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四合院

2013-04-29 01:51王宝国
章回小说 2013年9期
关键词:家庄四合院孩子

王宝国

出了金鑫公司,火匣满脑子都是王小红的影子。一会儿是火样的石榴红,一会儿又是水葱般的青绿。两种颜色环绕盘旋,搅得他晕头转向。他又记起了刚才李杆说的话:找不回王小红,你那二十万就打水漂了。火匣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寻找王小红的重要性:这不单单是找回老婆的问题,还关系到他们家那个四合院的前途。那个四合院是火匣的曾祖父建的,传到火匣已经一百多年了。别看现在有些破烂了,在当时那可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气派房子。因为用石料起了半米的根基,1943年伏汛黄河决口,房子居然没有被冲倒,救了村里不少人。要是烙印着祖宗功德的宅院从他手里更名换姓,那他火匣就成了火家的不肖子孙。火匣来到站牌下等108路公交车,他希望那辆绿壳子的公交车能给他带来好运。去年国庆节,王小红就是坐108路公交车来到古家庄的。本来,108路公交车到西郊车站就往回返了。这两年城市大踏步西去,西郊很快发展成了商业区,与西郊毗邻的古家庄成了新的郊区。公交线也顺延到了古家庄。通车这天正是国庆节,人们一大早就聚在簇新的站牌下,等着第一班公交车开过来。十点钟,擦拭一新的108路公交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开了,走出个穿了一身红的女人,高耸的衣领里包着一张粉脸,手里提了只精致的小皮箱,看着又时髦又漂亮。等到随后下车的李孩子和一身新郎西服的火匣出现,人们才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眼前漂亮的女人就是火匣的新媳妇王小红。李孩子嘴里一面喊着借光,一面领着王小红进了火匣家的四合院。

就是这个又漂亮又时髦的王小红,在古家庄呆了一年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火匣像被人蓦地击了一拳,傻呆呆的小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王小红是9月26日一大早离开古家庄的。火匣仔细想了想,终于发现王小红走的前一天晚上有些不正常的举动。那天晚上,火匣回到家时,看到饺子已经端上了桌,桌上还放了一瓶白酒。火匣感到很意外,说你不是最讨厌男人喝酒吗。去年王小红来时就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火匣不能喝酒。王小红说喝了酒的男人很可怕。火匣本来酒量是很大的,为了王小红,火匣硬是一年没有闻过酒味了。王小红说,也许以后就用不着约法三章了,再说,快要国庆节了,我在你们家呆了快一年了,也该纪念一下。王小红盯着火匣问她是不是个好女人,火匣说当然是好女人。王小红就笑了笑,要是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想不想我?火匣说,你怎么会走呢,你可是我的老婆。火匣当时并没有往深处想,吃过饺子,他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很想要一回,手就朝王小红抓过去。王小红一边推他一边说:火匣,你喝醉了,你看你是不是醉了。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似的,火匣听了就真的眼前发晕,很快眼皮就粘在了一起。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九点钟。爬起来一看,王小红不见了。王小红临走时只带走了那只小坤包,连化妆品都没有带,那只背面写着“好人一生平安”的镜子还端端正正摆在窗台上。

接近九点的时候,108路公交车才无精打采地开了过来。火匣上车前,又瞅了瞅金鑫公司金碧辉煌的办公大楼。为了迎接国庆,刚刚涂了黄金漆的大楼更增添了富贵气。穿了黑色夹克的李杆正从二楼探出戴了扳指的左手指点着什么,无名指上那枚玉扳指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蓝光。李杆像一只黑蝎子伏在窗前,伺机要对猎物发动致命一击。就在一小时前,也是这只戴了玉扳指的手指着一份借款合同对火匣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还不上借款的话,你那个四合院就不姓火了。

开始,人们不相信,这个城里来的王小红会成为火匣的老婆。除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四合院,还有个得了老年痴呆的老娘,王小红怎么能看上火匣呢。后来,听说王小红向火匣要了二十万,人们这才信了,觉得这才符合逻辑:王小红这么漂亮的女人看中的只能是火匣的钱。

火匣的家底就像浅浅的池塘,一眼就能看到底。若是别人,也许拿二十万不当回事,火匣就不行了,二十万就把火匣的家底掏空了。火匣不过是在城里搞装修的小工。为了娶回王小红,火匣不但搭上了这些年的积蓄,末了,还借了李杆的高利贷。

火匣想不到一起长大的发小会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往他伤口上撒一把盐。9月27日,也就是王小红走的第二天。一大早,李杆手下的鲇鱼闯了进来。鲇鱼四下里看了看,对一脸苦瓜相的火匣说,你这院子不赖呀。火匣说,你来做啥。鲇鱼把四下里睃着的眼睛收回来说,我们老板请你去一趟。火匣一听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刚才的愁眉也舒展开来。他知道他这个发小走南闯北,三教九流都有熟人,说不定能帮他把王小红找回来。

火匣见到李杆,未曾开口泪先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火匣?李杆一副吃惊的表情。他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拢了拢头发,残缺的小指使整个左手掌好像小了一号。

王小红跑了。火匣终于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竟有这样的事,李杆摊开了手,不相信地说:这怎么可能呢?

要跑不早跑了,这都过了一年了,咋还会跑呢?火匣说,是真的,王小红真跑了,已经跑了两天了,连手机都关了。李杆一听恨恨地骂道:这个臭女人,可坑了火匣兄弟了。李杆说,她可是拐跑了你二十万呢,我那十万你可怎么还呢?

火匣听到这里,抬起头抹了把眼泪道:不对吧,不是借了你五万吗,怎么变成十万了?你们家的钱会生小子呀。

李杆笑着说:本来我是不想提这件事的,王小红跑了,你就够背运的了。现在既然你说出来了,我就不能不说了。去年你是借了五万,不过那是本金,到期连本带息正好十万多,没什么好奇怪的。

火匣说,打死我也不信,五万一年能变成十万,你肯定算错了,要不你再算算。李杆一听就笑着去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李杆说,刘经理,你把去年的借款合同拿给火匣看看。那个刘经理就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说,火匣你看,去年你借的是月息七分的利息,说着,刘经理就拿出个计算器摁起来。摁了一阵子,刘经理说,五万本金加上利息,一共是十万零一十二块五。

李杆挥了挥手,刘经理走了。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合同上就是这么写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算一算。

火匣说,这怎么可能呢?当初可是五万。

李杆说,火匣,你怎么死脑筋呢。五万只是本金,还有利息,加上一年的利息就成了十万。火匣还是不相信,说你们那个刘经理肯定是算错了。李杆一听就笑了起来:刘经理能算错?他可是全市会计电算化比赛前五名。你要不信的话,可以到市里打电话问问。

火匣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倍。李杆说,火匣,要是国庆节前还不上的话,只好拿你那个四合院抵债了。

你说什么?你想要我的四合院?火匣冷笑一声:李杆,俺娘的奶你算是白吃了。李杆说,干娘的恩情我李杆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跟干娘的恩情是两码事。说到底,我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做生意的规矩。如果你那十万我不要了,那就是坏了规矩,别人欠我的钱也可以不了了之,那今后我的生意还怎么做?火匣说,李杆,你这是黄世仁在逼债呢。

李杆说,这怎么能是逼债呢。还款时间合同上规定得清清楚楚。你是去年国庆节借的。今年自然是国庆节还上。李杆看了看表说,今天是九月二十八,你还有三天时间。三天以后你还不上,我只能按合同办事。

