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扎营的马子妮

2012-03-15 02:47刘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3期
关键词:马子大娘母亲

刘强

晓梅的电话号码我没有存入手机,她来电话的时候我问,你是谁?晓梅很不高兴,说卫国你“揍式”(济南方言:装腔)么?我是晓梅。我赶忙道歉,最近忙晕了头,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晓梅就说,开始办理官扎营拆迁手续了。我问,什么时候?晓梅说,你明天来就知道了,说完电话就扣了。

晓梅急忙扣电话并不是我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得罪了她,是因为她要节省电话费,要不是为了我,她不会打这个电话。

我和晓梅是同学,小学到中学始终一个班,小学还是同桌。更重要的,我们是邻居。在我们家没有搬走前,曾和晓梅的家在官扎营相邻了几十年。

晓梅姓王,她的母亲我喊王大娘,但是王大爷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我从部队转业回来,有一次在和家人闲聊时,妹妹拿我开涮,说你看晓梅,自从你转业回来,干什么都像是掉了魂一样,今天中午她在水池子刷碗,眼睛却跟着你转,结果一下子摔了三个碗。你们青梅竹马,你也不关心关心她。我当时就急了,狠狠打了妹妹一巴掌。母亲很生气,说简直是胡说,并警告以后不准开这样的玩笑。姐姐没有领会母亲的话,说咱们家的卫国多么帅,又是转业干部,条件那么好,晓梅可不能和卫国相比。

妈妈瞪了姐姐一眼,甚至拍了桌子,说今后不许拿晓梅和卫国说事,再听到谁胡说,我撕烂她的嘴。母亲当时的态度有点特别,特别得有点让我不知所措。

我从母亲的话里明白,阴霾还缠绕在王晓梅身上。

王晓梅的父亲是逃亡地主。

地主是十恶不赦欺男霸女的恶霸,这种理念是根深蒂固的,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个顶个是我们的敌人。逃亡地主是什么头衔?地主是敌人,是剥削阶级,逃亡地主肯定也是我们专政的对象了。

我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时候,家庭出身对于婚姻的影响已经开始淡化了,姐姐妹妹的玩笑让我发火的原因和母亲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因为晓梅的父亲,是因为一个镜头在我脑海里埋藏得太深了。

那个时候,家庭出身不好都会在下一代孩子身上留下烙印,在晓梅身上我却一直没有看到剥削阶级的痕迹。那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姐姐妹妹相聚时间都长,上学在一起,放学在一起,晚上写作业(尽管到了初中以后作业不多了)在一起,甚至有的时候吃饭都端着碗在一起吃。我和晓梅在小学期间是形影不离,尤其刚上学时,几乎每天都是拉着手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的。那个时候街坊邻居说什么的都有:天生的一对、青梅竹马、娃娃亲……街坊邻居说我和晓梅的话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晓梅突然变化的那一刻为止。

王大娘家对我有一种磁场,小时候除了我的家,我的脚迈进最多的就是王大娘家了。在部队时曾经和我最要好的战友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主要是王大娘家里有王晓梅,王晓梅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是潜意识的,因为年龄小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心里是不接受这种分析的。不接受倒不是我不愿意接受潜在的儿时情感,是因为王大娘家里除了有青梅竹马的晓梅以外,王大娘家里还有很多吸引我的东西。

“前丫头,后王氏”,这是官扎营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

“前丫头”是官扎营前街甜沫的母亲。甜沫也是我的同学,她母亲的名字整个官扎营的人知道的不多,都知道她的小名叫丫头,直到她当了奶奶,官扎营的人说起来,还丫头长丫头短的。丫头做的甜沫据说享誉济南,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同学起名都叫甜沫,就是因为她做的甜沫名声在外,后来给他们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从来没有吃过丫头也就是我同学甜沫的母亲做的甜沫,因为在我懂事之后直到我离开官扎营之前,长达二十多年国家不允许个人从事餐饮,等我喝到官扎营有名的甜沫的时候,已经是丫头的女儿,那个叫甜沫做的甜沫了。

“后王氏”指的就是王大娘。王大娘从什么时间,凭什么成为“后王氏”我不知道,反正在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王大娘做的饭好吃,同样的粮食,同样的菜,在王大娘手下就会变成让我垂涎欲滴的美食以至于经常赖在王大娘家不走。我还记得,那时结婚没有去饭店的,都是在家举办婚宴,王大娘就经常被街坊邻居请去掌勺,我和晓梅像两只馋猫一样跟在王大娘身后。

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年代食品匮乏的原因还是“后王氏”的厨艺的确高超:四喜丸子、红烧肉,糖醋排骨、辣子鸡、豆腐丸子、醋溜白菜……

街坊邻居都认为王大娘专门学过厨艺,我也问过王大娘,王大娘笑笑,从不回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王大娘是王晓梅父亲的第四个老婆,王大娘娘家很穷,是王晓梅的父亲花十个大洋买来抵债的。因为是抵债来的,所以王大娘备受其他妻妾的欺辱,整天就得干活、做饭,饭做不好也要受辱,于是慢慢地就有了一手和普通家庭做法不一样的厨艺。

用现在的眼光看,王大娘的厨艺够不上级别。如今豪华的、中档的,小吃店、大排档、地摊,各式各样的饭店遍布城市的角落,人们打着手机、电话向亲朋好友咨询哪里有特色的美食,川菜鲁菜粤菜淮扬菜海鲜烧烤野菜野味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能吃的都往嘴里塞。一方面担心塞到嘴里的食物有农药、添加剂、化肥、地沟油,一方面害怕吃的猪肉有瘦肉精,吃的鸡肉鸡蛋有激素,吃的鱼有避孕药,吃的辣椒有苏丹红,吃的海鲜有福尔马林,吃的馒头有漂白剂,吃的蔬菜有剧毒农药,喝的牛奶有三聚氰胺……虽然社会广为流传“要想生命短就去吃饭店”,但是中国人民是毒不死的,中国人民前赴后继,继续奔赴琳琅满目的“战场”。

“后王氏”那个时候做的菜的确没有现在豪华,没有现在的名堂多,每次看到街坊邻居拿着红包敲开王大娘的家门,我就激动不已,想起能吃到王大娘做的饭,口水就往外流。

王大娘不仅会做婚宴上的饭菜,王大娘做饭还有很多精巧的手艺,她就像变戏法一样把孩子们都不愿吃的玉米面窝头改成玉米面发糕;把萝卜和白菜帮子腌成酸菜;把肉腌成腊肉每一次放一点,菜的味道格外香。那个时候没有冰箱,王大娘不像我的母亲,用肉票买来的肉几乎一二次就吃完,然后的日子就是白水炖菜。

后来我知道,王大娘为街坊邻居的婚丧嫁娶做饭,是她和晓梅的生活来源的一种。王大娘没有固定的工作,好像在官扎营像王大娘这样的家庭妇女有固定工作的不多。我的同学遍布整个官扎营,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经常看到同学的母亲在家里干着各式各样的活:绣花、用缝纫机做鞋垫、做手套、纺棉花、拆针织线头,家里有强壮劳动力的砸石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青年人结婚都举办革命的婚礼,家里的婚宴自然也就取消了。“后王氏”也砸石子了。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期,不知道是谁是什么原因,把砸石子引进了济南,让那个时候的居民生活上有了一点保障。砸石子虽然很累,相对来说挣钱比较多一点,但抡大锤毕竟比颠炒勺、绣花强度大得多。大车把大块的石头运来,王大娘一个人吃力地把大块的石头搬到院子里,然后用大锤把大石头砸成中等的,再用中等的锤子砸成小块的,然后再用小锤子砸成拇指盖大小的石子。砸的时候需要把中等的石头放在一个铁圈里面,一边砸一边目测被砸的石头是否符合规定的尺寸。砸好的石子还要用标准的筛子筛,符合标准的石子堆放在院子里,等着专门的人来收购,收购的人用斗量,一斗大约是五六毛钱,王大娘一天能砸一斗。

晓梅也帮着王大娘砸石头,一般是放学回来在吃饭之前帮着王大娘砸。她砸得也很熟练,右手握小锤,左手拿铁圈,左手里的铁圈晃动着石头,锤子敲打着铁圈里面的石头,很快铁圈里面的中等石头变成了拇指盖大小的石子。我开始也帮着王大娘一家砸,拿起锤子砸几下,经常是右手的锤子和左手的铁圈配合不好,锤子砸在铁圈上震得虎口发麻,砸不了几下手也疼胳膊也疼。王大娘就笑着把我赶走,说这哪是你干的活,你看你的手有多嫩,就像发的面一样,震坏了我可赔不起。

我看过晓梅的手,经常是一道道口子,我知道,那是砸石子造成的。

我问母亲,王大娘为什么干这样的活,多辛苦啊。咱们家怎么不砸石头?

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你大了就知道了。”

后来我就不问了,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是干部,父亲是干部。虽然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外地挨斗,但是国家仍然发给他们钱。

王大娘就不一样了。

那个逃亡地主在解放军的枪炮声中,带着买来的王大娘悄悄地离开了他的祖籍跑到济南,来到官扎营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之所以把王大娘带在身边不是因为王大娘漂亮,不是因為王大娘是最小的老婆,而是因为王大娘能给他做饭伺候他。然而法网恢恢,躲了初一没躲过十五,晓梅出生不久他就露馅了,在押送他回他老家的时候,地主名字前面又加上了“逃亡”两个字。估计就是罪加一等的原因,“逃亡地主”回到他的老家不久就死了。而王大娘经过审查,是买来的,是穷人出身,也是苦孩子,而且没有欺压过百姓,身边没有丫环……于是王大娘留在济南,留在了官扎营。

“逃亡地主”的一切,一直没有影响到晓梅,我确信在那个我永远忘记不了的镜头出现之前,晓梅不知道她父亲的历史,在她的印象里父亲的形象可能是另外一种,因为晓梅一直是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得那种女孩子,从来没有给我留下她们家有一个那么可怕的历史人物的印象。

可怕的历史人物最后还是出现了,因为父亲她发生了巨变。

在我上初中二年级上学期的时候,晓梅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和我一起写作业,不再和我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甚至逐渐的不来上学了……

具体日子我忘记了,但是清楚地记得那是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的日子,学校组织了很多庆祝活动,还到大街上游行,举着小红旗高喊口号,一连几天学校都没有上课。等到热闹劲过去了,开始上课了,我在课堂上再也没有见到晓梅。

那个时候学校不再是乱哄哄的了,学校的墙上覆盖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很多话: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校要复课闹革命;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等等。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和几个男同学走在一起刚出校门不久,就听见一个同学在猛然喊道:“你看,那不是王晓梅吗?”

扭头一看,一个镜头让我感到一阵目眩。我看到了王晓梅,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我认识的男同学。那个男同学比我们高两届(那个时候的中学是五年制,初中三年、高中两年),名字叫张庆宇,不但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我们这一片的学校没有不知道他的。

张庆宇有一个及其响亮的绰号:“震天桥”。

那个年代造就了很多奇迹,几乎全国各地都有自己各式各样人物的传说。“震天桥”就是那个年代在官扎营家喻户晓的人物。

关于“震天桥”传说的版本很多,至今仍然有人和我争论他所知道的“震天桥”,我不愿意争辩,用研究历史一样的态度去对待一个昙花一现的街痞(济南方言:痞子)孩子不值得。但是,我仍然坚持我所认识的张庆宇是“震天桥”,那个时候的张庆宇是我们学校和周围的少年公认的“震天桥”,因为他打仗在官扎营以及天桥一代无人能敌。

“震天桥”在我们当地可是谈虎色变,几乎是全体家长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王晓梅竟然和他在一起,而且还那么亲密。

我震惊的样子肯定很突出,以至于吸引着张庆宇径直走到我身边。我不知道“震天桥”张庆宇要对我如何?在此之前我看见过“震天桥”一伙人和另外一伙不知道是震什么的人打架,那场面让人毛骨悚然,不说别的,单凭“震天桥”的独门武器“嘎斯”就让人不寒而栗。

“嘎斯”是济南人称呼戒指的方言,当时“震天桥”的人手上都戴有“嘎斯”,几乎每个手指都戴有一枚。这不是真正的“嘎斯”,是“震天桥”的独门武器,每一枚看似戒指上面,都有一个像鱼钩一样的钩子,这个钩子打在脸上,脸上顿时就会被带下一块肉来。真不知道象征人类美好爱情的信物,到了“震天桥”手上怎么改造成了恶毒的武器,直到现在看见亮晶晶的宝石钻戒、纯金钻戒我心里还会一阵发颤。

我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虽然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但是我已经感到我的腿在哆嗦。没有想到的是,张庆宇走到我面前,非常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哥们儿。”

哥们?他喊我“哥们儿”!

