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年

2014-02-28 15:30李新立
鹿鸣 2014年2期
关键词:摊子社火乡亲们

李新立

马社火

马社火,顾名思义,就是在马背上演出的社火。这个衍生于秦腔的剧种,至今仍然生命不衰地在西北大地上疯长着。

每年正月,三天年刚刚过完,村子里就开始准备社火。在土地上忙碌了近一年的乡亲们,正月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假日,他们对生活和土地的热爱,要以耍社火的形式表达出来。而不需要大的投资,也不太浪费时日的,就算是马社火了。一般由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面牵头,一些爱热闹的乡亲参与操办,不到两天就可以搞起来。我的一位远房小爷是极其喜欢闹社火的积极分子,那时,他的年龄四十刚过,因在陕西唱过几年戏,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在人物造型、脸谱等方面更具权威。因此,他既是马社火的发起者,也是组织者。

这是一个只演不唱的剧种。根据戏剧人物,打上花脸,穿上服装,拿上道具,骑在马上就行了。但那些人物不是谁想扮演就能扮演得了的,也需要一些真功夫。起码要会骑马,因为骑在马背上后,有时一连四五个小时不许下来;也需要力气,演出的时候,手中的道具往往要用一个姿势拿好长时间,胳膊上没有力气是不行的。因此,社火中的一些女角,也大多是男人扮演。

马社火装扮起来,在村子里的麦场里先演练一两天后,才正式演出。这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盼望已久的时刻,我和哥哥都站在家门口等着接待社火。看那排着长队的马社火走了过来,我们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喊了起来。马蹄踢踢踏踏,马铃叮叮铛铛,锣鼓铿铿锵锵,场面十分威风。而骑在马背上的叔叔伯伯们,平时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现在却分辨不出谁是谁了。平日里慈祥的他们,这会儿一脸严肃,宛若自己就是剧中的那个人物,对我们的叫嚷一点儿也不理睬。马队过来了,我和哥哥赶紧跑回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茶水,端上糖果、油饼,散给马社火的演员们。马队威风凛凛地摇着一路铃铛过去了,我们也跟着马队而去。

对戏剧了解太少,还真会出洋相。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像我们这些孩子,只能猜出马队最前面的是社火里经常出现的“四大灵官”,因为他们手中都执着绑有大红花的钢鞭,紧接着是红脸关公,因为他总是红着脸,执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其他的就不认识了。我们就不懂装懂,你一句他一言的乱猜。大人们告诉我们,马社火的意思不简单啊,前面的灵官寓意平安吉祥,红脸关公寓意忠诚团结。大人们还说,那几个人物是《白蛇传》中的“盗仙草”,那几个是《金沙滩》中的杨家将,那个是《五典坡》中的薛平贵。马社火,几个人物就是一台戏。

马社火也要到外村演出。这就需要增加一项“说仪程”内容。仪程是社火活动中的一种程式,由一两个能说会道的扮演“驿臣官”(古代驿站接待人员),到别的村子演出时,走在马社火的最前面,说些大吉大利的话。一般没有现成的说辞,全是临场发挥,碰见什么说什么。

刚进了人家村子,说:“宝庄宝庄好宝庄, 宝庄修在龙头上。远看村庄雾腾腾, 近看村庄赛北京。”

看见一家整洁的院落了,说:“头门上瓦的张口兽,二门上狮娃滚绣球。房上撒的是琉璃瓦,糟头上拴的大骡马。前院有棵‘摇钱树,后院有个‘聚宝盆。”

来到学校前,说:“正行走来抬头看, 这是一座翰林院。 教师个个是翰林,学生个个赛状元。”

