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探春不肯认亲娘看封建社会的妾媵制度

2010-08-15 00:42叶志新
文教资料 2010年19期
关键词:赵姨娘尤二姐姨娘

叶志新

(深圳市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深圳 518000)

生养孩子的女人,她就是孩子的母亲;母亲的弟兄,自然就是孩子的舅舅,这是谁都知道的。照这样说来,《红楼梦》中的探春,既是赵姨娘生的,那么,赵姨娘当然就是探春的母亲,她的兄弟当然是探春的舅舅,这应该是不成问题了。然而,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书中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时,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探春查照旧例发给了丧葬费。赵姨娘认为少了,跑来吵闹,责备探春没有“拉扯”这个舅舅。一句话把探春气得脸白气噎,哭着质问道:“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对于这场母女争论,人们也许会产生一系列的疑问:首先,探春不承认赵国基是自己的舅舅,只承认他是个奴才,而硬攀九省检点王子腾做自己的舅舅。其次,赵国基见到贾环,本来是舅舅见到亲外甥,为什么却如探春所说那样,完全是一副奴才见到主子的模样。最后,探春既然承认自己是赵姨娘生养的,为什么又指责赵姨娘不该“表白”这个关系,认为“表白”了就是给她“没脸”。在封建伦理观念中,不认自己的生身父母,那是极严重的罪恶,可探春不认赵姨娘是母亲,却总是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还以“明白知礼”自命。

《红楼梦》所反映的,是最完整的嫡庶分明、主奴分明、贵贱分明的封建妾媵制。这种社会制度随着封建社会早已崩溃了,只有通过阅读《红楼梦》,了解这个制度,我们才能够了解探春不认赵姨娘为母亲的意义。

一、妻妾的关系是主子和奴隶的关系

中国古代的法律不准多妻,但允许纳妾。妾在家庭中,虽然承担着生儿育女的义务,却享受不了“妻”的待遇。因此,妻为“娶”,而妾为“纳”,娶妻时送到岳家的财物被称为“聘礼”,而纳妾时给予的财物,则被称为“买妾之资”。虽然妾侍的身份低下,可她们生育的孩子却是正经的主子,一律以正式的妻子为合法的母亲,而生母不能以母亲的身份自居,甚至连教导孩子的权利都没有。男人只要有钱,纳多少个妾都不犯罪,但同时有两个正妻就违法了,这就是封建社会里的“媵妾制”。准确的说,是封建社会一夫一妻多妾制的表现。

(一)做妾的都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家内女奴隶。其中,或者本来是丫头,例如平儿本是凤姐的陪嫁丫头,秋桐本是贾赦的丫头,后来都做了贾琏的妾。或者是用钱买来的做妾的,如英莲,还有贾赦想讨鸳鸯作妾被拒绝,只好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十七岁的女孩嫣红收在屋里。这些做妾的,都是奴隶出身的,妻妾、嫡庶都是有着十分严格的区分的。探春和贾环的生母赵姨娘是妾,她与王夫人的关系,不是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区别,而是有着主奴名分。她不仅是丈夫的奴隶,而且是正妻的奴隶,主子对妾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二)没有人身自由的家内奴隶,做了老爷公子的妾以后,身份并没有改变,仍然是奴隶。在十六回,凤姐曾经向贾琏开玩笑说要拿平儿去把香菱换来。这虽然纯粹是玩笑式的威胁,但也反映出通房丫头不仅可以当作商品去卖掉,而且可以当作礼品来交换。这恐怕最能表现出“通房丫头”的地位之低贱了。

(三)妾的奴隶身份,首先表现在她和妻的关系上,就是说,“妾”首先是“妻”的奴隶。在八十回,妒妇夏金桂给香菱改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哪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哪一个字好,就用哪一个。”这一句话说尽了“妾”对于“妻”的绝对的人身隶属关系。

二、“二房”表面上和丈夫是夫妻关系,但根子上还是奴隶身份

“二房”“姨娘”“通房丫头”这三个等级,可以统称为“妾”。在这个“妾”的共名之下,三个身份的等级区别,是清清楚楚的。最高的一等是“二房”,例如尤二姐就是。作为“二房”的身份,从娶过来的时候起,就与通常纳妾有所不同:照样拜天地,同娶妻的礼节一样。因此,她和丈夫的关系,也算是夫妻关系。所以,尤二姐对贾琏说:“我和你做了夫妻。”在六十八回,王熙凤用计骗尤二姐回贾府,有那么一段对话描写,很能说明妻子和二房、二房和通房丫头的关系。凤姐和尤二姐初次见面,张口便说“情似亲妹,和比骨肉”,自称“愿作妹子”;更有趣的是,平儿上来要行礼,尤二姐连忙搀住,道:“妹子快别这么着,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她!妹妹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这么着。”尤二姐说的是自己与平儿一样是贾琏的 “妾”,凤姐则说的是“二房”与主子平行,“通房丫头”却仍然只是丫头而已。后来,凤姐暗中摆布尤二姐,直到把尤二姐逼死,凤姐痛哭“狠心的妹妹”。这都表明以“姐妹”相称是很正式的,可以当着丈夫和众人,可以对苍天,而不只是随便叫叫、拉拉亲热而已。

