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爱情诗中的宗教裂痕

2011-04-11 11:28陆钰明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多恩忠贞爱情诗

陆钰明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200062)

多恩爱情诗中的宗教裂痕

陆钰明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200062)

多恩爱情诗中反复出现的忠贞与背叛的主题,是多恩宗教生活中的叛教行为在他心理上留下的阴影;多恩爱情诗中有关圣徒和殉教者的描述,反映出他希望灵魂获得拯救的虚幻意识;散布在多恩爱情诗中一些表示对人类残酷迫害的词语如“囚禁”、“肢解”、“尸体”等,则是多恩宗教情感上留下的疤痕。

多恩;爱情诗;宗教裂痕;忠贞与背叛

多恩(1572—1631)是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他给世人留下的诗歌其实只有三种类型:爱情诗、宗教诗和应酬诗,而真正在文学史上产生重大影响、具有研究价值的只有前面两种,即爱情诗与宗教诗。历来人们对多恩诗歌的研究往往把他的爱情诗与宗教诗分离开来研究,很少把两者综合起来考察。本文试图把多恩的宗教生活、所处的时代以及他的宗教诗纳入考察范围,研究多恩爱情诗中的宗教情结以及他的宗教生活给他的爱情诗所留下的阴影。

一、忠贞与背叛:叛教的阴影

忠贞与背叛是多恩的爱情诗中被不断重复的一个主题。对女人的忠贞的担忧与对女人的背叛的恐惧是多恩无法摆脱的一个心病,长期折磨着多恩的灵魂。即使当他信誓旦旦地表示爱情永远不变的时候,他的心底仍透露出一种对遭到背叛的恐惧。在那首宣告人世间的一切荣耀都走向衰朽,“唯有我们的爱情不变”的《周年纪念日》中,我们虽然读到了爱的永恒的宣言,但是,在诗的结尾,我们仍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对遭遇背叛的恐惧。

在《天阁南花园》一诗中,多恩描写了一位失恋的男子,他痛苦地宣称世上所有的女子对爱情都是不忠的:“荒谬的性别哟,没女人忠实除了她,/她之所以忠实,乃其忠实将我杀。”在《歌》(走,去抓住一颗流星)一诗中,多恩把女人的不忠描写成普遍的现象,达到了绝对的程度。就像人不能抓住流星,不能让曼德拉草怀孕一样,你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忠实的女人。即使你偶然找到一个,那也是假货:

你见她时,就算她忠实,

给她写信时,还能保持,

可是她

情已假

不等我找她,已骗过两三个他。

有时候,多恩对爱情的忠贞问题表现出一种超然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既然世上的女人都不忠贞于爱情,为何还要强求呢?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忠贞,因此,他并不要求女人忠贞。不管是白皙还是黝黑的女子、贫困还是富有的女子、爱哭还是不爱哭的女子,他都可以爱,表现出一种游戏爱情的玩世不恭:“我可以爱她,和她,你和你,/我可以爱任何人,只要她不专一。”(《不必当真》)在《女人的忠贞》一诗中,多恩把女人的忠贞描写为只能维持一天,一天过后便不再忠贞。

表面上,多恩对女人的忠贞问题表现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超脱。但实际上,他对这个问题始终耿耿于怀。即使在这首故作洒脱的《女人的忠贞》一诗中,他仍然想(“如果我愿意”)驳斥并征服她的背离。

多恩在爱情诗中,一方面对女人的忠贞问题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另一方面,当遭到女人的抛弃或背叛时,则往往表现出一种心灵受到伤害的痛苦与矛盾的情状,有时甚至进行报复。

《口信》一诗描写了一位受到女友抛弃的男子的矛盾心理。诗中男主人公“我”要求以前的女友把“我”的眼睛和心寄还给“我”,但想到这眼睛和心呆在“你”身边实在太久了,像“你”一样学得虚伪和不守诺言,所以还是“你”留着,“我”不要了。但又一想看到“我”的心和眼睛可以看清“你”的谎言,所以又决定让对方把它们寄还给“我”。这种矛盾的心理完全是由于女人的不忠与虚伪造成的,“我”深受其害。

