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小词的长篇新作《声声慢》

2013-11-15 15:27綦珊
小说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声声慢伦理家族

綦珊

《声声慢》是“80后”作家宋小词的长篇新作。它借助祝莺莺的第一人称视角,通过家庭内部不同代际之间多重矛盾的叙述,揭示了祝家内部的自信、坚韧、叛逆、自尊和我行我素等性格特征,传达了这种家族性格对祝莺莺人生的潜在影响,也凸现了祝莺莺对家族、血缘、代际等文化伦理的独特思考。在充满快意、泼辣的叙述语调中,小说充分展示了个体与家庭之间既冲突又暗合、既纠结又依恋的伦理关系,也折射了“80后”一代渴望精神“断奶”、寻找独立自我的顽强个性。

祝莺莺是一位典型的“80后”人物。她率性,敏感,自主性强,且又不乏某些叛逆的冲动。《声声慢》正是围绕着她的成长来设置家族故事和人物关系的。作者以祝莺莺的心路历程为主线,将奶奶、母亲、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外祖父甚至太祖父等等各自的故事,组接成了一部非凡而精彩的家族史。尽管从故事层面上看,小说并没有贯穿全篇的主要情节,而是集合了一些个人化、片段化的生存体验与感悟,但在整体结构上,作者却费了不少心思:一是故事的主体基本由祝莺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构成,并由此形成叙述上的远观姿态,使叙述者能够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去审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二是很多家族故事彼此之间存在着隐秘的关联,却又相对独立,如同进入祝莺莺视野中的所有人物,既受制于亲缘伦理,又各有强烈的个性意识,而这些个性意识又同出一辙地属于这个自我独立而乐观的家族。

根据这一特点,我们可将《声声慢》中的人物分为不同类型的两组。一组是与祝莺莺有着直接情感与伦理冲突的人群,主要是奶奶和母亲。这两位长辈对祝莺莺的精神成长产生了直接的、决定性的影响。祝莺莺自小与她们生活在一起,亲眼目睹了她们的为人处世,也亲耳听到了她们的传奇人生,感受了她们对真挚之爱的执着追求,抚育子女和照顾家庭的艰辛,以及直面种种困苦生活的耐力和勇气等等。这一切,都使祝莺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某种血缘上的骄傲,也使她自觉地意识到作为女性在这个家族中所特有的精神支撑。同时,母亲与奶奶之间又有着无穷无尽的微妙冲突,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婆媳冲突,也成了祝莺莺眼中永远理不清的一团乱麻。祝莺莺几乎是在维护母亲、与奶奶抗争的过程中完成了成长的蜕变。这场永远也解不开的冲突,既磨练了祝莺莺的意志,也让她获得了独立思考问题和分辨是非的能力。

另一组人物分散在祝莺莺的周围,他们与祝莺莺没有直接冲突,却又紧密地勾连在家族的亲缘关系中,如爷爷、外公、春林大爹、伯华等三位舅爹、二爹、慧兰小姨等等。他们各自的故事不仅都充满传奇色彩,而且彰显了极为鲜明的个性特点。最为典型的人物,要算春林大爹和老外公。春林大爹拥有显赫的家世,深受封建传统的影响,食古不化。他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却也愿赌服输;他专横地对待长工,却又乐于架桥行善。而老外公则行为怪异,他曾经倾家荡产去捧扬戏场中的旦角,给人留下沉迷女色、行为堕落的口实。但是,等到多年之后的某一天,祝莺莺获得了一个采访名角的机会,发现他正是老外公力捧的对象时,才知道外公并没有堕落。而在外公的家族中,最让人痛心的就是慧兰小姨,她自信,聪慧,各方面都很优秀,却因没有权力背景,在文工团的招聘面试中落选。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反抗不公平的现实待遇,她选择了自杀。而这件事,在外公看来,却成了不能承受现实之重的懦弱表现。为此,外公鞭打慧兰小姨的尸体,严厉告诫家中子女不得自寻短见,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面对生活。