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在回味张庆宇那一次对我的称呼,也许正是张庆宇那轻轻的一拍和一声“哥们儿”,让他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张庆宇手上的“嘎斯”在闪闪发亮,他手指着晓梅说:“我知道她和你一个院里住,她现在是我挂的‘马子妮,有什么事找我。”

我看看晓梅,当了“震天桥”“马子妮”的晓梅远远地看着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张庆宇搂着晓梅的肩膀走了,我继续愣愣地站在那里。晓梅是张庆宇的“马子妮”,丝毫不亚于张庆宇上手的“嘎斯”给我带来的震撼。

那天,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回家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如今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仍然记得,那天回到家我一头扎进被子里,无论谁喊我都不抬头,最后还是在母亲巴掌的威胁下走到饭桌旁。

“马子妮”一词在济南流传甚广,我一直不知道“马子妮”一词在济南流传的来历。我不认同受港台剧影响的说法,因为那个时候整个天空都是样板戏,哪来港台剧流行词的流传?虽然词义上看,港台的“马子”和我们济南“马子妮”的性质类似,都是男的相好的,但我更认同我们济南“马子妮”接近东北的俗语,东北的俗语“马子妮”比港台恶毒得多,那是指不正经女子的专用名词。

四十年多前,跟着一个名声不好的男生在一起,这个女生就是他的“马子”,她就是“马子妮”,说白了就是“破鞋”。王晓梅跟“震天桥”的张庆宇在一起,张庆宇说晓梅是他的“马子”,就是说王晓梅是破鞋,我当时的感觉:莫非是世界的末日到了?天要塌了?

在看见“震天桥”张庆宇搂着晓梅肩膀的第三天的晚上,我听见王大娘家里一声声悲切的哭声。

那是王大娘发出的声音,王大娘家的天真地塌下来了。听着王大娘的哭喊,我怎么也不理解,你王晓梅好好地为什么要当“震天桥”的“马子妮”呢?

接到晓梅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官扎营。本来想开车去,想了想还是打出租车,到了街口,就被堵住了,整个官扎营像是赶大集一样,来办理拆迁手续的车辆和行人拥挤在本来不宽的马路上。

随处可见的垃圾,污水遍地的马路,灰蒙蒙的墙上到处是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马路两旁搭建的简易房子里面响彻小商贩的吆喝声,简易房子旁边,一群群老人坐在马扎上,晒着太阳、聊着天……一排排参差不齐、错落无序的居民住房,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但不因为拆迁变得兴奋,反而异常地压抑和愤懑。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规划出了什么问题,官扎营整个地区就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后面,也就是说,凡是来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走下火车回头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不知道具有多少年历史的一片一片的平房。几十年了,这个城市变化得让人眼花缭乱,官扎营的南面马路宽了,绿化带多了,几十层的高楼一座接着一座,豪华酒店、豪华商场林立,唯独官扎营,好像被时代忘却了,遗弃了,破旧的房子,破旧的街道无助地看着远方的一切……

一个上世纪四十年代离开官扎营的老兵在离开四十年后重回官扎营,看到那里熟悉的一片片房子,感慨万分,说除了马路由原来的土路变成柏油路以外,其它没有变化。

其实,官扎营怎么能没有变化呢?拉套子的没有了;锔盆子锔碗的没有了;满街喊倒垃圾的喊声没有了;拉大车的没有了;在大街上耍把戏、嘴里面吐着火龙的人没有了;砸石子的没有了;挑着担子让孩子看皮影戏的没有了;官扎营西街的澡堂子没了;沿着铁路拾煤渣的孩子没了……我们小时候玩的投皇上没有了;蹦杏核没有了;弹溜溜球没有了;垛泥巴没有了……

查过很多关于官扎营的资料,它的历史渊源都没明确表述。倒是那个离开官扎营四十年的国民党的老兵说官扎营很有名啊,当年清朝入关以后,清兵在这里扎营并因此而得名。写这篇小说自然不是研究官扎营是否源于清朝,不是研究清兵是否在这里驻扎而得名,不是在研究官扎营是保护还是要拆迁,因为我马上就要见到晓梅了。

一边走一边想,官扎营拆迁了,地球人都知道,都能猜想得出来,政府拿出地来,开发商在这里盖起一座座高楼,就像火柴盒一样的住宅小区,小区里面有几棵树,巴掌大小的草皮,碗一样大小的池塘养几条金鱼,搞几个会转动的铁家伙,然后叫什么“日内瓦花园”、“斯德哥尔摩景区”、“莱茵河小区” ……美丽的名字后面连着各家的利益,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往上涨着人民币,流进了很多人的腰包,官扎营就永远不存在了。

听见几声收废品的吆喝声,一抬头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一个破旧房子的台阶上,头埋在膝盖里面,身子佝偻着,头顶上的白发凌乱着随风飘动,凭着一种感觉就知道是晓梅,如果不是半辈子的朋友,走到跟前都不敢认。

我走上前,叫了一声晓梅,你怎么坐在这里。晓梅抬起头,满脸的泪水。

“我在这里等你。”

我和她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起码二十年,不敢说了解她比我的媳妇都多,起码我没有看到晓梅这样随意地坐在脏臭的马路上。

无论是坐在马路上的晓梅还是满脸泪水的晓梅,都让我吃惊。我急忙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晓梅泪水依然在流,说:“官扎营要拆迁了。”

我奇怪地看着她,:“是啊,你告诉我的啊,是件好事啊。”

晓梅说:“我害怕。”

“害怕?”我觉得奇怪,“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害怕。”

我和她开玩笑:“是不是害怕拆迁了,没有老房子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晓梅怔怔地看着我,半天回答:“真的是这样。”

我明白,她不是开玩笑。

我仍在开玩笑:“现在联系很方便,想我了就来电话。咱俩谁跟谁啊。”

也许被我的话感染了,她突然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一击:“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抬头看,晓梅坐的地方是我和她的母校——官扎营第二小学的大门口,如今面临拆迁,已经破烂不堪了。

我有意岔开话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打我手就不能轻点?”

不知道是见了我的原因,还是眼前的小学大门口让晓梅一时兴奋起来。她突然喊起来:“王晓梅喜欢我,不许你喜欢王晓梅,王晓梅是我的!”

晓梅喊的是四十多年前,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打架喊的一句话。当时,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有一天告诉我,王晓梅给他削了一支铅笔,看来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当时就急了,一个身体瘦小在班上从来都是以软弱不惹事不吵架不打架的我,突然打了那个同学一巴掌,一场围绕王晓梅的斗殴以我头破血流而告结束。结果,“王晓梅是我的”这句话流传甚广。

“你喊吧,喊吧,把狼招来了。”

那个年代为了这句话我挨了两次打,如今头发已经发白的王晓梅在喊出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是一阵阵辛酸。

小学六年级那场斗殴的后果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母亲狠狠打了我一顿,就是为了“王晓梅是我的”那句话。我很委屈,我们是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不能讓其他男孩子喜欢她。为了我的反抗,我身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那个时候当然不知道母亲的苦衷。初中二年级的王晓梅在“震天桥”张庆宇的臂膀下,比我母亲的巴掌给我的震撼都大,那个时候我明白,王晓梅不是我的了。

那天晚上我听到王大娘的哭喊,认为是王大娘知道了晓梅成为“震天桥”张庆宇的“马子妮”让王大娘伤心和痛苦。其实我猜错了,那天王大娘的痛哭是因为一个比王晓梅作风问题更加严重的灾难落到他们的家庭,正是因为初中二年级的王晓梅提前知道这个灾难即将到来,她选择了“震天桥”,主动地采取了自我保护措施。

一天早上,我把一个窝头掰成一块块放进碗里,放一点酱油,再放一点熬好的猪油,烧开水泡上,准备吃了去上学,我还犹豫是否叫上晓梅和我一起走的时候,一群臂膀上带着红色袖标的人冲进我们的院子,咋咋呼呼的声音震得杨树上的麻雀喳喳的都飞走了。他们直奔王大娘家,把王大娘赶出了家门。

我跑出去,看到门口有一辆大卡车,王大娘一个人默默地把行李往大卡车上搬。大门外面围了很多人观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问,汽车很快发动了,这个时候来了一位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三支钢笔的人把准备上车的王大娘叫住。问王大娘,你的女儿王晓梅呢?王大娘回答,不知道。那人一听急了,她去哪了?王大娘回答说我要是知道她去哪了就好了。那人说,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地富反坏右”以及他们的家属一律遣送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王晓梅是你的女儿,应该和你一起遣送回老家,不能再在这个城市住了。

“为什么?”我听说晓梅不能在这里住了,就冲上前去问。

那个插着三支钢笔的中山装扭头看到质问他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屑地回答:“上一边去!这是政策,你一个蓑衣(济南方言:不懂事)孩子懂什么?”

母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向我摆摆手,不让我说话。突然,我看到王大娘看了我们一眼,多少年邻居产生的心灵感应,我马上感觉到王大娘有话要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母亲猛然走到车的跟前。

母亲文革前是另外一个街道办事处的主任,现在虽然被打倒了,但那个戴红袖章的人显然认识母亲,没有阻拦母亲的行动。我看到王大娘在母亲耳边就说了一句话,母亲点点了头,用手拍了拍王大娘的肩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王大娘走了,被遣送回老家,严格意义上说是王晓梅父亲的老家。王大娘官扎营的房子被贴上了封条。这种封条那时经常见。

押送王大娘回老家的车上没有王晓梅,尽管在遣送名单上有王晓梅的名字,但是王晓梅跑了。王大娘不知道晓梅在哪,但我知道。

其实第三天,晓梅就回来了。那天下午放学回来,她家的大门虽然紧闭,但是封条没有了,我走到门前,悄悄地问:“晓梅,是你吗?”

门开了,晓梅猛然把我拉进门里面,还急忙打手势不让我说话,我悄悄告诉她,院子里没有人,我妈妈还没有下班。当时房间很暗,晓梅却不开灯,一个身影不禁吓了我一跳,“震天桥”张庆宇正在整理那张被揭开的封条。

“震天桥”冲我笑笑说:“别害怕。”他把封条平展开,伸出舌头,把揭开封条时封条破损的地方一点点地舔平了,“走的时候再贴上,搞这东西,小意思。”

我才不关注你“震天桥”的手艺,我关心的是晓梅。我问她,你跑到哪里去了?王大娘被人送回老家了,你不知道吗?

晓梅点点头。我急了,瞥了一眼“震天桥”小声说,你为什么不跟着王大娘一块回去,你却跟着他?

晓梅突然冲着我吼叫:“你想让我死啊!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给我出去!”

