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奥尼尔剧作中的神秘主义

2013-04-07 16:03杨庆龙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11期
关键词:伊本神秘主义鬼魂

杨庆龙

(中原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7)

尤金·奥尼尔是闻名于世的美国戏剧家。他一生创作了五十多部著名的戏剧作品,曾获得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和四次美国文学最高奖——普利策奖。综观奥尼尔的剧作,就会发现他的作品中包含着浓郁的神秘主义色彩。在1925年他写给阿瑟·霍布森·奎因的信中,奥尼尔称自己是一个“坚定神秘主义者”,他说:“我总是尖锐地感到某种潜在的力量(命运,上帝,创造人类今我的那个作为生物的旧我,不管怎么叫法吧——总之都是神秘的力量)。”[1]P197奥尼尔一生都强烈地体会到这个“神秘的力量”,他认为他的全部剧作就是为了表现人在与这种力量抗争中的“光荣的,导致自我毁灭的永恒的悲剧”[2]P80。

奥尼尔之所以在其剧作中致力于表现这种生活背后的“神秘力量”是和他自己思想中的神秘主义分不开的。天主教的家庭背景使他从小就受到了宗教的教育和熏陶。天主教中所包含的神秘主义思想成为奥尼尔思想中的神秘主义的宗教基础。奥尼尔还阅读过很多西方现代非理性哲学家的著作,其中包含的神秘主义﹑宿命论等思想深深影响了奥尼尔,为奥尼尔思想中的神秘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奥尼尔还钟情于古老的东方文化,系统地研究过中国的道教思想。1936年6月24日,他在给卡品特教授的信中曾提到:“《老子》和《庄子》的神秘主义要比其他任何东方书籍更使我感兴趣”。[3]P42这些东方的哲学著作中所包含的神秘主义思想也影响了奥尼尔。

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戏剧在戏剧创作上影响了奥尼尔,成为其戏剧表现形式中的神秘主义的主要来源。奥尼尔的父亲是个有名的莎剧演员,他家里有许多关于莎士比亚的藏书。这种家庭氛围也影响了奥尼尔,使他有机会阅读莎士比亚剧作。莎剧中的鬼魂、幻象等神秘主义表现形式深深地影响了奥尼尔。当盖尔伯夫妇谈到莎剧对奥尼尔戏剧影响时指出,“任何一位严肃的剧作家的作品当然都受到莎士比亚的影响……但就奥尼尔来说,这种影响是实实在在的”[4]P381。此外,奥尼尔还对弗洛伊德的现代精神分析理论多有借鉴。通过对人物的人格与灵魂的剖析来揭示人类悲剧命运的根源。

奥尼尔的神秘主义思想首先表现在他的剧作的悲剧主题上。命运主题是古希腊悲剧中的恒久主题。古希腊人认为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它支配着人的生死祸福,甚至连神也逃脱不了它的控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忒亚》三部曲、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等悲剧都鲜明地表现了这种命运主题。奥尼尔深受古希腊悲剧命运主题与命运观的影响。其剧作中的许多主人公自始至终被生活背后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控制,无论怎么抗争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他们与命运的抗争总是以失败而告终,只能被动地服从命运的安排。这种宿命的命运观使他的作品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

奥尼尔的《天边外》是一部现代命运悲剧。剧中农家子弟罗伯特不甘心劳碌田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可就在他决定要出海远航的前夜,露斯——一个他们兄弟俩都喜欢的姑娘,向他坦白了自己的爱情,使他们兄弟俩改变了原本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具有诗人气质的罗伯特决定与露斯留守农庄。而他哥哥——天生勤劳本份的庄稼人安朱却因失恋的打击出海远航。几年后,罗伯特的农庄陷于瘫痪,夫妻感情破裂,罗伯特贫病交加而死。而安朱用航海赚来的钱做粮食投机买卖也血本无归。其中主人公的命运被生活背后神秘的命运所控制。渴望自由与梦想的弟弟身不由己的选择了闭塞的农庄;热爱土地的哥哥却远走他乡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海上生活。罗伯特兄弟俩的悲剧有着明显的古希腊悲剧色彩。他们都试图去努力、去抗争,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寻求自己的梦想。但是在神秘无情的命运面前,他们是无知的、无助的,都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

