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沙发破了

郭盖

家具是人类物质文明的标志之一，如果说首饰是女人的情欲与物欲的媾和，那么家具便是人类欲望共谋的承载。而迄今为止，在人类为自己的欲望而创造的所有家具之中，恐怕没有一种家具如沙发这般，既承载了人们的肉欲，亦传递了人们的精神。

据某些研究家具文化史的人声称，沙发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二千年左右的古埃及，这当然仅仅是从考古发掘出来的古埃及艺术品上看图说话般得来的臆测，姑妄听之。而准确意义上的有模有样、有型有用的软包沙发，出现在十七世纪前后。彼时沙发的软，是靠马鬃、禽羽、植物绒毛之类的纤维材料做填充，外表用刺绣的天鹅绒织物缝制，构成了沙发的外观。欧洲当时流行的一种叫作发瑞戈尔椅，应该是较早的沙发椅。

那些家具史研究者又勉为其难地声称，中国的沙发史，要追溯到二千年前的汉代，那时沙发的名称叫玉几。一本叫作《西京杂记》的古籍中描绘了这种沙发——玉几为缚着厚厚的织物的坐具，其实不过是一个大厚垫子罢了，可是那些家具史家非要自充自大地将它指认为中国沙发的祖先。

沙发一词，由英文Sofa音译而来，意思是一种又长又软有靠背和扶手，可以让一个以上的人同时坐下的坐具。英文中这种华美坐具的描述词，较早出现的时间大约是1625年，它的词语考古学意义大概可以追溯到阿拉伯语Soffan，古典的含义是在大地有台阶的地方铺上垫子让人坐。这可称得上是大地沙发。从大地开始，经过了二百多年的演变，到1917年前后，Sofa才从大地上站了起来，有了椅子的意思。

词语的演变，有时往往跟不上物质文化的演变发展。以沙发为例，1904年的时候，欧洲一个叫莫里斯的人发明了喇叭弹簧组合件，他将这种喇叭弹簧装入沙发框架中，真正现代意义的沙发由此诞生了，十几年过去，喇叭弹簧成为沙发的基本组成要素。此后不久，一个叫邓洛普的人发明了橡胶发泡工艺，生产出了松软弹性的发泡橡胶，发泡橡胶与喇叭弹簧的组合，简化了沙发的填充工艺，后来，甚至代替了弹簧。

而中国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前，富贵人家所使用的沙发，全部从欧洲进口，直到1949年之后，中国的沙发制造业才有了萌芽。不过，彼时沙发的使用对象，并不是人民大众而是少数干部及有社会地位的人，以及官府各个部门的会客空间。

根据美国一家网站调查，百分之八十被访者一天大约有三个小时是在沙发上度过的，如以人一生活八十岁推算，人一生待在沙发上的时间，大约有十年。另外一个有趣的统计是，在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里，沙发主要由男性占据，百分之二十的家庭中由女性占据，这种比例，让沙发蒙上了一层性别的色彩。沙发是阴性的，至少我这个男性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它的凸起，亦是为了承载，而不是为了进入，那是一种以阳为阴的气度。

我个人有关沙发的视觉经验史起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大约小学五六年级时，地点在北京西城百万庄辰区某栋建筑的一个单元朝北的屋中。那间屋子，是我小学同学周景中哥哥的房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有一张棕色的很气派的写字台，有两只包着米青色外罩的单人沙发。1969年前后的中国，是一个阳光下弥漫着阴暗、压抑的年代，周景中哥哥这间整洁气派的房间同样阴暗，令人压抑。每次我和许胖子到周景中家去玩儿，他哥哥这间朝北的房间始终紧闭，这种迷宫密室般的感觉刺激着我和许胖子，经过多次的刺激与诱惑，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对周景中说，让他打开房门看看，周景中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下，轻轻推开房门，屋里很暗，周景中的哥哥坐在写字台前，桌上的台灯亮着，他瘦削苍白的脸庞，梳着一个头梢翘翘的分头，穿一件深色的毛衣。周景中说，哥，他们看看，周哥哥扭过头看看我们，面无笑容地噢了一声，又扭回头去，继续看他的书。我的心怦怦跳，觉得周哥哥神秘极了，可是当时我没好意思问周景中，他哥哥是干什么的，我就读的小学所在地百万庄，是一个干部居住区，这些干部，供职于国家的各个部委，周景中的哥哥，大约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吧。

