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妮的文学翻译思想探析

2013-04-09 07:05覃江华刘军平
关键词:杜氏译者译文

覃江华,刘军平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汉学家是中国文学英译的最重要群体。但是一直以来,汉学家们研究古代文学的居多,关注现当代文学的较少;从事文学批评的较多,投身文学翻译的较少。在那些拥有丰富翻译经验的汉学家当中,重视理论总结的又可谓凤毛麟角。在翻译研究界,全球话语长期被“欧洲中心主义”(Eurocentrism)笼罩,中国话语或有关中文翻译的学术话语严重缺失。进入新世纪,这种尴尬状况有所改观,一些翻译家不仅重视汉英文学翻译实践,而且开始“形而上”的理论思考。其中,卓有成绩的当属澳大利亚著名汉学家、英国爱丁堡大学荣休教授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她的汉英文学翻译思想颇值得学界关注。

1980年,杜博妮进入中国外文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并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和研究资料。20世纪90年代,身为爱丁堡大学首任汉学教授的杜氏开始了其翻译理论思考。其中,《当代中国文学翻译的问题和可能性》一文堪称其翻译思想的发轫之作。此时,杜氏仍抱有理论无用论的成见,认为文学翻译与创意写作一样,起而行高于坐而论[1]67。2005年底,她在荣休后转入香港中文大学工作,在讲授文学翻译的同时开始了更为深入的理论探索,其成果便是《文学翻译的快乐原则》、《授权行为与授权翻译》等。在此基础上完成的《当代中国翻译地带》一书标志着其理论建构的大体完成,她也因此实现了知行合一、道器不离的华丽转身。

杜博妮明确反对充斥翻译学界的西方话语和宏大叙事,提倡“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c)的翻译理论研究,重视中国当代翻译史的特殊性和翻译过程中的个人因素。她在汉英文学翻译的模式、主体、受众和原则等方面都有十分精辟的总结和阐述。

一、杜博妮论中国文学翻译的模式

杜氏认为翻译的模式有多种,她将其总结为“威权命令”(authoritarian command)和“礼物交换”(gift exchange)两种模式。所谓威权命令模式,是以前苏联外语出版社和中国外文出版社为代表,由政府主导的对外信息传播和国家形象塑造机制。其运作受到国家政体的限制,译员多为本国人或归国侨胞,聘用外国专家参与修改润色和翻译出版。中文编辑与英语译者等翻译活动参与者之间缺乏横向沟通。这种翻译模式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强烈影响,政治正确优先于文学价值,译文准确性优先于读者接受效果。其选材范围有所局限,译文质量趋于平庸。在特定历史时期,外文社的出版物是西方了解中国文学动态的唯一途径,其最成功的产品当属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主持的“熊猫丛书”[2]42。

礼物交换模式是个人翻译的一种。杜氏将这一模式下的外国译者(多为女性)称之为“译者”(translator),而将怀抱各种动机,主动寻求翻译和发表渠道的中国作家或诗人(多为男性)名之曰“作译者”或“寻译者”(translatee)。作译者将自己的诗歌作为礼物送给译者,而译者则用自己的翻译来报答所受的礼物,期间无需支付任何翻译费用或版税[2]97。这种翻译模式是“交互报偿”(reciprocity)的最重要形式。所谓“交互报偿”,简而言之就是“报”,有相互性、对等性、回报和互惠等含义。杜氏用礼物交换来解释自己在外文社的正式工作完成之后,私下里进行的地下文学翻译活动。与官方的正式翻译不同,这种非正式翻译立在作者和译者的个人关系之上,不受任何学术、商业或国家机构的监管。这一模式曾帮助北岛、芒克、顾城、多多等成功迈出国门,向世界传递出不同的中国声音。

