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小说中的女性悲剧

2012-04-29 19:07张春兰
考试周刊 2012年63期
关键词:妻妾苏童悲剧

张春兰

摘要: 苏童的女性系列作品,多从勘探女性生存的角度虚构故事。本文试对苏童文本悲剧女性命运及其悲剧原因进行分析,透过女性生存的悲苦表象提出父权制度下女性的人身依附意识导致了红颜悲剧,以期唤起男性中心文化下女性的自省。

关键词: 苏童小说女性悲剧女性自省

在当代文坛,苏童是小说界一个多面手。在80年代末,他就以先锋化的写作姿态占据文坛的一席之地,随后他笔触切入中华深厚的历史烟云之中,以其睿智的思考和天才的想象拨开历史迷雾,重建历史的想象,赢得文坛的一片喝彩。苏童的小说以其独特的个体化语态、结构、故事、人物和接近完美的和谐叙述,创建了一个痴迷的形象世界。但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苏童小说对于女性命运形象的关注而创造出的一系列新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充分表现着女性所特有的性别意识,各自不同的现实欲望和冲动,以及灵魂浮出历史地表的震颤与悱恻。

“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比如《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比如《红粉》中的小萼,也许是因为女性更令人关注。也许我觉得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①。这是苏童对女性独特认知的总结,也是他这类小说独特的出发点。苏童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却能以独特的视角来表现女性,尤其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表现女性,在当代作家中显得尤为突出。其成名作《妻妾成群》和《红粉》就是把女性放在中国那种男权至上的传统文化中去挖掘其中所蕴含的女性文化内涵。本文将以此分析苏童小说中的女性悲剧命运及造成悲剧的原因。

苏童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几乎都是城镇女性,且大多数以悲剧命运结局。倘若以小说给我们提供的地域背景来划分,一处即是南方市镇的“香椿树街”的市井群落,一处是三十年代南方城市的青楼,或豪宅人家的深宅大院,即苏童笔下的悲剧女性便以妓女、市井妇女、深宅妻妾的身份粉墨登场,而这些妇女的悲剧大多数纠结在两性关系所涉及的婚姻归宿上,即异性的压抑,同时还有同性的残害,他的笔下还有些特殊的反抗女性,但也以悲剧结局。下面本文将以《红粉》中的小萼、秋仪,《妻妾成群》中的颂莲,《妇女生活》中的娴、芝、箫为主来分析。

在两性关系所涉及的婚姻归宿上的悲剧表现在:她们或嫁给了自己根本不爱的人,或因嫁人不淑丧失了性命,或最终在郁郁寡欢中结束了婚姻。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为悲剧的以《红粉》中小萼和秋仪为代表。小萼和秋仪在失去父亲这个支柱后给自己安上妓女的身份,在妓院这个男性中心文化为标志的性场所中出卖肉体。当她们有机会摆脱男性而成为独立个体时,她们却拒绝改造,依然迷恋烟柳生涯。由于秋仪不能被老浦母亲接受,被迫削发为尼,最终嫁给了鸡胸驼背的男人。而小萼嫁给老浦后,捉襟见肘的生活迫使老浦贪污公款来满足小萼的物欲,最后被政府枪毙。

因嫁人不淑而导致悲剧的以《妻妾成群》中的颂莲为代表。颂莲是一个走进旧家庭的新女性,为求生存竞争之地,与卓云、梅珊等三房太太明争暗斗,争风吃醋,成为陈老爷泄欲的工具,在心理、生理上都受到严重的摧残,由于她不满足这种非人的处境,使她的性格中具有了叛逆的成分,由于拒绝陈佐千猪狗般的生理要求,在男人面前维护做人的尊严,而被陈不容,遭到冷落,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陈家大院内郁郁寡欢。当目睹梅珊被害一幕,她透露真相,反而被逼疯,成为象征封建宗法制井中又一个女性冤魂。

在郁郁寡欢中结束婚姻的则以《妇女生活》中三个女性为代表。芝在社会主义建设热潮中与邵杰结婚,但婚姻生活并不和谐,深厚的子嗣观念折磨着婚后无子的芝,尽管邵杰一直解释着没什么,但她还是惴惴不安的,害怕邵杰因此会离开她再加上她的敏感多疑的性格,最终导致精神崩溃。而芝的养女箫由于生活上的原因与丈夫产生隔膜,而不甘成为附庸的她最终与丈夫离婚。