在那个政治运动频繁、物质资料匮乏的年代，普通百姓虽然每日里为生计奔波为政治运动驱赶，但他们心里，仍然没有泯灭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那时的妇女用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丝钩织一些杯套，套在用玻璃瓶改成的水杯上。每每下晚的时候，吃罢饭的男人们各自端着套着女人钩的红红绿绿杯套的玻璃瓶子凑到楼门口喝茶聊天，他们彼此品评着对方手上杯套的图案，然后就呼噜呼噜地喝茶，喝着喝着天就黑了，男人们就散了。塑料杯套就是女人的脸面。另一些妇女们用钩针勾一些花边窗帘、椅垫、桌布，男人们干什么呢？男人的脸面在哪里？简易沙发便是那个年代心灵手巧的男人的脸面。大约在七十年代初期，北京百姓的家中，流行起了一股做沙发的时尚潮流，就是那种有两条木制扶手的、单人简易沙发，这种沙发的始作俑者，应该是当时的家具制作厂，当时的商品物资，都是凭票供给的，有限的商品物资，多数百姓不能享用得到，沙发这个物件，更是彼时多数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件。

公开的、正常的渠道得不到，百姓当中心灵手巧的一些人便尝试着动手制作这种简易沙发，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渴望美好生活的五伯。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木材之类的材料根本不向个人供应。在山西汾阳下乡插队的五伯利用农闲回北京休假的时间，把我们家的一张旧榆木八仙桌拆了，面板上的四条边框刚好拿来做四个沙发扶手，四根桌腿一剖为二，充当了两只沙发的八条腿，搞不到喇叭弹簧，就买了自行车座子使用的十公分长的小拉簧连接起来挂在沙发木框上，上面填上旧棉套，包上线毯剪成的面料，两只简易沙发便做成了，八仙桌的面板，加上四根横撑，做成了一只茶几，七十年代百姓家中最时尚的家具，便这样做成了。这对简易沙发，在家中使用了十几年，后来被弟弟送给了他的一个同学，又从那个同学家里，换来了一只两米二尺长的榆木擦漆的老供桌。

如果严格按照有关沙发的定义来考量这种单人式简易沙发，那它们还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沙发，不过彼时千百万百姓之家住房大多颇为逼仄，就是这样简易的单人沙发加上一只不大的茶几，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放得下的。我当时就在一些人家中看到，百姓的这点点奢侈的追求，极为尴尬地被拥挤在无名无分的房间里，完全不像后来宽裕的人家要单独辟出一间客厅来安放这些舒适的家具。