我被晓梅推出门外,这是晓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粗暴,我很伤心,也很担心,因为在我出来的时候,看到“震天桥”在房间里笑。

母亲下班回来,我内心斗争很激烈,不知道是否该把晓梅和“震天桥”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母亲,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耳朵始终听着隔壁的声音,迷迷糊糊总感觉到王大娘家有说话声,好像还有母亲的声音。天一亮我就起来了,王大娘的门关着,封条已经贴上了,我们院子的大门也是紧闭的,但是王晓梅却不在了。

王晓梅和“震天桥”在一起,而且有家不回,也不去上学,经常有同学告诉我,在哪在哪看到她了,只要看到她,她的身旁就是“震天桥”。同学的口气全部是嘲笑和震惊的语气:你的王晓梅怎么成了“震天桥”的“马子妮”了?

如今,我已经记不起来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如果说上小学时为了一句“晓梅是我的”能和同学打架,那么在看到“震天桥”揽着晓梅的肩膀时,我心里更多的是担心了。

一段时间以后的一天下午,课间休息,一个我不认识的同学突然走到我面前,悄悄地对我说,学校大门外,有人找你。

我疑惑地走到学校门口,学校大门冲着济南当时也是现在最脏的一条河,晓梅在河边冲我喊,我跑到河边,晓梅见面就问:“身上有钱吗?”没等我回答,直接在我身上搜起来,“快点,有没有啊?”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她搜,她摸到我裤子口袋,伸手进去,我把她的手抓住了:“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家都不回了?你怎么老是跟着他啊?”

“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知道是不是英雄救美意识的冲动,还是想到王大娘无助的眼神,我激动了:“我偏要管,我就要管,你不说,有钱也不给你!”

“不给拉倒,我还不稀要呢!”晓梅也上犟了,猛地从我裤子口袋抽出手来,扭头就走。

晓梅扭头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角挂着泪水,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赶紧跑过去,把她拉住。

“我给还不行吗。”我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塞到她手里。

我记得总共是七毛五分。

晓梅拿着钱,泪水流得更多了,她一边擦着泪,一边说,就数你对我好。我脱口而出:“‘震天桥对你也好啊!”

晓梅不再流泪了,眼睛瞪着我说:“你是在装傻啊,还是在嘲笑我?我们家都被遣送回老家了,他能保护我,你能吗?”

我摇摇头不解地问:“他?‘震天桥保护你?那你妈妈呢?”

王晓梅低下头说:“妈妈自身难保。”

我不依不饶:“老家有什么不好?回去就是,也比跟着他好,你知道你现在有个什么外号吗?”

我的话把晓梅激怒了,恶狠狠地说:“不就是‘马子妮吗,我认!我的老家那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的人看见我都想把我吃了。”

我吓了一跳:“我不相信。”

晓梅突然蹲在地上,说:“你不知道,我妈妈早就知道我们要被遣送回老家,妈妈带着我回老家做一些准备,大队的干部给我们准备的那叫家吗?猪窝都不如!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身上被跳蚤咬的啊,浑身起水泡,我抓啊,挠啊,身上流着血水,全身都肿了。这还不要紧,我不敢离开妈妈半步,大队的支部书记满嘴黄牙,一个劲儿地冲我笑,说我长得真嫩,说我只要听他的话,可以不让我们娘俩受罪。那个民兵队长更可恶,当着妈妈的面就对我动手动脚。想起要到这里长期生活,我身子就发紧,就哆嗦。”

我不解地问:“现在不是新社会吗?”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这样啊?我们又不敢惹他们,”晓梅继续哭诉,“回到官扎营的家,我和妈妈只有痛哭,我们要遣送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就害怕。那天放学,我看到你和一群男同学有说有笑在一起,我想,马上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上学了,马上就要去那个猪窝不如的老家了,不知道是那个拿着枪的民兵队长还是那个满嘴黄牙的支部书记对我耍流氓,我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没有喊你,就那么一边走一边哭。哭着哭着看见几个人围着我,他们显然是在看热闹,在嘲笑我,我急了,冲着他们大喊,我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反正是我就要回老家了,面对拿枪的民兵队长和满嘴黄牙的支书,我还害怕你们啊。就在我喊的时候,他来了,他朝那些人挥挥手,问我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冲着他说,你不相信跟着我回去。他指了指他周围的人说,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保护你。我问你是谁啊?他回答:‘震天桥。”

“我不是没有听过‘震天桥的事情”,晓梅继续对我说,“我也是无路可走,开始我也害怕,围着他转的那些孩子那有什么好孩子啊,他们结帮成群、不上学、打架,抽烟喝酒,要在以前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妈妈不打死我啊。但是现在他们保护我,张庆宇下了命令,不许任何男同学欺负我,谁要是欺负我,就把他的脸打上十个窟窿。我跟着张庆宇我心里踏实,‘震天桥怎么啦?‘马子妮怎么啦?他能保护我,不让我受罪,‘马子妮名字难听,也比死在老家强!”

晓梅的哭诉把我吓坏了,我不知所措。

从那以后,我经常把积攒的钱给晓梅。那个年代,攒小金库是比较难的,除了把每个月母亲给我的五毛钱的零花钱省下,还要不断地贪污母亲的钱,母亲给我两毛钱买酱油,酱油一毛五,想办法把五分钱贪污了;给爸爸买烟,一毛八一盒的天桥烟,剩下二分贪污了;有一次,我甚至偷偷地把我们家的书啊、报纸啊卖掉……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个时候,虽然我们家生活还算比较宽裕,远远高于家庭人均每个月低于六块钱就要吃救济金的水平,几分几角不会影响我们家的生活,但日常的生活用品母亲是知道价格的,如果一次次这样犯错误,我真害怕哪天母亲的巴掌会打到我的身上。

每一次晓梅从我这里把钱拿走,看着她的背影,我都会想到,“震天桥”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震天桥”搂着晓梅,拿着我给她的钱在偷偷地笑。

事情终于败露了。母亲让我去买肥皂,肥皂买回来,我把余下的一毛五分钱悄悄地藏在一个瓶子里,正在我藏的时候,被妹妹发现了。妹妹大叫,引来母亲质问,人赃俱获,母亲把妹妹支走,拉着我的衣领拽到一边。我以为这下玩完了,母亲的巴掌比得上现在武侠小说练过铁砂掌的人,母亲突然问:“你攒的那些钱,是不是给晓梅的?”

我愣了,再看看母亲的态度,不像是我犯了弥天大罪要严厉惩罚的样子,我点点头。

母亲摇摇头,皱着眉头说:“真是没办法。”母亲说着,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二十元钱,“把这些钱交给晓梅,你告诉她,让她回家,咱是邻居,我可以照顾她。”

我当然很高兴,不但是母亲二十元钱比我一分一毛攒起来的钱多得多,主要是有可能晓梅在听了母亲的话后,就可以回官扎营了,不再担心回她的老家了。

我兴奋地拿着钱去找晓梅,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那一天,我看到晓梅的同时,看到了一场激烈的斗殴。以“震天桥”为首的天桥帮和道德街一群人发生了群殴。

道德街是谁为首的,现在已經不重要了,但是当时是济南最大的两个团伙在济南天桥西面打了起来。

我上中学的时候,天桥还是一座丁字桥。南北桥的长度比现在天桥的长度至少短了三分之一,桥面也比现在的窄,跨过胶济、津浦铁路后天桥在铁路北面又向西延伸了一块,丁字形的天桥铺的都是石头路面,那时汽车比较少,丁字形状的天桥两旁每天都有很多人拿着绳子,看见拉车的就喊:“雇套子吧。”

“雇套子”是济南人拉套子的专用词,无论你是从北向南还是从南向北或者你由西向南,如果车上装满了货物,一个人拉车是过不了天桥的,必须要雇用拉套子的人把他的绳子挂在你车上帮助你过天桥。

现在谈起来,都觉得玩笑一般,甚至有一点浪漫的色彩,但当时的场景可是让人惊骇。

群殴的起因是一个在天桥西面准备雇套子的人看了王晓梅一眼。那个时候,你回头看一个手上戴“嘎斯”的人,眼光不是带有敬重和亲切的眼神是很危险的。不像现在,团伙其实就是代表着利益集团,不要说看他一眼,就是他再漂亮的“马子妮”被你抢走,他可能都不会招惹你,但是为了地盘,为了独揽生意,为了地皮,为了拆迁,一句话,为了金钱,才会带来杀身之祸。

当时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可能是晓梅想到摆脱了不再被带枪的民兵队长和满嘴黄牙的支部书记的骚扰,摆脱了不会被跳蚤咬得浑身伤痕累累的厄运,自由的心态让她有些放肆,一个女孩子跟着一群男孩子走在大街上不能不让人看,那个头戴草帽准备拉套子的人眼光显然带有挑衅性的,挑衅是要付出代价的。

晓梅的确忘形了,她冲着那个人喊起了济南人盛行的民谣:阴天下雨结黄瓜,草帽子底下盖王八。

晓梅这一唱不要紧,戴草帽的人冲着晓梅骂起来:“马子妮!马子妮!马子妮……”

这还了得,敢在“震天桥”面前骂他的女朋友,“震天桥”一拳打去,拳头收回来的时候,那个人的脸上流血了。那人看大事不好,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叫人去,有种的你等着。”

张庆宇没有走,走了就不是有种的“震天桥”了。等待的后果就是那个脸上流着血的人真的叫来一群人,说是道德街帮的。

群殴的唯一目就是看看道德街帮打架厉害,还是“震天桥”打架厉害。

他们刚刚交火,我已经遍体鳞伤了。

我是被误打的。因为在群殴前,我正在朝“震天桥”那里打招呼。我真倒霉啊,我哪是在和“震天桥”打招呼,是因为我看见了晓梅,晓梅一身绿色的军装让我羡慕得目不转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绿色的军装穿在女孩子身上,比现在女明星在奥斯卡颁奖晚会穿的晚礼服都能吸引人的眼球。我在想,一个出身不好已经被遣送回老家的她哪来的军装?答案还没得到,我的后背就得到重重的一拳,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几十个人轮着棍子、砖头、车链子……打在了一起。

开始我挨了一拳头,接着是什么打的我就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抱头鼠窜,不知道躲到哪里安全。突然,我被人抱住了,这个人一手挥舞着自行车链子,一手楼着我向群殴的外围转移,在一片喊杀声中,我被那个人扔到了马路对面,我才得以脱身。

脱离了危险,爬起来定睛一看是“震天桥”张庆宇救了我,这时猛然听到晓梅大声呼救,他又像一头狮子扑向晓梅的身边……

很快,我和晓梅在“震天桥”的保护下躲到了一个院子的大门口,我不清楚是不是危险已经过去,吓得赶紧向门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向晓梅招手,晓梅大笑,说:“瞧你那熊样。”

晓梅站在大门口,看着外面的血腥殴斗,面不改色,不时地为“震天桥”叫好,而我蹲在角落里,害怕什么人再冲进来。

那次群殴,局势比较明朗,群殴地点发生在天桥附近,“震天桥”毕竟靠着天时地利。“震天桥”打扫胜利战场,眉飞色舞的炫耀,我才敢伸直了身子,把晓梅叫到一边,把来意告诉了她。

晓梅拿着我给她的十元一张的钱,在手里碾成了两支烟卷形状,好像抽烟一样把其中一只放在嘴里,看见张庆宇过来,把手中的另一只扔了过去,“震天桥“张庆宇从空中接过来,顺手扔给我一顶军帽。

“接着哥们儿,战利品,奖给你的。”

我犹豫了一下,接住了军帽。当时,军帽在学生眼里那可是奢侈品,一般学生头上顶着军帽,走路都会觉得高大了许多。我被突然飞来的贵重礼品打蒙了,不知道这顶有着汗臭味的军帽我该不该戴在头上。

我最终没有抵住诱惑。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的任务不是戴着军帽而是把晓梅带回家。

我和晓梅在官扎营见面当然不是为了叙旧,面前破烂不堪的小学只是唤起我一丝的记忆。

“你要房子还是钱?”晓梅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问完她就笑了,“你当然不要房子,这里能盖出什么好房子,像你这样的身份,肯定不会在这住。”

“你怎么知道我不要房子?我要房子,然后三年后我再把房子卖了,比现在要钱划算。”

晓梅瞥了一眼,说道:“房价就是让你们这种人炒上去的,害得我们只能等啊等。”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晓梅说出这么尖锐的话。

晓梅说得对,我已经有了三套房子,而且一套比一套大,一套比一套豪华,最后我都厌倦了在城市买房子了,跑到一个偏僻的山村买了一座四合院,尽管有关人士对我说,买这个院子没有产权,证件不全,有打官司的危险,我也不管,反正跑到山区可以远离喧嚣的城市,呼吸带有草的味道的空气,吃上山区农民自己种的没有化肥没有农药的蔬菜,吃上山区农民自己养的没有激素没有抗生素没有瘦肉精的鸡蛋鸡肉猪肉羊肉,到小山村淳朴的老乡家收购没有化学添加剂的粮食不是地沟油的食油……原始的生活状态成了当今生活的奢望,成了一种理想。

所以,晓梅的话让我心虚,对于我来说,官扎营拆迁就是在我的银行账户多几个钱而已,不存在家庭纠纷、邻里纠纷、拆迁纠纷……我不敢再乱开玩笑了:“那么你呢?拆迁后能给你多少平方?”