但是,“二房”的这种地位,其实是表面的、虚假的。凤姐把贾琏私娶尤二姐叫做“买妾”,可见即便是烧过纸马,拜过天地,仍然是买来的。在六十九回,尤二姐死后,贾琏要给她办一办丧事,凤姐报告了贾母,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丧埂上埋了完事。”贾母规定的这个“丧葬规格”,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作为二房的尤二姐,在贾母这个家族最高权威眼中,虽然也算是“夫妻情分”,但归根到底仍然是奴隶的身份而已。所以尤二姐尽管对凤姐称“姐姐”,却又对平儿称“妹子”,并且说“你我是一样的人”,这并不纯是自谦,而是自知自己的真正身份。作为“二房”的角色,在整本《红楼梦》中,就只有“尤二姐”和“娇杏”两人。可见所谓“二房”,大概是比较稀罕的情况。

三、“姨娘”,算半个主子,可实质还是奴隶

如贾政的妾赵姨娘、周姨娘便是。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推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在这种婚姻制度下,像赵姨娘这种处于“妾”的地位的人在家族中的地位是极为低下的,她不仅是丈夫的奴隶,而且是正妻的奴隶,主子对“妾”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所谓“夫为男君,其妻曰女君”。正因为如此,在处于非常讲究“妻妾不分则宗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的《红楼梦》所代表的中国封建社会,赵姨娘这样表面是半个主子,但地位依然是奴隶命的人,一次一次地向命运挑战,但一次次被打压、被奚落,贾母叱骂她,王熙凤挖苦她,儿子瞧不起她,甚至连那些她不曾放在眼里的丫环都敢跟她打架。为了要在贾府生存下去,打开生活的升腾空间,她不惜背上品行不堪的骂名,进行抗争。在五十五回,赵姨娘因弟弟赵国基死了,想多要二十两银子: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这一段描写,赵姨娘来到议事厅,哭诉有人“踹下我的头去”,并当面点明敢踹她的人是探春,此时的赵姨娘,就是为了得自个的名分下的利益而抗争,但这样的被压迫被侮辱被损害的社会下层没有得到应有的同情,反而被认为那样猥琐不堪,令人生厌。

当然,“姨娘”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得到年轻一辈主子的礼让。“姨娘”高于“通房丫头”的地方,主要表现在别人待她的礼节上。赵姨娘路过潇湘馆,清高的林黛玉赔笑让座,说些好听的话来搪塞:“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叫人倒茶伺候。这些都表明,做姨娘的,在一定程度上能得到年轻一辈的主子的相当的礼让。赵姨娘来到怡红院,袭人、芳官这些丫头都忙起身让座让饭,更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对待“姨娘”的这些礼节,都有把“姨娘”当半个主子来看待。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实际上,“姨娘”的身份依然还是在社会的底层,就像芳官和赵姨娘吵架,很不客气地说:“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在身份卑微的小戏子眼里,姨奶奶并不比她高贵多少,都是奴隶。

四、通房丫头,没有人身自由,遭际最凄凉,在妾侍等级里地位最低

最低级的“妾”就是“通房丫头”,也称为“屋里人”。她们的地位比姨娘更低,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一)进来时往往没有任何仪式。主子们商议后任由使唤。在六十九回,贾赦见贾琏办事麻利,十分欢喜,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秋桐赏他为妾。王熙凤听了,连忙叫两个媳妇坐车到那边接了来,就算完事了。但像香菱给薛蟠做“屋里人”时,曾经摆过酒席宴请过宾客,“那是由于薛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不上他呢”。这样排场的酒宴,是个很特殊的例子。第五十九回麝月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麝月在丫鬟中,并非头等地位,她都能用这样的口吻派人去叫平儿,可想平儿的“通房丫头”的身份,和这些丫环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二)她们完全没有人格的独立和人身的自由。二十九回贾母率领荣府女眷去清虚观拈香,随行的丫头有一个名单,“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这就比什么都清楚地说明了平儿仍是丫头身份。平儿尚且如此,其他可知。在八十回里,当夏金桂调唆薛蟠打香菱的时候,薛姨妈还是赌气说要即刻叫“人牙子”来把香菱卖掉,以求大家过上太平的日子,尽管是赌气的话,仍可见香菱当时的身份还是随时可以被卖掉的。薛姨妈说要卖,接着宝钗反对,理由是薛家只有买人,没有卖过人,要留着香菱供自己使唤。这就只是薛家处理一个女奴隶,是卖是留,留着归哪一个主子“使唤”的问题,薛家的哪一个主子都有发言权。这时的香菱,仍同她当初在拐子手里被冯薛两家争买的时候的身份完全一样,并没有因为做了“屋里人”而稍有改变。

昔人已去,往事已渺,当代的我们,到哪里才能捕捉到早已消失在时间洪荒中的历史陈迹呢?只有在语言文字之中。是曹雪芹的回春妙笔,从沉溺在屈辱与悲惨的无数妾侍中把赵姨娘“定格”出来,让这一形象打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得以“永生”。当我们深入考察这个形象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了历史的深处,看到了一个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形象,把业已消失了的生活又重新领略了一遍。而当我们抽身返回时,我们要感谢曹雪芹,是他用生命写就了这部不朽的巨著,让这部巨著中的每个人物都游走在我们心中。

[1]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北京出版社,1979.

[2]舒芜.说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祝瑞开.中国婚姻家庭史.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4]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0.

[5]张庆善,刘永良.漫说红楼.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6]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团结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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