《一枚受赠墨玉戒》则描写了一个受到女人抛弃的男子“我”与一枚曾经戴在“她”手指上的墨玉戒指形影相吊的凄惨故事。诗中的墨玉戒象征了男人的忠诚(黑色乃为忠贞不变的颜色)和女人情感的易碎。诗中借墨玉戒自己说的话“我便宜,除了时髦无价值,将我抛弃”,表达了爱情没有价值,将爱抛弃的理念。

《幽魂》一诗描写一位被女子抛弃的男子化作幽魂前来报复的故事。“我”被女子的轻蔑杀死,“我”的鬼魂跟踪到她的床头,发现她躺在一个比“我”更糟的男人的怀里,遭到冷落,“裹一身银色的冷汗躺睡 /比我更像鬼。”但“我”不愿马上恐吓她,以免让她逃离惩罚。

在对待女人的忠贞与背叛问题上,不管是恐惧害怕,还是玩世不恭,抑或是痛苦报复,都泄露出多恩内心对忠贞与背叛这一矛盾的焦虑与不安。这种焦虑与不安有其宗教上的根源。

多恩于1572年出生在伦敦一个天主教的家庭,父母都是天主教徒。在他3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不到6个月,她的母亲再嫁,继父也是天主教徒。多恩所受的早期教育,是由一位私塾教师所授,也是天主教徒。多恩的母亲,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天主教徒,还是英格兰天主教家庭的名门之后。她的父亲,即多恩的外公,是诗人、剧作家约翰·希伍德。她的母亲,即多恩的外婆,是托马斯·摩尔的侄女。托马斯·摩尔即《乌托邦》一书的作者,曾任内阁大臣,是16世纪早期英国著名的历史人物,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多恩对他的天主教家庭充满着一种荣耀感,“当他提到托马斯·摩尔爵士以及他对罗马天主教的坚定信念时,他明显地充满了骄傲”[1]1。

但多恩最终抛弃了令他儿时感到荣耀的天主教信仰,改信英国国教。在他43岁的时候,即1615年1月,他受命出任英国国教的牧师,2月成为王室牧师。从1621年起,他又出任圣保罗大教堂堂长,直到1631年去世为止。多恩加入英国国教给他的家庭经济和政治地位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也给他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对一个天主教家庭来说,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叛教行为。这种背叛行为对一个天主教徒来说,意味着将被罚入地狱。多恩尽管有万般的不得已,在作出这一选择时,一定进行过痛苦的思索。

有一幅现存最早的多恩年轻时的画像。这是一幅雕刻画,作者为玛莎儿,上面标明的日期为1591年,此时多恩19岁。此画曾被冠于1635年版的多恩诗集之首。画面上的多恩俨然一副时髦公子哥儿的形象。他留着长长的卷发,戴着耳环,穿着时髦的紧身衣,手握剑柄,双目炯炯有神。在整幅画面的右上方,以一个极不显眼的篇幅,刻着一句西班牙语格言:“Antes Muerto que mudado”。根据凯瑞的翻译,其意义为:Sooner dead than changed[1]9(至死不变)。这较为隐蔽的西班牙语格言无意中透露出一些重要的信息。这变与不变是否表示多恩已开始对自己从家庭中继承而来的宗教信仰进行思考(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天主教徒受到迫害,有些天主教徒被迫改信英国国教)?“至死不变”是否表示他对天主教的忠诚?况且原文用西班牙语写出,又处于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朦胧中透露出多恩内心的一些信息。西班牙是一个反对宗教改革、笃信罗马天主教的国家,是当时英国的敌人。

是忠诚于他的罗马天主教还是背叛它,改信英国国教,宗教生活中这一忠诚与背叛的矛盾长期折磨着多恩的灵魂。如果背叛天主教,改信英国国教,将意味着多恩的生活与前途有着一片光明(国王詹姆斯一世曾屈尊劝说,甚至是请求多恩投身英国国教,接受圣职),但同时又意味着他的灵魂将永久不得安宁。如果坚守天主教信仰,拒绝英国国教,将意味着多恩的生活与前途一片黑暗,他的才华与雄心毫无价值。