在公交车上,火匣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王小红为什么会不辞而别。说白了,火匣是真心喜欢上王小红了。王小红的好是摆在那里的,不但人长得漂亮,也很懂事。结婚后,王小红一直很正常,一点也没有看出要走的迹象。有时也进城,迸城也多半是闲逛一会儿,捎一点话梅、山楂、南瓜子,有时会捎一件城里时兴的衣服。除了进城,王小红只在月初去对面李杆的公司串串门,也不过十多分钟就回来了。回来就看电视。一日三餐,王小红都准备得不错,连老太太吃的需要烂一些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让火匣有些不高兴的是,王小红晚上的电话特别多,有时是女人,有时是男人。男人打来电话时王小红就变了腔调,变得娇滴滴的。有些电话是当了火匣的面打的,有些电话,是到另一间房里关了门打的。这样的电话,总是打得时间很长,最长的一次打了两个多小时。有一次,火匣忍不住了就问王小红给谁打电话,你可是我火匣的女人。没想到王小红瞟了火匣一眼:怎么,打电话你也要管?跟你说,现在是啥年代了,人都会有隐私,你得学会尊重我的隐私。

一说到隐私,火匣的脸红了一下,就觉出了自己跟王小红的距离。王小红说起来总归是个城里人,如果不是在发廊呆过,怎么肯嫁给他呢。还有一件事让火匣说不出口。王小红总是缠着他,不让他进城打工。火匣一直在城里干装修,老板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火匣说,忙过这两天就过去。等火匣真要走,王小红就扑簌簌落了泪。王小红说,人家在家会寂寞的。火匣,你就忍心把这么漂亮的老婆一个人丢在家里?这一说,火匣心就软了,出去打工的念头也烟消云散。

火匣想,不能进城打工,那就先要个孩子。火匣已经四十三了,再拖下去说不定那方面就不行了。火匣还有个没有说出口的意思:有了孩子,就把王小红拴住了。他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王小红离开自己的。

火匣夜里折腾得山摇地动,王小红也很配合,半年过去了,王小红的肚子瘪塌塌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再做那事时,火匣心里就自卑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不行。这时,王小红就嚼着口香糖笑起来,说你一个大男人是怎么了,我以前可是生育过的。有了这样的事,火匣再也无心出去打工赚钱了。有一段时间,早晨起来,火匣就盯着王小红看,看王小红会不会一下子就呕吐起来。周末,火匣还会提醒王小红是不是应该进城了。王小红说,哎,火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怕我进城就不回来了?王小红自然还是进了城,自然还是买回来一大堆零食,可是没有一样是酸的。火匣问你怎么不买酸梅汤?王小红奇怪地道:买酸梅汤做啥?我吃了就反胃。这一说,说得火匣又失望起来。令火匣不解的是,每次做那事前,王小红都要嚼一块口香糖。有时,火匣有些急不可耐,王小红就把脸一沉说,急啥。说着不紧不慢从那只小包里拿出口香糖嚼起来。嚼了十多分钟,王小红才让火匣挨自己的身子。火匣忍不住问,那东西有用?王小红笑道,有用,说不定这一次就怀上了。

自从王小红来了之后,日子过得快了起来。很快就过了五一,很快又进了九月,王小红的肚子依然是一马平川。火匣有些着急,正想陪着王小红去医院看一看,王小红却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

火匣满脑子想着王小红,一点也没有想到李杆正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他。看到公交车驶离了古家庄,李杆把胳膊从窗口缩了回来,对鲇鱼说,找个人盯着点,可不能真让他找到王小红,那样,咱们就被动了。鲇鱼说,老板放心,我这就让小四跟上去。

李杆吁了一口气,他又踱到窗前,看了看对面火匣家的四合院,又看了看那些突击建起来的楼房和城管站张贴的“严禁突击建房”的标语,忍不住笑出声来。对面的标语恰好佐证了去年张胖子抖给自己的内部消息是真实的:越是禁止乱搭乱建,越说明古家庄离开发不远了。虽说张胖子这个人经常满嘴里跑火车,但骗他李杆,张胖子还没有这个胆量。

古家庄社区离城市只隔着条南北走向的纬九路。路东是李杆的金鑫公司,路西是火匣家的四合院,金鑫公司的位置很好,正好位于城市向古家庄社区挺进的最前沿。五年前,李杆就看中了这块地皮,找了城管站的副站长张胖子,那时,一个平方才几百块钱。现在,一个平方涨到了三千。看到地价飞涨,古家庄社区那些沿街的平房都突击建起了二层三层的楼房,专等着拆迁时拿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只有火匣家的四合院像个鸡窝似的被周围的楼房包围着、挤压着。别看火匣家的四合院很破旧,但真要开发起来就成了一块肥肉。那个四合院面积足有五百多个平方。房子虽说破了点,但那是块含了玉的石头,只要精心打磨就是一块上好的美玉。古家庄社区离城市只有一街之隔,开发是迟早的事。只要一开发,这里马上就会成为黄金地段。

去年九月,城管站副站长张胖子差不多天天来古家庄制止乱搭乱建,谁知制止得越厉害,人们乱搭乱建越起劲儿,盖起的小楼越来越多。张胖子的岳父就是古家庄的,早就盖起了小楼,张胖子制止别人就不够得力。再者,张胖子一制止,人家就把他拖进了大酒店,每次张胖子酒气醺天地走出来,小楼便像施了激素越长越高。末了,沿路全成了三四层的楼房。有一天,张胖子看一看那些楼房再瞧瞧火匣家的四合院,就感慨地说,还是火匣最遵守规定,现在像火匣这样有觉悟的人不多了。那些突击盖起小楼的人们说,火匣不遵守规定能行?你没见他四十多岁了连老婆都没有讨上吗?他要是有钱盖小洋楼,早就讨上老婆了。

张胖子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刁民,早晚会有人收拾你们。那些人说,哎,张胖子,你该吃的吃了,该拿的拿了,又来说这混账话,信不信一个电话给你个举报?看你这个站长还能当几天。眼看就要吵起来,李杆喊道:张站长,走,我请你喝茶。

李杆一声喊,给张胖子解了围。张胖子顺势跨过马路来到了金鑫公司,一面拍打拍打披在身上的风衣,一面说,真是一帮刁民,等公安来了看还能这么硬气。李杆呵呵笑着说,张站长,怎么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走,去大唐洗浴城。听说大唐洗浴城,张胖子立时眉开眼笑起来,说又让李老板破费。李杆笑着说,千金难买兄弟情义。没有你张站长帮忙,我李杆哪会有今天。说着话,李杆的司机就把宝马车开了过来,将张胖子拉到了城里的大唐洗浴城。那天,张胖子喝了一斤五粮液,末了,李杆又送给他一张澡票。说是澡票,其实是洗玩吃住一条龙的服务,而且这是黄金票,特殊服务都是打三折的。这样的澡票,李杆都是送给那些手握实权的关系户的。张胖子虽说只是个城管站的副站长,但是李杆还是对他很客气。李杆把澡票递过去时随口问道,张站长,最近市里有没有新动向?张胖子把澡票往怀里一揣,悄悄地道:李老板,兄弟无功不受禄,今天我就给老兄你抖一点料,只是你老兄可不能外传。李杆道,张站长,这点你还信不过,我李杆是那种随口乱说的人吗?张胖子笑道:那是自然。没有这点涵养,你这公司也做不成这么大。张胖子抖搂的是关于古家庄开发的消息。那天晚上,张胖子让李杆看了一份会议纪要,是把古家庄开发列入民生五件实事之一的。临走,张胖子又嘱咐说,还没有形成文件呢,你可不要外传。

送走了张胖子,李杆回到公司一阵莫名的兴奋。他的眼睛掠过马路瞄向了街对面火匣家的四合院,眼睛倏地亮了。

李杆瞅着那个四合院像瞅着一大堆财宝。他吸了口雪茄,眼睛像看不透的深井,其实他心里早就看上火匣家的四合院了,早就打算在对面建一家客户接待中心,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那个四合院里不但住着火匣,还有他的老娘。想到要占那个四合院,他的心里还是抖了一下。