杜氏认为,上述两种模式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翻译地带十分常见,且各有其功过成败。她反对套用后殖民理论来解释中国特有的翻译现象,认为“殖民或后殖民理论忽视了外国译者与本国作译者彼此熟识、作译者主动寻求翻译的情况。更无法提供一个合理的框架来描写这种翻译活动的运作方式,也无法解释这种交换关系中的个体差异与个体感知”[2]127。杜氏指出,在礼物交换模式下,虽然报偿关系的建立和维持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其时长和收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双方对彼此利益的关切和照顾程度,但相较而言,译者拥有更大的自主权,更能享受翻译的乐趣,也更易产生符合译入语读者需求的译作。威权命令模式带有强烈的官方意识形态色彩,译者在庞大翻译机构中的地位和主体能动作用(agency)被严重低估和压制。所产生的译作仍被视为源文化的所有物,忽视受众的接受习惯与阅读乐趣,也因此为西方读者和市场所忽视。

杜氏的上述思想无疑颇有见地,值得我们重视和反思。然而,其部分提法还有待商榷或改进。首先,翻译不仅涉及作者和译者两方,还包括委托人、出版商、评论家、大众读者、教师和学生等社会参与者。礼物交换在解释杜氏独特的翻译经历方面比较有效,但是能否被用于描述更加复杂多样的社会化翻译现象呢?另外,既然交互报偿是一种普遍行为规范和隐性正义机制,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它在翻译活动中无处不在?在斯坦纳(George Steiner)看来,翻译即阐释。自阐释活动的第一步(即“信任”)开始,我们就失去平衡。在对原文进行包围与入侵,并满载着劫掠而来的战利品的时候,这种失衡再次加剧。因此,翻译(阐释)行为必须要有所补偿才能恢复平衡。“为恢复平衡而实行的交互报偿,是翻译工作和翻译道德的核心所在”[3]316。交互报偿既是对语言形式与内容的补偿,亦可增强原文本的力量与影响。翻译不仅能够“侵入”和“吸收”,还能赋予原作以声望与力量。

其次,先秦哲学在交互报偿和礼物交换方面有着丰富的理论资源。如《礼记》中说:“礼也者,报也”(《礼记·乐记》),“报者,天下之利也”(《礼记·表记》),“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礼记·曲礼上》)。但是,声称要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翻译话语的杜氏,依然拘泥于西方学术话语来探讨中国特色的翻译活动,其远大抱负与最终结果之间难免出现鸿沟。此外,在用中国中心主义和个体视角来反对欧洲中心主义和宏大叙事的时候,也会造成简单、粗暴的两相对立。而且,对威权命令和礼物交换的二元划分,在解释某些特殊的翻译行为的同时,又忽略了另外一些普遍存在的翻译现象。例如,外文社的译作也常常被官方机构当做“礼物”送给外国朋友。杜氏并未就此提供一种合理的解释。

第三,杜氏反对韦努蒂等人的普世性理论模式,反对用后殖民理论来分析中国的翻译现象。然而,韦氏理论的积极意义也是不容否认的。韦努蒂认为,翻译在再现异域文本与文化的同时,也在模塑着本土的主体文化身份。翻译能维护本土的价值体系,也可以对其进行改造。精心选择的翻译文本与翻译策略,可以改变或维护本土文化的文学规范、观念范式、研究方法、实际操作和商业惯例等[4]67~86。杜博妮对外文出版社的评价,忽视了其反抗西方文化霸权和种族中心主义的历史功绩,虽不乏真知灼见,但也难免失之偏颇。至于后殖民主义理论的适用性,罗德恪(Douglas Robinson)曾给出很好的答案。他认为,后殖民研究包括:(1)对独立之后的前欧洲殖民地的研究,大体涵盖20世纪下半叶;(2)对从被殖民之日开始算起的前欧洲殖民地的研究,即始自16世纪;(3)对所有文化、社会、国家和民族与其他文化的权力关系研究,即涵盖全部人类历史。对不同的研究者而言,这三种划分各有价值。第三个范畴的后殖民翻译研究同样重要[5]13~16。如此看来,后殖民理论并非完全不适用中国翻译研究。