这两组人物,其实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双重性格特征:一方面,他们是“坚强的、自立的、自尊的、深明大义的、睿智聪慧的”,另一方面,他们又有自嘲、偏心、任性和迂腐的倾向。这种立体化的、甚至隐含了某些悖论式的性格,既体现了这个家庭内部生机勃勃、充满张力的精神气质,又折射了生命内在的本真特质。所有这一切,都以直接或潜在的方式,影响着祝莺莺的成长,规训着她的行为举止,甚至左右了她喜好什么、憎恶什么的取舍标准。

作者正是通过这两组人物的倾心书写,展现了平凡人生的丰富与多元,使小说具有了纷繁多样的家族史意味,也传达了祝莺莺对整个家族所怀有的悠长婉转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复杂的,也是单纯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祝莺莺对这个家有爱有恨、有期待有失望、有敬重有鄙夷;而单纯,则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深爱这个家,眷恋并敬重她的家人。祝莺莺就在这种矛盾与纠结中摇摆不定。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正是由于家族故事本身具有复杂、多元的特点,同时家族与个人之间也存在着传承与质疑的悖离关系。

虽然《声声慢》并不是揭示某种家庭伦理的道德律令,但小说中家庭伦理的力量,还是强烈地支配着事件的发展和人物的生存。有学者就强调:“中国文化特别注重伦理,中国古代的政治观、科学观、宇宙观、文学观、审美观,无一不与伦理密切相关”。伦理问题,既是亲缘关系的道德化体现,也是社会秩序构建的内在法则。祝莺莺的自我成长与内在性格的塑成,都与家庭伦理紧密相连。如果我们将家族视为一个在精神、生理上进行繁衍的母体,将个人视为其繁衍出的后代,那么,这个母体与个体之间必然会产生反复纠葛的情感。存在于母体内部的共性化特点,会对个体的塑造产生巨大的影响;与此相对的是,个体也会反作用于母体,甚至颠覆母体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地衍生了个体与家族之间的爱恨纠缠,凸显了人类血缘伦理(家庭伦理)的复杂性。

家庭伦理是社会伦理道德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规范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行为准则,对家族全体成员都有着强大的约束力,并逐渐转化为家族及其成员身上鲜明的个性。这种伦理一旦确立,就具有较强的稳定性特征,有着难以撼动的地位。与此同时,家庭成员丰富而鲜明的个性特征,并非安分守己惟命是从,它也时时构成了对家庭伦理的冲击和叛离。当然,这种家庭伦理的变迁,有的与社会伦理的变化相关甚密,比如裹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等陋习的解体;有的则是个人化的选择相关,如奶奶与麻大火的爱情。无论是社会历史的变化,还是人性的使然,落实到家庭内部,都会使家庭伦理与个人之间产生各种微妙的冲突。这也表明了人类社会中所有的家庭伦理,都具有其特殊的复杂性。

这种复杂性,直接影响了祝莺莺的人生态度,也造成了她长期盘旋于内心的矛盾之中。祝莺莺从小就不喜欢奶奶,讨厌她重男轻女、恨她待母亲刻薄。祝莺莺常常是为了维护自己和母亲不停地与奶奶作对,彼此之间一直剑拔弩张,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喜欢谁。但是,随着她对奶奶内心世界了解的加深,祝莺莺逐渐明白,她无论如何都斩不断对奶奶的血缘之爱,“我们曾经扭结盘桓在一起的日子,使我的身体里血液里骨髓里藏了她太多的气息。这些气息在她死后的这四五年里,逐渐显现,我越来越觉得,我似乎已经是另一个她了,我开始理解了她,开始懂得了她,因此,我常对她生出许多的愧疚。”这种情感上的变化,是与奶奶朝夕相处、潜移默化的结果。这也表明了她看待事物开始自觉地从感性转向理性,并因此获得独立思考的能力。而祝莺莺与母亲,曾经是那样的亲热与依恋,母亲在她的成长中灌注了太多的关爱与教诲,她几乎赞赏母亲身上所有的品质,也自觉不自觉地继承着这些优点,然而当岁月把她们一起带向前方的时候,母亲却“对儿女的事不放在心上了……温热的母亲瞬间变得冷漠与淡然”,当祝莺莺将母亲那句“我懂的,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出卖上帝的犹大”理解为“母亲在努力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母亲是个精神至上的人”时,母女之间心心相连的融洽局面被打破了,当中横出一层不知怎样解释与沟通的隔膜。这种现实也让祝莺莺明白,她不能再依靠母亲了,她必须独立。从恨到爱,从亲切到冷漠,这种情感变化缠绕着祝莺莺,是她自己不得不时时面对却又无法回答的难题。