李杆对那个四合院并不陌生。李杆不到一岁亲娘就得病死了,他是吃火匣娘的奶长大的。李杆爹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干脆让李杆认干娘得了。李杆长到十三四岁,他爹就管不了了。上初二那年,因为偷看女生上厕所,李杆被学校开除,他爹知道后狠狠揍了他一顿。李杆三天没有跟他爹讲话。到了第三天,他爹找他吃饭,找遍了古家庄也没有找到,后来才在村里的场院看到李杆。李杆手里拿着条菜青蛇,那蛇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李杆看到他爹,笑了笑,手上一用力,三转两转把蛇头拧了下来,蛇的尾巴还在摆来摆去。那次之后,他爹知道再也管不了李杆了,也就随他去了。李杆长到十七岁上,古家庄分了地,李杆没有在家种地,他一个人跑到了城里,一呆就是二十年,他爹死也没有回来过。十三年前,李杆回到古家庄时带了几个人前呼后拥,人们不知道李杆在做什么,只知道李杆在城里开了家娱乐中心。再一次回到古家庄,古家庄已经改成了社区,李杆这次回来是看中了社区中心路东的一块地方,在这里他成立了一家融资公司。当时还是五六间平房,五年前李杆在社区报了个招商引资项目,又请张胖子帮忙,新建了五层的办公大楼。

人们也都知道李杆的融资公司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的私人贷款公司,利息高得吓人,主要是为了救急,一般用三五天就还上了。用过高利贷的都笑称是饮鸩止渴,时间长了非被掏空了不可。有人说,李杆失去的那半截手指就是因为欠债让人砍去的。不过,这都是传言,谁也不知道内情。在人们眼里,李杆还是很有人情味的,社区捐款,李杆都是第一个报名,捐得也多。李杆总是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雪茄。李杆文化不高,他最喜欢看的是港台的动作片,那些大佬们都是拿了雪茄的形象。李杆常对鲇鱼他们说,抽雪茄才有老板的派头。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四合院就直说可惜,好像好花没有遇到名主一样。每当这时鲇鱼说,这还不好办,我带几个弟兄让火匣挪窝滚蛋。李杆冷冷地说,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道理李杆还是知道的。

张胖子一番话让李杆下了决心。他觉得事不宜迟,行动晚了,说不定就会让别人占了先机。再说,想赚钱,心就要硬一些,儿女情长是做不了大事的。李杆让鲇鱼通知李孩子过来。李孩子是李杆的发小,从小臭味相投,偷鸡摸狗两个人都是同盟军。李杆从城里回来,李孩子就跟着李杆干了,现在是大唐洗浴城的领班。

李孩子一进门:李杆就笑着说,该给火匣找个老婆了。李孩子毕恭毕敬地问李杆:老板,你真想给火匣找个老婆。李杆吸了口雪茄道,这还假得了!

李孩子说,我就知道老板是个重情义的人,不管咋说,火匣的娘也是你的干娘。李杆说,李孩子,你看这事行不行?

李孩子脸上笑盈盈地说,太行了,老板,这是好事呀,火匣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才怪呢。老板,你这是知恩图报呀,他火匣得感激你一辈子。

李杆盯着李孩子笑道:对,知恩图报,咱就是要知恩图报,别让人家觉得咱只会不择手段赚钱。

李孩子,这事就交给你了,十月一之前,我要让火匣吹吹打打入洞房。

这,这有点太快了吧?李孩子有些为难。

李杆忽然收住了笑:我看你这领班白做了,你那里现成的不有的是。

李孩子眼珠子转了转:这么办能行?李杆让李孩子过来,小声耳语了几句,笑道:这笔买卖不错吧?李孩子说,是不错,我这就去办。

这是去年九月的事。后来,王小红就坐108路公交车来到了火匣家的四合院,成了火匣的老婆。

火匣一路上心事重重,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人盯梢。火匣在世纪广场下车时,小四也跟着下了车。广场上已是花团锦簇,一派节日的气氛。去年这个时候,广场上也是摆满了鲜花,工人们还用一串红和金菊组成了“欢度国庆”的字样,让人想到马上就是国庆节了。

去年国庆节,王小红就是在这里跟火匣回到古家庄的。火匣和王小红一共见了五次面,第一次是介绍人李孩子领着王小红来的,第二次是李孩子打了电话,王小红自己来的。第二次见面,王小红向火匣要二十万块钱,说钱一到手,我就是你的人了。听到王小红张口要二十万,火匣吓了一跳,说这事你先让我考虑考虑。王小红说,我可不是白要你二十万的,要这些钱是为了给我哥哥治病。再说,现在结婚,都要买房买车,一百万都不止呢,我要二十万其实并不多。火匣回来跟李孩子商量,被李孩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二十万还算多呀,一点都不多,你看王小红,嫩得能挤出水来。你们家除了那个烂巴巴的四合院,再就是个得了痴呆症的老娘,你说,你凭啥非得让人家王小红嫁给你。

第五次见面的时候,火匣终于把二十万元钱交给了王小红。这次,时间是约好的。王小红穿了一身红,远远看像火似的。李孩子和火匣则是簇新的西服。王小红把钱小心翼翼收起来,再仔细将拉链拉好,这才笑着说,今天我请客。

王小红领着火匣和李孩子去了广场对面的水晶宫大酒店。这一次,王小红很大方很熟练地点了几样很贵的菜,都是火匣没听说过的。菜一端上来,都是很少的一撮。吃到最后,王小红问火匣有没有吃饱,火匣违心地说吃饱了。吃完饭一结帐,火匣一下子傻眼了,那顿饭花了一千多块。他有些生气,这么多钱自己竟然没有吃饱。这是什么菜!在乡下能买一头牛了。王小红一见火匣的表情笑着说,这顿算我的。不能总是花你的钱。说着,王小红就从那只坤包里拿出钱付了账。临了,还给了服务员五十块钱的小费。

火匣抬头看了看,广场北面农业银行顶楼的大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早晨没有吃饭,他这才觉出肚子饿了。肚子一饿,他又想起了王小红。既然他饿,王小红也会饿,也会吃饭,说不定这会儿王小红正在水晶宫吃饭呢。想到此,他就穿过广场去了水晶宫大酒店。便被穿制服的保安拦了下来:你想干什么?火匣说,找老婆。

你这人挺有意思,保安笑着说,到大酒店来找老婆。那你老婆叫啥?

王小红,火匣边说眼睛边往里睃。保安说,这里没有叫王小红的。保安又打量打量火匣:你都是老大爷了吧,这里的服务员最大的才二十来岁,怎么会有你的老婆呢?你老婆应该是个黄脸婆才对。火匣说,我跟你说过我老婆是这里的服务员了吗,她是这里的顾客,去年我和老婆在这里吃过饭,花了一千多块。保安笑道,来水晶宫吃饭的客人,一顿饭花去七八千也是常有的事,一千算什么。火匣说,那你让我进去。保安说,不行,你老婆去年来吃过饭,现在怎么肯定她还会来吃饭。跟你说,你这样子有损水晶宫的形象。火匣硬要往里闯,被保安一把搡了出来。火匣生气地瞅了瞅保安,保安没理他,又像尊雕塑一动不动了。

火匣很生气,走出很远狠狠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火匣气哼哼地穿过广场向右一拐看到一家门头写着“品品乐”的快餐店,就一推门进去道:这里是不是吃饭的地方?

是呀,门口写着呢,一个年轻的女孩手里拿了菜单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让不让人吃饭?

女孩一愣,说,大爷,不让吃饭还叫饭店吗?火匣噢了一声,一屁股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了。

大爷,你吃点啥,女孩拿了菜单依然笑眯眯地问。

火匣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身上那件紫色的T恤衫已经看不出颜色了,再看胡子也快一公分了,怪不得人家叫他大爷。火匣心里后悔不该急着跑出来,至少也要换一件干净些的衣服,还有,把脸也刮一刮。要是真找到王小红,他这样像什么样子呀!

