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北有座戏台子

2014-02-28 15:33姜佃友
鹿鸣 2014年2期
关键词:社火

姜佃友

每次回老家,一爬上代家坡西边的山岭,那座位于村北的戏台子就在视野里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起伏,就像是一艘锈迹斑驳的帆船,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晃动。

戏台子约有一米半高,长二十来米,宽十几米,呈标准的长方形。青砖砌边,中间填充的是由石灰、沙子和黄土掺和在一块的三合土。那个年代,水泥很少,盖房子也只是用来抹石头缝和砖缝的,屋里的地面都是用这种三合土压成的。台子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台阶,供演员们上场和退场用。台子四角原来立着四根柱子,前边两根挂灯,后边两根挂幕布。台子后边还有两间简陋的棚子,是演员们用来化妆、换衣服的地方,而今早已不见踪影。台子虽然还在,但已是残破不堪,好几处已经坍塌,地面更是坑坑洼洼,野草杂生,瓦砾遍地,一派荒凉,就像是一个行将入土的老人,在夕阳虚飘而暧昧的抚摸下,苟延残喘。

以前,它是那么耀眼!曾经,它是多么引人瞩目!

砰砰砰,咣咣咣,砰砰砰,咣咣咣……我正在起劲地啃着一个刚出锅的热地瓜,烫得嘴角、牙缝吸溜吸溜直冒冷气,这时,耳边隐隐传来敲锣打鼓声,像是一条细细的溪流,不急不缓地窃窃私语。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近,响声越来越大,细细的溪流变成了一条粗野的河流,哗哗哗地流淌着,还掺杂着一些其他乐器的声响和人的喧哗声。我的屁股痒痒起来,转了几圈,瞅了母亲两眼,终于忽的站起来,捧着半截热乎乎的地瓜窜出了门。出了门口,拐过墙角,声音骤然加大,哗哗的河流变成了夏天发大水时的咆哮,抬眼,就见一列人马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有踩高跷的,有舞狮子的,有划旱船的,还有扭秧歌的;有敲锣的,有打鼓的,有击钵的,有吹小号、唢呐的;穿的衣服花花绿绿,有一身黄衣服的,有一身红衣服的,也有上身穿一件大红褂子下身穿绿裤子的,也有下身穿红色灯笼裤上身穿黄袍马褂的,又鲜艳又好看,就像是过大年时门口横梁上随风摇曳的过门钱。锣鼓声、唢呐声、狗吠声、驴嘶马叫声,衣袂飘飘,人流如潮,一时眼花缭乱。一颗少年的心就在这花花绿绿、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在这铿锵的声乐中蹦跳,满脸绽放出好奇快乐的花朵。在广阔的乡村原野上,除了夏天下河摸鱼、抠蟹子、粘知了、用弹弓打鸟,秋天上山拾鸟蛋、摘野果,冬天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这些纯物质的娱乐之外,这些来自视觉和听觉双重袭击的民间活动,无疑给大人和孩子贫乏的精神世界以滋养和抚慰。

那个时代新中国的电影刚刚起步,尽管是黑白的,偏僻的乡村一年到头也看不上几场。但老百姓自有妙招,他们自己动手,自娱自乐,让寂寥空荡的乡村大地刮起一波波快活的旋风。

一开始吸引我的,是舞龙。龙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据考古研究,以蛇身、马头、鹿角、鹰爪、鱼鳞等形状演绎而成的龙图腾,是华夏民族在与周边各种以马、鹿、羊、鹰等为图腾的各少数民族部落长期融合而形成的共有图腾。在上古时代,龙就已经浓缩着人们的思想感情和期望信仰,成为中华民族始祖的图腾。随着历史的进展,龙不断地演变和升华为一种共同观念和意识形态,逐渐成为中华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是炎黄子孙精神的承载体。因为古老神秘的传说,国人对龙更是顶礼膜拜。长江是一条龙。黄河是一条龙。村前边的小河也是一条龙,它从崇山峻岭间蜿蜒而下,又向未知的远方逶迤而去,带着村民热切的憧憬和梦想,满载着甜蜜而幸福的收获。

队伍到了戏台前停下来。舞龙的首先上台。只见一条色彩斑斓的巨龙在绣球的逗引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蜿蜒着,游动着,翻卷着,忽而张牙咧嘴,忽而圆睁双目,忽而摇头摆尾,忽而蓄势待发,似乎一伸头就会把人吞进肚子里,搞得人既紧张,又兴奋。有时候,龙头尚呼呼转动,龙的身子却瘪下来,这是何故?就听见领头人大喊:后边的咋了?是肚子饿了吗?后边的小青年就有气无力地说:肚子都饿扁了,没劲了。是呀,体力再好,也禁不住这番高强度的折腾。领头人的话也是一种暗示,往往要问好几遍。于是村委就赶紧安排人去做饭。这些活动的规矩是,到哪里晌午了,或者日落西山了,就在哪个村子里吃饭,饭由村委统一安排。也有烧酒伺候。酒足饭饱后,锵锵锵的鼓声再次响起来,就像是一把巨大的蒲扇,把冒着火星的篝火扇得旺旺的,整个队伍就像是一条燃烧的火龙,在山岭之间蔓延,将火龙从这个村子烧到那个村子。

