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有意思

2011-08-15 00:42江弱水
名作欣赏 2011年16期
关键词:老车白水梦游

老车有意思

/ 江弱水

车前子半年前改名叫老车。原因我想是,一,老车已老;二,老车遗老。

老车老乎?不老,只比我大五天。套用前哈佛大学中文教授李欧梵对老友胡金铨的说法,老车只不过比我“虚长”五天,而我也并不老。但问题是,老车生在苏州,这样,他一落地就是两千五百零一岁。我要是生在杭州的话,则不过多添上一千四百岁而已。生北京的,加八百五十岁。中国人的年龄都应该这样算才是。所以,每一位讲着糯米吴语的苏州姑娘都应该叫她姑奶奶。也就所以,老车的唇角那两捻稀疏的胡须,每一根都有几百年的来头,怪不得总不肯剪掉。

老车之所以“老”,是因为被那两千五百年“遗”下来了。他紧赶慢赶没赶上,被唐伯虎、祝枝山,被包天笑、周瘦鹃,一不小心给剩在今天了。老车于是很苦,一副江南文化未亡人的样子。他要是一女的,我就得说是“遗孀”了——“孀”字多好呀。可惜是男人,只好叫“遗老”。明遗老,清遗老,都是明清文化的未亡人。老车却非遗于一代,他是被遗于一个历史的整数:两千五。

未亡人用不着安慰,只要顺着他的话走就行。前些天,三月三,与老车在拙政园里喝茶,他说,这上好的碧螺春,三泡以后也就淡了。我说,是的,很淡的。他说,今年的天气,对茶不好。我说,一时冷一时热,是不好的。于是我们不喝茶了,瞅着光膀子的欧洲大妞拎一罐可口可乐且喝且打望。可拙政园的阳光真好,风也好。

次日我们去淀山湖喝,先喝茶,后喝酒。酒从六点钟喝起,“三月三诗会”的几十位诗人,聊聊天,弹弹吉他,偶尔跳跳舞,直喝到十二点,众人醉意,也从六七分到十二分不等。凭以往的经验,我估摸着也该出点事了。果然就有人动起手来,飞酒瓶,谭腿,吼,然后劝开。大家情绪很高涨,老车却没事人一个,说了句:“这样的架是不用拉的。”问为什么?“能拉的架是不会打的。”他又道。一个钟头以后,动手的两边静静地分坐老车左右,听他悠悠讲古。

老车说过,他读完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走到街上一瞅,觉得满世界都是穷人。我坐在老车边上听他聊天,也自觉清贫。唉,王老先生见过“锦”,老车见过“灰”,我们见到的只有“堆”了。我们的时代只剩堆头大。

老车的文章基本上都是小品,很短,很有意思。老车为文,无可无不可,只求写出点意思。“意思到,我就快活。”(《紫砂之旅》)我读他文章的快活,就在这些意思:

小巷里喝老酒的人,拱身翘腿,把自己喝成危房的模样。(《回忆点心店》)

地气不厚,难出乌鸦。(《在古琴梦游》)

粥之美,美在浇薄。(《北戴河日记》)

春笋出土,带着一肚子情节。竹子是植物里的小说家。(《百花漾》)

“花露烧”这名字起得真好,亏南通人想得出来。

(《回忆南通与朱大德》)

丰子恺怀着理想去日本留学:梳分头,抹发油,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缩水西装。(《淡红深碧挂长竿》)

韩愈的诗读起来有横征暴敛的意味。(《茶意帖之一》)

废名谈诗论词的文章,一意孤行。(《那只洋山芋叶上的……螳螂》)

隔马路有个茶庄,店内经常只开一小灯,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香艳小说》)

后院里的棋子声安详地眨动眼黑眼白,更幽静

了。(《茶意帖之四》)

他连没有意思的意思都写得到,让我快活,然后伤心:钱松岩画燕子矶,烟囱无数。(《南京的天是蓝的》)听琴后回家,南艺校园空荡荡的,一块又一块的水泥地。(《在古琴漫游》)

老车说了,“我觉得小品是在散文与诗歌之间的一个凉亭,风过去,雨过去,心情留下来。”写小品,一要有材料,二要有意思。风和雨就是材料,心情就是意思。老车的文章,材料有的是,意思也有的是,那么就写好了,写法是用不着的。老车为文,无法之法,常有不轨之举。比如,《好花好天》这个集子里的《两个梦游》一文,那文体是多么鲜活,常人绝想不到的格式他都敢于用到。又比如《酒及其他》一篇,端午喝雄黄酒,他就开始信口雌黄,从纯粹糯米包的白水粽,想到诗人林白水,想到可以吃白水粽来纪念林白水的冤魂。这时候,我觉得老车写文章就是联句,是顶针续麻式的一个词一个词地粘起来,借语词驰骋想象,跟着感觉,走走就成了。

画画的人说,二十学法,三十成法,四十守法,五十变法,六十创法,七十八十,随手瞎搨。老车已老,又画画儿,于是到了可以随手瞎搨的境界。到这境界,真不容易。照老车的说法,他的散文也是“修”来的。“秋茶比春茶苦涩,是因为沉淀的东西多了;人到中年,也是如此,所以要修,与茶农讲究加工一样。人到中年不知道修,全由着性子,寸步难行未必,但行之不远是定下来的事。”(《一个夏天的村庄》)老车文章这连“修”带“搨”的功夫,最见于《在苏州梦游》和《在古琴梦游》两篇较长的文字,时而是“点,一点,一点点”地洇开在纸上,时而是“全由着性子”的飞刀削面式的草书,兼知性与感性,既大胆又细心,在当代散文中,不可多得。

上面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下面这首诗做注脚的。下面这首诗,是想为老车做注脚的。注得不好,意思是有的——

艳遇车前子,枯煎雨后茶。缀文如治馔,绘素效涂鸦。旧梦锦灰冷,前身明月斜。吴门家作客,濩落老京华。

作 者: 江弱水,本名陈强,现任职于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著有《抽丝织锦:诗学观念与文体论集》《卞之琳诗艺研究》《中西同步与位移——现代诗人丛论》等。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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