火匣一气点了两个菜一大碗汤,又要了半斤烧刀子。从快餐店出来,火匣就有些醉了,步子也踉跄了起来。他见到人就问:见到王小红没有?王小红是我老婆……人们见他有点醉,又见他穿的那衣裳,就猜想准是老婆让人拐跑了。有人劝他,最好去电视台打一个广告,这样见的人多,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的。火匣一想在电视台打寻人广告太贵,再说他也不想把丢了老婆的事弄得满城风雨,更不想把这事传到古家庄。

火匣想了想,觉得还是做一块牌子好,也省得吆喝,人家一见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火匣到土产公司买了块白木板和一支白蜡杆钉起来,又求人用红笔写了“王小红”三个字。火匣举着个牌牌在城里走街串巷,人们见他穿一件看不清颜色的T恤衫,光脚穿一双凉鞋,脚趾间一层厚厚的泥垢,以为他神经有问题,都远远地躲开了。有个遛狗的还打电话报告了城管。火匣说,找老婆也犯法?你丢了老婆是不是也要找?是不是也会举个写着名字的牌牌?城管一见,火匣也不像神经有问题的样子,这事还真不好管。火匣在城里转了两天,连王小红的影子也没有见着。九月二十九日下午黄昏时分,他回到了古家庄,一看老娘不见了。火匣两眼喷火,他去找李杆,我娘哪里去了?李杆笑着说,你进了城我能让老太太一个人呆在家里?李杆对鲇鱼说,去,你领火匣看看,老太太是不是正享福呢。鲇鱼哎了一声领火匣去了不远处的诚信宾馆。火匣进了宾馆一看,自己的老娘已经吃过了饭,旁边还有个服务员陪着。鲇鱼说,我们老板够意思吧,不但把老太太接进了宾馆,还找了人伺候着。火匣说,这我就放心了。火匣说,跟李杆说,我一定找到王小红,把钱还给他。

九月三十日这天,火匣一大早又来到了世纪广场。他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怎么能找到王小红呢。

他从广场出来,正碰到拉板车的大李。大李问,找到王小红没有?火匣说,什么找王小红?大李笑着说,这事瞒得住吗?整个古家庄都知道了。火匣一听就叹了口气。大李说,火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觉得吧,王小红不是个一般的女人。火匣说,她长了三头六臂还是咋的?大李说,这倒不是,我在城里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像王小红这样的女人,我觉得她怕是一只鸽子。火匣说,不太像呢,要是鸽子早就跑了,干吗要呆上一年才跑?大李说,一年也没啥,我还听说有呆上两三年生了孩子又跑的。这样的女人家里都是有老公的,怎么能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呢!

大李一说,火匣也觉得奇怪起来。大李说,王小红我以前见过哩,还坐过我的车,每次都是从大唐洗浴城接出来的。你去问问李孩子不就知道了。

这么说,王小红躲到大唐洗浴城了?

肯定不会,大李说,王小红真是鸽子的话,她应该早就跑了,说不定已经回了老家。

大李还想说点啥,远远地看到过来一个人,赶紧把话打住说,火匣,你忙你的,我还得去拉几个主雇。火匣说,行啊,我这就去找李孩子。说着,火匣把那块写着“王小红”的木牌一脚踏碎去了大唐洗浴城。

火匣刚走,大李就被小四拦下了。大李吓了一跳:哟,小四,坐车?我送你。小四说,谁稀罕坐你的破车,我问你,刚才你都跟火匣说什么了?

大李说,你看,我能说啥,我跟火匣都是古家庄的,见了面总得说句话吧,无非是天气吃喝拉撒。我们都是老粗,又不会聊那些国家大事。

小四说,没说啥就好,好好拉你的车,有李老板罩着,没人敢欺负你。大李说,那是,那是。小四走后,大李在身后狠狠啐了一口。

火匣觉得大李提的醒很在理,他不应该满街跑,他应该去找李孩子,王小红可是李孩子介绍给他的。

火匣来到大唐洗浴城已是上午十点,洗浴城像条死狗,门关得紧紧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火匣就骂道:狗日的李孩子,你快出来。火匣的骂声就像把好用的钥匙,门吱地开了,走出个剃了阴阳头的小青年。一半是染得发黄的头发,一半露着青须须的头皮。那阴阳分界处头发格外隆了起来,成了冲天辫,看上去像斜立了支鸡毛弹子。

阴阳头瞅了瞅火匣道:叫唤啥,李总的名字也是你随意叫的?

火匣一见阴阳头就有些生气,他觉得现在的小青年真是太不像话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火匣说,你把李孩子叫出来,我有事找他。阴阳头说,还喊,再喊真抽你。正说着,李孩子就走了过来。李孩子只穿了件短裤,肩上斜披了块浴巾。李孩子笑着说:火匣,你不在家陪着王小红,跑这里做啥?

火匣说,李孩子我问你,你把王小红弄哪去了?李孩子说,哎,你这人,王小红是你老婆,怎么来问我。

王小红跑了,你知道不?

跑了?不是好好的吗?李孩子把浴巾一抖,从左肩挪到了右肩。王小红都跑了三天了,我还能骗你。

真跑了?李孩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一只白手软面条似的从头上滑了下来。

你说咋办吧?她还拐走了我二十万呢。

咋办,李孩子说,不对呀,王小红跑了跟我有啥关系?你总不能跑了老婆赖媒人吧?

火匣说,王小红骗了我二十万呢,我这些年的积蓄全让她拐跑了,我还欠了李杆十万。你说,你是不是也有责任?

李孩子说,按说花二十万也不能算多,现在找老婆花三四十万都是一般般,要是再加上房子就更多。火匣说,人家花得再多,那是永久牌的。我花了二十万,娶的是飞鸽牌的,呆了一年就飞了。火匣一说到飞鸽,李孩子脸上的肌肉就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火匣,你看你说的怎么这么难听。你听谁说的?王小红怎么能是鸽子呢?好像我跟王小红合伙骗你呢。

火匣说,亏得是大李跟我说王小红是放鸽子的,不然我还蒙在鼓里。李孩子说,大李的话你也信,他就是一个拉板车的,能知道啥。

知道啥!王小红是你们洗浴城的小姐,对不对?

李孩子说,火匣,你先进来,你这样吵吵嚷嚷会影响到我做生意。说着,就把火匣拉了进来。那个阴阳头又随手把门关上了。

李孩子把火匣拖进了套间说,火匣,你先不要着急,先进来喝杯咖啡。李孩子又对跟进来的一名领班说,把孔鹤叫过来陪着。火匣听说过洗浴城一些不规矩的东西,就慌慌地站起来说,李孩子,你想干啥?李孩子说,火匣,你瞧你那点胆,干啥?你是我的发小,我请你喝杯咖啡还不行?

孔鹤来了,是个三十来岁的半老徐娘,模样不算难看,就是眼睛有些浮肿。李孩子说,孔鹤,这是我的发小,你好好陪着,我去打个电话。

李孩子出去了,孔鹤就倒了咖啡说,大哥,喝咖啡。火匣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坏地瓜,也是这样的苦味。

哟,大哥是第一次喝咖啡吧,还以为大哥喜欢原味的呢。我给你加点糖。孔鹤加了糖之后,就顺势坐在了火匣身边,火匣一见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

孔鹤一见笑了:大哥你看你,我还能把你吃了?喝完一杯咖啡,火匣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上不知不觉冒了汗,衣服热乎乎地粘在身上。

火匣说,李孩子呢,李孩子怎么还不来?孔鹤说,大哥,李老总叫李旺,你怎么总是叫人家李孩子呢。火匣说,李旺?古家庄从上到下都叫他李孩子。火匣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说,不行,我得去找李孩子,我还有要紧的事,耽误不得。孔鹤说,大哥,你别走,你走了,老板会剥了我的皮。火匣说,怎么,他这么厉害?正说着,李孩子推门走了进来:哟,是说我呢,我这不来了。说着,李孩子就坐下了。火匣问道:李孩子,我问你,王小红躲哪去了?你得给我找出来。李孩子说,先不要急,王小红会找到的。火匣说,能不急嘛,我还欠了李杆十万呢,今天就到期。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得把钱给李杆拿去。不然,我的四合院就没了。

李孩子说,现在才中午十点多,再怎么也得吃顿饭吧。火匣说,我现在必须找到王小红,只有找到王小红,我才能把我的钱要回来。李孩子说,吃过饭,我就带你去见王小红。

真的?你可不能诓人。李孩子笑道:骗谁也不能骗你。火匣说,要是能找到王小红,不要说一顿饭,十顿八顿也行。

李孩子说,爽快,这才像火匣的样子。李孩子说,孔鹤,先带火匣去洗个澡。火匣一听又蒙了:洗、洗澡?不是说好吃饭吗?