晓梅回答:“不是平方的问题,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老百姓,能满足要求吗?”

我奇怪地问:“不是有政策吗?”

晓梅摇摇头:“政策,政策是人制定的,”叹了口气说道,“我就害怕政策!”

“你怎么还害怕政策?”我不理解晓梅的情绪从何而来。

她苦笑:“找你来也是想让你参谋参谋,看看我的要求过分吗?”

我还想再问下去,晓梅这时指了指前面,说:“拆迁办到了。”

晓梅领着我在拆迁办转了一圈,领了很多表格,拆遷办的人通知我,不要房子要钱的,填好表格三周以后来办手续。

在拆迁办的大门口,晓梅站在那里,一会向左看看,一会向右看看。我知道她的心思,向左——我离开她走人;向右——跟着她到老房子,也就是我以前住的现在晓梅仍然居住的地方。

“走吧,到家喝壶茶去。”晓梅终于忍不住了。

“到家喝壶茶去”是官扎营最亲切的语言了。我说:“好,去看看老房子。”

曲里拐弯,胡同真多。走进院子,摸摸老房子的门柱,抬头看看院子里的杨树,拧开以前天天使用的水龙头,拉一拉院子里路灯的开关……毕竟是离开多年了。但我不敢表露,旧宅子给我的亲切感在晓梅面前也许就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我们家的房子以前也是晓梅家的,父亲母亲结婚时,领导把他们领到这个院子里,告诉他们这院子原来是一家地主的宅子,国家把它没收了,分给他们一半。凡是来过我们家的人都说我们家的房子好,墙很厚,懂行的人说是五零墙,现在盖房子很少用这种尺寸盖了,这种房子不但结实,还冬暖夏凉。院子不大,院子里有两棵笔直的杨树,最让我们家人自豪的是,院子有自己的厕所,不像其他院子的人大小便还要跑大街上的公共厕所。

这是一座∟形状的院子,南屋三间,西屋三间,我爸爸妈妈是干部,分配住在南屋。我和我的姐姐妹妹都出生在这个院子里,当然,晓梅也是出生在这里,只是在她出生不久,他的父亲就被带走了。

我从部队转业不久,各种落实政策铺天盖地,我清楚地记得,王晓梅那段时间经常咨询我的母亲,这个院子能否落实政策,把“逃亡地主”买的院子再重新回归他们家的名下。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们居住的院子,是那个“逃亡地主”在全国解放前跑到官扎营,花了他半辈子积蓄买的。尽管我的母亲竭尽全力帮助王晓梅,找有关领导过问,研究有关政策,但终归这院子没有姓王,仍然姓“公”。

我母亲最后一次答复的时候,王晓梅离开我的家时,恨恨地说道:“作孽啊!这就是报应!”

毫无疑问,她这是在谴责她的父亲,那个逃亡地主。我问母亲,你肯定知道王晓梅父亲的事情,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她家的房子就是要不回来?

母亲回答:“那个人历史问题很严重,否则他不会从老家跑到这里躲起来。”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王晓梅成为整个官扎营赫赫有名的“马子妮”十年以后了。

王晓梅那个时候的叛逆,真正的原因外人是不知道的,即便是我们院子周围的邻居也不会知道,他们看到她一会儿穿着鸡腿裤,一会儿穿着花衬衫,一会儿又穿着一身军装,除了军装,她的着装在当时几乎都是大多数人看不惯的奇装异服。她还和不三不四的男同学走在大街上,有时坐在凤凰、永久、飞鸽那样全链盒的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的男孩子不时地倒链子,把自行车搞得哗啦哗啦响。

王晓梅被冠名“马子妮”很快从学校流传到官扎营。

那一天,我戴着军帽,戴着“震天桥”奖给我的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回家,当时我沉浸在“震天桥”和道德街人激烈战斗的情景之中,回味着“震天桥”张庆宇挥舞着链条;回味着他的拳头朝着道德街人脸上抡过去的时候,手上的“嘎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回味着“震天桥”的人,在他的号召下挥舞着带着“嘎斯”的拳头、棍棒、砖头、铁链子奋不顾身地向前,我甚至开始为自己的胆怯自责……我的回味还没到达高峰,屁股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哪来的军帽?”母亲站在大门口,瞪着眼睛看着我。

乐极生悲,一顶军帽让我忘乎所以。母亲严肃的表情告诉我,我要吃苦头了。

那天,我有两项罪名,一项是我突然有了来路不明的奢侈品:一顶军帽。一项是没有按照母亲的指示把晓梅领回家。我不是刘胡兰,不是许云峰,不是李玉和,我很快就在母亲的威胁下招供了。我的招供让母亲大吃一惊,她不相信她胆小的儿子跟着“震天桥”跟人打架,哪怕是在一旁围观她都认为不可思议。

其实我并不害怕母亲大人的审问,对我来说她永远是雷声大雨点小,永远是开始就像对付阶级敌人那样仇恨满腔,很快就在我的哀求声中转变成内部矛盾。但是那次在我叙述如何看见晓梅,如何看见“震天桥”打架,“震天桥”如何送给我军帽,晓梅如何对回家不屑一顾时,母亲沉默了。

就是这次的审问,母亲做出了一个可以说改变我人生命运的决定。

母亲没有再让我去找晓梅,她发出警告,你要是再去找他们,你就不要回家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会认真执行母亲的指令,任凭其他同学在我耳边叙说晓梅的故事,叙说“震天桥”的传奇,甚至有一次在一个电影院门口看见她,也没有和她打招呼。

我知道母亲找到了晓梅。母亲找晓梅的办法很简单,在王大娘家里给晓梅留了一张字条,母亲留的字条肯定涉及到钱,否则晓梅是不会主动去找母亲的。而且我还知道,晓梅不但没有听从我母亲让她离开“震天桥”的劝告,而且还和母亲吵了起来。这些是从母亲给王大娘的信里知道的。有几次,母亲写好了信,把信装在信封里,让我到邮局把信发出去,我虽然胆小,但我不傻,知道这个秘密很简单,在贴上邮票前打开信,什么都知道了。

那段时间,母亲给王大娘去了很多信,主要内容就是一个,介绍王晓梅的行踪。开始的几封信,从母亲给王大娘的信里可以看出,王大娘对晓梅没有跟随她回老家是认同的,农村艰苦的条件加上和劳役般的折磨,尤其丧失人性的几个大队干部更是禽兽不如,如果晓梅不逃跑,跟着她回去,晓梅也许就垮了。但后来,妈妈给王大娘的几封信谈到,晓梅不上学了,现在跟着一个名声不太好的男孩子在社会上游荡,母亲觉得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王大娘。王大娘显然是后悔了,开始她默许晓梅离家出逃,现在她和我的母亲都有一个共同的忧虑,没有想到晓梅逃离了苦海,却带来了一个恶名,这个恶名给一个女孩子的伤害也许是巨大的。

我很惊奇地发现,母亲的信里谈到了“震天桥”张庆宇,她认识他,他就住在我母亲原先当街道办事处主任时的那个街道,文革前母亲任办事处主任时专门到过他家慰问过。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失去父母,无人管教,本来就不愿意上学,文化大革命来了,正好闹革命,但是红卫兵队伍调查出来他的爷爷当过土匪,不让他加入。张庆宇恼了,他自己成立了红卫兵兵团,自己当司令。慢慢地他的红卫兵司令部成了“震天桥”。母亲在信里还说,自从晓梅跟着他以后,她专门找过他,这个原先的司令、现在的“震天桥”对我母亲发誓,他爷爷是土匪,他不是土匪,他是红卫兵司令,晓梅不是他的压寨夫人,晓梅是为了逃避迫害,他绝对会保护王晓梅,绝对不让王晓梅受委屈,更不会像她老家那个满嘴黄牙的支书一样欺辱她。

母亲对王大娘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晓梅的名声越是不好,晓梅就越是离不开他了,她信任他,别看他打架斗殴,但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不会欺辱她,母亲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震天桥”自身都难保了,虽然母亲被打倒了,但是上面的精神她还是了解的,因为社会不允许像“震天桥”那样的人在社会上横冲直撞。如果晓梅整天跟着“震天桥”,母亲非常担心晓梅这样一个活泼善良的孩子,早晚是要吃亏的。

从母亲的信里我知道,母亲这样做也是担着极大的风险,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和逃亡地主的老婆联系,还帮助她的女儿想尽一切办法逃避劳动改造。一旦被发现,我的母亲也许就会被彻底打倒还要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但是,我的母亲没有考虑那么多,为了不让晓梅对生活产生绝望,给晓梅的钱都是我母亲给的,母亲从我们家也不算宽裕的生活费中拿出钱来资助晓梅。母亲不断在信里宽慰王大娘,不要说什么感谢的话,谁让咱们是邻居呢。母亲对王大娘还说,她一定要把晓梅拉回来,不断和她谈,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母亲说,做思想工作,她是内行。

但事与愿违,用母亲的话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王晓梅像中邪一样,母亲的苦口婆心,送衣送粮,甚至金钱拉拢,都没有让王晓梅离开“震天桥”。

很长一段时间,王大娘和我母亲陷入了苦恼和不解之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为什么就那么固执地跟着臭名远扬的“震天桥”怎么拉也拉不回来呢。

王大娘终于沉不住气了,专程跑了回来,王大娘对母亲说,她是偷偷跑回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回去要挨批判,受重罚,干重体力话。即便是这样,作为母亲对女儿的现状是担忧的,她要找到晓梅,不能看着她毁掉。王大娘那次没有见到晓梅,妈妈带着她跑遍了整个官扎营和天桥,凡是王晓梅曾经去过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宁愿请假不上班走遍我们整个天桥地区去找晓梅,吃再大的苦也不让我去,尽管我凭着嗅觉就能找到她。

王大娘回来的第三天,就被她老家来的人押送回去了。从王大娘和母亲的通信中得知,王大娘很伤心,身体越来越坏了。

后来,晓梅对我说,她当时知道她的母亲找她,她也斗争过,有一次走到家门口都不敢进家门,害怕在她的家里突然出现那个满嘴黄牙的书记,害怕那个民兵队长拿着枪把她像坏分子一样押回老家。她说,那时她太矛盾了,情绪当时也是坏到了极点,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和喊她“马子妮”的人打架,有一次甚至和同班同学打了起来。

和她打架的是一个小名叫甜沫的女孩子,甜沫也是我们小学和中学同学,甜沫当时是我们学校的校花,那个时候还没有校花“职称”,反正她在我们中学,是几乎所有男同学眼球盯着的目标。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一个美女出现,男同学一拥而上,大胆公开不遗余力甚至嚣张地讨女孩子喜欢。学生早恋年龄越来越小,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社会承受能力越来越强,以至于看见初中生流产都不觉得奇怪了。但四十多年前,王晓梅和一群男生走在大街上,几乎所有看他们人的眼光都是鄙视的。

美丽的甜沫只是我们男同学私下议论的对象,并没有哪个男同学敢和她套近乎,以落下“流氓”的骂名。还有一点,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甜沫有七个哥哥,号称“七匹狼”,她是家里的公主,一般男孩子哪敢在狼群里招惹公主。

甜沫站在她家的门口——官扎营著名的毛林子的地方看见了王晓梅,看见了她和“震天桥”在一起。同学之间并没有热情地打招呼,甜沫看见王晓梅前呼后拥地跟着一群男孩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有很强的穿透力,晓梅显然是神经过敏了,刺激得她浑身哆嗦。

于是,济南人打架前特有的前奏開始了:“你哼谁?”

