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星云说偈》的契理契机与契文

2014-04-01 01:19
关键词:佛法星云佛教

周 勇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学院,湖南 常德415000)

从太虚大师提出“佛教革命三大主张”①1912年,太虚大师与仁山法师组织成立佛教协进会,提出了教理的革命、教制的革命和教产的革命。其中,对教理的革命,太虚大师认为:“今后佛教应多注意现生的问题,不应专向死后的问题上探讨。过去佛教曾被帝王以鬼神祸福作愚民的工具,今后则应该用为研究宇宙人生真相以指导世界人类向上发达而进步。”见《太虚全书》第29册,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98,页77。算起,人间佛教运动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历程,涌现出一大批卓有建树的高僧大德。太虚大师、印顺法师和星云大师是其中用力最多、用功最勤、最受瞩目的三位大德。太虚大师是中国人间佛教运动的开创者,印顺法师是人间佛教最有成就的佛学思想家,星云大师则是人间佛教最积极的实践者。星云大师在人间佛教的践履上所付出的心力和所取得的成绩,我们在现代佛教界不作第二人想。

星云大师人间佛教实践活动的一个很重要的体现,就是各种新型弘法方式和弘法事业的探索。大师积极利用广播、电视、网络等新媒介,迅速有效地推广佛教理念和生活方式。由采用新的传播方式而形成的传播文本,丰富了佛教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传统宗教文学的观念,即在宗教实践中所形成的文本属于宗教文学的主体。《星云说偈》就是这样一种有异于传统宗教文学的作品。

1989年,佛光山电视弘法委员会于台湾电视公司开设“每日一偈”栏目,请星云大师讲说往代高僧、善识所遗诗偈,节目持续两年之久,其文字记录汇集整理为《星云说偈》(以下简称《说偈》)一书。全书总计讲说诗偈199则,每则均先列偈语,后辅以讲说,讲说文字短小精炼,然精义迭出,启人心智。又且广征泛引,不局限于诗偈本身,读后令人长养学识,增益闻见。若论及《说偈》作为宗教文学的特出之处,还是星云大师自己的话最为分明。星云大师曾自述:“二十三岁那年,来到台湾以后,目睹惶惶人心飘泊无依,正信佛法隐而不彰,便考虑要循序渐进地改革教界弘法方式,使佛教通俗化、大众化、艺文化、生活化,期能扩大利生的层面与深度。”[1]109佛法、社会、文学三方面要素,构成了《说偈》的宗教文学特性。

一、契理——《星云说偈》的宗教性

佛门祖师在弘法时有“契理契机”之说。所谓契理者,乃是根据闻法者的不同根基而讲说不同的道理,但不管说了多少道理,实则还是一理,即最基本的佛法义理。在这点上,《说偈》充分地体现了它的宗教哲学性,其所及之佛理,大致有三方面。

(一)本体论——空与心

作为宗教哲学的佛法,自有其执一驭万的究竟义,也即佛法的本体观,就是空。佛教各期各派对空的理解并不同一,对于大乘佛法尤其是般若系的大乘思想而言,性空观念是根本性的真理。《说偈》对这一点讲说得很明确。星云大师不仅对世俗之金钱、权势、事物等可见物质之不可久恃一一点醒世人,更从建设性的角度来说明空之意义。

在“山也空来水也空”一则中,大师说:“空,是佛教至高无上的真理,是妙有,凡事有空才能有,不空就没有了。……有就是空,空就是有,空有是一体的两面。”[2]140大师以譬喻言之,说“房子要有空间才能住人,茶杯要空才能泡茶”,化抽象为具象,这即是契理契机之论。大师又说:

色是物质,空是精神,物质与精神要合起来,才有宇宙虚空的本体,才能“随缘变现体无穷”。空是本体,有了本体,千变万化都超脱不了这个空之外。

此处所云“精神”,当理解为原则、规律,即万物乃有为之法,色乃是由空演化而来,也必归向于空,即有一种归向于空的趋势。

在“特入空门问苦空”一则中,大师强调,佛门对苦与空的体会最深,而空是“一种正见,一种缘起,一种般若,一种真理。空有空的背景、内容,空是建设性的。因为空即是色,有空才有有,有空才有万物,万物亦是空”[2]12。因此,在说及空之本体与有之现象之间的关系时,佛学表现出与西方哲学本体论不一样的特点。大师明确地将佛法中本体与现象的不二关系揭示出来,“依《华严经》的解释,一与多不是二个,是一个。多就是一,一就是多”[2]178,所谓“一”者,就是空;所谓“多”者,就是色,就是无常之诸法。“你如果懂得这个道理,世间一花一叶,一沙一石都是如来法身的显现,都能‘普现一切群生前’”[2]1。显然,星云大师所持观点不仅是“我空”的,而且是“法空”的,是属于中道的“不但空”观的。大师论证之方法,不是“分析空”的,而是“当体空”的。这样的本体论观念体现了中国佛教离世即世的特性,也决定了人间佛教的入世取向。

在色空的观念中,如何看待和安放人,如何看待和安放人心,是极关键的一环。人,作为万物的灵长,居于有情众生的塔顶,因其有意识、能觉悟,便能不仅将思维的对象面向世界,也将自身对象化而予以观照。佛学尤其是中国佛学对人心有很深入的探讨,《说偈》的宗教性也体现在对于人心的佛学解说上。

在《说偈》中,星云大师选择了十余则关于心之性质、作用的诗偈来加以讲说,以数量而言,超过对其他问题的关注。大师强调心在我们认识真理时的决定性作用。

不要心外觅法,自家的真如本性里有无尽宝藏,只要“端坐自家供”,坐在家里用心参学,佛性自会从心里显现。所以我们最要紧的是找回自己,而不必去外相、外境上觅求[2]107。

这就是“即心即佛”,心具有了本体的意义和作用。这个看法,容易被认为是主观唯心的世界观,但这是究竟真实的。因为,不管外在的万物如何实在,它们要在我们的心理上产生影响,我们才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也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存在只是心中的存在。

同样,空作为佛家最基本的观念,也是由心来认识和体现的,正所谓“宇宙山河大地就是我们的法身,它每天都在对我们说法……无口说法,就是要我们用心体会,我们能够不断地用自己的思想去自我体会,便能找到我们的法身自性”[2]191,故不是万物本身具有佛性,而是人心本具佛性。另一方面,所谓即心即佛,除了上述一层含义外,还有另一层含义,即人心本身就具有从外在和内在的观照中领悟到空的能力和可能,于是人人皆有觉悟成佛的潜质。心的这种认识能力和状态是本然的,只是因为外在的杂染而暂时淹没,我们要得到解脱和自在,就要回复到心的本然,这就是明心见性,就是认识自我的本来面目。其中,最难去除的杂染之见在于认自我为真实之物,尤其是认自我的精神现象为真实之物。由此,便牵涉到佛家的认识论和修养论了。

(二)认识论——缘与我

在讲说“四大由来造化功”一则诗偈时,星云大师告诉我们,宇宙万物皆由四种元素——地、水、火、风的因缘和合而成[2]16。这“四大”的聚合也不是物理性化学性的结合,而是随缘生灭的,背后的动因则是因果业力。包括我们人身,也是由四大和合而成的,而后才有“色、受、想、行、识”等生理和心理的功能作用,这些作用的产生既然源自因缘,其本身便不真实,所以大师告诉我们“‘五蕴山头一段空’,我空,我不真实,我的一切都是虚妄的”[2]124。

这里可以疏解为两个相关联的环节。首先是认识外物。我们是通过自己的各种官能来认识事物的,有眼、耳、鼻、舌、身、意等诸般官能,它们认识所得之结果成为“识”,世间现象“都是由识海唯心所现、唯识所变”[2]131。因此,我们就不应执着于外物外境,而应该反观内心,要破“法执”。其次是认识自我。我身、我心也是由四大五蕴因缘和合而成,也是没有自性的,六根“像盗贼般住在我们身体里,每天都痴惑于爱欲,迷没于嗔怒……人的本性,就是被六根的乌云遮蔽了”[2]10。因此,我们就不应执着于虚妄的自我,而要破“我执”。由以上两个环节,大师谆谆提醒我们,“不属于我们的,我们执着不放;真正属于我们的,近在眼前,却不认识”[2]124。迷与误,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有时却有难以破除的坚冰。破执,必须要实修,光靠祈求是不够的。