面对天主教徒遭受迫害的痛苦现实,多恩最终选择了英国国教。但选择了英国国教后,多恩的内心却不能得到宁静。格瑞厄森说:“我并不相信多恩的改变信仰是由衷的,我不相信他在詹姆斯一世时期的英国圣公会教义中找到了内心的平静,甚至他的良心会得到安宁……在一个天主教国家,多恩不可能成为一个新教徒,如果环境对他不是太严酷的话,他不可能接受圣职,或者参与宗教论争。他没有他的祖先那种英雄气概。他富有诗人气质,想象丰富,好怀疑,易冲动,这种种特质由一种敏锐而精巧的才智所引导。他天性中的各种因素导致他在人生中多次随遇而安;但这种随遇而安并未给他的心灵带来宁静。”[2]xv多恩灵魂上的痛苦在他的宗教诗中表露得淋漓尽致。他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这种犯罪感跟普通的基督徒的忏悔意识有明显的不同,其激烈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忏悔,使这种犯罪感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内心痛苦:“唾我脸吧,你们犹太人,刺破我的肋,/打击,嘲笑,鞭笞我吧,把我钉上十字架,/因为我一直在犯罪犯罪……”(《圣思录》11)多恩的“犯罪”指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这首诗写作的确切日期(是在叛教前还是叛教后)现已无法考证。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即多恩有着强烈的犯罪感。

多恩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向上帝发出呼唤,希望上帝将其重新铸造。有时多恩的痛苦几乎达到了绝望的边缘,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上帝所抛弃,而与魔鬼在一起。他对上帝又爱又恨,几近疯狂(《圣诗录》14)。

根据格瑞厄森的研究,多恩即使在英国国教中担任圣职几年以后,仍然对他的选择表示了怀疑与不安。最为明显的例证便是他写于1617年的《圣思录》(18)。在这首诗中,多恩对哪个教会才是基督真正的“配偶”表示了怀疑:

亲爱的基督,展示你的配偶吧,她纯洁光鲜。

什么,是她吗?在彼岸打扮艳丽

的那位?或者是这位,在德国和这里

她遭受抢劫,蒙受悲痛,哀伤连连?

是否她沉睡了一千年,微微醒来才一年?

她本身是真理却犯错?时新时旧不一

过去、现在、将来她都在同一圣地

在一座山、七座山或无山之处显现?

在这首诗里,“在彼岸打扮艳丽的那位”指的是罗马天主教会,“在德国和这里”的这位指的是新教教会。“沉睡了一千年”指有些新教教派称真正的教会已从地球上消失千年,但现在又重新出现。诗中的“一座山”指的是摩里亚山,所罗门曾在此建造上帝的圣殿(《旧约·历代志下》)。“七座山”指的是罗马的七座山。“无山之处”指的是日内瓦,加尔文派的总部所在地。多恩在诗中的这一连串疑问,显然表明其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宗教。

凯瑞指出:“关于这首颇受争议的十四行诗——在诗中多恩要求被允许看一下真正的教会——的重要之点不在于它暗示了对英国国教的不忠,而在于它揭示了他的叛教带给他长久的迷失方向。一个天主教徒不会有此要求,他自会知道。”[1]16

根据格瑞厄森,“多恩没有把那首十四行诗给他的许多朋友看,它首次出现于1899年由爱德蒙·高斯根据威斯特摩兰郡的手稿而编的多恩诗集中。它不言自明”[2]xv。

如果说,多恩的宗教诗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多恩因他的叛教行为而带给他的灵魂上的痛苦与不安,那么,多恩爱情诗中对女性忠贞与背叛的焦虑与担忧则可以看做是他宗教情感上的裂痕在爱情诗中的显现。他自身的宗教上的背叛行为导致了他对女性在爱情中的不忠与背叛的恐惧与担忧。