“我哼的是‘马子妮,你是吗?”

“你胀饱!”

“你胀饱!”

“你长什么脸?”

“你长脸!”

“你长脸!找挨揍就咳嗽声。”

“喀!”

别人怕“震天桥”,甜沫不怕,甜沫有七匹狼。

当时毛林子战斗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孩子喊另外一个女孩子“马子妮”。

这次战斗不久,一个同学跑到我家,把我叫出来,神秘地告诉我,王晓梅真厉害,一个人敢和甜沫的哥哥打,而且据说把甜沫的五哥打跑了;“震天桥”更厉害,他一个人打甜沫的三个哥哥,一边打一边喊,有本事冲着他来,不要欺负王晓梅……

就在那天晚上,母亲突然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军装吗,你当兵去吧。

巨大的喜讯把我震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又说了一遍,然后告诉我,她的战友是某个地区的司令员,她给他打招呼了。

几年以后,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说起母亲突然让我当兵的事情,母亲说,我发现你在谈到那个“震天桥”时,两眼放光了,语气都跟着兴奋起来,如果继续下去,我害怕也管不了你了,既然这样,就让部队管你吧。晓梅我是没有办法,可惜她的出身……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说,但是我明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幻想,要是晓梅穿上军装,一定会更漂亮……

那一次,王大娘偷偷跑回来没有看到晓梅,被人发现押了回去。回去不多久,王大娘就病了。

我报名参军的事情也在悄悄地进行。母亲告诉我,你不到十六岁,当兵根本不符合条件,这是走后门,要严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你想当兵的理想就会破灭。为此,我悄悄地请了病假,没有去上学。部队体检后在家等入伍通知书,为了最后的隐瞒,我去学校准备再上几天学,没想到进了学校就看见学校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王晓梅不回头,就让她自取灭亡!

张庆宇你要悬崖勒马,回到人民中间!

张庆宇王晓梅破坏复课闹革命是反革命行为!

……

吓得我扭头往家跑,进了大门就喊,大事不好了,晓梅出大事了。

我的脚步刚进到院子,从王大娘家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我一看就知道是谁,因为他冲我喊叫的时候满嘴黄牙:“喊什么!喊什么!”

我的喊叫戛然而止,想说的话就在嗓子眼里喊不出来了,母亲从王大娘家里走出来,朝我摆摆手,意思是你赶快回家。我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姐姐和妹妹说学校要斗“震天桥”和王晓梅了。姐姐和妹妹听了一点也不吃惊,妹妹指着王大娘家,悄悄说,都知道了,你千万不能让王大娘知道,王大娘病得很厉害,她老家的人押送她回来看病,要是王大娘知道学校批判晓梅,那还不要她的命吗!

那个满嘴黄牙的人和另外一个人天天站在王大娘家门口,那个人虽然没有拿枪,但是我也知道,是晓梅最害怕的民兵队长。

那几天,是王大娘家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王大娘躺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流泪。

我母亲这时已经解放了,担任和官扎营相邻的街道办事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她四处奔波,终于有了结果,在第四天的时候,母亲告诉王大娘,组织认定了,晓梅只要写份检查就没事了。母亲还告诉王大娘,说你放心,孩子只是一时糊涂,她会回来的。

王大娘听了,继续流泪。我去看她,她悄悄对我说,我知道你能找到晓梅,让她回家,我快不行了。

我违背了母亲的指示,开始寻找晓梅。奇怪的是我跑遍了官扎营、堤口路、工人新村、馆驿街、小纬北路甚至很远的道德街,她和“震天桥”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了,就是找不到人。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晓梅出现了。

不可思议的事,是甜沫告诉我的。距离“震天桥”大战“七匹狼”不过几十天的时间,甜沫告诉我晓梅在她的家里。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结束了我的中学生涯。

直到现在,我一直回忆我在三十二中学到了什么?在工厂学工,拿着砂纸擦一个生锈的铁管擦了一个月;在农村学农,到乡下收割麦子,麦子没有割多少,我和同学的手却被镰刀割得满是伤痕;学军,就是在操场上扛着一根木头枪练习走队列,政治老师领着我们边走边唱: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我和同学都知道学校让我们大唱这首语录歌的意义,就是消除“震天桥”和“马子妮”给我们学校带来的负面影响。训练前,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教训我们,因为我们学校有了张(张庆宇)王(王晓梅)二人,在社会上竟然流传:三十二中靠河沿(济南话读:河爷),不出流氓出破鞋。我们就是要以革命的高昂精神,洗刷这个耻辱。

那天上午又是军事训练课,我就想找机会溜号,反正我上中学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要不是母亲逼迫我必须隐瞒的话,我早就厌烦到学校去了。我一边走一边想,我马上就要到部队去了,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我跟你学个什么劲。课间休息我立刻悄悄地跑了出去。跑出学校大门,意外地看见甜沫在跟我打招呼,甜沫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去找王晓梅。”

我警惕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和晓梅打过架的美女想干什么。甜沫看我不说话,继续说:“她在我家。”

我心想你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你们打架的事,她跑到你家里还不让七匹狼给吃了。

“你不相信?算我白说。”甜沫说完扭头向学校走去。

赶紧找到晓梅是当务之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叫住她:“晓梅的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想见晓梅,快点吧。”

甜沫一听这话,啊呀一声说,晓梅昨天夜里跑到甜沫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她又来找茬打架,没想到一见面就哭了,说她这几天总是梦见妈妈,妈妈对她说身体不好,想见她。她悄悄回家,看到有个人站在大门口,晓梅说她认识他,那个人很坏,他站在他们家门口就说明她妈妈肯定在家,但她不敢进去,但又很着急。到学校找我几次,我都不在学校,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她就更加担心了。她就想找一个人看看她妈妈是不是真病了,想了很久没有合适的人,就冒着危险来找甜沫。甜沫五哥当时在场,五哥问晓梅那天是不是你带着“震天桥”和我们打架的那个人,晓梅说是,只要把我母亲的情况了解清楚告诉我,任凭你们发落。五哥说,你和我妹妹打架,把我妹妹额头都打出血来了,为了母亲你不怕我们报复,你孝顺。我们是官扎营的街坊邻居,这个忙绝对帮!因为天太晚了,晓梅昨天晚上住在他们家。

于是,我跟着甜沫急匆匆地向甜沫家赶。走在半路上,和到学校找我的母亲碰了一个对面,还没等我说话,母亲满头大汗地对我说:“快!你赶快到武装部,通知书发了。你明天就出发。”

喜讯让我忘记了一切,我撒腿就向武装部方向跑。甜沫不明就里,在后面大声问我:“怎么回事?你干吗去?”

我高喊:“当兵去!”

四十年前,由于我的高度兴奋,把王大娘交给我的任务扔在了脑后,把晓梅对母亲的担心扔在了脑后,穿上军装,坐上火车……一直到四年以后我第一次探亲,我才知道,那一天我的错误犯得很严重。

王大娘就是在那天下午去世的。

那天我跑到武装部,报到、点名、分班、集合、听训话、待命……

妈妈也去了武装部,因为是走后门,不放心是否属实也跟着来了,直到我站在队列里面,带兵的人宣布我正式入伍了,母亲才激动地流着泪回家了。

而这个时候,甜沫独自来到我家的院子,看到晓梅家门口站着两个人,她不敢进,王大娘的情况她又不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在我家门口等,好不容易看到我母亲从武装部回来进到院子里,甜沫还在犹豫是否进去找我的母亲时,我母亲突然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不知道她认不认识甜沫冲着她就喊:“快叫几个人来,曉梅的妈妈不行了。”

甜沫把晓梅叫来的时候,王大娘已经昏迷不醒了,和甜沫一起来的还有甜沫的五哥,甜沫的五哥扛着王大娘向医院奔跑,身后跟着扶着王大娘痛哭流涕的王晓梅。

如果把时光拉回到那一刻,我那时刚好领到了军装,穿在身上,幸福得像花儿一样。还有,第二天穿着军装的我,背着背包登上了火车,也许就在火车徐徐开动的时候,医生通知王晓梅,由于王大娘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去世了……

王晓梅撕裂的哭喊我不会听到,我听到的是拉着我走向我人生第一个目标的汽笛声。

我乘坐火车走了,一走就是十年。王大娘也走了,晓梅的哭声在官扎营回荡。

我自然不知道押送王大娘回家看病的满嘴黄牙的支部书记是如何被甜沫五哥的拳头赶跑的。后来甜沫告诉我,五哥对满嘴黄牙的支部书记说,你到我们官扎营来欺负人,人都死了你还不赶快滚蛋,你要是敢动王晓梅一根汗毛,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祖祖辈辈都根红苗壮,揍了你也是白揍。

我自然不知道,从那一天起,王晓梅离开了“震天桥”,自然也离开了学校,在我母亲的帮助下到街道工厂去上班了。

我自然不知道,“震天桥”被公安局抓了,后来又放了,再后来不知去向了,等再次知道他的消息时,昔日的“震天桥”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震天桥”了。

晓梅依然住在她家的房子里。她不再担心拿枪的民兵队长和那满嘴黄牙的大队支部书记押送她回老家了,因为她的老家实行土地承包,万元户开始受人尊敬了。

十年的时间,我的父亲也解放了,从外地回到济南,并得到了提拔。在我转业不久,姐姐妹妹拿我和晓梅开涮一个月后,我们全家搬走了。市委给我们一套新盖的楼房,房子比官扎营的房子气派多了。

我们家搬走不久,晓梅结婚了。

那时,晓梅还在街道的一个棉纺厂上班。男朋友是她的一个同事介绍的,是一名志愿兵。晓梅结婚前带他去过我们家,志愿兵个子不高,家是西北地区农村的,但是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晓梅说尽管个子比她还矮,家里条件也不好,就是因为他是当兵的,她才同意的。我们全家参加了晓梅的婚礼,我们全家都为晓梅高兴,祝福她有了自己的爱人和美好的家庭。

新房就是晓梅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晓梅布置的,新郎官就只是穿了一身新军装来到了官扎营。官扎营的街坊邻居和她开玩笑,说你哪是嫁人,是娶女婿,他可是倒插门啊。

晓梅结婚不久,我就到外地读书去了,毕业后不久,又出国学习,一去就是三年。回来以后,娶妻生子,闲暇时间还要照顾老人和孩子,没有再去官扎营。

忘记是哪一年的一天,在一个单位门口,突然聽到有人喊我,扭头一看,竟是甜沫。寒暄没有几句,甜沫就告诉我,晓梅离婚了。我很吃惊,晓梅结婚才几年啊,没想到她的婚姻那么短暂。甜沫问我有时间吗,我请你喝茶,详细给你说说晓梅。