我认识的一位老师,他经常扮演驿臣官,头戴一顶乌纱帽,身穿一套蓝色绣龙长袍,嘴上挂着一髯长须,手摇一把羽扇,很是神气。不过,他那摘不下的眼镜却令人发笑。

现在想来,他们才是真正的文学艺术家。

地摊子

一进入腊月,确切地说,是过了“腊月八”,乡亲们就开始准备正月里的娱乐活动。腊月初八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糊心饭”——一种糊状的叫做馓饭或搅团的饭,大多用乔麦面做成,蘸上油泼蒜搁成的汤,十分好吃。据说,吃了糊心饭,人们明亮的心就变糊涂了,把庄稼、心事都放了下来,一门心思用在过年和闹正月上。从此,有条件的村子准备唱社火,也就是排练秦腔。没条件的,准备耍“地摊子”或马社火。

我的一位远房小爷是唱社火的头儿,他拉起来的社火队在这方圆几百里很有些名气,但因为人员流失尤其是戏箱陈旧无钱更新,只支撑了三年时间便瘫下了。因此,有那么一二年,村子里一到腊月就少了以往的热火,冷清清的。这对乡亲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于是,生产队的队长说,咱们村子这么冷清不行,得弄出些热闹来。把一村子人召集起来,正儿八经一商量,都同意耍“地摊子”,村子里搞不了,就请外村的来耍。地摊子相对于“戏”,因为唱的不是“腔”,是曲子、小调,因此就归入杂耍一类。由于规模小,程式简单,不需要戏台,随便找一块地方就可以耍起来,深受乡亲们的欢迎。

耍“地摊子”的地点设在村子里摆放砖瓦用的瓦窑坪上,近两亩大的地,平坦而开阔。下午三四点钟,大人们拿着扫竹、铁锨去打扫卫生,栽挂灯的杆子。我们这些孩子也跑过去凑热闹,偶尔还从大人手中接过扫竹,划胡子似的扫几下。天刚黑下来,乡亲们就迫不及待地敲着鼓、打着钹,到村口迎接外村的地摊子。

地摊子没有社火队的那种庞大阵势,小锣小鼓的,都不太响。他们不知从哪儿拾掇来了一把淘汰的军号,听见我们村子的鼓声后,就“吱吱呜呜”吹了起来,声音很脆、很响,箭一样,富有冲击力。这等于通知我们,他们已经走近了。大家便兴奋了起来。虽然军号吹得根本无法和电影里的相比,但我和几个伙伴却好奇得不得了。他们到了瓦窑坪后,我和伙伴围着那个吹号的大哥哥,一会儿端开水,一会儿找火柴,总算打动了他,同意让我们看看。拿过军号,这家伙沉甸甸的,还有些分量。我鼓着腮帮子,努着嘴,挣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就是没吹响。

地摊子的行头不多,各自的家当、服装各自带着,很是简单。演员的脸来之前也画好了,只等着开场。他们到了瓦窑坪上,把宽大的服装往身上一套,算是一切就序了。乐器一般是二胡、板胡和笛子,这些乐器看起来简单,可一齐吹拉起来,曲子十分好听。演之前,生产队的队长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就分出了演与看的界线。看地摊子的都站在圈子外面,不准进入圈子里。那根白天栽好的高高的杆子上,挂着两三盏罩着玻璃的灯笼,被点燃了,场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我们这些孩子,总缺少耐心,还没有开场,就窜来窜去的,惹得大人们烦,他们就挥着手说:“去去去,走远点耍去。”我们真的走远了,却又碰上在附近说情谈爱的男女。他们也说:“去去去,远处耍去”。endprint

开场时,先有一个挂着一嘴胡须的,不知是什么人物,摇着一把羽扇,穿着一身蓝袍,先在桌子上的香炉里燃起几枝香后,说道:“头戴素珠八宝妆,争福争寿免祸殃。 香炉飘出三股烟,风调雨顺太平年。”他每说一句,小鼓小钹就“嚓嚓、嚓嚓”响几下。

