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盐(外一篇)

2011-08-15 00:42车前子
名作欣赏 2011年16期
关键词:异体字象形错别字

昔昔盐(外一篇)

/ 车前子

因为齐白石,我接触王闿运,他的《湘绮楼日记》,厚厚几大本,多年前随手翻过。今天想起,是看到一则短文,说王闿运比陈三立高明,陈三立一些字不认识,“问奇字于王闿运”。两人谁比谁高明,我不清楚,但我平日想读的还是陈三立的诗。

人是要识些字的,当然。至于奇字,多识几个奇字就高明?我看也未必。记得我少年时期认得一位老先生,他手不释卷,我请教他《论语》里的一句话,他嗯喏不能言,后来才知道老先生一生只留心僻字死字——也就是奇字吧。奇字有点像行话,我们把人民币叫做“钱”,老一辈昆曲艺人把钱叫做“满图”,“满图”这个“奇字”,我们外行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关系呢?这么说,不是说我看低高人。相反,我倒是泛奇字的——

诗歌写作,我个人的诗歌写作——我持“奇字观”,即我认为所有的汉字皆为奇字,就看它在什么方位出现,也就是(一个句子的)组合(成一个句子)。

有的字本身就是奇字,或许是异体字,或许是俗体字,或许是错别字。错别字流传有序,就成了异体字与俗体字。如此结论有些草率,意思大致不错。

《南村辍耕录》里收有一个奇字,认为是“卷”:电脑上没有:我来描述一下:

“弓”字加“一”字,仿佛一不小心笔画写多的“与”字。

陶宗仪曰:“(“弓”字加“一”字)即卷字。真诰中谓一卷为一(“弓”字加“一”字)。或以为吊(古作“弔”——笔者注)字及篇字者,皆非。”

这个奇字,我恰恰猜测为“篇”字,“篇”的本字——这字在“六书”中属于“指事”,“弓”像书卷之形,“一”为“指事”,指“篇”在书卷中的位置,也就是说“篇”存在于“卷”中。“卷”比“篇”大,一般说来,一卷书肯定比一篇文章的体量来得大。也是概念。知人论世,难;识字,更不容易;至于说诗……所以我常常知难而退。

“六书”不是独立的,它有串通之际。古人发现,“形声”字里也有“象形”(声符也有“象形”的时候),长江的“江”,黄河的“河”,是“形声”字,但“工”与“可”这两个声符也是“象形”:长江浩浩荡荡;黄河曲曲弯弯,中有小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么一说,“江”、“河”两字,我觉得顿是奇字。这是“解字”之奇。

……上面说了“我本奇字”,比如李贺的诗;和“我解字奇”,比如任渊注黄庭坚的诗。我对这些所知甚少,沉湎于此,我想也很容易津津乐道的,再说这是学问,与诗人关系不大。诗人猜测字与字的——错别字关系。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另一版本:

宰予画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昼”与“寝”组合,“画”与“寝”组合,“昼寝”也罢,“画寝”也罢,并不能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文化上(这个说法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没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回事,传抄过程中,由于“寝”的出现,“昼”与“画”就互为错别字,谁也不差,谁也不失。只是“子曰”——孔子的在场使其步径交岔、歧路纷现。诗人猜测字与字的互为错别字关系和在场与在场的互为讹误关系,大概这才是诗人的写作层面。

“子曰”两字大有想头,于是孔子的在场终究是传抄过程中的“异体字”。

……我猜测古诗与新诗的互为错别字关系、互为讹误关系,而不是继承和创新问题。

还没写到“昔昔盐”。“昔昔盐”三字,分开来不奇,但一组合,三字都成了奇字。尤其“盐”在“昔昔”后出现(而柳如是的解释更奇)。引申开来,就是说当代诗人不但要写诗,还要解释自己的诗。不但要写得好,还要解释得好。解释自己的诗,我不情愿,也是无能为力,我不能给自己的后背拔火罐。

2011年1月9日,上午,苏州,更上楼

有关晦涩

宛如留言:

“车前子先生,此诗有些晦涩哦。”

有关晦涩,我说不上什么。我在《笔记诗》中只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

“生存是晦涩的。”

有关诗,我可以再补充几句:

写诗,也就是说你必须在孤独之中无畏地探索自己内心不同的区域,你必须航海,然后沉没,侥幸没被淹死的话,你终于回到岸上。

一个诗人必须写出让自己一时都感到困惑的诗,尤其在写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诗人。

一个诗人必须使自己的诗歌经验复杂化。

这么多年,我航海,没被淹死,但我也没回到岸上。我在语言中。

2011年3月29日星期二,下午,目木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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