甜沫锁车门的时候,我发现昔日和晓梅大战毛林子的甜沫开的是日本进口车,而且挂的是黑色牌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九十年代初期,那个时候,为了吸引外商来华投资,在一切领域格外照顾外商独资企业,甚至连他们的汽车牌照都是特别的颜色,特别颜色牌照的汽车开起来也特别,当时就有黑色牌照开起来横的说法。

还没有进茶馆的门,没有闹明白官扎营的美女如何一下子成了外商独资企业的经理,甜沫就开始责骂我,说我对晓梅怎么那么不关心,她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管不问,她受了那么大的侮辱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逃避,这个街上谁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啊,虽然你和她没有缘分,但是你们毕竟是邻居,王大娘临死前不是把她托给你们家了吗……甜沫的一通责骂,让我无地自容。

甜沫告诉我,虽然她早已不在官扎营住了,但她的几个哥哥还都住在官扎营,她经常回去看他们,晓梅的情况她一清二楚。晓梅找的那个当兵的你知道吗?我回答知道,晓梅的婚礼我都参加了,看起来不错啊。甜沫哼了一声,那是一个混蛋,他和她结婚根本不是爱晓梅,他是为了他的户口,为了晓梅家的房子。

甜沫的语速虽然快,但我明白了,和晓梅结婚的那个人是一个志愿兵,在认识晓梅前就要复员了,按照政策他如果在这个城市没有家就要回他的农村老家。于是,他就想方设法在这里讨老婆。甜沫骂道,这个理由可以理解,你和晓梅结婚了,目的达到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吧。他不!晓梅都怀孕了,他竟然提出离婚,晓梅当然不同意,法律也不允许啊。你知道他恶毒到什么地步吗?

甜沫嘴里吐着脏字,我惊讶地看着她,那个嘴角永远带着笑容,整个官扎营都知道的漂亮姑娘,因为愤怒脸都变形了。甜沫继续控诉,那个当兵的威胁晓梅,说你不和我离婚,我就在大街上喊你的外号。他妈的,他当着晓梅的面喊,在家里张口闭口“马子妮”,根本不把晓梅当人看。你还记得当年吗,我朝晓梅“哼”了一声,晓梅都能和我打起来,如今晓梅就像上辈子欠着那小子的,忍气吞声,一心一意伺候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差给他端屎端尿了。晓梅对我说,反正嫁给他了,对他好,忠心耿耿,早晚他会回心转意的。其实,这个混蛋他在外面另外有人了。

甜沫继续控诉那个志愿兵。他复员后户口落在了济南,摆脱了回西北老家命运,安排了工作,没有想到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很快就勾拉上一个女的,那个女的那个丑啊,但是一个当官的女儿,可以帮助他往上爬,利欲熏心就会让人丧心病狂,他百般折磨晓梅,在家里侮辱晓梅,晓梅碍着面子不和他打闹,他觉得这是晓梅的软肋,就开始公开化。有一天傍晚,他竟然把丑得像胡汉三一样的女人带到官扎营,让晓梅做饭炒菜,说是要请那个丑女人吃饭,你说晓梅她能情愿吗?晓梅不高兴做饭肯定就豫磨(济南方言:慢),他大骂晓梅,好不容易那个丑女人走了,他在院子里骂晓梅不给他面子,晓梅怕丢人,把大门关上,他反而来劲了,院子里骂得不过瘾,跑到大街上骂,一口一个“马子妮”,一口一个“破鞋”,说他怎么瞎了眼,找了一个“马子妮”,十几岁就开始让男人搞,不知道让多少男人干过……

甜沫说,这个小子活腻歪了,跑到官扎营“浪外”(济南方言:撒野),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好歹我们是王晓梅娘家人,你这样不等于在我们官扎营头上拉屎吗?就这一句话,那个小子想跑都跑不出去,男的女的一起上来,一顿胖揍。这小子好歹爬了出去,两个眼揍得像两个灯泡。他一瘸一拐跑到派出所报案,话说了一半,办案的警察只说了一个字:该!就结案了。那小子还纳闷,质疑警察怎么不处理啊。你知道,咱们街道的派出所,哪家情况他不了解。派出所的警察悄悄警告他,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晚了,你的命我都保不住。吓得这小子再也不敢露面了。

晓梅的气是解了,但日子没法过了,晓梅同意离婚。你知道吗,晓梅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孩子才刚刚半岁,晓梅是抱着孩子去的民政部门,我问晓梅,孩子怎么办?晓梅回答,自己把孩子养大,我不要这个人的一分钱。当时我就急了,你充什么能啊,你那街道毛纺厂都关门了,你自己吃饭都是问题,你拿什么养活孩子?再说,他这样败坏你,哪能轻饶了他。晓梅要面子,死活不同意要那小子抚养费,还是我五哥,走到那小子跟前,朝着他晃了晃肩膀,问他怎么办?是你主动在协议书上加上一笔,还是我拿着你的爪子(手)硬加上一条抚养费。这个小子摸了摸眼,估计他看出来那天把他的眼睛揍得像灯泡的人就是我五哥,哆嗦地说,我给抚养费我给抚养费……

事后,街坊邻居都说,当年她那么大胆能当“震天桥”的马子妮,在人家门口都敢和五哥动手,真不明白现在的王晓梅怎么那么逆来顺受?

我听甜沫说到这里,倒吸一口气,晓梅当年遭受的折磨如今仍在继续,磨难没有消失……

甜沫盯着我的脸继续说:“还有更惊人的。”

我心里一阵发紧,真害怕晓梅出现什么意外。

甜沫继续说着晓梅的事情。

那天,晓梅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后,突然把那个小子叫到我们大伙面前,手指着他说:“你听着,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最清楚,你以前败坏我,骂我,侮辱我,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跟你计较。我也知道你心里的算盘,不就是靠上一个当官的女儿吗,你向上爬,我理解,想用刺激的我的办法让我和你离婚。我之所以落下那个名声,那也是以前我自己找的,怪不得别人。我的确当过‘马子妮,但我不是破鞋,更没有和男人胡搞过,卫国妈妈可以为我作证,而且结婚时我也把医院的证明给你看了。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喊我‘马子妮,不许你再侮辱我,否则,即便是我不找你麻烦,也会有人找你的。”晓梅继续说,“这是五哥,你应该知道他的厉害,但那个人比五哥更厉害,他打你就不是你的腿和眼睛了,我不是吓唬你,这几个都是我的街坊邻居,他们可以作证,如果你再敢对我不敬,他会要你的命。”

我们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谁都没说话。最后,晓梅手一挥说:“你滚吧!”

甜沫就像说评书一样叙述了晓梅的婚姻历程,我还没有缓过劲来,她就急切地问我:“卫国,晓梅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你妈妈能作证?这事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还纳闷,我怎么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

甜沫的话对我刺激不小,虽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代的变化,各自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生活着,我和晓梅毕竟从小在一起长大,她所遭受的一切我不能漠不关心。和甜沫那次喝茶不久,我专程去了一次官扎营。去之前,我把晓梅的情况对母亲说了,而且告诉母亲,我想帮助晓梅,母亲说你要帮助晓梅,应该想好怎么帮,你要有一个吃闭门羹的思想准备。

我不以为然,我对母亲说,我还不了解晓梅吗。

我还问母亲,你和晓梅之间有一个秘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是不是在我当兵的时候发生的?能告诉我吗?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凭什么把晓梅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带着母亲给我的“烧鸡大窝脖”来到官扎营,走进我非常熟悉的院子。我去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院子空荡荡的,一把锁挂在晓梅的门上,杨树叶飘落得满地都是。

走在官扎营的大街上我四下看,街坊的一个大娘认出了我,奇怪的是她问都没有问我来干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晓梅在大铺子。

大铺子在官扎营很有名,可以说几乎每个官扎营的人都到那里买过东西。大铺子房子很大很长,据说是清朝年间修建的,是为了给到官扎营的清兵喂马的地方。到了民国时期,马逐渐减少,大铺子慢慢地成了农贸市场,一直持续到今天,賣什么的都有,油盐酱醋、蔬菜肉类、生活日用品等等,只不过早些的时候是国营的,在那里卖东西的员工都拿着国家的工资,到了九十年代,开始是有人承包大铺子,后来大铺子干脆转让给个人了。我在那里居住的时候,经营的项目多的数不胜数,虽然油盐酱醋仍在卖,但是卖这些商品已经不是主要的了,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从大铺子抬出一根根钢筋,大拇指粗的钢筋拉了满满一汽车……大铺子的主人一波一波地换,有发了财走的,有经营不善破产的,有走私香烟被抓的,有卖外国垃圾衣服被取缔的……我在大铺子看到晓梅的时候,晓梅站在柜台前,她的前面摆着一些日常用品:针线、袜子、内裤、儿童玩具……

晓梅看到我,声音很大地说:“领导干部来视察了?”

她周围的人扭头看我,我发现大铺子里面的人我一大半不认识。我走到她面前悄悄对她说:“腚眼(济南方言:耍贫嘴)!”

晓梅问:“你来干吗?来数米(济南方言:嘲笑)我?”

“你怎么那么弯眼(济南方言:说话带刺)呢,我就不能来看你?”

离开老房子多年以后,这种纯粹的方言对话含着一种亲情,晓梅笑了。

正在和晓梅说话,大铺子一阵吵闹声,六七个男孩争抢一个瘪了的皮球直冲而来。这几个男孩虽然都穿着小学的校服,但一个比一个脏,有的鼻涕还挂在嘴唇上,个顶个嘴里都带着脏字,虽说是在踢球,但是手脚并用连踢带打谁也不吃亏。

大铺子不知道哪个柜台的主人喊了一声:“你们这群蓑衣(济南方言:调皮)孩子,别在这里踢球,这是卖东西的地方。”

孩子里面不知道谁反驳道:“管得着吗?愿在哪踢就在哪踢。”

孩子的话顿时引起大铺子很多柜台主人的愤怒,七嘴八舌地谴责:

“反了你们了!”

“滚!再不滚揍你们!”

这话还没落音,一个稍微大点的孩子突然站住了,球也不抢了,面对着那个人走过去,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来啊,朝这打,我看你有几个胆,敢在官扎营胡啰啰,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孩子不大,说出的话寒气逼人,我看了晓梅一眼,晓梅也摇摇头。

那个人冲出柜台,过去想抓那孩子,其他柜台的人赶紧上来拦住,大铺子一阵大乱,那个孩子也被其他孩子簇拥着踢着球跑出大铺子。

孩子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晓梅一把把其中一个拽住了。

晓梅抚摸着儿子的头,对儿子说:“叫舅舅。”

孩子看着我,汗水从额头流下来,他用袖子往脸上一抹,留下满脸的痕迹。说:“我知道你,妈妈常说起你。”

“王大明。”我说出孩子的名字。我把孩子拉过来,“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

“舅舅你好,我踢球去了,再见。”

晓梅的儿子还是有礼貌的,我感到欣慰。

晓梅一把没有抓住,大明像风一样跑了出去,晓梅冲着他的背影喊:“赶快回家写作业……”

这时,晓梅对面的柜台来货了,各式各样的咸菜坛子往柜台上搬,大铺子顿时充满了酸的辣的酱的各种味道。

我借题发挥说道:“干点别的吧,在这里卖这点东西,能挣几个钱?”

晓梅一边整理她的柜台一边说:“我连高中都没毕业,我能干什么?不做点事,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我想好了,你把大明交给我吧,我来带大明,就权当是舅舅带外甥,让大明到我住的地方上学,吃住都在我那里。只要你信得过我。”

“你这是什么话啊?”晓梅吃惊地看着我。

晓梅的问话让我有点恼怒,我回答:“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啊?再说,你的生活条件带一个孩子实在是困难,你也得为大明着想。”

晓梅笑了,反问我:“这里怎么了?你不是这里长大的?”