踩高跷最好玩。高跷,在我们那里又叫高拐子,一般把木头制成长方形,上粗下细,长约3尺或4尺,在上半部约1尺的地方装一横板,脚踩在横板上,上半部绑在人的小腿上。踩高跷的人一般身着历史戏剧人物服装,手拿各式兵器或者折扇,随着前后左右走动,做出各种夸张滑稽的动作。由于加高了三四尺,人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有点儿顶天立地的感觉。历史上的英雄都是这样吧,如李元霸、项羽。我甚至天真地想,要是有了这么长的腿,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得个第一准没问题吧。有几次我们玩捉迷藏玩腻了,想起踩高跷的,就学着人家的样子找两截木棒绑上,由于绑得不够结实,下边又没有横板踩着,再加上掌握不了技巧,走不了几步就栽倒了,跌得鼻青脸肿。但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依然效仿。这固然体现了孩子们的好奇心和模仿力,但和那个年代贫乏的娱乐生活大有关系。现在的孩子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在虚拟的网络里消耗着时间和精力,那份鲜活的好奇心和创造力自然也就迟钝了吧。

同样吸引眼球的,还有划旱船。用竹子做成船形,再用彩纸或彩绸粘糊,一位姑娘或小媳妇在后边驾船,走碎步,走猫步,犹如船在海中游弋。一个老头在前边,手拿浆板做摇船样。船帮上拴着一些绸子条,随着走势呼啦啦飘动,煞是好看。跑竹马和划旱船差不多,用竹子做骨架,扎成马形或者驴形,以彩绸或彩纸装饰,表演者腰围竹马,宛如骑马一样,男女成双成对,编队穿梭奔驰、跳跃、对唱,乐感强烈,节奏鲜明,气氛热烈。类似的还有推小车。这是一种由推车老汉、坐车少女、小丑三人合演的一种小舞蹈。舞蹈用的是特制的假小车,车前、左、右三面用布遮围起来,坐车人在布围里以脚当轮。扮演推车的老汉一般粘上小山羊胡,一副憨厚、聪明、滑稽的模样。坐车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容可掬,满脸的妩媚之气。小丑打扮成花花公子的模样,手摇折扇,追逐周旋于小车左右,时献殷勤,嬉戏逗耍,捣乱其间。整个表演滑稽可笑,引人入胜。endprint

还有猪八戒背媳妇。那个年代毕竟还是保守的,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黏糊在一起,看得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

这些庆祝活动一般集中在每年的清明、端午、中秋和正月十五。因为清明、端午、中秋节皆处于农忙季节,所以正月十五的庆祝最为昌盛。当然了,除了这些节日外,家里经济条件好的,逢老人过生日,或者儿子迎娶闺女出嫁,也会请戏班子来演出助兴,这些演出就在村北的戏台子上进行。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社火。

社,即土地神,《白虎通义·社稷》载:“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一一敬也,故封土立社。”火,即火祖,是传说中的火神,能驱邪避难,也是人们熟食和取暖之源,是人类生存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古人凭着原始思维认为火也有“灵”,并视之为具有特殊含义的神物,加以崇拜,于是形成了尚火习俗。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社火的兴起和当时生产力的低下密切相关。原始先民对人类的生死及自然界的诸多现象,如日蚀、月蚀、流星雨、灾荒等既不能抗拒,也不理解,只能幻想借助于超自然的力量来主宰它,于是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神。人们为了祈福消灾、驱恶避邪而“击器而歌,拊掌而舞,祈于天地,以其吉也”(《风俗通义》)。当社会生产由渔猎转为农耕,土地便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于是渴望风调雨顺、农作丰收或驱鬼逐疫的祈禳性祭祀活动便产生了。《礼记·祭法》中载:“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

“社火,在节日扮演的各种杂戏”,是对社火的定义;“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是对社火特点的概括。说到底,社火就是人们在节日期间开展的传统庆典狂欢活动。其形式无外乎踩高跷、划旱船、舞狮、舞龙、扭秧歌等。社火和民间的“香火”还愿风俗如出一辙,只是对象不同而已,正如民俗所说:“社火娱神,香火娱人”。