奥尼尔对古希腊悲剧的命运主题既有借鉴也有创新。他的创新之处就在于他引入了现代精神分析理论,用现代心理命运观取代了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特别是在他的后期剧作中,决定人物命运的不再是超自然的神祗,更多的是人的潜意识里的心理动机。对人物心理世界的探析,使他的剧作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这在《悲悼》中也有着鲜明的体现。《悲悼》是奥尼尔的一部现代心理悲剧。剧中仇恨与死亡就像家族诅咒一样缠绕着孟南家族,使他们相继走向死亡。促使孟南家族走向死亡的心理动因就是俄狄浦斯情结。剧中克里斯丁与清教徒丈夫埃兹拉·孟南过着冰冷枯燥的婚姻生活。他们的女儿莱维尼亚与儿子奥林姐弟俩分别爱恋着自己的异性父母而仇恨同性父母。后来,克里斯丁与她的情人密谋毒死了孟南。事发后,莱维尼亚发誓要为父报仇,而奥林却对父亲的死一点也不难过,他所仇恨的是母亲的情人卜兰特,因为他夺去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位置。莱维尼亚利用奥林对卜兰特的仇恨诱使他杀死了卜兰特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克里斯丁。父母死后,具有恋母情结的奥林又把恋爱的对象转向了姐姐莱维尼亚。奥林求爱被拒后自杀身亡。恋父情结也使莱维尼亚无法拥有正常的爱情。最后,她选择自闭于孟宅,终生与孟南家的鬼魂为伴。这里使孟南家族相继走向死亡的不再是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或者宿命,而是蕴藏在人物内心世界的神秘的俄狄浦斯情结。心理领域的探析,不仅使奥尼尔更深刻地揭露了现代人悲剧的根源,而且使他的剧作呈现出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

奥尼尔运用许多艺术形式来表现其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其中最为明显的是鬼魂的运用。在古希腊或者中世纪的戏剧作品中,鬼魂预言的运用非常普遍。它迎合了当时观众的宗教信仰本能与朴素的世界观和审美心理,为作品营造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气氛。而当人类社会进入了科学与理性时代,鬼魂巫术等艺术表现形式就逐渐为人们所淡漠了。他们有足够的知识与理性“看穿”这种粗糙的艺术表现形式。而且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人际关系呈碎片化趋势,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中世纪的那种宗教文化氛围与宗教信仰心理。人们已经知道了上帝只不过是一种诗意的存在,所谓的鬼魂不过是一种人类虚幻的主观建构。物质化世俗化的人们更关心的是眼前的物质利益,远古的鬼魂巫术自然也就打动不了他们的心灵了。奥尼尔对对鬼魂的运用是创造性的。他剧中的鬼魂不是有形体的、读者/观众可以看到或者听到的,而是读者/观众能够感觉到或者理解的。他剧中的人物常常被鬼魂所蛊,甚至近似于鬼魂附体。虽然观众没有看见有形的鬼魂登场,但是他们始终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背后神秘的鬼魂的力量在影响着剧中人物,左右着剧情的发展。在奥尼尔的许多剧作中我们都可以发现鬼魂的表现手法。如在《榆树下的欲望》中,当伊本在已故母亲的房间里接受了爱碧的乱伦之爱时:

伊本:(对着空洞洞的房间)妈!妈!你要什么?你要跟我说什么?

爱碧:她要你喜欢我。她知道我爱你,我会待你好的。你感觉不到吗?她要你喜欢我,伊本!

伊本:是的,我感觉得到……

在这里,读者/观众没有看见鬼魂登场,但是通过伊本与妈妈的对话,读者/观众可以理解到鬼魂的存在,感觉到主人公被鬼魂所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主人公的心理,左右着剧情的发展。这种“不在场的”的鬼魂可以留给读者/观众更丰富的想象空间。读者/观众既可以把它理解为鬼魂,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心理学上的恋母情结。又如在《悲悼》中,当奥林质问姐姐莱维尼亚是否与土著人阿瓦尼有暧昧关系时:

莱维尼亚:有别的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你的财产,我有恋爱的权利!

奥林(他的反应和他爸爸一样──他的脸变青了──粗声怒叫着,捏着她的脖子)你──你这个婊子!我要杀死你!(于是突然又软了,并且变得软弱可怜。)不!你是在说谎,是不是?上帝呀,告诉我,你是在说谎,维妮!

莱维尼亚(奇怪地战栗着)是的──是说谎──你怎么能够相信我── 奥林,我气不过才向你说这番话的,不是出于我的本心──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象个魔鬼似的![5]P528

这里奥尼尔没有在舞台上用到有形体的鬼魂,而是通过主人公的动作、语言、神态的不一致性来达到鬼魂附体的感觉效应。这里两人言行前后形成强烈的反差,给观众造成了鬼魂附体的感觉。形象地表明了孟南家族的复杂的畸形的家庭关系与代代相传的家族仇恨。这暗示了孟南家族的清教主义罪恶代代相传,活着的人生活在死去的人的阴影下,死去的人继续在禁锢着活着的人的灵魂。奥尼尔通过创造性地运用鬼魂这一古老的艺术表现形式,打破了戏剧艺术的时空有限性,把人物隐秘复杂的心理世界形象地呈现在舞台上。

神秘主义往往是人的一种主观体验与感悟,因此奥尼尔常借助于剧中人物的直觉与预感来表现其神秘主义。在《榆树下的欲望》第二幕第三场,当伊本和继母爱碧走进伊本母亲生前的房间里时,奥尼尔是这样表现鬼魂的在场的。

爱碧:(停顿──不安而有礼貌的)你坐吗?

