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此诗歌时刻

2014-01-09 01:14秦晓宇
读书 2014年2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秦晓宇

二零一三年一月,我接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组委会的邮件,邀请我参加当年六月举行的第四十四届诗歌节。三月,诗歌节总监巴斯·夸克曼(Bas Kwakman)赴柏林拜访杨炼。杨炼提出了“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的构想,得到夸克曼的高度认同。他们都认为,这不仅对于鹿特丹方面是一次意义非凡的开拓,同时也将是中外诗歌交流史上的一个创举、一次盛事。具体来说,就是以鹿特丹诗歌节官网和北京文艺网为主要平台,将参加诗歌节的各国诗人的作品选译成中文发布,在翻译人员的协助下,让前者直接跟中国的诗人和读者进行交流,一起品诗论文,并及时上传诗歌节的影像及文字资料,使其“同步”于中国。与此同时,从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的投稿者中选出二十位诗人,将其作品译成英文,连同个人简介、本人近照及原声朗诵音频一并发布到网上,这个在线诗歌朗诵会将成为鹿特丹诗歌节的重要活动之一。于是一些在工棚里写作的诗人、一些作品精彩却默默无闻的民间诗人,将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参与到一个历史最悠久、最具国际影响力的诗歌节当中,与中外读者积极互动。在我看来,这项活动本身就是一首充满想象力的抒情史诗。

经过讨论,我们从数以千计的投稿者中选择了二十位诗人。这份名单基于多方面的考虑。譬如“零零后”小诗人朱夏妮代表了中国诗歌的最新生力量,她投稿“第一部诗集奖”的作品中不乏佳作,曾在投稿论坛掀起了一个讨论的小高潮,她朗诵的《耶稣》让我想到俄罗斯圣彼得堡一家博物馆收藏的耶稣画像,据说这幅禁止展出的画像能让人的大脑产生高频振动。我们希望小夏妮的写作像耶稣“笑容的角度”一样“不断变化”,让那些纷纭杂乱的“拖鞋没办法阻止”。廖慧堪称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之一,却从未获得批评界应有的关注。其造语不今不古,风韵泠然;其运思天马行空,奇险俊逸。她这次带来一首名为《不是》的“玄言诗”,而这首诗未必不是一首元诗性的作品。“关于‘不是’,我了解甚少”,“指间半音变幻,/对境起心或之前之后”,“不是风推动云朵任意地吹”,“弥漫在‘确定’的轮廓之外”,“‘不是’甚至不是‘不是’本身”,“‘不是’在虚空中望着我们”,等等,均可读作关乎诗本身的某种表达。新诗百年,一直处于一种复杂的论辩结构当中,古典传统、他山之石、社会历史、大众文化……给人的感觉,新诗就是与这一切辩论,一百年了,还没有稳定下来,澄清自身,却也因此始终充满能量。而一些热爱新诗的人士,诗人也好,批评家理论家也罢,总是“急于”给予新诗一个指认、一种确定,仿佛非如此不能安身立命。然而正所谓“反者道之动”(《道德经》),新诗自由创造的活力与无限的可能性,或许就“弥漫在‘确定’的轮廓之外”;但另一方面,“‘不是’甚至不是‘不是’本身”,新诗毕竟是一门严肃的艺术,而不是一场肆意妄为的否定游戏。当然,我对这首《不是》的理解可能也是片面的,该诗已然预先反对了任何确定的解读。

陈家坪是中国学术论坛网的创办者,长期致力于推动民间思想事业;他也是中国新公民运动最积极的实践者之一,近几年他为取消异地高考限制、争取教育公平付出了大量心血,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他的《天安门广场》既可以读出他作为思想者的一面,也可以读出他那行动者的一面,该诗以轻灵的“鸟儿”寄寓对历史与现实的沉重思考,以拒绝“飞走”强调在地的行动力,抒发“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豪情。土家族诗人“湘西刁民”大概会让鹿特丹这座港口城市的人民感到亲切。他出生于水手世家,并做过多年水手和轮机员,后来又陆续从事过装卸工、保安、司机等职业,三十年来他始终是一个自由即兴的劳动者,似乎从未打算在某一职业固定下来。在筹办同步诗歌节的过程中,他是我联系起来最为麻烦的一位诗人,目前他在杭州当搬运工,每天要工作到夜里十一点甚至更晚,只能早晨去网吧发资料或请人代发。他告诉我天气越来越热,这活儿干得有点难受,过一阵他打算去海边找份活计,顺便玩玩。可没几天我又得知他的肋骨受了伤,拎一壶水都吃力,海边计划看来无法成行了。坦白地讲,对于他的诗歌我并非没有一定的看法,但那又如何?三十年来,这位自由即兴的劳动者也是一位探索现代汉语诗歌格律的游吟诗人,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创作了七百余首十四行诗,以及大量其他类型的新格律诗。在诗中他对话经典,追寻古诗的音乐境界;他抨击时弊,为遇见的“死去的穷人”立言。不管生活多么动荡或艰辛,始终笔耕不辍、格律到底,这种偏与执本身就是一种强悍的诗意。

