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时的死去”——略论大卫·米切尔《云图》的后人类思想

2013-04-07 23:05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克隆人云图人类

杨 倩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云图》(Cloud Atlas,2004)是当代英国小说家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的第三部小说,勾画了一幅关于人类文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图谱。该小说“将科幻小说、惊悚小说和古典文学中的艺术感完美糅合起来,并辅以音乐般的韵味与生机勃勃的语言”(《卫报》),成功入围布克奖决选书目。小说由六个彼此独立而又环环相扣的故事组成,分别发生于1850 年前后的太平洋、1931 年的比利时、1975年的美国、21 世纪初的英国、反乌托邦时代的内索国和后末日时期的夏威夷。作者先依次讲述每个故事的前半部分,然后按相反顺序叙述后半部分,叙事顺序呈现1—2—3—4—5—6—5—4—3—2—1 的奇特结构。其中,第五和第七章节组成了第五个故事“星美-451 的记录仪”,反映了克隆人作为后人类与人类共存于世并相互转化的关系。

故事发生的内索国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公司国,统一部在宣扬废奴主义的同时奴役着克隆人群体。在这个未来世界中,“主体”掌控所有事情,一切都被严密监控与设计。星美-451 是一个基因改造、人工培植的克隆人,“拥有聪明的头脑,却有个基因专门为服务设计的躯体”[1]P217。她最初是宋记餐厅的服务员,每天必须在工作十九个小时后服用速扑,以消除记忆并扼杀潜在的好奇心。对餐厅体制产生怀疑并试图逃跑的幼娜-939 被警察击毙后,星美-451 成了新的试验品,拥有了高于其他克隆人的智慧与知识,却更体会到“主体”的压制和迫害。她在联盟会的协助下展开了逃亡,顺利地发现金色方舟的真实面目,最后却发觉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离开统一部的既定剧本,目的只是为了制造轰动的审判秀,让克隆人彻底失去信任。

随着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受到电脑、机器人、基因克隆的影响,逐渐成为身体技术化、数据符码化的后人类。哈拉维(Dona Haraway)定义后人类为“赛博格”,即“自动化控制机体,机器和有机体的杂糅体,现实和虚构的混合体”[2]P150。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因为医学移植的开发、机械工具的使用和商业产品的消耗已经成为赛博格。本文试结合海勒斯(H. Katherine Hayles)提出的信息的去身化、赛博格的具象化以及人类的后人类化,探讨“星美-451 的记录仪”中人类与克隆人在后人类主义的语境下相互观照的状态,进而说明作者通过对超前科技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促使人类进行自我反思。

一 人类的去身化

以克隆人为代表的后人类的出现源于有机体与科学技术的耦合,标志着人类的身体正在被信息和技术去身化(disembodiment)。人类逐渐成为信息的集合体,抽离了自我的身体本身,而意识和身份甚至能像电脑数据一样被下载保存。现代技术可以帮助人类治愈疾病,永葆青春,延长寿命,却使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不复存在。

位于地下十二层的宋记餐厅经由电梯通向外面的世界,而公司对克隆人服务员的基本防范措施是:没有灵魂珠,电梯就不会运行,所以,幼娜-939 逃跑时只能挟持人类以启动电梯。联盟会成员任海柱带着星美-451 逃亡时,首先想到的也是取下自己的灵魂珠以暂时逃脱统一部的追捕,他用弹簧刀切掉了左手食指尖,挖出金属球并扔出车窗。然而,没有了灵魂珠,就无法离开城市,他们只好接受了再次植入,分别成了表玉均、柳允儿,可以用灵魂珠从任意一台索尼下载新身份的假档案,详细的个人资料清晰可见。星美-451 通过技术了解了自己的化名,“基因组学专业的学生,于马年2月30 日出生在罗州,父亲是宋记的一个助理,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兄弟姐妹……资料有几十几百页”[1]P309。此时,灵魂珠就是身份的信息化证明和建构主体的钥匙,肉体本身已经失去了区别效力。这种装置在人类手指上的小东西虽然很不起眼,却可以赋予持有人所有的消费权,甚至能让其他人遭受奴役。