你看你,李孩子说:你跑了好几天了吧?身上那股味。跟你说,不看你是我的发小,保镖早把你轰走了。

孔鹤悄声说:大哥,去吧,别让老板生气,洗个澡也吃不了你。

来到澡堂,孔鹤把火匣领进了一个单人淋浴间。孔鹤说,你自己慢慢洗。火匣进了淋浴间,从里面把门一下子锁上了,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放心地把衣服脱了,放进衣柜。火匣打开水龙头,一面洗一面看自己的身体,觉得那地方很正常,可是王小红怎么会一年都没有动静呢?是不是王小红因为自己这里不行才跑的。村里也有过这样的事。男人不行,女人就跑了,没跑的也另找了相好的。这样一想,火匣心里就又自卑起来,刚才还怒茁的家什一下子软了下来,变成了松垮垮的皮囊。

火匣洗完出来,早有男服务生给他一套衣服,穿在身上像日本和服。火匣问,我的衣服呢?服务生说,让人洗了。火匣说,那怎么行,我还要去找王小红。服务生说,很快就会送过来,衣服洗完一吹就干了。火匣出来,李孩子就说,你的衣服确实没法出门了,洗一洗很快会干的。火匣说,只要不耽误去找王小红就行。李孩子带火匣进了雅间,一看孔鹤早就等着了,另外还有两个姑娘。火匣一见问李孩子,能不能找个男的陪着。那两个姑娘一听就吃吃地笑起来。李孩子说,咱这是自家人吃饭,是私人的事,找那么多人干啥?一个女孩说,大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呀?

没,没,火匣见女孩子盯着自己又慌了起来。他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脸上又现出了焦急的神色。李孩子使了个眼色,一个女孩子就起身把天蓝色的幕布拉了过来,说外面的阳光太刺眼。拉过幕布,把屋里的灯拉着了,都是彩灯,照得人脸上光怪陆离。火匣问李孩子:啥时去见王小红?

李孩子说,火匣,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先吃饭。再急的事也得吃饭。吃着饭,两个女孩开始劝酒,火匣说,还是吃饭吧,免得喝了酒误事。李孩子问:想不想找到王小红?当然想。

李孩子说,想的话,先把这杯干了。火匣一见只好把酒干了。李孩子说,这个王小红还真是在我这里干过。确实是做过服务员。火匣说,我说是嘛,她去哪儿你一定知道了?李孩子说,先喝酒,喝了酒再说。

火匣后来一直后悔不该吃李孩子的饭。那顿饭一直吃到日薄西山。火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反正房间被整块厚厚的窗帘遮成了黑夜。有几次,火匣起来要看一看外面,看一看太阳是不是还那么耀眼地挂在天上,可是,李孩子都不让,说既来之则安之,火匣你这就不爽快了。更何况,还有两个陪酒的女孩子。火匣不好意思再去掀窗帘了,好像李孩子请他喝酒是害他似的。开始喝的是红酒,后来就换成了白酒。陪酒的两个女孩子轮翻敬酒,连劝带灌,喝着喝着,火匣眼前迷糊了起来,火匣看到女孩子脸上带着笑,李孩子脸上也挂着笑。那些笑像发光的蛇在水面上游动,他一下子跌进了水里,被无数条发光的蛇缠了起来。他想喊,可是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火匣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不知道已经是十月一日了。他醒来时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再看自己只穿了件短裤像个赤裸的“大”字印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上。再看沙发上,其中一个陪酒的女孩正在吸烟。

火匣愣了一下,说李孩子呢?我怎么睡着了?不行,我得去找王小红。

女孩说,天还早呢,大哥,现在才早上八点钟。这句话把火匣吓了一跳。他说,不是下午吗?怎么又成了早上八点。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顺手把身上裹的浴巾甩下来,露出了比基尼的内衣。你、你这是……火匣瞅一瞅自己穿的短裤,一下子着了慌。

女孩说,难道大哥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吗。

火匣一听跺了一下脚:坏了!火匣说着拖了衣服要走。女孩说,大哥,没见你这么不讲情义的,睡了一夜拍拍屁股就走。火匣一听头上的汗噌噌地冒了出来。他有些心虚地问:我做什么了?我喝醉了。

做什么?男人们来这里除了做那事还能做什么。

火匣头上汗刷地淌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晚上真喝醉了。你千万别报警。说着,火匣浑身哆嗦起来。女孩一见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哥,你刚才说啥,报警?火匣推门要走时,李孩子恰到好处挡在了门外。李孩子说,火匣,这事我都知道了。火匣说,李孩子,我也是一时糊涂。李孩子说,火匣,不是我说你,再糊涂也不能做那事。小兰才二十,你都四十三了,都能当她爸了。那个小兰一听就笑起来。李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小兰一见眼看着眼圈就红了,就抹起了眼泪说,今后我可怎么做人呢。

李孩子说,看到了吧,火匣,人家孩子可是哭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看你怎么办吧?火匣说,我是喝了酒才犯了错误。李孩子对正在抹眼泪的小兰说,你先出去。小兰一听扭着屁股走了。火匣一抬头见自己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赶紧找来将自己包了起来。

李孩子说,火匣,你看这事怎么办吧?火匣摸摸口袋,将里面的钱全掏出来递给李孩子:这些钱都给你,看在咱俩是发小的分上,这事你千万别张扬出去。李孩子笑着说,这里光小费就不止三五百,你看人家小兰可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让你这头老牛啃了。

火匣说,我还要去找王小红。你不是说我能见到王小红吗?

你还想着王小红,先把这事处理干净了再说吧。李孩子说:现在可正在严打呢,这事抓住一个就要拘留。

那你说咋办?火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李孩子说,这事我看这样,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这样,你交五千块钱,我给你摆平这事。

五千?火匣说,我哪还有五千块钱。我的钱都让王小红给拐跑了。没有钱,可以借嘛。

向谁借?李杆那里我还欠了十万呢。

要是有人肯借给你,你借不借?李孩子问道。

火匣想了想,一咬牙说:借,只要别把这件事闹出去,不然,我们火家的脸就让我丢尽了。

李孩子看了看火匣的倒霉相说,行,你先等等,我去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人肯借给你。

李孩子很快就回到了客房说,火匣,你小子运气真是不错,你还别说,还真有人愿意借给你,不过,你得打个欠条。

火匣说,这是谁这么好心,是不是又是高利贷?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欠李杆的那十万块钱。

李孩子说,是谁你就甭管了,反正不是高利贷。

火匣写完借据已是中午十一点钟,距离李杆规定的三天已经过了二十个小时。火匣写完字据就急急往回赶。他想让李杆再宽限他几天。

他刚到站牌下,就看到他那个四合院已经围了不少人。他看到一辆吊车开了过去,鲇鱼正拿了封条往大门上贴。火匣下了车便怒不可遏,骂道:狗日的李杆,你封了老子的房子,我上哪去住,再说还有我老娘。李杆走过来说:你没有找到王小红吧?那十万块钱你也还不上吧?现在是十月一日下午一点钟,距离还款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个小时。也就是说,你已经违约。不信的话,我就把公证处的人找来。李杆摆了摆手,就有一个穿了制服的人过来念了一份文件。念的什么火匣记不清了,反正最后他的四合院合理合法地变换了主人。