如果说“湘西刁民”是四海游击的打工诗人,那么“冲动的钻石”便是一位寄居他乡的蓝领诗人,一个于工业园中眺望田园的抒情诗人,一个不无幽默感的哀歌诗人。他的《纸上还乡》涉及三年前震惊中外的富士康“十三跳”事件,作为这家工厂的员工,他在第十三跳发生后负责封装防跳网。“纸上还乡”已被人用得有点滥俗,不过“冲动的钻石”并非仅在该词通常所指的乡愁诗的意义上来使用它,这里“纸”大概有命比纸薄的意味,亦指与祭悼有关的烧纸,用诗中的话说,“白白的骨灰,轻轻的白,坐着火车回家”。这句诗看似简单,其实颇有点匠心。“白白”,让人想到又一个少年就这样白白死去;“轻轻”,轻生之轻,当它修饰“白”时也透出清白之意,正如黛玉的《葬花吟》“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些都是妙笔。然而在一个残酷而又轻浮的时代,一名抒情诗人首先得是一个好的叙事诗人——有时抒发即弱化,表白即毁损。为一家接连发生十三起员工跳楼事件的跳梁工厂安装防跳网,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珍贵的经验,像这样的经验本应得到更充沛的书写,却被一笔带过。而该诗更有力量、更耐人寻味的抒情,不是类似“它不关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亲的白/霜降的白”这样很抒情的句子,反而是结尾那句陈述语:

……除了米,你的未婚妻

很少有人提及你在这栋楼的七零一

占过一个床位

吃过东莞米粉。

“冲动的钻石”在简介中说自己从未发表过作品,接触北京文艺网诗歌奖论坛后开始“狂热地诗歌写作”。诗之道贵在修远,希望他将这份狂热保持下去,希望他的诗歌能够像钻石那样,来自地层深处高温高压的复杂环境,完成于出色的工艺,既有本质的硬度,又能让天下有情人为之心醉。

《纸上还乡》“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阎逸《火车安魂曲》“让它把所有的笔划都拆开,/然后,埋入沉默的大地”,而草树的《玩沙子的孩子》煞尾于“那一声令大地为之一震的砰”。这是一些不肯背离现实而歌吟的诗人,在他们笔下,人,诗性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但也残酷地毁灭于、归于大地。阎逸是一名古典音乐评论者,他这支纪念“七二三”动车事故遇难者的《火车安魂曲》,写出了安魂曲必不可少的那种“震怒之日”的感受。他要求“扔掉手机,扔掉公文,/甚至连报纸头题也扔掉”,唯愿死者安息——但是生者呢?只会在他的安魂曲里更加不安。《玩沙子的孩子》是一首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小叙事诗。生命之渺小在这首诗中暴露无遗,其转瞬即逝如沙子“从指缝漏下”,“玩沙子的孩子”本身就是一粒沙子。但另一方面,草树又自相矛盾地说:“轻盈,但沙子/多么沉重……一沙一世界。”他力图文约而事丰地创造一个孩子死后的生活世界。那么,这场悲剧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孩子淘气贪玩?母亲粗心大意?工地疏于管理?还是?诗人对此讳莫如深,让读者去反思这样的社会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批判。