接下来才正式演唱。场子里摆上一根一米高的桩子,桩子顶端坐着个斗形的箱子,箱子四周罩着玻璃,也点着个灯;箱子的四个角子上挑着一串用纸扎成的五颜六色的花。这个道具名字叫“花灯”,演出的节目叫《十五观灯》。二胡、板胡先拉上一段曲子后,一男一女手里摇着折扇,才扭着“十字”步,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一问一答地唱道: “正月十五灯花开, 叫一声妹妹观灯来。观了头灯观二灯,盏盏彩灯观分明。一盏灯,什么灯?月明路上吕洞宾。……六盏灯,什么灯?张生月下嬉莺莺,张生莺莺相会后花园,崔母私下来拷红。……十盏灯,什么灯?王祥卧冰孝娘亲,热身子趴在冻冰上,王祥卧冰美名扬。”

他们一问一答,边唱边围着场子中央的那根木桩子转,就好像在某条繁华的街上美美地看了一会儿花灯,并且还能叫得上花灯的名堂。而乡亲们也就在这种虚拟的场景中享受着快乐,不知不觉中认可着曲子所演绎的故事。

还有合唱的曲子,七八个女的,也摇着折扇,边扭边唱,声音高过了器乐声,是招人喜欢的节目。那时候,还兴定“娃娃亲”,听说一位伙伴的媳妇儿也在其中,我们这些孩子也就围了过去,叫他指认是哪一个。可她们都画了脸,加上没有见过几次面,再加上灯光昏暗,他竟然没有指认出来。但还算老实地看了一会儿演出。

“一唱祝英台,鸳鸯戏水来。二唱祝英台,蜜蜂采花来。三唱祝英台,梁山配英台。”这个曲子叫《十唱祝英台》,是乡亲们十分喜欢的情爱故事。她们低着头认真地唱着,拉二胡、板胡的在每句后“帮腔”,唱“伊儿呀”或“伊呀伊儿哟”,使这简单的曲子多了份动人的神韵。村子里的几位行家,也跟着帮腔,样子很是投入。地摊子一直会耍到十一二点钟才罢。

去年,我回了趟老家,有幸再次目睹了地摊子,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慨。或许,是太爱这醇朴的民间艺术吧。

野台戏

野台戏也叫社火。剧团是专业的,演出的叫“剧”;野台戏是业余的,上演的叫社火。

社火是乡亲们自发组织的戏班子。每到古历的十一月,辛劳了近一年的乡亲们就开始筹备社火了。一般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发起,那些平时爱说一段儿的、爱吼一板的便纷纷响应,社火就这样搞起来了。他们是其中的主要力量,能唱的都有“戏身子(角色)”,不能唱但爱凑热闹的,也给配个跑龙套的。社火是乡亲们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家家户户都积极参与,有人的出个人,没人的凑俩钱。就这样,一转眼到了混腊月,正是社火操练的关键时候,锣鼓搅在板胡二胡中,村子里有了少有的生动和罕见的热闹。

我的一位远房小爷,大家都说他是唱戏的行家,因为他们一家曾经流浪到陕西,小爷在那里唱过几年戏。三秦大地是公认的秦腔的发源地,陕甘宁的很多百姓都是听着秦腔长大的。小爷的戏唱得真的有板有眼,有一年,一位剧团的角儿听见他唱《下河东》里的赵匡胤,就邀请小爷到他的剧团去,小爷舍不得几亩庄稼,硬是没去。有乡亲们抬举,小爷的家就成了村子里排戏的场所,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指手画脚的导演。一个月下来,《大登殿》、《辕门斩子》、《铡美案》等本戏和《虎口缘》、《拾玉镯》、《三娘教子》等折子戏竟然都能拿得出来了。这是乡亲们耳熟能详的戏,但他们总是百看不厌。

村子有小俩口,也是因为爱戏才结成夫妻的。那年正月,女子在戏台上悲悲凄凄唱《虎口缘》,他趴在台口傻乎乎地看,她便记下了他。社火结束了,他又在戏台后面张望,她就知道他在看她。正月还没出头,他就打发媒人来提亲,她家的大人本来不同意,但她死活要跟他,就只好答应了。“二月二”一过,他们办了这桩喜事。乡亲们都说这是真正的“虎口缘”。村子里的社火,他俩肯定离不了,仍是这出戏,俩口子在家里左比右划,连饭都忘了做。老牛蹿出去把一缸腌制的黄菜打翻了,也顾不上去收拾。