苏童笔下的这些女性不仅在男性中心文化给她们所布置的狭窄通道上艰难蠕动着,在两性关系上扮演着受压抑、迫害、苦闷彷徨的角色,对同性之间也进行着相互倾轧,把斗争的锋芒施在自己姐妹的身上,她们相互戕害,几乎不需要任何外力,就可以造成心灵世界的千疮百孔。“被男人所宠爱的女人,自然要被女人所忌恨,而得不到男人爱的女人,自然也得不到女人的尊重女人受到男人攻击时,最高兴的莫过于其他女人,女人攻击女人时,引用男人的话即含蓄又婉转”②。而这些无疑加深了女性命运的悲剧意味。

颂莲为了能在这个家庭中立足并获得做人尊严,她必须争得糟老头陈佐千的宠爱,她与卓云、梅珊三房太太明争暗斗,争风吃醋,以“床上的机敏”来博得陈老头的欢心。她不是为了爱欲的得失才不择手段加害他人以致最终发疯的。为了紧紧抓住老浦这个昔日的恩客作为依附的支点,小萼可以对秋仪进行无情无义的背叛,而秋仪,也对小萼进行着冷酷犀利的逼视,与此同时在这种求得搏斗中,血浓于水的母女人伦之情也毁于相互间尖刻冷漠的怨恨之中,始乱终弃的悲剧在娴看来原因仅在于自己怕疼而没敢堕胎,于是,芝成为她被弃命运的证据而被漠视,被憎恨,而芝被生下来只是为了让她承担娴的悲剧命运而恨透了她,作为第三代的箫竟与她们隔阂到“想着红旗照相馆的家,想着芝和娴的脸,她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在苏童笔下也出现了一些特殊的女性,她们不同于小萼、颂莲等女性那样一味地依附着男人。她们对自己的生存处境和生存状态提出质疑,宣泄不满,对男性特权开始反叛和对抗,主要表现对男性中心文化建构起的那些特定的禁忌规范和礼仪的叛离和背弃。《米》中的织云像一只不满现状的小猫,从狭窄沉闷的米店跳出来,一跳就跳到六爷的腿上,她让阿保背叛了六爷的权威,也燃起了五龙的熊熊欲火。而《城北地带》中的金兰,同样也没有恪守妇道,她与沈庭方和沈叙德的私情,给他们父子的天伦亲情带来了严重危机,更具讽刺意味的是织云和金兰生下的都不是承续丈夫血脉的儿子,这无疑是对男性所设计的禁忌的初衷的最大反拨与否定。与织云和金兰相比,生活在酱园楼上的简少芬和简少贞可谓是“贞洁”的典范,她们近乎自闭的生活层面下也暗示着对男性中心文化的背离和拒绝。性与生殖是男性中心文化要求女性承担的义务及价值定位,简少贞以其终身未嫁(简少芬最后出嫁了)否决了这种义务的承担和价值定位,从而完成对男性中心文化的弃置与否决。

然而殊途同归,这些女性也是以悲剧为结局。无论是织云还是金兰,还是简氏姐妹,其反抗男性中心文化的强大内驱力和外应力面前无疑是微弱绵薄的,她们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终还是走向了悲剧的结局。织云、金兰在打破禁忌的同时沦为男性的玩物,最后,织云在五龙制造的爆炸声中香消玉殒,金兰也不得不从香椿树街出逃。而简家姐妹则以生命的残缺和人性的扭曲作为代价。但总的来说,不管成效和代价之间的反差有多大,这种由质疑而不满而反抗的星星点点的光芒依然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在苏童的文本世界里,我们看到了红颜女子在男性中心文化的压抑下飘零如风中的落叶;又看到她们为求得生存而不得不相互残害。那么造成女性如此悲剧命运的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原因有四个方面:

(一)封建社会沿袭下来的旧的不合理制度,是导致苏童笔下女性悲剧的重要原因。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有两种体现:一是封建家长制,二是卖淫制度。封建家长制所导致的悲剧在《妻妾成群》中得以充分展示,在《妻妾成群》中,作者向我们述说了在一个封建大家庭内部,“一个年轻洁净的女子如何被封建宗法制度所吞没”及“几个女性在旧式婚姻制度中所作的种种绝望的挣扎”的故事。苏童在这里着力描绘了颂莲、梅珊着两位姨太太在封建宗法制的淫威下,一个被逼疯,一个被害死的悲惨命运。颂莲这个新女性走进了一个旧家庭,几乎是自觉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在陈家充满死亡气息的深宅大院和后宫般的妻妾争斗和暗算的游戏中,被最终抛弃。女人的伦理和道德被迫在秩序的掩盖下降到了生存挣扎的最底层。卖淫制则以小萼和秋仪为代表,在文本中展开了叙述,小萼和秋仪,她们带着旧的生活方式、旧的习惯、旧的灵魂走进一片新的天地,而由于因袭的旧的东西在作祟,它们新生活的步履便显得非常沉重艰难。当生活突转,她们便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而她们身上沉淀的旧习惯又使她们在心理上具有一种与新政权相对抗的冲动,于是她们逃避政府给她们安排的出路。从秋仪的人生轨迹中,我们可以领略旧意识及习惯力量的强大与邪恶,而透过小萼我们又可以看到女性因袭旧习惯、旧习性而在新生活中举步维艰。

(二)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意识形态及妇女长期所受奴役的从属地位造成的自我意识的淡化,即对男性的依附意识导致了女性的悲剧命运。苏童笔下的这些关于女性的故事,妻妾间的钩心斗角、争宠夺爱,市井红颜的位卑心高、难逃厄运,风尘女子的屡遭不幸、孤苦无告,在明清小说和现代鸳鸯蝴蝶派小说中屡见不鲜。在苏童笔下,社会政治经济的物质外观及个人性格或多或少被淡化,凸显的是潜藏于外部生活之下的文化结构和心理背景,即对男性的生存依附意识是导致女性悲剧的最重要原因。

几千年来的男性中心文化设计,在两性关系上的一个突出表现即使视女性为男性享乐的玩偶和生养后代的工具。身处在将女性视为男性尤物的文化积淀和心理承受的文化中的女性,为了适应生存,从而压抑天性认同文化派定的角色。而文化的特性之一就是以其强大的驱使力使生存于该环境下的人们言行举止不自觉地顺应该文化的要求,因而女人们无意识地扮演了某种文化角色而不自知,很少具有自省的能力。像梅珊,颂莲在《妻妾成群》中的对话:“人就是鬼,鬼就是人……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像猫,像狗……就是不像人。”这也只是出于激愤而已,并没有将她们引向对自身,对女人的反省。因此,在这里作者关注的焦点不是男性社会文化及相应的社会结构,伦理道德如何为女性设计了种种深渊绝境,而是这些女性如何身陷深渊绝境而不自觉的意识状态和行为方式。

女性对文化赋予的角色认同的一个突出而又根本的反映就是人身依附意识。《妻妾成群》中,当颂莲进入陈家,她清楚地意识到惹恼陈佐千是她唯一不愿做的事,她尽力克制对雁儿的妒愤,与卓云、梅珊谨慎周旋,明争暗斗,这些都是为了确保自己对陈佐千的依附地位不动摇。《妇女生活》中的娴,在孟老板跨进照相馆的刹那,便预感到他将改变自己的现实处境和人生命运而毫无顾忌地委身于他。芝由于生理的原因加剧了心理上与丈夫之间关系的焦虑不安,那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实际上宣谕着更深的依附感。箫认为“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可她们离不开男人”。《红粉》中,昔日的妓女小萼,秋仪在妓院被取缔后,拒绝改造,“把我们撵散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吗?”妓院是男性中心文化视女性为玩物的一个标志性场所,男人在妓院中寻欢作乐,妓女则靠嫖客的金钱来维持生活,即使社会变革可以废除妓院,但无法铲除产生妓院的那种文化背景在人们心理深度遗留的文化积淀。小萼、秋仪迷恋妓女生涯,正是一种对男性依附意识的病态表现。

(三)个人特殊的生活环境也是导致其笔下女性悲剧的必然原因。环境的特殊性之一是苏童笔下的这些女性都被设计在无父的境遇状态。由于女性来到这世界后所面对的并与其生活着的第一位男子即父亲。因此女性依附意识的最初支点便是父亲,当强烈的危机感和无助感强化了她们潜意识中由恋父情结转化生成的依附意识时,她们便迫切需要寻找另外一个依附点,这就是丈夫。颂莲在父亲死后,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嫁人,跻身于陈佐千的成群妻妾之列。芝由于长久处于无父的缺失状态,一旦结婚,便表现出了对丈夫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缘自她心中无依的恐慌。《妇女生活》中一语道破这种依附的无奈感:“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可是他们离不开男人,最后都会结婚。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瞧不起女人,也瞧不起自己。”