火匣觉得头里嗡嗡作响,他看了看那辆吊车,又看了看大门上的封条,一下子跪了下去:李杆,李老板,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两天时间吧。两天,我一定找到王小红,一定把你的钱还上。

李杆把火匣拉了起来说,火匣,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你让古家庄的乡亲们怎么看我李杆?你这一跪好像是我李杆欺侮了你。

火匣说,李杆,你总得让我老娘有个存身的地方。李杆说,跟你说,我早把干娘安置好了,而且预交了三个月的租金。这三个月你完全可以找到新的住处。火匣说,李杆,你就再宽限我几天吧,这可是我们家的祖屋,你总不能让我把祖屋给弄没了。

李杆说,祖屋,跟你说,古家庄马上要拆迁了,你那个祖屋百分之百要拆掉。再说,火匣,我给你时间去找王小红了,可你去干什么了?火匣说,我能干什么?李杆把火匣拉到一边让他看了一张纸条,火匣脸上的颜色立时变了。

李杆说,火匣,我劝你还是尽快找到王小红,说不定还能破镜重圆,最起码你能要回十万块。火匣听了脸上通红,李杆说,记住,不是我李杆,是王小红拿走了你的钱和四合院。

火匣眼里像喷了火。他直愣愣盯着李杆。李杆吸了口雪茄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道上的规矩我是不能破坏的,不然我就甭在这一行混了。说着,李杆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指着那个玉扳指说:就说这个扳指吧,那是我一个多年的朋友用来抵债的。我还是那句话,亲兄弟明算账。我说的对吧,老顾?

李杆回头瞅了瞅,一个戴眼镜、叫老顾的就走过来说,对,我就是那个把扳指抵押给李老板的人。老顾对火匣说,我说兄弟,你就认了吧,道上的规矩,谁也破不了。我看你还是去找王小红吧。找到王小红,说不定你还能找回三万五万的,要是王小红回了老家,我看你就没希望了。

火匣看了看那台吊车,又看了看李杆,说,李杆,你这个认钱不认亲的鳖羔子,我跟你拼了。火匣冲过来,李杆一点没有惊慌,鲇鱼已经过来将火匣摁住了。李杆说,放开他。我不能让古家庄的人说我李杆是个杂种。李杆说,火匣,还是那句话,你的四合院纯粹是王小红给你丢的,你想想,不是王小红向你要二十万,你能借了高利贷,将房子作了抵押?所以,你要拼命的对象是王小红,不是我李杆。

老顾过来说,兄弟,李老板说的对,你还是跟我走吧。

李杆说,老顾,你好好开导开导他。也让他明白明白道上的规矩。

老顾将火匣生拖进了一家酒店,要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酒。老顾说,不瞒你说,我是从北方过来做生意的,五年前,我借了李杆的钱没能还上。李杆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李老板,我这些货都在这里,要不您就把我的货拿去。李杆说,我拿你的货有啥用,你是不是想让我开个茶叶店?我说,要不,你看什么值钱就拿什么。李杆围着我转了两圈说,你这个扳指不错。那个扳指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市面上至少要值二十万。李杆说是先戴两天。谁知戴上了就再也不想还了。我欠他那十万就用扳指顶了。

火匣说,李杆咋能这样呢?

老顾笑笑说,我跟李杆认识少说也有十年了。我们一起倒腾煤的时候就认识了。你知道李杆那小指是怎么断的?

搬石头不小心砸坏的。

老顾一听就又笑了:我是太了解这个李杆了,跟你说,你那个四合院我看还是别要了,李杆看上的东西没有弄不到手的。

火匣说,那怎么行呢!我不能把祖上的东西传丢了吧?

老顾喝了口酒说,兄弟,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想。李杆就是看上你那个四合院了。火匣说,他再不讲道理也不能害我吧,再说,他小时候还吃过我娘的奶呢。老顾指点着火匣说,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李杆,不知道李杆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算是领教过李杆。他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人最怜惜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他是个连自己都不怜惜的人,能怜惜你?他那个断指也是抵债抵掉的。

火匣一听眼瞪得圆圆的,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老顾一见火匣那表情,就笑笑说,你不用奇怪,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那是十三年前,老顾说,那时我和李杆都在山西倒腾煤炭,租了车皮往徐州运。山西的煤霸是老黑。当时,李杆不知道道上的水深水浅,看到别人大把大把挣钱,也想捞一笔。自己没有本钱,他就借了老黑二十万的高利贷。当时我就劝李杆,借高利贷只能短时用,不能长时用。这就是权宜之计。李杆不听,说我借二十万,一年下来我能赚一百万,就算是高利贷,我至少也要赚五十万。那年到了冬天,正是煤炭价格最高的时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飘飘扬扬下了半个月,出山的路全封了。煤价再高,运不出去也白搭。李杆坐吃山空,到了年底,老黑带了人逼债,张口就要五十万。李杆说,老黑,你也看到了,大雪封山,煤运不出去,你那个高利贷我是还不上了。老黑一听骂道:娘的,都是我老黑黑别人,现在你小子想黑我,不想活了?李杆说,人算不如天算,兄弟认栽了,你看着办吧。

哟喝!你小子倒是来劲了,光脚不怕穿鞋的。那行,老黑说:道上的规矩,没有钱,那就捡你身上的物件抵了那五十万。老黑本是句玩笑话,以为能将李杆镇住,哪知李杆活动了活动自己的左手,然后伸出小指说,我身上还就是这玩意儿没啥用处,别的我还要用来挣饭吃。老黑说,你小子有种就剁了抵你那五十万。没想到李杆真就手起刀落将小指剁了下来。眼见的那半截小指在桌子上蹦了两下,弹到了地上,被老黑养的狼狗一口吞进了肚子。李杆说,行了,你的狗吃了也算是还你了。老黑说,行,李杆,你是大爷,你厉害。说着,带了来人甩门而去。你说,李杆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斗得过呢?

火匣一扬脖喝了一杯酒说,那我的四合院就白白没了?老顾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紫泥。李杆你惹不起,你可以去找王小红。这事最终都是王小红引起的,只要找到王小红,把你那二十万再要回来,说不定能把你的房子赎回来。火匣涨红着脸说,老顾,我这就去!

火匣出了酒店,没有去公交车站,而是先到刀具店买了一把剔骨刀。

火匣再次来到大唐洗浴城找李孩子。李孩子说,火匣,你做了那样的事还有脸回来?火匣说,走,去你的办公室,跟你说点事。李孩子笑嘻嘻地说,怎么,是不是还想再做一回。火匣进了办公室就将门关了,一下子扭住了李孩子的胳膊,顺手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李孩子我问你,洗浴城的事,李杆是怎么知道的?李孩子说,这我哪知道。

是不是你告诉李杆的?说着,火匣把刀又压了压。李孩子说,火匣你先把手松一松,这样是很危险的。火匣说,快说,是不是你告诉李杆的?李孩子说,你那五千块钱,也只能向李杆借,你反正已经欠了他十万,也不差这五千。火匣说,你这个狗日的,你让我今后咋回古家庄!

王小红在什么地方?