三天年刚过,村子里就准备唱社火。戏台在原来生产队队部的大院里,现在是一片大麦场。朝东的一边打了个大土台子,算是戏台了,不过,还得好好地收拾收拾。在土台子的基础上,用胳膊粗的长木头扎起架子,再用篷布遮起来,然后挂上些花花绿绿的纸或布做成的绣球,戏台这才真正算好了。每年第一场戏,必定是手执钢鞭的“四大灵官”东打西打,说一些驱逐鬼魅确保平安的话,紧接着是“刘海撒金钱”,也说一些四季发财的吉祥话,接下来才演社火。十年前,村子里没通上电,晚上演社火用汽油灯照明,这家伙燃烧起来半个世界都是通明的,可总在演到揪动人心的时候熄灭,急得台上的没有了激情,台下的也没有了情绪。虽然如此,大家看戏的热情不减,即便是北风扬雪,也少有人回家。

我看社火很有热情,但从来没有专心过。晚上,野台前还没有一个人,甚至台上的灯都没有亮,就和几个伙伴儿趴在台口了。等到开场,我们几个的脸早冻得青青的。这个晚上是《火焰驹》,戏台上的家当“哐哐才才”响起来,一个扮演武生的,摇着一根花哩胡哨的鞭子,做着赶马的架势,踏着台步三扭两摆地从后台走了出来,我们知道他是谁扮的,就在台口喊“一二一,一二一”,他就乱了台步,跟不上锣鼓的点子。这时,他故作镇静,摇着鞭子走到台口,在我们几个头上敲一下,我们几个便得意地笑了。扮丫环的是一位伙伴的姐姐,我要数“一二一”,他不同意,声称如果数“一二一”,他就不跟我好了,我只好作罢。不过,他姐姐平时长得很一般,脸上涂上油彩后,仙女一样好看。

村子里的社火被别的村子邀请去了,村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于是,也邀请另一个村子的社火来唱一晚。这是一个十分隆重的场面。天还没黑,村子里留下来的人们老早到村口去,敲锣打鼓迎接他们。远远的,看见黑乎乎的山上闪着数十个火把,是他们来了。近了,村子里的锣鼓更响了,他们的锣鼓也极有节奏地应和着。晚上唱的是《周仁回府》,周仁是一个女的扮演的,长相很讨人喜欢,一位伙伴说要娶她做媳妇儿,其实做他的姐姐也不算大。我们几个刚开始还老实,不一会儿就又骨头痒痒了。正是“悔路”一折好戏,我们在台口朝她一个劲儿地挤眼睛,把悲痛欲绝的她给惹笑了,台下的人也跟着她笑了。周仁便朝台下鞠个躬,重新再唱。正月里唱社火,为图个热闹,没人计较。

因为是外村的社火,唱到中途,通常要“饯台”,以示慰劳。几声震天动地的炮响之后,家家户户端出准备好的暖锅儿,油饼儿,给台上送去。它们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洒一路香味,很勾人的食欲。如果这个村和我们村有亲戚,还要挂红,也就是买几尺绸缎,绑到演员的身上去。带队的还要在台上给台下说:“谢亲戚的赏。”社火唱完了,一般不住下来,要连夜赶回去,他们边走边说:“吃好了喝好了,今日把宝庄打扰了。要是亲戚看得上,明年还来宝庄唱。”村子里的人们打着鼓,把他们再送出村口。虽然只唱一个晚上的社火,但友谊却传着几代人。

野台戏至今兴盛不衰,因为它是乡亲们的交响乐,它给乡亲们带来了欢乐,丰富着乡亲们的生活。他们爱它,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它很重要,如乡亲们的土地和粮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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