“星美-451 的记录仪”中的人类还受益于身体修复术。例如,李监工的太太把丈夫的大部分工资都花在了整容上,本已年过七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整容师奥维德夫人肤色很白,驻颜药把她生硬的美貌定格在很久以前的二十多岁。技术可以改变身体的本来面貌:眼睛可以染色,酒窝可以制作,颧骨也可以柔和。整容本就是将人的身体看作零散的机器零件,可以任意变更和替代老化、弱化的身体部位。

当身份被信息符码操控、肉体被植入金属甚至随意更换器官时,“自我”便取决于特定的信息范式,而非生物根源。这样一来,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二元对立结构即被消解,信息和技术的去身化导致了人类的后人类化,作为纯正主体的人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杂糅体。

二 后人类的具身化

克隆人无疑是一种后人类设想。星美-451 是受奴役的克隆人群体的代言人,米切尔赋予了她作为后人类言说自己故事和生存并在他者化的世界中留下印记的权力。克隆技术为克隆人提供了肉身,但肉身只是成为人类的基础。身体认知和社会环境都是建构自我主体性以及自我意识的重要条件,因此,星美-451 对意识、智力、知识的追求就是其具身化(embodiment)的过程。

命名是人类建构克隆人社会身份的第一步。小说中的人类为克隆人取了一些常见的名字,但是来自同一细胞株的克隆人都叫同样的名字,只用编号进行区分。姓名关系到自我的主体性,而这些克隆人却都没有姓氏,将人物的名字用阿拉伯数字进行编码点明了他们无根的身份。

在宋记餐厅,星美-451 在幼娜-939 的引导下有了意识,语言能力开始进化,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也变得敏锐,而幼娜-939 的种种质疑甚至从根本上动摇了她对宋老爹的爱以及对公司国的忠诚。作为实验标本进入泰莫山大学后,星美-451 自学了上层公司政权的学校教育,如饥似渴地阅读经典,智力、知识、认知能力飞速增长,也渐渐认识到泰莫山只是一群争斗不休的部落和利益团体。

在寺庙里,因为驻军用聚居者进行演练,星美-451 看到所谓上等人对次等人生命的轻贱。聚居地以社区为单位,可以相互扶持,而内索国只有相互猜疑的等级体系和永不满足的欲望,以及允许克隆人随意、不受惩罚地被杀害的制度。随后,星美-451 跟随任海柱来到一直被认为用来运送服务期满12 年的克隆人服务员去仙境乐园的金色方舟,却发现了屠宰场的生产线和公司制的经济学。克隆人被杀死,“工人们挥舞着剪刀、锯刀以及各种切割、剥皮、绞碎的工具。工人们被血浸透了,从头到脚……他们剪断项圈、剥掉衣服、刮毛、剥皮、割掉手脚、切肉、挖掉内脏……”[1]P324-25,还戏言这是一个“游乐场”。屠杀克隆人属于循环利用,可以生产速扑,可以为培育箱提供数量巨大的液态生物物质,剩下的“再生蛋白质”还可以用于生产宋记的食品,给内索国各地的消费者食用。

作为奴役克隆人的最直接受益者,人类的自私和残暴令人不寒而栗。至此,星美-451 建构自我、认识世界的具身化过程已然结束。她花费三个星期完成的“宣言”犹如灯塔,为升级的克隆人明确了理想,抑制了愤怒,引导了精力。

三 人类与后人类的角色对换

在“星美-451 的记录仪”中,人类是拥有技术的主人,可以人为延长自身的寿命;克隆人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奴隶,只有人类为他们设定的12 年的存活时间,而在这12 年中,他们必须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到宋记的服务和致富当中。克隆人生命的短暂性与人类生命的无限性使他们实现了角色对换,以星美-451 为代表的克隆人奴隶本是被剥削群体,却比主体更具人性。

关于黑格尔提出的“主奴关系”,法国哲学家科耶夫(Alexander Kojéve)认为,主人与奴隶的区别在于对死亡的态度。奴隶赖于有机体的生命而存在,宁愿作为奴隶活着,也不愿放弃生命得到自由。相反,主人却能够有意识地接受死亡,并因此得到奴隶的服从和认可。[3]P57-8当奴隶可以抽离主人而存在,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的时候,主奴关系就会变得很不确定,甚至戏剧性地倒置。

