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路也并不平坦

2011-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1年16期
关键词:尼采疯子天才

/[天津]朵 渔

向下的路也并不平坦

/[天津]朵 渔

我希望

在宽广的大路上行走着

没有终点、目的和意义

在前方茂密的苹果树下

有一个孤独地等我的少女

她将拉着我的手继续前行

走到那下一个城市里

那个城市里没有别人

——小招:《我的希望在路上》

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二十五岁的青年诗人小招,在他的家乡湖南会同的一座大桥上徘徊良久,然后纵身跃下,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跳。

这个小圈子里的天才,不仅选择离去的方式是向下的,他的日常人生也是脱离常轨的:出身于离异家庭,大学中途退学,随后选择放逐和流浪生活,将灵魂浸泡在酒精中,写毫无希望的文字。他曾在一份“自述”中说:“自2005年南京师大历史系退学之后,以徒步、自行车、火车、汽车、轮船等工具和方式,到过中国不下三百个城市,写诗、小说、随笔、旅行记及绘画之余,当过演员、编剧、模特、枪手、编辑、厨师学徒、打字员、暗访记者,甚至参加过南方某大都市的抢劫团伙……”退学时,他大概还是一个孩子,但已承担起无望的命运。家已回不去了,社会又是这个样子,唯一的避风港只能是酒精。但酒醒了怎么办?一场宿醉之后,他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啤酒主义是一条死路,但我无力回头。

对于癫狂和反常,我已经麻木,因为我内心里深深而又彻底的悲观和绝望。

在这场彻彻底底的悲剧和大戏里,清醒之时,我是一个看客;却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成为一个戏子。

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人潮人海里,那些陌路的、相识的,和我一样,都是牺牲品。

别人认为他清醒时,他其实已经醉了;当你以为他真的醉了时,他又重新清醒起来,并怀抱着希望。这首小诗《我的希望在路上》,就是小招为自己营造的一个乌托邦。那里大路宽广,果树茂密,有一位孤独的少女正在等着自己。这完全是伊甸园的风光,归属上帝管辖。关键是,“那个城市里没有别人”,他不愿意接近人群,他已与生活在主流社会里的芸芸众生拉开了距离,他决定独自走上歧途。这条道看似罕无人迹,看似自由快活,但要走下去,却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勇气作为支撑。因为这是一条向下的道路,在这条道上,从来没有胜利者,有的只是历代天才的白骨。小招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他时常有一种深深的绝望。但这个时代没有为他准备回头路,如弗罗斯特所言,一旦走上岔路,另一条路就与自己无关了。这就是命运。

我早已不再企求任何人或者上天、上帝的宽恕,我能够交出的,仅仅是这条并非我自己想要的生命。

我希望在30岁之前把自己弄死,或者弄成一个废人。

要么继续快活地下坠,要么在彷徨无助中陷入疯狂。金斯堡曾经“嚎叫”道:“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小招终于撑不住了,他在2010年的秋天突然精神失常,被带进疯人院。从此他必须靠药物来控制自己,不愿被控制的小招被命运重新戴上了枷锁。疯掉,这是历代敏感天才的美好宿命,也是脱离常轨者的必然下场。

我曾经在2008年写过一篇长文《为疯子们辩护》,自那以来,已有不下十来位汉语诗人或因病或自杀相继身亡:张枣、梁健、邵春光、吾同树、力虹、篱笆、马雁、小招、辛酉……今天读来,我觉得我也背负了一笔良心债。我认为一个时代如果太过正常,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活力和创造力。太过正常意味着有一个主流的意识形态在起作用,在整体性地控制着大多数人的生活。这是个被“物”控制着的时代,被“前进”挟裹着,被“未来”召唤着,人为物役,忙忙碌碌,身不由己。诗人的任务正是挣脱出整体性的生活控制,诗歌是少数派的意志。想当年,浪漫主义的主人公们充斥着酒鬼、海盗、性变态、冒险者,波德莱尔的堕落天使、阿波利奈尔的都市流浪汉、魏尔伦的性与梅毒……从巴黎的米歇尔林荫道到“洗衣船”,从左岸的蒙马特高地到右岸的蒙帕纳斯的下等旅馆,到处活跃着饥饿艺术家的身影。那真是一群疯子,一群尼采所称的“患病动物”。那批人物里,真是没几个“正常”的。魏尔伦的酒,兰波的性,梵·高的耳朵,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福楼拜的羊痫风,托尔斯泰的歇斯底里症,莫泊桑的麻痹狂,以及精神病院里的老庞德……诗人们基本上是一群精神失常的生物,他们通过疯狂的艺术创造来疗救自己。一位日本人曾调查了七百八十二位著名艺术人物,其中精神极端失常者占83%,健康者仅占6.5%。

在艺术的世界里,疯狂是个好东西。疯狂的诗人们往往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独立性和道德自治;他可能因此而变得傲慢自大,因疯狂而沉沦,堕入社会的底层,但他最终将会“僭取上帝的一项属性而成为一个创造者”。对于疯子们而言,失败正是他们的追求,“底层”才是他们的命运。诗人的敏感、脆弱和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无谋,对被过度驯化的循规蹈矩的不屑,常常使他们陷入深深的绝望。他们不仅面临被审判、被训诫的危险,还要对付主流社会派来的医生,对付肉体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以及匿名的集体性压迫。他们需要在人间的炼狱中挣扎、冒险、破坏、赴死,去寻找“另一个我”的存在。在对待和拓殖个人“身心”的意义上,疯子们都是尼采所言的“新人”——他们普遍具有一种破坏性的创造力,超越善与恶的划分,不为一般人对幸福、公正或怜悯的渴求所羁约,渴望成为自己本来形态的主人,这正是一种“伟大的尼采式探寻”。

相对于每天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亡和灾难,诗人的去世并无特别之处。这并非一个杀死诗人的时代,诗人的逝去似乎也并不比其他行业的人民更加频繁。然而,诗人是一个时代的敏感装置,是“罕见的,稀有的”。因其罕见和稀有,而显得珍贵、突兀和惊世骇俗。所以,诗人的去世总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像我们耳听一个个濒临灭绝的物种永远消失一样,诗人的去世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

“……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面对上帝缺席、诸神逃遁、神性之光黯然熄灭的世界黑夜的时代,荷尔德林发出这旷野的呼告:“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中。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我希望所有早逝的诗人们,都能变做那启示之星,既照亮我们时代的贫乏之现状,也为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点亮心灯。

作 者:朵渔,诗人。《名作欣赏》杂志文化观察员,现居天津。

邮 箱:tjduoyu@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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