将分娩的大肚子,和吐萨一直把李志红送到山脚,和李志红依依惜别。

李志红回到橄榄坝农场,才知道玉香早已嫁给了张学松,并且有了两个孩子。玉香找个机会单独和李志红见了一面,说出了她之所以嫁给张学松的原因。李志红逃跑以后,农场革委会发出了通缉令,并且派出便衣到中缅边境四处搜查。张学松告诉玉香,李志红由于持枪拒捕,已被公安人员当场击毙。玉香信以为真,偷偷哭了一场。后来,经不住张学松的软磨硬缠,就草草地嫁给了他。听完玉香的解释之后,李志红只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关于李志红的“反革命”问题,生产建设兵团虽然发了平反通知,农场领导却一直拖着不予解决。李志红多次上访,均以无效告终。

时隔不久,知青回城蔚然成风。心灰意冷的李志红于是办了病退手续,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省城昆明。

后来,李志红下海经商,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私营企业老板。经商之余,他还喜欢写作,不时弄出点文字在报刊上发表。

有一天,李志红偶然从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神农架野人的报道文章,不禁想起了野人山中的那段奇特经历。他一时心血来潮,竟然忘记了当年对干爹的承诺,写了篇文章寄给那家杂志。文章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李志红收到很多读者来信。

昆明动物研究所的专家找到李志红,请求他带队去野人山进行科学考察。想起当年对干爹的承诺,李志红一直犹豫不决。专家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讲特讲考察野人的科学价值及其社会意义。在专家们如簧巧舌的撩拨下,李志红终于头脑发热,同意了这次边疆之行。

其实,李志红心里还揣着一把属于自己的小算盘,专家们哪里知道。怀着一种知恩图报的高尚情操,他打算趁此机会去寻找当年救过自己的勒干一家,劝说他们放弃离群索居的野蛮生活,回到现代化的文明世界。也就是说,当年他们拯救了李志红,现在李志红要反过来拯救他们。当然,最让李志红怦然心动的还是吐萨当年寻找到的那片大象墓园。他决心调动三寸不烂之舌,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吐萨和他一起去挖掘象冢,将那一大批象牙变成自己名下的财富。如果成功的话,他将一夜之间成为富甲滇南的超级大款。

李志红和专家们被一辆豪华客车送到千里之外的野人山下。当年那座破烂不堪的小镇早已今非昔比,街道两边盖起了不少豪华而俗气的现代建筑。李志红当年摆药摊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家桑拿按摩中心。人口也增多了,大街上的红男绿女摩肩接踵,呵气成云挥汗成雨。

出了小镇,通往野人山中的小路仍然依稀可辨。小路两旁的原始森林却已荡然无存,变成了人工垦殖的蔗田和橡胶园。

李志红领着专家们跋山涉水,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找到那条峡谷。出乎意料,峡谷里没有蘑菇形状的茅草屋,只有一片废墟,毛石砌成的墙基长满蒿草和青苔。一只四脚蛇钻出石缝,以主人公的姿态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考察组长反复问李志红:你有没有记错地方?

李志红不容置疑地说:我在这里隐居了整整三年,就是把这里烧成灰我也不会记错!

可是,他们怎么不在了呢?考察组长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李志红:你那篇文章是不是虚构的?你不会是在编小说吧?

李志红不想回答组长的问话。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莽莽群山,那里峰峦起伏云遮雾掩,似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失所望的考察组长把手轻轻一挥,说了声:撤!于是专家们便垂头丧气地撤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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