我沉默了。

晓梅一脸的严肃:“大明是我的命,他不能离开我半步。”

“那这样吧。”我掏出一笔钱和一张名片,说:“来的时候没给大明带礼物,你拿着钱随便给大明买点什么。这是我的名片,有困难随时找我。”

晓梅接过我的名片,低头看了看,笑着说:“毕竟是留洋回来的啊,提拔了,官不小啊!你不怕我去了坏了你的名声?”

我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学得那么木乱(济南方言:没事找事),接着啊!”

晓梅转过身去,把名片放进口袋里,没有接钱。

钱还在我手里拿着,很尴尬,但我还在坚持。

“大明这孩子真好,长得像你,浓眉大眼,将来要想有出息,这样长期下去不行,你看这周围的环境……我知道你要强,但是为了孩子,你应该……”

晓梅没等我说下去,抢着把话接下去:“我应该忘掉过去是吗?应该重新生活是吗?这都是屁话!”晓梅忘情了,声音很大,其他柜台上的人扭头看着我们,有的还朝我们指指划划。晓梅不管不顾了。“你把钱收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要,像我这样生活的人在官扎营多的是,你能帮过来吗?”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晓梅平静了一下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我离开了大铺子,第一感觉就是我吃了一个“烧鸡大窝脖”。

可以说我带着激情去,垂头丧气地回,用济南人的话说,“巴结不好挨刺打,烧鸡窝脖酸溜溜”。

帮助晓梅的计划失败了,这才体会到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晓梅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晓梅了,卖生活日用品的晓梅宁愿在大铺子忍受着煎熬,也不会像那年接过我手里的七毛五分钱,一边擦着泪,一边说,就数你对我好了。

从那以后,除了过年过节问候一下晓梅,给她送一点单位上发的,下级送的,朋友给的,关系单位赠的,我吃不了用不了的东西以外,我基本上没有和她没有过多的接触。每年春节晓梅都带着大明看望我母亲,母亲都会留下她们娘俩吃饭,我赶上了,就在一起,大明就围着我转,舅舅长舅舅短的,我都会悄悄地塞给大明厚厚的一笔钱。晓梅拒绝,我说这是舅舅给外甥的压岁钱。

“你们家搬走十九年两个月零九天了。”晓梅站在杨树下,像是不经意的样子说道。她的话让我吃惊不小,她计算我家搬家的时间那么精细。

“官扎营要拆了,我们的房子要拆了,这两棵杨树也不会存在了。”

我想回答,是啊,房子不存在了,杨树不存在了,等待的是高楼大厦,高楼大厦也许能带来新的生活。但我没有说。

晓梅看出来我有话要說的样子,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愿意在老房子面前追忆过去,还是想把伤感的话题变得轻松些,她笑笑说:“我也要住楼房了,你告诉我,楼层高的好呢,还是楼层低的好?”

我回答,楼层高有楼层高的好处,空气好,不受外界干扰。楼层低,上下方便。晓梅说,我不喜欢楼层高,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害怕,你看那楼的设计,三十三层啊,腾云驾雾的,又不是神仙,我可不敢“洋活”(济南方言:赶时髦),我还是选一楼,接地气。

晓梅不知不觉打开了她的房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我走了进去。

房子的中间依然放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三个盘子,盘子上放着香蕉、苹果和烟,八仙桌正中央放着一个黑色的相框,王大娘正冲我着笑。

我没有勇气面对王大娘的遗像,王大娘拉着我的手,流着泪水的场景,一下子回到我的眼前……那是她最后的要求,如果我能把晓梅带到她的身边,也许王大娘不会早早地离去。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情不自禁地跪下了……

晓梅的家已经不能用陈旧来形容了,我环顾了一圈,除了那台电视机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家里的家具和其它东西都那么熟悉,只是太破旧了。八仙桌,我很熟悉,小时候无数次在上面吃饭,现在,上面的油漆全部脱落了,凹凸不平的桌面铺着一张超市的宣传画;以前,桌子旁边有两张太师椅,高靠背,靠背上有龙的图案,那时我经常和晓梅抢着坐,我说那是座山雕的椅子,坐在上面气派。现在,有一张已经不能叫椅子了,因为靠背没有了,另外的一张,也只是三条腿了,另外一条腿是用砖支撑着;原先她家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框是镶金的,我经常看见王大娘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一遍遍地梳着,一直到头发纹丝不乱。现在,梳妆台还在,镜子没有了,抽屉没有了,更不用说镶金边的镜框了;原先的刻有龙的图案的大床没有了,变成了一个坐在上面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原先放着各种精美瓷器的博古架不见了,几个碗,一双筷子,半把面条,吃剩下的咸菜,一个老式的铁皮暖水瓶放在一个破旧的凳子上……

眼前的一切,让我震撼,让我心酸。

“你的日子怎么这样啊?”我一边叹气一边问。

“怎么啦?”晓梅装着轻松的样子说道,“挺好啊。”

“什么?挺好?”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一脚把那张瘸腿的椅子踢翻了,“这叫挺好?”

“你轻点,干吗啊?”晓梅把椅子扶起来,低着头说,“就是这破烂椅子,还有人收购呢,出价一千我都没卖。”

我的眼睛再次和王大娘对视,我低下头,说:“王大娘在九泉之下会骂我的,就算我还她老人家的不成。我给你说过,你有困难尽管去找我,无论是钱还是找个像样的工作我都可以帮助你,我们毕竟是同学是朋友是邻居。还有我的妈妈,她也很担心你。”

晓梅默默地把椅子放好,一块砖一块砖把椅子垫起来,很平静地说道:“你问我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是回到过去,你能办到吗?”晓梅看我不说话,她又问我:“卫国,还记得你那年到大铺子找我吗?”

“记得,那时候,大明刚上小学。”我回答。

“那个时候你就提出要帮助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吗?”

我回答:“你就那么木乱,不木乱就不是晓梅了。”

“我不和你开玩笑。”晓梅一脸的严肃,“我很矛盾,很想见你,又不愿意看到你,你就好像是录像机,你一出现,就会让我回到过去。”

“什么?”她的话让我吃惊。

晓梅坐在那张用砖垫好的椅子上,用手指了指另外一把椅子,我坐下来,她继续说道:

“你们家搬走后,你才来找我几次啊?我给你记着呢,加上这次你一共找了我四次。你多有福气啊,说参军,立马就走了。听甜沫说,那年你扔下她,头都不回,要不是你妈妈回来,我妈妈她……说心里话,你每次来看我我都很激动,但是你每次走后我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一直在想,这都是命啊。你不要领会错了,你也不要解释,我不是怪罪你,你有什么错,一切痛苦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即便是下地狱也是我自己挖的。你说你应该帮助我,你是我的同学、是邻居、是朋友,你帮助我了,你心里平衡了,那我呢?官扎营的人怎么说?大铺子的人怎么说?

“妈妈去世的时候,一手拉着你的妈妈,一手拉着我,虽然嘴里说不出什么,但我心里明白,让我听你妈妈的话,把我托付给你的妈妈,不要再在外面胡闹了。妈妈去世的那天,我跪在妈妈的遗体前,我对妈妈发誓,我王晓梅从那一刻起,天大的苦我自己吃,不再逃避,不再是任何人的‘马子妮!”

晓梅流泪了,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她没有接,任凭泪水往下流。

“你不要劝我。当年带着妈妈跑到官扎营的父亲也想逃避,他想不到不但他自己没有逃出厄运,连带着我和妈妈也成了牺牲品。人都没有前后眼,我害怕回老家,害怕老家的跳蚤,害怕老家的苦难,害怕满嘴黄牙的支书色迷迷地盯着我,害怕拿着枪的民兵队长对我动手动脚。他们个顶个地打我们娘儿俩的主意,那一次我跟妈妈回老家,支书当着我的面就对妈妈动手动脚,妈妈不从,那个大队书记冷笑着,说我拿一棵草就能把你打倒,你信不信?妈妈唯一的武器就是哭和哀求,求他们放过我们,尤其是放过我。妈妈比谁都知道,逃亡地主的老婆在他们的监督下,等待我们的不可能只是劳动。要不‘震天桥名声那么坏,为什么我离家出走,妈妈都没有强烈地反对。

“我现在好后悔啊。回老家怎么了,不就是吃苦受累吗,不就是想法和那大队干部斗吗,大不了不就是和他们睡觉吗?有什么了不起啊,我逃避了,跑了,老家的苦难没有在我身上发生,但是我一辈子却永远背负另外一个苦难。

“母亲去世后,是你妈妈帮助我落实政策,帮助我摆脱了老家给我带来的噩梦。阿姨还想方设法给我在街道棉纺厂找了工作,我天天去上班,表面上看一切都过去了。后来同学毕业了,基本上都要上山下乡,甜沫看见我,她哭了,说你多好,找了工作,不用上山下乡了。没多久,看到他们胸前戴着大红花坐上汽车,下面敲锣打鼓为他们送行,汽车上的同学都在哭,我也哭,尽管欢送的人群里,有人嘲笑我说我因祸得福,一个‘马子妮躲避了上山下乡。那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种自豪感、优越感让我激动地流泪。

“我的优越感只是暂时的,两三年以后,同学陆陆续续从农村回来,分配到各个工厂,开始看不出和我有什么区别,但随后随着国家的变化,同学的变化千差万别,最差的也是从学徒工一年年走向师傅,而我在街道工厂永远是一个临时工……”

“我要告诉你,张庆宇来找我了。也就是我离开他没多久,他就被抓了,他出来后正好赶上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他跑到我家里,让我跟着他一块干,说是他忘不了我,我问他跟着你干什么?他说:‘一辆摩托一杆秤,跟着时代干革命。当时我觉得他的样子滑稽极了,还不如当年他手上戴着‘嘎斯到处打架显得正經。当时我就拒绝了,说跟着你我害怕。我的拒绝他很不理解,说你在那个破烂的街道棉纺厂有什么出息,跟着他要不了几年就会发大财,就会有好运。我骂他,以前跟着你落下洗不掉的‘马子妮名声,再跟着你,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头衔等着我,我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纠缠了半天,还是阿姨出来喊了一嗓子把他给镇住了。我真佩服你妈妈,张庆宇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你妈妈,你妈妈说话他毕恭毕敬。后来我知道,他从监狱里放出来,是阿姨做的工作,阿姨就找到公安局,说别看‘震天桥名声那么大,其实他没有做大的危害社会的事情,就是抢个军帽,打群架什么的,阿姨在官扎营的威信是响当当的,那时也是在拨乱反正,公安局做了大量调查后真地就把他放出来。但他再来干扰我的生活,阿姨肯定要制止了。我没有第二次跟着他,继续当他的‘马子妮。

这也是我那几年最为自豪的事情,即便是后来他真的成了万元户,我也丝毫没有后悔。开始,他倒卖鱼,倒卖布,倒卖衣服,倒卖烟酒,最厉害的是倒卖钢铁,倒卖汽车……凡是能倒卖的他都倒卖,每次看见我朝我炫耀,我听了浑身发冷,我说你就差倒卖军火了。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是只要有批文,他敢倒卖原子弹。

也许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官扎营的人把他吹得神乎其神,甜沫甚至有一天找我,让我找他帮助她干一件事情,说我面子大,他肯定帮我。我把甜沫骂了一通,说当年他和你几个哥哥打架你都忘了?甜沫说我没忘,你还和我打架呢。我说不一样,他手上的嘎斯打在你哥哥的脸上,拔出来是带着一道道带血的口子,下手有多狠。

你那年到大铺子,拿出钱来说要帮助我,我拒绝了,我知道你生气,我王晓梅有什么理由拒绝你的帮助啊?我也难过,你和阿姨是我心中唯一的亲人了。每年过年,我带着大明去的地方只有你家,大明叫阿姨姥姥,喊你舅舅,但我永远记住我在母亲遗体前发的誓,张庆宇的,甜沫的,你的,我都不接受!我永远永远都靠自己!