二、杜博妮论中国文学翻译的主体

翻译活动涉及众多主体的积极参与,其中最为重要的无疑是译者。要成功完成翻译任务,汉学家译者需要发挥其主体能动性。首先,翻译文本选择至关重要。在威权命令模式下,译者没有多少选择待译文本和翻译方式的自由。翻译任务是由上级派发,作者、编辑和译者各自为政,只对上级负责。但是,在其他翻译模式下,译者则享有更大的自主权。杜氏认为,“纯粹从可行性考虑,译者应选择对自己特别有吸引力,且能与其作者建立良好沟通的作品翻译”[2]59。总结起来,她的文本选择有如下特点:一是与汉学研究密切关联,例如,为了研究何其芳特定时期的诗学思想和写作风格,她对何诗的翻译仅限于1931至1942年间的作品;二是关注文坛新动向,20世纪80年代,杜博妮是最早译介“地下文学”和“朦胧诗”的西方译者之一,由其翻译的《波动》(1985)、《八月梦游人》(1988)等北岛诗集,本身就是伟大的成就。

其次,译者是翻译操作的主体。在杜氏看来文学翻译家身兼三种角色:原文的消费者、译文的生产者以及生产者和消费者双方利益的代表。过去,译者人微言轻,工作局限于语言和风格的再现,难以发挥其创造性和想象力。如今,译者的地位有所提高,外部气候也更加开放和自由,他们有机会改变世界。要做到这一点,译者需发挥其能动性。虽然原作水平参差不齐,但是好的译者应该具有高尚的职业精神。如果原文不错,译文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原文拙劣,译文也至少要有一定的可读性[6]25。杜氏指出,汉学家译者由于长时间从事案头写作,没有机会融入市井街头,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街头语言的鲜活性,很难写出正宗的口头语,翻译更是如此”[1]53。对他们而言,日常使用的语言都相对正式,所以会不自觉地假想一个类似的目标受众,将正式的汉语翻译成正式的英文,但却往往疏于审查这个过程本身。应该说,杜氏这种对翻译活动的自觉反思非常难得。

事实上,杜氏提倡一种更为积极的译者主体性。如前所述,在为官方机构进行正式翻译的同时,杜氏还曾从事卓有成效的非正式翻译,将很多文革后产生的新文学译介到西方。期间,她曾打破诸多有形和无形的枷锁与中国文人进行互动。例如,在翻译北岛的朦胧诗时,她常常私下与诗人讨论交流。她还对电影台词译者话语权严重缺失的状况提出激烈批评,并设法予以扭转。杜氏呼吁说:译者在翻译决策过程中应拥有更大的权威性(authority)。文学译者经常被比作演员或音乐家,但最合适的比喻应该是导演。导演是在原作的基础上进行改编,译者可以与导演一样,整合阐释和创造两种功能,在自己专业技能和经验的基础上,向翻译文本中注入丰富性和深度[6]26。

最后,译者是翻译批评的主体。译文的评估和反馈是翻译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翻译批评可以让译者“更加重视翻译中的挑战和责任,使其成为更优秀的翻译文学生产者和读者”[7]44。杜博妮认为译评最好由翻译家承担。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人“漫无边际地指责他人的错误并无多少教益。抽象的翻译理论会给文学翻译带来破坏性后果”[1]67。杜氏这一提法无疑是很有见地的,由翻译家担纲翻译批评有助于提高翻译质量,但是其考虑也有不周全之处。汉学家翻译家的圈子本来就不大,如果只有翻译家才有资格对译文进行评判,他们难免会顾忌对方面子而有所保留,从而失去批评家应有的公允。另外,译作一旦产生就参与到社会博弈之中,专业评论家、大众读者、出版人、教师和学生等都有权而且应当发表自己的意见,精通两种语言的学者在这方面更应有所作为。

三、杜博妮论中国文学翻译的受众

读者是一种不可忽视的重要资源,译者必须为原作者寻找读者。杜博妮认为,中国文学英译的读者有三类:(1)有志于了解中国文化的“忠诚读者”(committed reader);(2)英汉语文学和翻译研究专业人士,即“兴趣读者”(interested reader);(3)对文学价值之普世性有期待的“公允读者”(disinterested reader)。前两种读者又可统称为“受制读者”(captive reader),他们喜欢异化翻译。但是,中国文学若要扩大其国际影响力,就必须重视和信任数量庞大的公允读者,他们的需求最应受重视却一直遭忽视[6]23。公允读者以追求快乐为原则,对异域文化充满好奇;他们在乎译文的可读性和文体风格,但是不关心其内容;他们不会比较译文与原文,但是会将其与用英语写成或译自其他外语的作品进行比较;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文学读者,习惯于理解字里行间的含义和应对陌生化情景。他们善于冒险,富有好奇心而且知识丰富。对他们而言,译文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很重要。这就启示我们:面向大众的“普及翻译”(Popular Translation)与针对小众的“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相比,其受众特点大不相同,所以需要采用不同的翻译策略。为此,杜博妮提出了文学翻译的快乐原则。