社火的表演内容,从上古的三皇五帝神话传说到历史故事、轶闻野史、传奇英雄等,非常广泛。经典的节目有《轩辕黄帝战尤》、《神农氏拿野苗》、《共工战祝融》、《禹王治水》、《药王收五脏》等。每逢社火,人们都要在村子附近的庙宇举行祭神集会,然后依次摆开阵势,由扮演青龙、白虎的二神在前面开道,关公、周仓最后压阵,演员们画上脸谱,身着历代服装,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刀叉剑戟,随着激烈的鼓点,舞刀弄枪,摇旗呐喊,掺杂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场面壮观极了。

社火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必然打上时代的烙印。记忆犹深的是文革期间,所有的古代剧目一律停演,社火也被斥为宣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四旧之一而禁演。《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红旗渠》、《红岩》、《红灯颂》……戏台成了放映革命电影和样板戏的舞台,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战场。批斗“四类分子”和“牛鬼蛇神”,“批林批孔”宣传大会,甚至偷盗、私通的人,都要在这个台子上进行批斗。二蛋的母亲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偷了生产队的一担花生秧,被民兵押上台子,披头散发,褂子开了口,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大奶子,下边的爷们痴痴地看,大姑娘则把头扭向一边,满脸红霞。二蛋的姐姐樱子刚刚订了亲,因为这事男方退了亲,羞愧之下,樱子竟然跳进村北的水库自杀了。捞上来的尸体就放在戏台子的一侧,放了学我们都一窝蜂跑去看,只见樱子浑身浮肿,散发出一股臭味,就像是一条死了好几天的鲤鱼。我们都不和二蛋玩了。被疏远的二蛋变得郁郁寡欢,成年以后连个媳妇都没说上,据说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呢。

现在的歌手一旦出了名,那可是名利双收,刘德华、周杰伦、蔡依林、周笔畅、李宇春、韩庚……一个个腰缠万贯,所到之处,粉丝们海潮般出动。而在古代,戏子是一个非常下贱的职业,被人瞧不起。而在乡村,那些唱戏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的,都十分地受人尊敬。要说原因,我觉得有两个:一则这是门技术活,一般人不会;二则他们并非专业人士,既要参加生产,又要于生产之余学习、排练、演出,比一般农民要辛苦,理应受到尊重。除了演丑角的相貌不咋地之外,大部分都是人中龙凤,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尤其是那些相貌堂堂、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常常把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勾得直直的,小媳妇直后悔结婚早了,恨不得改嫁,大姑娘则春心荡漾、芳心暗许,甚至私奔。

王麻子的大闺女小芬的对象就是自己看上的。那是一个舞狮子的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龙睛虎眼的,一看就是干活的料。王麻子养了三个闺女,没有儿子;小伙子弟兄四个,家是八里外的张家留,村子周围都是山,家里很穷。于是小伙子应王麻子的要求,来老峒峪做了倒插门女婿,王家从此有了推小车送粪的,犁地耙地的,乐得王麻子整日叼着根烟袋满村里串游。

和王麻子相比,谢焕强就没有那个好运气了。谢焕强的女儿彩英看上了外村一个唱戏的,可惜那个小伙子家里实在太穷,谢焕强坚决不同意。彩英又是跳井,又是喝农药,谢焕强只好把她锁在家里。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彩英翻墙跑了人。据乡亲们说,是私奔了。从此,谢焕强见了四邻就像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一样,整天低头耷拉角的,腰杆子都挺不直。后来我出去上学,接着全家搬到县城里,这事就没有音信了。前几年回老家,问起此事,四叔说,彩英出去呆了十几年才回家,是开着豪车回来的,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谢焕强好酒好肉伺候,这下总算扬眉吐气了。

空虚被人流填满,寂寞被鼓声赶跑,喜悦在这里绽放,苦楚也在这里酝酿,寒冷的冬季因之温暖,漆黑的深夜因之灿烂,村北的戏台子,承载着村民的酸甜苦辣,见证着历史的兴衰。

上世纪八十年代经济开放后,社火又红火起来。这时候的各种庆祝活动摒弃了以前迷信的成分,纯粹以娱乐为主。除了传统的舞狮子、舞龙、踩高跷、划旱船、扭秧歌之外,一些健身操也进驻乡村。现在的农活大都以机械为主,省力又省时,白天干完农活,晚上扭扭秧歌,跳跳健身操,已成为村民的一种生活方式。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劳动强度的减少,村民的三脂普遍升高,因此对身体的锻炼日渐重视。村委前的广场成为理想的活动场地,平整宽阔的水泥地,正是适合跳舞娱乐的好地方。

只是,那座曾经辉煌的戏台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天回老家给干爷过生日,我围着戏台子转了一圈,闭上眼睛,我似乎听到了往昔密集的鼓乐声,又似乎听到了戏台子幽幽的叹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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