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叙事的多体性与诗性叙事❋

2012-08-15 00:44刘伟生
关键词:世说新语小品意象

刘伟生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 412007)

由于《世说新语》的集录性以及文章篇幅的短小而使其呈现出多体性,以致有人说它是语录,有人说它是戏剧,还有人说它是小品文。这种多体性除了体现在其外在的体制上外,也表现在叙事方式上。

1 《世说新语》叙事的语录性

总体而言,《世说新语》记言重于记事。严格地说,纯粹的记言(尤其单一的语录)很难说是叙事,因为它不具备时间这一基本要素。但问题往往不是那么绝对的,因为:①记言中多少夹杂着记事,尽管记事只是为了烘托记言,但其毕竟起着叙事的作用;②记言中也包括对话式的记言,这种对话描写习惯上被当作本文时间与故事时间等同的“匀速”状态。这种叙事状态又可称为“场景”,即相当于现场记录。例如:

谢公问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品藻》第 75则 )

王孝伯问谢太傅:“林公何如长史?”太傅曰:“长史韶兴。”问:“何如刘尹?”谢曰:“噫!刘尹秀。”王曰:“若如公言,并不如此二人邪?”谢云:“身意正尔也。” (《品藻》第 75则)

这种形式全由对话组成,属匀速叙事;③单一的记言,比如:

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 (《赏誉》第2则)

谚曰:“后来领袖有裴秀。” (《赏誉》第 7则)谢公称蓝田:“掇皮皆真。” (《赏誉》第 78则)

庾公目中郎:“神气融散,差如得上。” (《赏誉》第 42则)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言语》第 73则)

孙承公云:“谢公清于无奕,润于林道。” (《品藻》第 59则)

林公见东阳长山曰:“何其坦迤!”(《言语》第87则)

谢太傅谓王孝伯:“刘尹亦奇自知,然不言胜长史。” (《品藻》第 73则)

谢公语王孝伯:“君家蓝田,举体无常人事。”(《赏誉》第 143则 )

但仔细说来,又有不同的情况:第一组没有固定的主语,纯属记载品评的结果,当然算不上叙事;第二组既有被品评者,也有品评者,但没有现场感,也不能算叙事;第三组是独白式的,相对而言较有现场感,有些可能还与戏剧中的台词相似(如第三句),大体可称为叙事;第四组明确道出了说话的对象,虽然只记了一人之话,但是有潜在的对话者,可称叙事。所以说单一记言也可叙事,因为言本属于广义的事。尽管很多纯粹记言形式的存在使《世说新语》如同语录,难以构成小说般宏大的叙事,但语录式的叙事也自有其特色。而在以记事为主的片断里夹入精粹的语言又可使整个的叙事更加生动。清人钱曾说:“晋人崇尚清谈,临川王变史家为说家,撮略一代人物于清言之中,使千载之下如闻声亥欠,如睹须眉。[1]84”便是对《世说新语》以言见人方法与效果的称扬。而且这种方式由来已久,《论语》即其典范,傅修延称之为“以精粹之言为‘眼’的叙事模式”,并认为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世说体”正是对这种叙事模式的继承和发展[2]249-251。

2 《世说新语》叙事的戏剧性

别林斯基在《诗歌的分类和分科》里说:“有的按形式看是叙事作品,却具有戏剧的性质,反之亦然。当戏剧因素渗入到叙事作品里的时候,叙事作品不但丝毫也不会丧失其优点,并且因此而大有裨益。[3]23”但究竟什么是富有戏剧性的东西呢?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思林说是动作:“戏剧之所以成为戏剧,恰好是由于除言语之外的那部分,而这部分必须看作是使作者的观念得到充分表现的动作(或行动)。[4]359”有人却说是语言:“剧本是一种侧重以人物台词为手段、集中反映矛盾冲突的文学体裁。[5]172”还有人强调人物自已的表演:“剧本是最难运用的一种形式。其所以难,是因为剧本要求每个剧中人物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来表现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提示。[6]57”(高尔基《论剧本》)《世说新语》里既有纯粹的语言(如上文所言),也有无声的行动。纯粹的语言中有现场感的不妨理解为或对话或独白的台词,无声而又风趣的行动则不妨把它当成哑剧或小品。比如“王蓝田吃鸡子”的故事: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目真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犹当无一豪可论,况蓝田邪?”(《忿狷》第 2则)