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在20世纪下半叶尤为剧烈,这导致了几代人的生存态度、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处于不断更替之中。在《声声慢》里,随着时代的变迁,各种观念都在发生改变,个人也必然随之变化,并在代际之间产生了各种不可避免的冲突。奶奶、母亲和祝莺莺之间的复杂冲突,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它也印证了玛格丽特·米德的重要判断:“现代世界的特征,就是接受代际之间的冲突,接受由于不断的技术化,新的一代的生活经历都将与他们的上一代有所不同的信念。”由于社会的迅速变化,各种不同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以及文化形态,聚集在当下的社会之中,使整个社会在多元的格局之中显得异常繁杂,这使“80后”群体作为青年一代,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一现实的接受与反馈中心。众所周知,这一代人生活在全球化信息覆盖的环境中,越是便捷的信息传播,越让他们应顾不暇,从而直接影响到他们对事物的准确判断。同时,个人主义极度张扬的文化环境,也让他们产生了自我表达的强烈需求。生活中的时尚冲击着他们的感官,市场经济与文化消费教会他们的,不是关于家庭传统伦理的自觉担当,而是感官化的享受性消费。因此,他们对传统的文化伦理充满了质疑的态度,对祖辈们所历经的一切,只是抱有某种新奇的想象和猎奇式的探索。然而,消费是娱乐性的,想象不可能代替事实,复杂的现实更是让人难以确立自我……这些纷乱的现实秩序,不可能完全消解个体生活与血缘亲情的冲突所带来的灰色情绪。

纵观《声声慢》,祝莺莺的情感始终纠缠在恨与爱的彼此转换之中,仿佛爱恨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与标准。这种拎不清的情感,显示了主人公充满了独立意识却又无法超越家庭伦理的复杂心绪,也表明了任何现代意义上的个体生命,都无法绝对挣脱血缘亲情的内在制约。即使是作为“新新人类”的“80后”也不例外。祝莺莺内心深处的那些冲突和矛盾,其实代表了“80后”群体共同面对的人生困惑。为了消除这一困惑,宋小词通过祝莺莺的所作所为,表现了这一代人正在积极地寻找原因和方法,并由此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追求独立的道路。

透过祝莺莺的心路历程,以及她与家庭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可以真切地了解到她的成长环境和性格成因,并进而体会到她所代表的“80后”群体普遍遭遇的人生困境。我以为,这是《声声慢》的主要内蕴。它试图展示“80后”一代在面对家庭内部的代际冲突时,如何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突围方式。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祝莺莺始终保持独立的姿态,坚持自己的想法,恪守自己的立场,努力用自己的眼光看待家族中的每个人。这意味着,她对自主、独立有着清晰的内心要求。当然,因为多方面的影响,对于祝莺莺来说,真正的独立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人生目标。

从这种独特的叙事中,我们看到,宋小词无疑想要表现一种崇尚个体、张扬个性的立场,以及对“倔强与独立”的生存理想的建构。追求“想要的生活”和“精神至上的生活”,是很多“80后”作家塑造人物的共同特点,也是他们内心的精神支持与力量源泉。就《声声慢》来说,这个源泉来自身边实实在在的亲人,源于家族内在的精神风骨,以及现实伦理对祝莺莺潜移默化的结果。这也体现了“80后”一代对平常生活里不平凡人生的渴望。所以,祝莺莺更看重父辈们是如何修正传统的,她强调的是有选择的传承,而不是无条件的服从。她关注如何对应命运的无常与生活的艰难,她的偶像不是伟大光辉的形象,而是像奶奶、母亲这样实实在在的,在生活中摸爬滚打、乐观向上的个体。这些个体散发出来的处世哲学,正是自我独立的人生信仰。当“我”成为“我”的信仰,其他一切都化作他者,无法成为“我”的生命核心时,“我”除了独立生存别无他途,实现自我独立也势必成为“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当然,自我独立作为一种现代人的生存理想,要真正地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各种生存环境和文化场域的规约,都会造成个体生存的困惑。对于母亲后期的转变,祝莺莺并未找到真正的原因,一切都只能靠猜测;对于父亲当年为了获得国家正式工作,天天在家宴请官员之事,她虽也不屑却始终不愿承认。这些事情都表明她仍被许多现实伦理所牵扯,无论是服从家庭的固有传承还是遵守现代性的流动信条,她从来都做不到岿然不动,因为她的独立意识中还没有坚实的内容支撑。因此,对于祝莺莺所代表的“80后”来说,这还不是真正的独立生存,而只能说是获得了某种独立的意愿。在伦理变更与文化传递的间断中,“80后”对“独立”产生了向往,并试图以一种“独立”的姿态去观照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实际行动。至于完全独立意志的实现,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愿景。