二、圣徒、殉教者:获得拯救的虚幻意识

由于他的叛教行为,多恩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即害怕他的灵魂得不到拯救。这对一个基督徒来说,将意味着不能进入天堂而被罚入地狱。

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他晚年,即使他当上了圣保罗大教堂的堂长后,恐惧的阴影仍伴随着他。他晚年所作的《给圣父上帝的赞歌》一诗就表露出这种恐惧的阴影。根据格瑞厄森的研究,此诗作于1623年,而此时多恩已身为圣保罗大教堂堂长。在诗中多恩向上帝发问:你会宽恕我的罪过吗?他承认自己有一种“恐惧之罪”,即害怕自己会死于“岸边角落”——得不到上帝的拯救。

多恩为什么那么担忧死后灵魂得不到拯救?这与他的叛教行为有关。如果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便不用担心。因为天主教徒认为,人的堕落的灵魂可以通过注入上帝的恩惠而得到拯救,首先是通过浸洗仪式来获得这种恩惠,其次是通过教会实施的其他圣礼仪式来获得。从出生到死亡,天主教徒都能得到一个给予恩惠的教会组织的关怀。另外,天主教徒还可以通过做受上帝赞许的善事来获得拯救。而17世纪初期的新教徒则是孤立无助的。新教徒不相信教会或教会组织的圣礼仪式能获得上帝的恩惠。他们把制造奇迹的教士团体作为一种迷信给抛弃了。新教徒的神学理论仅仅建立在信仰基础上,认为只有信仰才能免罪。但这种信仰并不仅仅信仰上帝的存在。因为,魔鬼通过其付出的代价也知道上帝的存在。这种信仰是相信你自己能获得拯救。它使一种心理活动成为必需,即你自己意识到基督是你自己的救星。但这种心理活动通过你的努力却无法实现。对新教徒来说,这种信仰仅仅是上帝的恩赐。人类的努力对此无能为力。通过善行也无法获得。上帝挑选谁能获得拯救,仅仅是上帝个人的意愿,人类无法知道。天主教徒通过善行来获得拯救的信仰被新教徒所抛弃了。因此,一个新教徒对能否获得上帝的拯救便显得无能为力了。

但多恩这种能否获得拯救的担忧在爱情诗中得到了弥补。通过想象自己因忠贞的爱情而被封为圣徒,多恩从心理上满足了他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成为圣徒),从而暂时消除了他对能否获得拯救的恐惧与焦虑,稍稍抚慰了他一颗不安的灵魂。在《封为圣徒》一诗中,多恩通过不死鸟的意象,描绘了爱的神秘与永恒。埃及神话中的不死鸟相传生长于阿拉伯沙漠,每500年自焚一次,然后在自身的灰烬中再生,如此循环,获得永生。在想象中,多恩通过至死不渝的爱情使自己成为圣徒。

如不能生而由爱,我们可死而由爱,

如果我们的传说不适合

坟墓与灵车,它将适合诗歌;

如不能证明一段历史的存在,

我们将于诗行中建造房舍精美

犹如半亩墓地,精致的骨灰盒也会

适合最美的骨灰,

通过这些赞美诗,所有人都该

封我们为圣徒为这爱。

多恩在这首诗中独特的惊人之处在于他让自己因为爱而成为圣徒。因为爱而成为圣徒也许是多恩的独创,但这种独创有其精神上的根源和需求。出生于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多恩自然向往着成为圣徒。但当现实生活中因为他的叛教而彻底丧失了这种可能性时,他便在想象中让这种不可能的事成为现实,从而弥补了他心灵上的缺憾。

这首诗通常被认为是多恩的晚期作品。从诗中的内容(“灰发”、“国王”——多恩加入英国国教后常常受到国王的召见)来看,也应视为多恩爱情诗中的晚期作品。但在诗的结尾,则暴露出天主教传统对多恩的影响。代为祈求这种方式(请你们向上苍祈来 /一种你们的模式,你们的爱!)只为天主教所有而英国国教所无。