杜博妮认为,文学翻译的首要目标在于给读者带来阅读的乐趣。她虽然是位学者型翻译家,但她不仅重视原作的修辞性,而且特别关注译文的语法性,尤其是大众读者的阅读快感。杜氏指出,译者应该重视不同读者和受众的需求和快乐[1]67。读者的快乐与生产者的长期利益息息相关,但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文学译者面临诸多棘手问题。“原文读者所能体会到的美学、怀旧和思考所带来的乐趣、情感的宣泄、好奇心的激发与满足以及对自身观念的挑战或确认所带来的快感,对于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译文读者来说,并非全能体会”[6]22。但危机是危险也是机遇。译者可以将其他形式的感染力传递给译文读者。在自己的翻译实践中,杜氏尤为强调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要选择性使用副文本(para-text),这包括前言、后记、脚注、尾注等。杜氏指出,针对大众读者的文学翻译,最好避免带上各种数字或其他标记的脚注和尾注,它们太容易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如果需要创造阅读语境,使用前言、导读或术语表等更加有效[1]48。

其次,工具箱(toolbox)与玩具盒(toy box)要兼备。工具箱用来处理随时出现的小毛病,玩具盒用来带给读者点滴的乐趣。杜氏认为,当下很多翻译教材往往忽视“小工具”的运用,如语序和标点等。其实引号、斜体、加粗和下划线以及空格等在翻译中用处很大。此外,文学译者还需要拥有一个玩具盒,里面装满了诸如韵脚、隐喻、典故和插图等经久耐用的“小玩具”[6]24。例如,翻译最难处理的物体名词时,如果配上一副插图,就会大大方便读者的理解,增加其阅读快感。

最后,要追求译文与原文等效。在翻译文化专有项或双关语的时候,杜氏提出效果相等的原则。当然,很多中国现当代作家和诗人由于受西方语言和文化影响,作品中的句法或意象多为人类所共享,所以较易实现译文与原文的等效[1]45~46。

四、结语

杜博妮认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和文学翻译这三个概念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强调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力时,翻译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8]。杜氏的中国当代文学翻译与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了西方汉学研究的潮流,对于重塑中国在英语世界的文化身份和文学形象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她在汉英文学翻译的模式、译者的地位和能动性、读者的需求和快乐等方面的理论思考,对于我们当前的文学和文化国际推广具有重要启示,值得学界和相关部门的重视。当然,其翻译思想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例如,过于强调市场因素和读者接受,难免陷入一味迁就读者的陷阱,进而造成对原文本和原作者的不公,也会助长英语读者的种族中心主义和文化自恋情结。另外,对西方理论模式的盲目套用或批判,对中国传统思想宝库中的相关资源置之不理,其目标和结果之间难免会出现偏差。翻译研究虽然难免带有某些立场和态度,但也需要尽量摆脱范畴式或二元对立式思维,超越任何一种“中心主义”。只要是有利于描述和解释人类翻译活动的,都应该为我所用。

[1] McDougall,B.Problems and Possibilities in Translat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J].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1991,(25).

[2] McDougall,B.Translation Zones in Modern China:Authoritarian Command versus Gift Exchange[M].New York:Cambria Press,2011.

[3] Steiner,G.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4] Venuti,L.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Toward an Ethics of Difference[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8.

[5] Robinson,D.Translation and Empire: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M].Manchester:St.Jerome,1997.

[6] McDougall,B.Literary Translation:The Pleasure Principle[J].中国翻译,2007,(5).

[7] Goldblatt,H.Why I Hate Arthur Waley?Translating Chinese in a Post-Victorian Era[J].Translation Quarterly,1999,(13&14).

[8] 李舫.有一个故事,值得静静叙说——如何增强当代汉语写作的国际传播力和影响力[N].人民日报,2010-11-19(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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