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体现在《声声慢》的叙事策略上,即,作者将自我观照与观照他人放在一种交叉并置的状态。在作者看来,唯有“通过把观察者融入他的观察活动中,它包含自我认识的必要性:返回自我以便把自我对象化,从而实现自我认识和自我修正”,才能实现独立的张扬。所以,祝莺莺以不断变换的视角去观察整个家族,然后通过对家族史的回忆,重新认识自己的个体成长。在这个过程中,她时而置身其中,时而抽身远观。当她具备了成熟的眼光和理性时,她所看到的,已不再是岁月的片段,而是家族精神气质的沉淀——那是每个家人身上抹不掉的痕迹,也是生命里挥之不去的沉香,或者说,是祝莺莺心里经常会亮起的一些微弱的灯光,“这些灯光是被我的记忆切碎的奶奶、爷爷、父亲、二爹、慧兰小姨……他们似乎在暗暗给我些前行的力量,当我被生活欺负时,那些从心底泛起的光便一步步引着我走向生命的完满。”面对这些家族世代积累的人生经验,是否继承?怎样评断?这都需要祝莺莺经过个人独立的思考做出选择。同时,这种个人与家庭之间相辅相成又相离相悖的关系,证明了在动态性的社会结构中,只有“人类主体处于自我中心主义·利他主义的二元性中”,才能“使它能够理解互惠共存精神和负责任精神的原始来源”。如何处理好个人与家庭的关系?如何协调好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如何真正地实现有实在意义和实际价值的自我独立?这是“80后”群体共同面对的人生难题。当他们不得不回答这些难题的时候,就意味着独立意识已被唤醒,他们的人生,也开始踏上自我独立的漫漫之途。

总之,《声声慢》在书写一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中,既对各色人物充满褒扬与欣赏,又对种种人与事纠结于心。面对传统家庭伦理与生俱来的影响,三代人在坚守自我的过程中,都不断地对它进行了挑战与修正,其中所蕴含的主体情感,可谓既爱又恨,彼此纠缠。但是,作者并不想对个人或家庭做出道德伦理上的评判,因为这种价值判断常常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没有多少说服力。小说所要极力呈现的是,在“家”的伦理框架之下,个体生存的丰富性和血缘内在的复杂性,以及这种丰富性和复杂性在当下现实中的具体表现,尤其是对于“80后”一代的潜在影响。萨特曾说:“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作者以祝莺莺的成长际遇,表现了“80后”的情感与理想,也提出了“80后”的内心困惑与抗争。她让我们看到了“80后”一代如何协调个人与家庭、血缘、伦理间的冲突,如何体会自我适应的艰辛与幸福,如何歆享独立思考与自主承传的自由。而这一切都表达了创作主体实现自我独立的热情:不管哪个时代,人都应该膺服自我的内心意愿,努力实现真实的自我;不管什么样的困难,人都能够做到相对意义上的独立,从而不丢失自我的个性与人格。

注释:

①王兆鹏:《民俗、伦理与文学》,《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

②③④⑤⑧宋小词:《声声慢》,《芳草》2012年第4期。

⑥[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第72页,周晓虹、周怡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

⑦[法]埃德加·莫兰:《复杂性伦理学》, 陈一壮译,《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⑨朱元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15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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