凯瑞指出:“《封为圣徒》一诗通常被认为是在多恩的叛教之后好久才写的,但当他感到自己将有不幸之事发生时,他的思维习惯仍是天主教的。圣徒的代为祈祷是天主教的教义,这种教义被英国国教徒所否认。然而,在这首激情澎湃的诗的结尾,想到未来的崇拜者请他代为向上帝祈求时,他的心得到了宁静。——多恩在诗中愤怒的激烈言辞向我们表明对他来说爱根本不是‘宁静’。他得到宁静只是通过相信他死后人们会认为他宁静而已。”[1]29

成为爱的殉教者是多恩让自己的灵魂获得拯救的另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多恩的天主教传统让他自幼渴望成为殉教者。他曾说过:“我早年所受的教育源自信仰一种受压制、受折磨的宗教的人们,习惯于对死亡的蔑视和对想象中的殉教的渴望。”[2]xiv但当他的现实生活剥夺了他这种愿望实现的可能性时,他便通过诗歌来实现。在《葬礼》一诗中,他便俨然成了一名爱的殉教者。多恩想象他死后有一缕精致的女性的头发环绕于他的臂膀,并告诫埋葬他的人不要去破坏那神秘的爱的标志。并要他把那缕女性的头发与诗人一起埋葬:“不管她何意,把它与我一起埋,/因为我是/爱的殉教者,可能产生偶像崇拜,/一旦这些遗物被他人捡拾。”多恩在诗中告诉我们,他的灵魂已进入天堂。毫无疑问,他的灵魂获得了拯救。而他的躯体,则交给一缕女性的头发——爱情的象征——来保管。多恩坚信自己是爱的殉教者,并想象一旦这些遗物——女性的头发和他的躯体(也许只剩骨头)被他人捡拾,可能产生偶像崇拜。因对圣物的崇拜而引起偶像崇拜这是天主教的信仰,这也往往是新教徒对天主教徒进行攻击的目标。在这里,多恩并没有把偶像崇拜当做一种天主教的宗教迷信加以嘲讽。相反,在他的诗歌想象中,他成了“爱的殉教者”,实现了他现实生活中因叛教而无法实现的愿望。尽管诗的结尾,不无戏谑成分,略带爱的嘲讽,但多恩毕竟在想象中由于爱而成了殉教者。

中国古代历来有“诗言志”之说,说明诗歌乃诗人的心声。多恩在爱情诗中使自己成为圣徒、殉教者,表达了他希望灵魂获得拯救的美好愿望。尽管多恩在想象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毕竟在这种隐隐约约的陶醉之中依稀可见他灵魂深处的宗教裂痕。他的叛教给他的灵魂留下了永久的阴影。

三、囚禁、肢解、尸体:宗教情感上的疤痕

在多恩的爱情诗中,到处散布着一些表示对人类残酷迫害的词语,如:“杀手”、“谋杀”、“大屠杀”、“囚禁”、“死刑”、“囚徒”、“开膛”、“肢解”、“切割”、“尸体”、“人体标本”、“征服者”、“杀死”等。一个现代读者也许不能理解或不去留意这些词语所深藏的内涵。人们根本不能想象,在表达人类之爱这种美好的情感时,诗人为何不去写阳光的明媚、鲜花的芬芳、景物的宜人等美好的事物,而要去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字眼来表达诗人的情感。人们不禁要问:诗人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先来看看这些撒播在不同诗篇中的残酷的词语吧:“你的轻蔑让我死,啊,女杀手。”(《幽魂》)“杀死我,解剖我,爱神:因为这本身/是违背你自己宗旨的折磨严惩,/肢解的尸体构不成好的人体标本。”(《爱的交换》)“我们常常变成/两片混沌,当我们留神/其他之事;通常分离/招回我们的灵魂,将我们变成尸体。”(《圣露西节夜祷》)“你是否有那可恶的巫术/通过制造又毁灭画像,将人杀死,/你有多少种方法去实施你的意志?”(《画像的巫术》)我们知道,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会带上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烙印。他的人生经历,他周遭的生存环境,以及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历史现实,必然会制约着他的创作,也会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多恩青少年时期所耳闻目睹的天主教徒(包括他的亲戚和家人)所遭受的迫害,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伊丽莎白时代,天主教徒受到了严重的迫害。根据1585年的一条法令规定,天主教徒如拒绝出席英国国教仪式,根据法律,将被判罚金每月20英镑。如果违反这一规定的人付不起罚金,其所有财产及三分之二的田地将要被没收。