星美-451 知道,一旦完成“宣言”,下一步必然是被捕。从宋记餐厅开始的所有事情都是按照统一部的剧本进行的,尽管有的演员没有察觉真相。联盟会确实存在,但它存在的目的并不是煽动革命,而是要吸引那些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让他们待在统一部的视线范围内。“任何一个等级社会为了维护社会团结,都需要一个敌人”[1]P329,而联盟会正是扮演了这个敌人的角色。为了制造审判秀,为了让克隆人彻底失去信任,为了把克隆人阶层精确地消灭,统一部不惜大费周章,甚至在抓捕时策划了壮观的包围:用了狙击手、喇叭筒,还爆破了一堵墙。星美-451 已经洞悉这一切,却还是愿意与背叛者合作,因为她认为,“看一个游戏不仅要看一局的输赢”[1]P329,“如果输能够学到对手交给他的东西,是的,长期而言,输家就成了赢家”[1]P219。星美-451 从人类那里学到了逻辑和伦理,“宣言”传遍了内索国,想法被复制了十亿倍。从这个角度来看,星美-451 无疑是赢家。

当生命只剩下两个小时,星美-451 主张她最后的请求:看完那部曾经开始观看的电影。这种对死亡的无惧摆脱了与人类之间的主奴关系,更体现了后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追寻,正如犹太心理学家弗兰克(Viktor E. Frankl)所说:

一个人若能接受命运机器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则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照样有充分的机会去加深他生命的意义,使生命保有坚忍、尊贵,与无私的特质。否则,在力图自保的残酷斗争中,他很可能因为忘却自己的人性尊严,以致变得与禽兽无异。[4]P57

弗兰克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即使身处最恶劣的环境,仍能保持人的优秀品质和人性尊严。星美-451 对死亡的坦然和对使命的履行说明了克隆人对生命意义的深刻理解和不懈追求,与人类对比鲜明,让人类看见自己的丑陋罪恶。如果说大部分克隆人遭遇的是被欺骗的、愚昧无知的死亡,那么星美-451 在明白所有真相之后,依然选择按照统一部的剧本,演出一场别开生面的游戏,表面上输给了统一部的阴谋,实际上却成就了“公司制反抗史里的一个段落”,赢得了思想的传播,使革命的观念深入人心,也许这就是尼采极度推崇的“恰逢其时的死去”[5]P79。

“克隆人是举在纯种人面前的镜子,照出他们的良心;他们厌恶看到的形象,所以他们责怪你举起了镜子”。[1]P216相比之下,小说中的人类用身体技术维持青春和生命,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消解了他们的主体地位,主奴关系随之解除。人类与以克隆人为代表的后人类互为镜像,相互观照。

由于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的介入,身体被逐渐技术化、符码化,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已不复存在。在被去身化的人类成为后人类的同时,克隆人亦在藉由自身的不懈努力和人类创造的外部环境具身化为人类,并最终通过对死亡的坦然接受摆脱肉身的束缚,颠覆与人类之间的主奴关系,使各自扮演的身份角色发生对换。

时至今日,人类奴役克隆人的情境终究尚未到来,大卫·米切尔借助想象的后人类以犀利的笔触展示了一个克隆人被人类利用、否定、奴役甚至屠杀的恐怖世界。人类和后人类被是与非、善与恶、生与死的对照并置于读者眼前,体现了作者对人类文明的终极关怀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后人类时代的思考。小说深刻地批判了超前的科技造成的恶果和人类中心主义,也成功地唤起读者对自身行为的反思,进而避免危机的出现和文明的失落,或许,正如星美-451 所说,人类只要合作,没有什么危机不能克服。

[1]米切尔·大卫.云图[M].杨春雷,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2]Haraway, Dona. A Cyborg Manifesto: Science, Technology,and Socialist-Feminism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M].New York:Routledge,1991.

[3]科耶夫.黑格尔导读[M].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4]弗兰克.生命的意义[M].赵可式,沈锦惠,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

[5]尼采.查拉图斯特如是说[M].杨恒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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