李孩子说,王小红在哪里我咋知道。火匣手上用了用力,李孩子觉得脖子冰凉,赶紧说道,芳草地美容谷。

芳草地美容谷在城东郊,这里位于城乡结合部,是城里的经济开发区,冒烟的工厂和厂里打工的民工使这里繁华起来。这里有七八家化工企业,两家造纸厂,三家橡胶厂,有三万多在这里打工的农民工。别看这里乱七八糟,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刺鼻的味道,可是城市的GDP有一半是这里贡献的。因为民工多,各种小旅馆、小餐馆应运而生。工人不仅需要吃饭睡觉,还需要娱乐,主要的是长年打工的民工们还需要隔三差五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于是,火车站前的美容一条街很快兴旺起来。警察扫过几次,可过不了多久,那些发廊、美容院便又冒了出来。其实,这也怪不得那些发廊妹们,市场需要,想禁也禁不住。后来,便形成了某种默契,发廊妹不能出来拉拉扯扯。

火匣来到发廊一条街是下午四点。这时的发廊街像条老猫了无生气。除了几个发廊妹百无聊赖地打牌吸烟,大多数门脸都是关着的,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发廊一色的毛玻璃看得火匣眼花缭乱,他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才看到芳草地美容谷。门脸不算大,芳草地三个字已经有些旧了,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更换了。不过,门倒是开着的,三个穿了短裙的女孩正在玩憋王八的纸牌。面朝门口坐的女孩脸上已经贴了五六张纸条,活像个京戏里的老生,见火匣在街上不停地朝这里睃,就笑着向另外两个示意。那两个就把头扭了过来,一看火匣以为是歇班的民工,一个就欠了欠身子问道:大哥休班吗?是不是想耍耍,可好玩了。火匣一听又想起了大唐洗浴城的小兰,就阴沉了脸说:我找王小红。

王小红?女孩见不是找上来做生意的,语气就淡了许多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错,李孩子说的,她就在这里。

女孩看了看他那身穿着就笑了:王小红是你什么人呢?王小红是我老婆。

听了这句话,女孩们吃吃地笑了起来,一个小声说:听到没,到这里来找老婆,是不是发神经呢。

女孩有心要逗一逗火匣:大哥,我们这些人是做啥的,知道不?

火匣说,知道,美容院。火匣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快让王小红出来,不然的话,我就往里闯了。女孩赶紧说,大哥,你先等等,我给你问问。女孩站起身朝里喊道:丁姐,你出来看一下。

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啥事?

女人说着就走过来,在店门口晃了晃。火匣立刻喊起来:王小红,你果然躲到这里。女人一见火匣慌慌地说,坏了,找上门来了。那个丁姐要关门,不想已经晚了,火匣已经挤了进来。

火匣说,王小红,我可找到你了。几个打牌的女孩停止了打牌用狐疑的目光望着他们。丁姐轻声说,火匣,有事咱们到外面去说。

火匣说,就在这里说,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丁姐说,火匣,咱们出去说。说着,就对那几个女孩说,我和这位大哥出去走走,生意你们自己做。

出了门,火匣问道:去哪儿?你跟我走。丁姐说。

丁姐带着火匣离开了美容一条街,向南拐,走了一段路又折向东,再往下走就来到了黄河。火匣说,王小红,你想带我去哪儿?丁姐说,去河边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河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河滩里的玉米叶子还碧绿碧绿的,几只蝈蝈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显得百无聊赖。

火匣问:王小红,你为啥要害我?现在我老婆没了,钱没了,连我家的四合院也归了李杆。

丁姐答非所问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很多名字,可以是王小红也可以是李小红,可以是丁姐,也可以是刘姐。总之,这些名字都是假的。

火匣问道:王小红,你为啥要害我?丁姐说,你听我说完,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还记得去年李孩子找你吧?丁姐说,我就是李孩子手下的一个小姐。其实,这是一场阴谋。设计这场阴谋的人,李杆,李孩子,都是你的发小。此外,还有一个张胖子,那个城管站的站长。

那天张胖子透露古家庄开发的消息,提醒了李杆,因为李杆想在对面建一家客户接待中心,于是,他就想到了你们家的四合院。

其实,李杆早就看上你们家的四合院了。但他不想让别人说他忘恩负义。于是,他就想了个馊主意。后来你就知道了。他让李孩子出面给你介绍对象。找对象自然要花钱,而你又没有二十万,只能找人借,借那么多钱,只能借李杆的。

你怎么也想不到李杆会害你,毕竟你们家老太太是他的干娘。李杆就是这么个人,他想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于是,李孩子就找到了我。

李孩子找到我,自然是让我给你当老婆。我跟李孩子说,让我做按摩赚钱行,但我不能害人。李杆知道后就说,算是雇用我,每个月都会给我开工资,另外,事情办成了,他保证会给你一个安身的地方。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放鸽子。说白了,我就是李杆他们手里的一只鸽子。鸽子总会有飞走的一天,只要达到目的,鸽子就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不能算是一个好女人,但我不想害人,可是,李杆和李孩子,我哪一个也惹不起。我是吃这碗饭的,得有个人罩着,没有人罩着,我会血本无归。除了每月上交保护费,我们还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刚入行的姐妹不懂这个,以为舍了身子赚钱就行,但都做不了多久,就让人给砸了场子,要不就是让警察抓了现行。

我当这个鸽子也是身不由己,丁姐有些伤感地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在世纪广场,第一眼你就看中王小红了。你这种情况,你那眼神,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其实,我心里巴不得你看不中我这样的女人。所以第一次见面,我故意显得很放浪,以为你会看不上眼的,谁知你偏偏看中了我。这就是命,命里该着你要上当受骗。后来见面的时候,我向你张口要二十万。二十万也是李杆定的。我说,既然是骗他,咱就少要点,要他十万足够了。李杆说,不行,要他十万,他自己就凑足了,用不着再向我借钱,你也就不能签那份房屋抵押合同。你以为我缺他那点钱,我看中的是他的房子。后来,你果真差了五万。只能找李杆来借。你只有小学毕业,不知道七分的利息是多少,以为到期也不过还五万多一点,想不到五万会成为十万。有的比这还高,这就是高利货。过去有个很出名的戏叫《白毛女》,杨白劳就是让高利贷给逼死的。

你签了那份合同,就意味着你跳进了李杆他们挖的坑里,只等着挥锨铲土将你窒息而死。这时候,你的房子已经不再姓火,而改姓李了。你已经溺水了,很快就要被淹死,可你还毫不知情。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一年来我都没有怀孕?其实,每次做那事的时候,我都会先吃一片进口的避孕药,也就是你看到的口香糖,所以你的种子再好也不会发芽。干我这行的最怕不小心怀了孕,有些姐妹因此干不了这一行,别的又干不了,最后只好寻了绝路。

你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不骗你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答应,李杆就会把我弄死,淹死烧死被车撞死都行,我就像一只蚂蚁,被人捏在手上,稍一用力,我便粉身碎骨。

你问我每个月去李杆的公司干啥?自然是领我的工资。刚才我说了,我是李杆雇来的鸽子,专门骗男人的。可这次,我觉得自己太缺德,不想干,所以李杆雇了我,还要给我发工资,并且,李杆承诺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了,他就把芳草地美容谷给我,让我做店长。你不知道,我们干这种工作的,做了之后,都要被提成。自己的劳动自己说了不算。当了店长,虽说还要上交一部分保护费,但自己说了算,手下有四五个姐妹,自己就不用亲自干了。

说实在的,我在你家呆了一年,我一直在忍受良心的折磨,尤其你受了骗还不知道,还对我那么好。我说不让你喝酒,你就把酒戒了。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男人喝了酒朝我们撒气。呆了半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去对李杆说,我不想干了。李杆冷冷地说,不想干,那你在这座城市也不要呆了,你是知道我李杆的手段的。我知道李杆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这句话把我吓坏了。我知道,合同的还款时间是一年。李杆雇用我的目的就是让我在这一年缠住你,不让你出去打工,不让你按时把钱还上,这样你就违约了,你那个四合院就落入了李杆手里。

丁姐也就是王小红诉说完的时候,橘黄色的太阳荡漾在河里,像有无数的琉璃在闪烁。王小红说,火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告诉你。你想要的话,我、我也答应你。

王小红说,我欠你的今天都还给你。说着,王小红慢慢躺了下来,一丛丛茂盛的蔓草被压在了身下。火匣粗暴地跨了上去。王小红误解了火匣的意思,将身体舒展开来,极力迎合着。看到火匣阴冷的目光,王小红一下子害怕起来,她想坐起来,可是身子被火匣使劲压住动弹不得。火匣那双青筋暴露的手紧紧卡向了她的脖子。王小红艰难地说:你这样会……