我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不是木格张(济南方言:呆头呆脑)的人,大家对我好,我心里很明白。你的妈妈明里暗里帮我,阿姨是我的恩人,没有阿姨也许我早就不像个人样了。

从小我们就要好,一直到大了我都喜欢你,现在说出来也无关紧要了,但是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你能想着我,我很高兴,我经常对别人讲,我有一个弟弟,是大干部。以前,我害怕看见你,因为看见你我就想起妈妈,想起我的过去,脑子里总有一些念头:小的时候我们都一样,随着时代的变化,差别为什么那么大呢?你不要紧张,这和你无关,我们就像亲兄妹……我又害怕失去你,失去你和阿姨。你们搬走的那段日子,很长时间我就像丢了魂一样,六神无主。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姓齐的乘虚而入。

那个姓齐的,想起来我就‘膈应(济南方言:反胃)。当时也是昏了头了,明明知道他心术不正,但他穿着军装,我就想到了你,一下子给就迷住了,像着了魔一样不能控制。如果不是他侮辱我,我还是想和他凑合着过,我非常明白,我这样的条件,我这样的身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是难上加难。

“我敢说,我和那个姓齐的结婚前,整个官扎营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那样的人,说白了就是跟“震天桥”胡搞的女孩子,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就是‘破鞋。开始我不懂事,不知道这种舆论对我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后来慢慢知道了,解释也多余了,因为会越抹越黑。

结婚前我对你妈妈说我害怕,阿姨问我害怕什么,我说我害怕以前的名声影响我的婚姻。我告诉阿姨,那个时候我和张庆宇在一起,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姨问,什么叫什么也没有发生啊?

我回答,我和‘震天桥从来没有在一起睡过觉。

阿姨突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大。我以为你妈妈这是在笑话我,认为我在撒谎。我脸色憋得通红,不知道如何辩解。没想到你妈妈把我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说,我相信。我不但相信你,我也相信你的那位‘震天桥,因为他答应过我,不会让你做他的压寨夫人。

我哭了。

你妈妈问我哭什么,我说阿姨的信任让我感动,但是我也害怕。

你妈妈接着又笑了,我知道你害怕什么。说这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多的冤假错案都平反了,你的这点问题算什么。我给你想好了,咱让科学给你平反,到医院做检查不就得了。

结婚前,阿姨带着我去做了妇科检查。我很激动,我将用我的身体和医院的证明,验证我的清白。

结婚那天晚上,那个姓齐的看见我身子底下流的鲜血,他惊呆了,嘴里面自言自语地喊道,你怎么是处女?你怎么是处女?我问他,我怎么就不能是处女?他说,你的名声我早就知道了,这不可能啊……你是我的弟弟,告诉你这些也不丢人,看着他吃惊的样子我心里就像落下了一块巨石,好像积攒在我心里的全部郁闷释放了出来,我搂着他放声痛哭。

我以为医院的证明和处女的鲜血从此就会让我摆脱我的梦魇,那个姓齐的怀抱就是我牢固的港湾。可以说,那一段时间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但我太天真了,没有想到那个姓齐的那么快变心。开始我也理解他,一个农村上来的转业兵没有根基,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绳子想往上爬,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也不是罪过。但是后来,这个混蛋他不能无视我的自尊,我哪里有伤疤他往那里戳,为了想尽快离婚,他侮辱我,一口一个‘马子妮喊得我杀他的心都有。

离婚的时候,我想到了死。我当时想,我这是怎么了,我身体流出的是处女的血,阿姨带我到医院做出的医学鉴定,都无法洗涤那个年代给我带来的污迹,这种低劣的生活我要持续一辈子吗?要不是后来有了大明,也许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

没想到张庆宇真靠倒买倒卖发了,后来他在这一带开饭店,开洗浴城,什么赚钱他做什么,生意逐渐做大,真的成了‘震天桥。他找我,说忘不了我,我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女人,现在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震天桥了,成了有钱有地位有威慑力的‘震天桥了,他身边有的是女人,但是他仍然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只要你说一句话,要钱给钱,要房子给房子,要开商店给一个商店,总之我要什么他给我什么。我动摇过,尤其是和姓齐的离婚以后我动摇过,我这辈子有过什么?有的只是背负了一辈子的坏名声。既然我的名声已经那样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真正做张庆宇的女人呢,我才不管是第几个呢,我母亲不就是我父亲第四个老婆吗?在这样男人的臂膀下女人可能会更安全。

我明白,找张庆宇是容易的,重新成为他的女人是容易的,他会搂着我的肩膀,重新走在官扎营的街道上……

我没有。我不能。因为我有了大明。

咱这里嚷嚷着拆迁都快十年了,我是多么盼望官扎营拆迁啊。拆迁了,离开让我产生噩梦的地方,在一个新的环境下我会有心理上的自由,不会让噩梦把我们娘俩的生活搅乱了。盼啊盼,直到今天……大明长大了,我也老了……”

晓梅不再流泪了,泪水的痕迹还挂在脸上,她抬起头,眼睛盯着她母亲的遗像,她突然跪下了:“妈妈,你告诉我,父亲做的什么孽,让我来偿还?你说啊!”

院子里的杨树叶停止了晃动,∟形状的院子一片寂静,晓梅的眼泪落在破旧的八仙桌上,桌面上留下了一圈圈痕迹……

我默默地听着晓梅的诉说,为她的自责感到揪心。

我想说: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想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想说,日子早晚会好起来的……

任何理论上的劝说都那么苍白,只能是沉默。

我把晓梅搀扶起来,为了缓和悲伤的气氛,我只好硬着头皮和晓梅开玩笑:“你不是请我来喝茶的吗,我想喝你家的茉莉花茶。”

晓梅也从悲愤中缓过劲来,没再说话,走到蜂窝煤炉子跟前,打开炉子的通风盖,说:“这炉子烧得慢,等会儿吧。”

毕竟是在老房子里,找出和晓梅共同的话题不难。

我发现,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的上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晓梅的儿子大明穿着军装显得格外精神。我惊讶地喊道:“大明当兵了?”

晓梅的眼睛顿时亮起来:“你这个舅舅怎么当得啊,年初走的,快半年了。”

我也高兴了,问:“怎么不让他考大学,怎么想起让他当兵呢?”

晓梅开始兴奋了,说:“孩子不是上大学的料,大明也知道自己不行,我就想让他到部队锻炼。”说着,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部队好,就像你,多有出息。”

我笑了,我说我有什么出息。晓梅白了我一眼,说:“你又揍式,在我面前别给我来‘里格楞(济南方言:装腔作势)。我就觉得当兵有出息,阿姨太伟大了,那个时候你那么小就让你参军了,你每次探亲回来,看着你穿军装的样子我就想,我是完了,我有儿子就让他当兵。”

我说:“你还真行,现在想参军的人很多,让大明参军也很不容易啊。”

“我哪有那个本事,是他爸爸的功劳。我找到他,对他说,你要想让你儿子有出息,你就让你儿子当兵,否则有你后悔的。这是他第一次听我的。你知道他是当兵的,有战友在武装部,一切都是他办的。”

我说:“好啊,王大明在部队锻炼几年,回来后工作也好找一些,等王大明有出息了,好好孝敬你,你为孩子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晓梅苦笑了笑,说:“儿子现在叫齐大明了。”

我吃惊地问:“不是跟你姓王吗?怎么又改姓齐了?”

晓梅眼睛里面的兴奋消失了,她回答:“儿子终究要跟爸爸的,我想开了,只要他好,有出息,我就知足了。”

“是不是那个姓齐的又来找你麻烦了?”我急切地问。

晓梅摆摆手说:“他那敢来啊,十几年前的一次挨揍就能让他记住一辈子。是大明要找他的爸爸。他爸爸现在是什么主任,官挺大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当然很关心,每年放寒暑假大明都去找他,他又是给钱又是给卡,还派专车拉着大明到处玩。”

“大明就这样被腐蚀了,就忘记你是如何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了?”我憤愤不平。

晓梅苦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让去找他的爸爸,大明就跟我急,嘴上不说,我能看出来,他开始嫌弃我了。”

“反了他,他要是对你不好,我这个当舅舅的饶不了他。”我挥舞着拳头,给晓梅打气。

晓梅摆摆手,说:“得了吧你,你舞扎(济南方言:挥舞)什么,他不会听你的。他要改姓,肯定是姓齐的教唆的,我不同意,他朝我闹,甜沫做大明的工作,还请他吃饭,这孩子倔强的性格像我,一个晚上都没有做通,甜沫的五哥差一点要揍他。”

我担心地问道:“他复员回来,还能跟你在一起生活吗?

晓梅说:“我一直盼望官扎营拆迁,我想要两套房子。只要有了两套房子,大明就会跟着我。”

“为什么?”

我不能和大明在一起住了,没几年他就要娶媳妇,要有自己的家,要是我们娘俩仍然在一套房子里住,大明肯定就去找那个姓齐的,我就失去儿子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安慰她:“你的房子面积大,应该可以要两套。”

晓梅摇摇头,眼神有些黯然,说:“我已经问了,够呛。官扎营拆迁是一次机遇,失去这次机遇,我可真地垮了。我叫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你是当官的,应该有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去求拆迁办,告诉他们不要管我,哪怕随便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狗窝猪窝我都能住。我想了,我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把大明的房子装修一下,大明复员回来有新房子,他会高兴的,就不会舍弃我这个妈妈了。”

来到官扎营的时候,走进老房子之前,脑海里不时地跳跃着儿时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甚至在官扎营街道上见面的时候,晓梅还在拿我开涮:“王晓梅喜欢我,不许你喜欢王晓梅,王晓梅是我的!”这种温馨的回忆是愉快的,开心的,但是在老房子面前,在晓梅的家里,我和她谈着谈着,不时地被过去痛苦的回忆压抑着。我和她都清楚,官扎营要拆迁了,老房子马上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桥梁逐渐变窄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官扎营和我们以前住的房子不是时间隧道,我和她都回不去了……

伴随着老房子的拆迁,会满足晓梅的愿望吗?儿子复员回来看到妈妈给他准备的新房子,他会回到她的身边吗?

随着官扎营的消失,会让她摆脱痛苦的回忆吗?

百年历史的官扎营没了,没有胡同,没有巷子,没有大铺子,没有五零墙,面对新的高楼大厦,她会对生活充满着希望,就像她看着大明的照片一样,两眼熠熠生辉吗?

我能做的只能是祈祷了。

官扎营我没有再回去。不要房子要钱的手续很简单,三周后,我让秘书把全部手续办妥了。

我调动了一切关系:建委、官扎营拆迁办、官扎营开发商……该请的客我请了,该送的礼我送了,为了晓梅我尽力了……

我没有跟晓梅再联系,拆迁还没有结束。

半年以后的一天上午,我正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开会,协调一家国有企业收购外国一家企业的事项。到会人员都很兴奋,金融危机给我们带来机遇,想不到我们发展到现在也可以吃掉外国著名企业了。会议快结束时我接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上来就问我,你认识王晓梅吗?我回答:认识啊。那人接着问:你是王晓梅的什么人?我紧张的反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快讲!那人说:你最好能到官扎营来一下,王晓梅因为对拆迁不满,现在正站在她家对面十八层楼的房顶上……

天啊!

我开着车,飞一般回到母亲家,进门就冲八十岁的母亲喊:“妈妈,出大事了,晓梅需要你……”

责任编辑 赵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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