诗歌是一把“可变的钥匙”,亦重亦轻,正如草树所写。但草树的诗总体来说是重的,常有“令大地为之一震”的效果,即使写轻,也是“蝉翼为重”的写法。他工科出身,先后在多个领域从事技术、管理与行政工作,这样的经历帮助他形成了一种极具现实世界性和社会学内涵的及物风格。与草树不同,卓美辉绝少书写社会事件与公共题材,他的诗有种强烈的私人属性,他投稿诗歌奖的一组短诗有个总题,就叫作“乱世藏私情”。上世纪中叶以来,连轴转的政治运动几乎废黜了私人生活,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教育要求“狠斗私字一闪念”,所谓私情简直无处藏身。而近二十年来,被压抑的私字又恶性膨胀,蔚为大观,环境灾难、食品安全、诚信危机、物欲横流……在在印证着一种以邻为壑、粗鄙不堪的自私自利的完胜。也许我们应该从陶渊明,从《红楼梦》,从《影梅庵忆语》重新学习私人生活的艺术;也许我们应该重新理解杜甫草堂时期创作的伟大意义,我们的“诗圣”亦有极其动人、恬美、春光无限的私生活,这一面使得他那些忧生念乱、艰难苦恨的诗史之作更加真实,也更加悲怆。而卓美辉正是一位书写私人生活的高手。与我们这个新游牧时代里的绝大多数诗人不同,他一直生活在家乡马尾,一座缓慢的古镇。读他的诗你能感觉到一种对故乡风物的深深浸润,而就在这深深的浸润中,竟然升起了某种乡愁之感,仿佛现实中的家乡风物只能用追忆和幻想的恍惚方式去把握,于幽微处显影(正如其《马尾街》所表达的那样,“唯有你,还暗藏着/一小片雕花玻璃”),并被一种庄生梦蝶的口吻悠悠道出。卓美辉的“私昵性写作”也将一种轻逸的品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卡尔维诺曾经说过,当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变得沉重之时,但愿各种轻的形象不会在现在和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卓美辉想必会让卡尔维诺感到欣慰,他的诗里充斥着各种迷人的轻的形象,比如这只《会呼吸的枕头》。枕头乃私昵之物,密切于肉身、情感、梦境,理所当然地成为一首情诗的核心意象。本诗开篇写道:“晨曦微露时,你要/把它推开”,结尾以“恳求你,暂且/把它推开”返回开头,联系“我们醒于同一场梦”等诗句,整首诗隐隐构成了一个梦与醒的循环世界。有些读者可能会问,为什么要“把它推开”?或许因为诗中的“我”有些嫉妒“你”与枕头的亲密。这是一种典型的恋人私语。而我想说的是,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耽溺于这样一只有着私情和絮语、春雨和鸟鸣、往事与梦境的“会呼吸的枕头”,从而把那种种可憎或无趣的“它”一一推开。

然而马尾小镇终究不可能遗世独立于当代中国,持守其古老的风貌、韵味、节奏,卓美辉的乡愁多少来自于此。而新疆诗人笨水的《寥廓记》则唤起了我们对宇宙性家宅的乡愁。我在《玉梯》一书中曾说过,所谓宇宙性家宅的乡愁指的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茫茫宇宙中何以家为,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那是一种“把世界蕴含到更原初地适于栖居之乡的乡愁”(《思的经验》);换成笨水的诗句就是“无迷途之耀眼”,就是“乡村静寞,远山更远”——呼应“寥廓”的“静寞”乃是一精彩的自造词,体现了诗人的炼字之精。“寥廓”一词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涉及一种虚寂空阔的宇宙意识,如屈原《远游》“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韦应物《仙人祠》“千载去寥廓,白云遗旧踪”等等。在《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一诗中,谢更是将这种宇宙意识(“寥廓已高翔”)同乡愁紧紧联系在一起(“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现在,又有一位诗人“与寥廓摩擦”,为其奉上了一首新诗。

短诗有时还是一种闲情雅致,一种生活的调剂;长诗却一定是一项艰苦卓绝、旷日持久的工作。它并非为长而长,而是出于对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精神命题的回应与揭示,才呈现为一派宏伟的语言景观。然而它能给予诗人的现实回报,和诗人为之付出的时间心血完全不成比例,我本以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诗体已然式微,各种诗歌刊物与诗歌选本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但就在诗歌奖投稿论坛,诗人们用一件又一件出色的长诗作品纠正了我的看法。拿参加同步诗歌节的这二十位诗人来说,近一半都投来长诗佳作,这其中,上官南华和孟冲之的长诗更是有着书的结构与规模。上官南华的《R城寓言》用超现实的图景揭示一座城市诡谲残酷的历史和现实,以“染上魔怔”的狂欢化的语言抒写世界的挽歌,以此隐喻人类持续末日的命运。而旅居加拿大的孟冲之取径古典,其《玉溪拼图》以学者的谨严、精神分析师的洞察力以及诗人的想象力,对话唐代唯美主义大诗人李商隐,探入后者深邃如迷的精神世界,从多个角度书写诗人亘古不变的悲剧人生。两位诗人所朗诵的《风暴眼》、《安定城楼》均选自上述长诗,单独来看,也都是相当精彩的作品。在《R城寓言》中,“你”一一指称了众多的人物,这些人物大都有其现实原型,而“我”主要是一个幽灵般无所不在的叙述者。不过《风暴眼》中的“我”似乎是诗人的本色抒情,如果说R城是一片风暴,那么诗人本人就置身于这语言与现实的“风暴眼”,一个迷人而可怕的所在。《安定城楼》由李商隐的同题诗而及王粲的《登楼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处理中国登高诗的传统。孟冲之敏锐地发现了登高这一行动与仪式的诗意所在,那就是局限于尘世苦海的“自我”将在登高的过程中,与历史长河中的“他我”相遇,并进而生发出“宇宙之我”:

从此刻回首:在春风吹拂的楼阁的醉眼中

拆开自己的王粲;在幽州台上突然发现自己

就是全人类,就是时空唯一拥有者的

陈子昂,莫不是我的另一生,另一个梦幻泡影

而众我之上的我,无声地坐在蔚蓝深处

我漫长的痛苦,只是他几未觉察的一次心悸

我要补充说明的是,“幽州台”其实是一座纯粹语言的建筑物。陈子昂那传诵千古的名句最早见于其好友卢藏用的《陈氏别传》,后者只是说陈子昂“泫然流涕而歌曰”,并未给出这“歌”的题目;明代以前,这“歌”也并未收录于陈子昂的诗集或其他选集中。事实上,检索四库,你会发现在明朝杨慎之前从未有过“幽州”与“台”连用的情况,而我们能找到的最早的“幽州台”正是在杨慎的《升庵集》中,他称陈子昂那四句诗为“登幽州台歌”。《四库提要》指出杨慎“论说考证……不及检核原书,致多疏舛。又恃气求胜,每说有窒碍,辄造古书以实之”,那么极有可能,“登幽州台歌”乃是杨慎擅取。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一个切而不黏的绝妙好题,与诗作本身密切应和,相互生发,为该诗增色不少。幽州台纯属虚构,这岂非更意味深长?登高于一座语言的幽州台,让“自我”、“他我”与“宇宙之我”在情景混溶、时空苍茫中成为“三位一体”的统一,这个形象不正是古今中外一切诗人的原型吗?!

诗各行其是,各显神通。摆摊度日的凉菜师罗傲鹰诗作不多,却出手不凡,其为文讲求慢工细活,具有强烈的现实襟怀。钢克诗龄近四十年,功力深厚,“月神”在他笔下流露出死神的意味,与中国传统咏月诗形成了差异与错位。张成德的《钓鱼岛》将一座无人的岛屿变成一出荒诞戏剧的道具和舞台。王东东是“八零后”诗人中的佼佼者,他的《小堡村》用一根高压线引出了北京宋庄小堡村的前世今生,引出了环境与人、艺术与政治、自我与他者、本地与世界等一系列问题,它们彼此借重、龌龊、共谋、冲突,构成吊诡的现实,“这里教会我们如何思想”,“也可能,未完成的思想构成了现实”,而本诗也的确较好地做到了思与诗的融会贯通。薛舟的《父亲,点灯》有着灯台或坟茔的形式感,以此呼应该诗的主题,这位生长于山东农村的诗人为我们点燃了一盏幽明的亲情之灯,温暖中夹杂着与乡土有关的隐痛。相近的主题与情怀也表现在蟋蟀《这宽限的日子》里。正如我们在旷野中能听到蟋蟀动人的歌吟却不知它身在何方,诗人蟋蟀同样大隐隐于网。网上多见灌水帖与不负责任的“马甲曰”,而他在投稿论坛的回帖非常认真,也颇有见地和分寸,随便挑出一帖便是一则诗话。他投来的诗集更是让我品读再三,使我一度怀疑这是某位著名诗人的匿名投稿,作为对评委及自己作品的双重考验。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对这只神秘的蟋蟀怀有好奇。我们的好奇心将在这次同步诗歌节上得到满足,而他再也无法享受匿名的乐趣了。在权—利横行、诗歌日益边缘化的当代中国,所有这些诗人都是一座座“幽州台”,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寻求诗歌建筑的传统与新变,在烽火连天的大地上幽然地工作着,守望万古诗心。甚至,在一个资本全球化的时代,又有哪种语言的诗人不是“幽州台”?当我们彼此眺望,跨越语言和时空的界限相互唱和,这,就是诗歌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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