简易沙发存在并且流行的历史，大概只有十年左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开始了经济改革，物资交流走向自由。这个时期，人们对于家具的追求，已从十年前的大立柜、高低柜、简易沙发之类，转换到组合柜、全包沙发。比之简易沙发的容易上手，全包沙发对于工艺的要求，高了不少，所以自己动手制作的人少了，加之当时各种商品物资逐渐丰富，民用产品数量已日益充盈，人们买各种家具物品已经不需要凭借配给的票证。唯一凭借的，人民币而已。而人民币，在当时多数百姓家里，还不是那么充裕，而沙发这种家具，自有它奢侈的价值在里边，它不像桌椅板凳是生活中必需的，因此在价格方面，它比其他家具要贵上许多。从全包沙发这种家具的材料及制作工艺上考量，它们简化了木工的加工工艺，加强了包装工艺，而在材料上，节省了上等木材的使用，倚重了面料装饰材料的使用，内里的填充材料如何，人们看不到，只要外表包装得漂亮时髦，便可以吸引人掏钱购买，所以沙发的利润在当时的家具中最高。这种利益的诱惑，自然波及到进入市场经济的个人身上，很快河北乡村的一些个人家具厂也开始制造全包沙发，这种农民企业制造的沙发外观漂亮，与家具制造大厂生产的全包沙发相比，看上去视觉效果差不了多少，而价格仅是大厂沙发的一半左右。这种价格优势自然诱惑了那些想赶潮流又囊中羞涩的多数普通百姓，那一时期，人们可以在北京的一些居民小区里，看到河北的农民，骑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架拖着一只两轮胶皮轱辘车，说是车，其实只是两只轱辘一条车轴，车轴上驾着一只全包沙发。这些乡下的农民便是以这样原始的方式，走街串巷推销这种号称最赶时髦的家具。艳阳高照的天空下，这些面料看上去十分华美的沙发吸引了不少居民的目光，一桩一桩的买卖就此成交。

这种农民式全包沙发的繁荣，维持不到十年，买到这些沙发的人家发现，这些面料漂亮的沙发坐不上两年，内里的劣质材料便暴露了，沙发塌陷，结构整体变形，面料很快露出破绽，从破绽开始，里面的内容一一暴露出来，那木头结构不过是一些薄薄的包装箱子板用钉子钉上的，填充上稻草棉花海绵，绷上面料，用箱钉把面料一钉，一只又漂亮又时髦的沙发便告成功，而那些对于沙发构造工艺毫无知识的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名堂呢？这些一向比农民有优越感的小市民，最后让农民经济给涮了一道。农民沙发制造者在短期内赚到了一些钱，不过这种农民沙发作坊赚钱的周期，伴随着外强中干沙发的寿命相始终。不上五年的时间，农民的沙发便皮开肉绽，呜呼哀哉。像许多民间制造业的发展从低端廉价的产品开始一样，经历了拙劣地模仿之后，有实力的家具生产企业开始引进国外的先进工艺，高档的沙发被小批量的生产出来，可动辄上万的价格击退了多数普通消费者。全包沙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被来自于欧美的真皮沙发的时尚潮流所掩盖，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成为彼时颇为时尚颇为响亮的推销广告语。那黑亮的硕大无朋的沙发，颇似西方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美女，更加显出了中国人民居住空间的狭窄。这时，推动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杠杆房地产业已经启动。

中国的市场是巨大的，伴随着这些高档真皮沙发，进入大大小小经理老板会客厅后，仍然是中国山寨版的仿真皮沙发在更广大地域的滥觞。虽然这种中国山寨版沙发，较之十多年前的农民造沙发在工艺上进步了许多，但它们的质地、寿命与进口高档沙发相比，仍然相差了不少，它们的寿命，大多不过十年左右的时间，这样一个消费周期，恰恰对应了一部分人心中喜新厌旧的情态。笔者在2010年前后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在北京城乡结合部的一些村镇街巷中，在北京某些居住的小区里，拍摄到了大约数百只被遗弃的沙发。这些沙发，从七十年代简易木扶手沙发，到三十年后的仿皮沙发，应有尽有，堪称一部中国改革开放的沙发演变史。

沙发是肉欲，沙发亦是私密的，可是，当她们被用毕之后，便让主人随随便便地遗弃于街巷的某个角落，在风吹日晒雨淋当中，那似锦的年华渐渐凋零、腐败、寂灭，此情此景，让人浮想联翩又不忍联想到金刚经那著名的电光石火般的碣子。遗弃是人类的某种本性，人们遗弃物用，人们遗弃生灵，然后人们遗弃掉自身这具溃烂的躯壳。让水回到水，让土回到土。

沙发同样也有它的命定，它们似乎不应该是我在北京以北的许多乡村看到的那副衰败的景致，难道说，中国的沙发，真的就这么破败了吗？也许是的，中国的沙发，大约也只能这样破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