伊本:(迟钝地)好(机械的将帽子放在门边地上,僵直地挨着她在沙发边坐下。停顿。两人都僵直的望着,眼睛充满恐惧的注视前方)。

爱碧:我刚进来时,在暗中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

伊本:(简短地)是我妈。

爱碧:我现在还能感觉的到──是有一样东西。

伊本:这是妈。

爱碧:起初我很害怕,我想喊,想逃出去。现在──你来了,他好像温柔一点,好像对我和气一点了,(对着空无所有的客厅说)谢谢你。[5]P150

爱碧和伊本虽然没有看见母亲的鬼魂,但是他俩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这里,奥尼尔借助于主人公的直觉向观众/读者表现了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伊本的母亲被他父亲劳累致死之后,这种神秘的母性复仇力量似乎一直徘徊在这个田庄。无论是农舍两侧的大榆树还是他母亲生前居住的房间,都隐隐地显示着它的存在。这里奥尼尔始终没有让读者/观众看到有形的鬼魂的出现,而是通过主人公的直觉与心灵感应来表现这种神秘力量。其实,这种神秘的母性力量在田庄的存与其说是物理的,不如说是心理的,它隐藏在伊本敏感的、充满仇恨的心理世界。伊本具有恋母情结,深爱他的母亲,憎恨父亲的贪婪无情。一心想要夺回属于他母亲的田庄。神秘的母性复仇力量就存在于伊本的直觉与感应中,而伊本自身就是这种复仇力量的载体,是母亲复仇意愿的执行者。这种通过主人公的直觉感应来表现鬼魂的手法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拓展了读者/观众的想象空间,使该剧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

在《悲悼》中,剧中人物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有一种直觉和预感。当战争结束孟南回到家里时,他不断地和妻子谈起了死亡的话题。他还谈到要和妻子去某一个海岛旅游以开始新的夫妻生活。孟南反常的表现和平时刻板冷漠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让人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好像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要死亡。而实际上,死神也真的正向他走来。早已不堪忍受他的妻子克里斯丁已经备好了毒药。克里斯丁毒死孟南后与情人卜兰特幽会,临别时她说:“……我的爱!我得走了!我一定得走了!(她挣脱他的怀抱,但又立即投身到他的怀抱之中,恐怖地)哦!我觉得很怪——又很悲哀——好像我再也不会看见你似的!(她歇斯底里的开始啜泣)。”[5]P489这里克里斯丁仿佛对情人卜兰特的死早有预感一样,临别之时依依不舍。而实际上,复仇者奥林与莱维尼亚此时正持枪站在甲板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克里斯丁一走,他就开枪杀死卜兰特。这里,主人公的言行似乎表明他已经预感到死亡的到来。这种人物的直觉和预感使剧作充满了神秘注主义色彩。读者/观众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的命运,操纵着人的生死。

奥尼尔经常把直觉和预感与象征手法结合使用。象征手法可以为直觉和预感塑造特定的氛围,引领读者/观众的想象。如在《榆树下的欲望》中的舞台指示这样写道:“……农舍的两侧各有一棵硕大无朋的榆树。那弯曲伸展的树枝覆盖着屋顶,既像在护卫它,又像在压抑它.这两棵树的外表,使人感到一种不祥的、充满妒意和企图征服一切的母性心理……它们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屋子,将它压得透不过气来,就像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将她们松垂的乳房、双手和头发耷拉在屋顶上……”[5]P110这种景物的描写无疑是一种象征,榆树象征着企图征服一切的神秘母性力量。贪婪生长的榆树与被笼罩其中的石墙房屋象征着神秘的母性力量与清教主义力量的较量。

奥尼尔认为导致人类悲剧命运的神秘力量不是古希腊悲剧家所认为的超自然的神力,而是源自人隐秘的心理世界的心理欲望,包括物欲与情欲。当人的欲望与社会环境相一致时,欲望是一种建设性的力量。当人的欲望与社会环境相背离,它就会成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在异化的社会的作用下,这种欲望会导致各种各样的畸形或者变态心理,它们以可怕的冲动和不可知的本能等“神秘的力量”的形式表现出来,从而支配着人的行为,左右着人的命运。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切合了奥尼尔对于人的心理世界的探索需要,使他得以更深刻地剖析悲剧主人公的心理动机和表现源自人物心理的“神秘主义力量”。作为一个戏剧大家,奥尼尔能兼容并蓄、融会古今,把古希腊悲剧艺术中的神秘主义元素与现代心理学理论创造性地结合来表现现代社会生活,使其剧作既有古希腊悲剧的震撼力又有对复杂的现代社会的解释力,生动地表现了物质主义泛滥与精神危机下现代西方社会人的生存状态,体现了奥尼尔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

[1]Halfmann,Ulrich.col1.and ed.Eugene O’Neil1:Comments on the Drama and the Theater:A Source Book[M].Tubingen:Gunter Narr Verlag Tubingen,1987.

[2]廖可兑.尤金·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3]格里芬.尤金·奥尼尔评论集[C].纽约:多佛出版社,1976.

[4]盖尔伯夫妇.尤金·奥尼尔[M].纽约:多佛出版社,1960.

[5][美]尤金·奥尼尔.奥尼尔剧作选[C].欧阳基,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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