而这环境特殊性的另一个表现就是:这些悲剧女性所依附着的男性生命状态却日趋衰弱,充满了不可靠性。因此,苏童笔下的这些女性把命运托付给日趋衰落,生命力也呈现出异化的萎缩状态的男性身上,其结果必然是“在痛苦的泥沼终为自己的命运挣扎”。在《妻妾成群》中,随着陈佐千性能力的衰退,颂莲久抑失衡的爱欲便催促女性不惜触犯人伦家庭禁忌,去为生存而献身,为欲望而冒险,为争宠而相斗,随着杀人场景的突然发生,她依附男人的梦想和精神世界在尖利的生存压力下突然崩溃。同样,在《红粉》中小萼和秋仪把命运寄托在身上具有旧时代生活方式和旧气息而成为腐朽颓败的旧时代表老浦的身上,必然要以悲剧收场,无论她们是不愿还是无法自力更生,从选择男人来为自己安排命运这一点上来看,不管她们选择怎样的男人作为依附,都无法逃脱悲剧命运。

(四)苏童笔下的这些悲剧女性所具有的独特的个性气质也是导致女性走向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苏童笔下的这些女子,她们的性格或清纯直率,或软弱懒散,或偏执自私,而这些性格上的弱点或多或少成为她们走向悲剧的原动力。颂莲的气质是清纯、直率的,当她一悟到陈家大院生存的奥秘及死亡井的秘密时,她开始退回到自己的内心,竭力守护她的理性和信念,“想要脱离那个朽灭的世界。然而这只能使她成为陈家花园中一叶孤零零的浮萍,犹如局外人似的,兀自感伤,怀疑着。直到她所持守的自我精神世界在尖锐的生存压力下突然崩溃”③。这小萼在面对女干部的循循善诱中道出自己的心声:“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就是个贱货,我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贱货。”这一告白透露出小萼性格的软弱,也成为她留恋妓院,不愿走向自我改造的最好的理由。而最终因为她的好吃懒做,恶习难改,逼得老浦去贪污公款而被枪毙。在《妇女生活》中,冷漠、乖戾、自私的品格在母女三代的血液中沉淀,她们相互仇视,相互抱怨,将自己的不幸命运归结于彼此的存在,母女人伦之情毁灭于相互的尖酸刻薄的怨恨中。

综观苏童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我们对苏童把握、驾驭、描述女性命运方面的艺术表现能力深感不疑,苏童正是在作品中塑造一系列悲剧女性,她们在异性的压迫、同性的残害中挣扎并生存着,尽管一些女性反抗男性特权,仍以悲剧为结局。从而表现出在旧制度下、顽固的男性中心价值取向、特殊的生活环境及女性独特的个性气质等多重因素作用下,红颜的悲凉命运。苏童通过创设这一系列作品,再现了这些悲剧女性无可奈何的生存状态,从而引领我们穿透女性生存的表象而探究其文化意义的潜流,呼唤男性中心文化下的女性的自省,达到对这一文化的有力批判,为女性解放运动起了推动的作用。

在这些女性身上,我们能深切体会到苏童对于女性独特的想象方式、描绘方式,以及对女性人性内涵的文化意味历史文化内涵挖掘的深厚。虽然这些故事大多属于过去时代,但他们承载的不是恋旧情绪、末日情怀,而是至今并未消除的生存意识和生存状态,因而闪耀着当代意识的批判之光,从而具有新得面貌、新的价值。因此,苏童的这些展现女性生存状态的小说,构成了他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出色阶段,他的个人气质和艺术储备在这里与对象的表现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成为男性作家尤其是先锋派作家群中描写女性生活的创作中的新景观。

注释:

①苏童.红粉的代跋怎么回事[M].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②季真红.世记性别[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③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参考文献:

[1]徐亚东.苏童笔下的女性世界管窥[J].南都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1).

[2]陈乐.女性难以走出的迷幻花园——论苏童的小说红粉[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3(3).

[3]林翠萍.苏童的女性世界及其创作心态初探[J].宁德师专学报,19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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