这样的举动怎能不叫人捧腹大笑呢,除了王右军听说后发表的感慨外,这个王蓝田在现场的所作所为不失为精彩的小品表演。再如以下诸条:

阮公临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任诞》第 8则)

锺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文学》第 4则 )

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 (《德行》第23则)

前两条极为风趣,后一条则富有反讽意味,都可以编成剧本。事实上,《世说新语》中有些既写语言又写行动的片断就被编成过剧本,比如《假谲》篇第9条所载:堂姑把女儿的婚事托付给温峤,请他为女儿找个合适的婆家,温峤表面上说是为别人张罗,可到了结婚那天,新娘子用手拨开面纱一看,这新郎官真是她早就怀疑的温峤,直乐得拍手大笑。这个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后来就被大戏剧家关汉卿改编成有名的戏剧《玉镜台》。

3 《世说新语》叙事的小品性

明人王思任在《世说新语序》中说:“古今风流,惟有晋代。……然而小摘短拈,冷提忙点,每奏一语,几欲起王、谢、桓、刘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无追憾者。又说本中,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涉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嗟乎!兰苕翡翠,虽不似碧海之鲲鲸,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若见珍错小品,则啖之惟恐不继也。此书泥沙既尽,清味自悠,日以之佐《史》、《汉》炙可也。[7]415”王氏不仅说《世说新语》“得晋人之意于言前”、“得晋人之言于舌外”,而且说《世说新语》如同小品,一点不差。殊不知这位王思任自己就是晚明小品文的高手。“小品”一词本是佛教用语。《世说新语◦文学》第 44条载:“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刘孝标注曰:“《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8]229”除了详略之别外,内容与风格也不同,支遁《大小品对比要钞序》云:“大品辞茂事广,喻引宏奥,虽穷理有外,终于玄同。……小品者,参引王统,简领群目,笙域事数,标判由宗,以为小品,而辞喻清约,运旨 。然其往往明宗而标其会,致使宏统有所,于理无损,自非至精,敦其明矣。[9]74”至明代,篇幅短小的艺术性散文被称为“小品文”。明代小品文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远载道而近娱乐的创作目的,也在于它们“微火可以焚邓林,寸肤可以雨天下”(陈继儒《〈盛明小题选〉序》[10]272的小中见大、寸瑜胜尺瑕的审美特点。这与《世说新语》无疑有许多的相似之处。朱光潜先生谈到随想录的特点时说:“《论语》以后,取随感录的体裁而最成功的当然要推《世说新语》。这部书尽管是摭拾史乘,尽管是分类记录,而每条都可以独立自成一个小天地,如清泉秋潭,印心照眼,令人悠然起遐想。[11]397-398”朱先生最欣赏的《世说新语》,也是晚明士人爱不释手的东西,这是由相同的时代风习所造就的。关于《世说新语》文体的戏剧性,还可参看刘强先生《试论〈世说新语〉文体的戏剧性特征》一文。该文从《世说新语》的总体结构、具体故事或条目的语体风格、整体的叙述视角和方式等方面所呈现出的直观印象,来证明《世说新语》与戏剧文学的“形似”之处,颇有启发意义[12]。