火匣回到古家庄是晚上九点。他从河滩回来正好赶上最末一班公交车。公交车穿过整个城市来到了古家庄。火匣下了车,望一望李杆灯火通明的大楼,就把那件紫红色的T恤衫放在了右手上。火匣想了想,又折回身去了向阳宾馆。火匣进来时,老娘刚刚吃了肉丝面,满足地吞咽着口水。火匣说,娘,你好好吃,好好活着。老娘脸上挂着笑,嘴角挂着一丝涎水。火匣用手给老娘仔细擦了擦,对服务员说,好好照顾我娘。服务员说,放心吧,杆爷送来的怠慢不了。服务员献殷勤地说,你和杆爷是兄弟吧?火匣鼻子里哼了一声。

杆爷对干娘真是孝顺,让我们天天给老太太做肉丝面。服务员越说越得意起来,好像立了莫大的功劳。火匣说,那我真该好好谢谢杆爷。

火匣来到李杆的公司时,公司里变得静寂无声。往常这个时候,李杆总要打几圈麻将,今晚只有李杆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火匣进门的时候,李杆愣了一下:火匣,快坐快坐,刚泡好的龙井。火匣僵硬地笑了笑,将右手的T恤衫慢慢放到了桌上。

怎么,找到王小红了?李杆推过来一盅茶。茶盅是景德镇产的,专门喝功夫茶用的。见火匣不说话,就又说道:王小红肯定是藏起来了吧?这个王小红真不像话,骗谁也不能骗火匣兄弟,你挣那点钱是容易的事?

火匣说,李杆,我再问你一遍,我那个四合院能不能还给我?李杆一听笑了,好像一条把肉吞进肚子里的狗。李杆说,火匣,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不是我非要你的四合院,我确实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火匣冷笑道:是嘛,那就是说,我现在开始身无分文了。李杆说,火匣,慢慢来,钱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忙过这阵子,我让李孩子再给你张罗一个。火匣说,李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看能不能换我那个四合院。李杆眼前一亮,怎么火匣,你家里还有宝贝?火匣说,不是被逼到这份上,我也不肯拿出来。李杆得意地眯起了眼说,人们都说你那老宅子有宝贝,鲇鱼带人将那个四合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想不到宝贝在你手上,快让我看看。说着,李杆就端着茶盅转了过来。火匣说,莫急,好东西急不得。火匣将衣服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那把剔骨刀。

你,你这算啥宝贝?李杆诧异地说:一把剔骨刀,除了杀猪还能做什么?火匣脸上已经赤红,他恨恨地说,李杆,你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好歹咱们喝过一个娘的奶,我咋也想不到你李杆会做套害我。李杆冷笑道:是不是你找到王小红了?这个臭婊子,我就知道她会坏我的事。火匣问,李杆,我最后问一遍,四合院能不能还给我?说着,火匣把手里的刀攥在了手里。

李杆见了哈哈大笑:火匣,想不到你有尿性了。不过,我不相信,你会杀人?你要是真有那尿性,你就不是现在的火匣了,那时街面上都该叫你火爷了!

火匣的手抖了起来:李杆,你别逼我,我求求你把我的房子还给我,那可是我家的祖宅呀。李杆一见又笑了起来,他端起一盅茶鄙夷地说:火匣,想赚钱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手软。你要是想要回你的四合院,你就朝我这里来一下。火匣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杆爷,我求求你了,把我的四合院还给我。说着,火匣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李杆一见又笑了起来:刚才你叫我什么?杆爷,怎么你不叫我李杆了,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

李杆,这可是你逼的。

怎么,你还想……李杆转过身,他看到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和那把剔骨刀。那把刀好像不是握在火匣手里,而是拽着火匣的手奔了过来。李杆眼看着那把刀捅进了他的肚子。他感到肚子猛地疼了一下,肚子像有一条蛇在咬啮着。李杆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他两只手想去捧住自己的肚子,可是什么也没有捧到,身子便摔了下去,那只精致的茶盅被摔成了碎片。

火匣注定不会成为英雄。他在他的四合院里被抓时,正伺候老娘吃鸡蛋。警察把手铐戴到他手上时,他还说,抓我干啥?警察说干啥,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就把他的手反拧了过来,熟练地戴上了手铐。火匣说,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我又没犯法,抓我干啥?一个警察冷笑道:杀了两个人还说没有犯法,真是可笑。

火匣在审讯时,一直坚称自己没有犯法。审判的警察说,你连杀两人还说没有犯法。火匣说,我承认杀了人,我更后悔杀了王小红,当时我并不想掐死她,谁知她这么不经掐,一会儿就死了。好歹我们做了一年夫妻。当说到杀李杆时,火匣脖子变得通红恨恨地说,李杆是死有余辜。审判的警察耐心地劝道,杀了人就是犯法。火匣说,你们说犯法就犯法,反正法也是你们定的。警察说,法是国家定的,不是哪一个人定的,对任何人都有约束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火匣最终也没有承认自己犯罪,只承认杀人,说李杆那样的浑蛋杀十次都不为过。谁让他要强抢我的四合院。要是有人抢你们家的房子,你们会怎么做?警察被问得哭笑不得,说,你不承认照样会判你有罪。

火匣最后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宣判之后,火匣哭了,说我得见见我娘。

火匣被警车带走时,整个古家庄都震动了。想不到马上就要被开发了,就要住上楼房过好日子了,火匣竟然杀了人。古家庄上了年纪的老人直摇头,说是不是弄错了,火匣怎么会杀人呢?!

真正让火匣家喻户晓的是晚报上刊登的一篇侦破通讯,为了表扬公安机关的破案效率,也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晚报用了《连伤二命法理难容最蠢罪犯坐以待毙》的标题,将火匣杀人的情节大肆渲染。看了报纸,人们才知道这个叫火匣的是个悍匪,竟然把大名鼎鼎的李杆杀了。

十一月,古家庄开发正式提上了议程。金鑫公司易名为“贵和”物流公司,老板也换了人。为了庆祝更名,新公司放了二十一响的礼炮,又设了百桌宴,宴请古家庄的老少爷们儿。新老板在祝酒时,不停地道歉,说真是对不住,我这也是按合同接收李杆公司的全部财产。新老板说,那个四合院,要是火匣能回来的话,鄙人一定完璧归赵。

新老板久经沙场还是很有眼光的,市里要把古家庄以西地区建成滨海最大的物流基地,现在建物流公司正当其时。新公司准备在火匣家的四合院新建一座气派的办公大楼,而非李杆曾经规划过的客户服务中心。公司换了老板,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个个如丧家之犬。不过,老板很快宣布,所有员工一律留用。李杆的所作所为与员工没有任何关系,不能搞一刀切,更不能一棍子打死。因此,李杆的两员得力干将鲇鱼和李孩子全部留任。

新公司的老板很多人都认识,就是曾经陪火匣吃饭的老顾。物流公司正式成立的那天,老顾特意穿了件唐装,显得很斯文。鲇鱼和李孩子不停地跑前跑后,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李孩子腆着脸问顾老板:火家的老太太怎么办?老顾说,送到敬老院,一切费用由公司承担。老顾瞅着在火匣家的四合院忙碌的铲车对李孩子说,人啊,凡事不能做得太绝,李杆就是做事做得太绝了,才有了这样的下场,这可是血的教训呢。李孩子赶紧说,是!是!,顾老板教训得对,凡事是不该做得太绝。

老顾说,明白就好。说着,老顾看了看李孩子,像看着一条摇尾巴的狗。李孩子被看得手足无措,抬起头瞧了瞧顾老板的右手说,老板,扳指戴在您手上就多了儒雅之气。

是嘛,顾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好像办公室飞进了一只夜猫子。

今后做事都得文明一点。新老板抬起右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无名指上的玉扳指发出了幽蓝幽蓝的光。

责任编辑 孙楸贵

插 图 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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