反天主教的法规规定,任何天主教的耶稣会士和神学院的神父留在女王的领土之内将被判叛国罪,任何帮助或收留他们的世俗人都将被判重罪。在这种法规的规定之下,天主教家庭常常遭到突然搜查,为了搜查是否有神父隐藏,有时会推倒墙壁,撬开地板,彻查房间。同时,天主教徒又往往成为敲诈和恐吓的对象。

从1585年起,英国威斯贝彻、伊莱和里丁开设了新的监狱,里面充满了天主教徒,在赫尔还专门开设了一座女监。大批天主教徒饿死在狱中。诗人和殉教者罗伯特·索斯威尔记录下了天主教徒被饿死狱中的情况。他说:“有些人由于饥饿而舔食墙壁上的水份。”[1]2-3

索斯威尔记录了狱中天主教徒嫌犯所遭受的折磨,他们被剥夺了睡眠的权利,直到丧失理智;他们被放到肢刑架上肢解;他们被机器卷成肉球。根据凯瑞的记载,从1585年反天主教法通过到伊丽莎白统治时期的结束(1603年),共有100名神父和53名世俗人士被处死,其中包括2名妇女。天主教徒受害者所遭受的刑罚极其残酷,包括肢刑、活体解剖、切腹取肠、切割生殖器等。

多恩的亲戚和家人中有如下成员因为宗教原因而受到迫害的:

多恩的外祖父约翰·希伍德因拒绝接受英国国教于1564年逃亡国外。

1574年,多恩两岁时,他母亲的叔叔托马斯·希伍德被捕,该年6月被处死。

多恩的两个舅舅,艾利斯·希伍德和杰斯帕尔·希伍德因对天主教心怀忠诚,还有对托马斯·摩尔的怀念——他们拥有托马斯·摩尔的一颗牙齿,而加入天主教的极端组织耶稣会。1583年,杰斯帕尔被捕,不久即被处绞刑和肢刑。

1593年,多恩的弟弟因窝藏天主教神父威廉·哈灵顿而被捕,不及审判,便在狱中死于瘟疫。

当多恩在爱情诗中用上“杀手”、“囚禁”、“死刑”、“开膛”、“肢解”、“尸体”等一系列可怖的字眼时,也许会不由地想起他的舅舅杰斯帕尔·希伍德被处以绞刑并被挖出内脏、被肢解的情景,以及他的弟弟亨利死于狱中的情景。也许还会联想起他所耳闻目睹的其他天主教徒所遭受的肢刑、活体解剖、切腹取肠、切割生殖器的残酷场面。

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些被统一冠以《歌和十四行诗》的爱情诗,在多恩的创作生涯中,分别写成于不同的年代,具体的某一首诗的创作日期,除了少数几首外,基本上已无可考查。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些形成于不同时期的诗篇看做是瞬间形成的灵感的碎片,那么,每一个碎片都从不同的侧面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多恩心灵深处的情感历程。这些撒满“囚禁”、“开膛”、“肢解”、“尸体”、“人体标本”、“死刑”等恐怖字眼的诗篇,则无疑暴露出多恩宗教情感上的伤痕。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伤疤摸上去已不再疼痛,但在多恩灵魂深处留下的疤痕却永远存在,再也无法消除。

[1]CAREY,JOHN.John Donne:Life,Mind and Art[M].London:Faber and Faber,1990.

[2]GRIERSON,H.J.C.The Poems of John Donne[M].London Oxford:Clarendon Press,1912.

J4

A

1007-4937(2011)05-0103-05

2006-05-28

陆钰明(1959-),男,江苏太仓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翻译理论研究。

〔责任编辑:王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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