4 《世说新语》叙事的诗性

《世说新语》不光具有语录性、戏剧性与小品性,还具有诗性。

《世说新语》的诗性不仅表现在它浓烈的情感上,也表现在它的叙事方式上,即以意象为单元组构篇章。杨义先生在他的《中国叙事学》一书里说:“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之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国叙事文学必须把意象以及意象叙事方式作为基本命题之一,进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贴切地发现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13]267”杨先生所论与浦安迪中国文学的主流中“空间感往往优先于时间感”[14]39-47的观点异曲同工。按钱钟书先生“史有诗心”的说法,在形制上更象诗的《世说新语》就更有诗心诗象了。诗中意象有密集的,如温庭筠《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全由名词意象构成。《世说新语》中也有类似的意象,如“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赏誉》第20则)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比喻,是以山水喻人,算不得高明的叙事。如果将“鸡声茅店月”的诗句单独挑出,也不成为叙事。所以,意象不在多,而在其叙事的功用。《诗经》中的叙事诗《卫风◦氓》中有3次提到“淇水”:第 1次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这是热恋中的人送来送去,难舍难分,最后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的形象;第2次是女子被休遣回家时:“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旧地重游,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想起昔日相送时的情景,不觉泪如雨下,连淇水也愤愤不平。而沾在车幔上的淇水之水也不仅仅湿了车幔,更深深地打在女主人公的心上;第3次是对未来的展望:“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尚且有边有岸,可展望自己的未来却如苦海,茫茫无边。出现的这3次淇水在这首诗中便如“诗眼”,担负着疏通文脉、凝聚意义并提供审美意味的叙事功能。在《世说新语》中也有这种意象。试举两例,其一是写阮籍的: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道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栖逸》第1则)

在这里,贯穿全篇的就一个“啸”字。开头介绍阮籍善啸;接下来写阮籍听说苏门山中有真人,便去拜访;然后用大段铺陈,写阮籍如何竭尽其能地想与这位“真人”沟通,可这位真人一点也不为所动,“凝瞩不转”;然后写阮籍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发出一声“长啸”,可没想到这啸声打动了真人,真人让他再吹,他便着实尽情地表演了一番,然后下山。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山上又传来了那位真人的啸声。“啸”的意象不仅成为贯穿文章的主线,推动着故事山回水转地曲折前进,也精妙绝伦地传达出阮籍乃至整个魏晋时代别具一格的潇洒风神,而且既在感觉上也在心灵上使读者回味无穷。再看“陈遗焦饭得活”的故事:

吴郡陈遗,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伫录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贼出吴郡,袁府郡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 (《德行》第 45则)

这一篇以“焦饭”意象为纲。先说陈遗是孝子,他母亲爱吃锅底焦饭。陈遗担任郡主簿时便经常带着一个布袋,每次煮饭都把焦饭装进袋子里,回家再送给母亲。后来碰上叛乱,他来不及将已经收集到的几斗焦饭送回家,就跟太守去讨伐。一次作战后,官军被打败,士卒逃散到山林水泽,大都饿死了,只有陈遗靠随身携带的准备给老母的焦饭活下来了。尽管这个故事在写法上不及上一则来神,最后一句也纯属多余,“焦饭”意象在这里也起着凝聚精神、贯串叙事结构的作用。

当然,《世说新语》中更多的是自然意象,除了前面所提到的比喻性的意象外,还有杨义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提到松、竹、鹤之类的象征性意象[15]156-157。比如王子猷对竹的爱好: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任诞》第 46则 )

末一句指竹为君,即将这种象征明晰化了。再看寄托着张季鹰乡思的菰羹鲈脍: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注:《晋书◦张翰传》作“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识鉴》第 10则 )

这鲈脍菰羹的意象在此一经运用,便成为思乡的代称,出现在无数诗文当中。杜甫《洗兵马》诗云:“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辛弃疾《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诗说:“意倦须还,身闲早贵,岂为莼羹鲈脍哉!”范仲淹的“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更成千古名句。如此种种,无一不从这鲈脍菰羹的意象中来。除了这些自然之物以外,还有一些社会风俗的意象,比如象征魏晋名士风尘的麈尾,在《世说新语》中也经常出现。

如文章开头所言,《世说新语》叙事的这种多体多面性缘于《世说新语》短章小语以类相丛的特殊的体例,也缘于它的编者志人风流的编写动机[16]190-192。

[1]钱曾.读书敏求记:第 3卷 [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

[2]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

[3][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 3卷 [M].满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4]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78.

[5]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6][苏联]高尔基.论文学 [M].冰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7]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8]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9]任继愈.佛教经籍选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10]黄卓越.闲雅小品集观[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11]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 9卷 [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12]刘强.试论《世说新语》文体的戏剧性特征 [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5):77-84.

[13]杨义.中国叙事学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14]浦安迪.中国叙事学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5]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6]刘伟生.《世说新语》的文体成因 [J].社会科学辑刊,2008(1):19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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