(三)修养论——嗔与忍

佛家的修养方法很多,不同宗门也各有不同的修持法门。星云大师在《说偈》中主要讲说的是大众最易接受最易明白也最易奉行的方法,他先指明基本的修行原则,那就是要在心上下功夫,强调“百千法门只在我们方寸之间,多似恒河沙的功德,在我们心的源头就可以找到”[2]34,所以,修行就要在根本上下功夫,不能舍本逐末,有口无心。具体而言,《说偈》比较重视对嗔恨之心的克制,因此对于忍辱是讲得比较多的。大师开导我们:

世间最大的力量不是骂人,不是打人,不是拳头枪炮,而是忍辱。佛门种种的持戒修行,功德都不及忍耐大,可见忍耐的力量不可思议[2]129。

事因难能,方见可贵。忍辱之所以功德大,就是因其难行;而其难行,乃在于它要求我们在心上断除人我之间的分别计较,进而断除万物之间的分别计较。这些分别计较能够也应该断除,是因为它们都是空而不常的。所以,忍辱的法门是要以甚深的思想观念为根基的,否则是不容易做到的。一般人恐难直悟于此,大师便在讲说均提童子的“面上无嗔是供养”一首偈语时把修行的顺序加以变通,“心要能不轻易起嗔恨心,先从面孔上不表现嗔恨,再从口里不出怒言,然后打从心底里做到没有一点嗔恨的念头”[2]101。此类契理契机之言,大师在其他著述中也一再申明阐说,如他将情理理解为“真正的情应该是体谅别人,委曲求全;真正的理应该是讲求实务,顾全大局”[1]39,都含有忍辱之义。忍之一法,也是最为大众所熟知和接受的世俗社会的处世之道。

二、契机——《星云说偈》的社会性

人间佛教绝不是一种经院哲学,而是要付诸积极的社会活动,它非常重视在此生现世中践履菩萨行。印顺法师曾说:“世间的一切希望、福乐,都根源于生存,没有了生存,一切都不存在了……无生,不是死了完了,是要在现实人生中,彻底地来一番自我革命,使自己实现为无限清净的‘慧命’”[3]17—18,法师因此很希望“为佛法开展一条与佛法的真义相契应,而又能与现代世间相适应的道路”[4]。但是,这是很不容易的,印顺法师颇有感触地说“着重人世间事,或着重出世,都不算太难。如在身心净化中,同时利人利世;在利人利世中,同时体达至善无漏,那就被称为‘火里莲花’,难中之难的菩萨了”[3]51。以此衡之,星云大师的确是人间佛教的“火里莲花”,《说偈》具有鲜明的契机的特点。所谓契机,是指法师根据闻法者的不同根基,采用不同的法门和讲说方式,让听讲者领悟得道。《说偈》中的契机,主要体现在他所涉及的问题具有社会针对性,对现代人具有实际的启导作用,这些内容再配之以电视传播的方式,其社会效益就不言而喻了。

(一)处人之道

在佛法看来,我与他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无常的,大家的佛性原本都是一样的,因此彼此的是非竞争实无必要。对此,一般大众难以达到自觉,星云大师在开示大家时便随机指点:

我有十六字诀奉献给大家:一、你对我错;二、你有我无;三、你乐我苦;四、你好我坏。……时时接受对方的指责,反躬自省,舍己为人,不与计较,不论短长,我们就会有一个安身立命、海阔天空的生活![2]91

这是教我们放低身段,忍辱无争,学会承认缺憾,不要浪费时间去计较无常的人我是非。我们与人相处时既会遇到如沐春风的知己朋友,也难免遇到怨憎对立的冤家,“怨憎会”是人生“八苦”之一。在与不同意见和性情的人相处时,大师告诉我们要转变观念,认识到“冤家也是我们的逆增上缘,可以激发我们精进修行”[2]22。忍辱是佛家修行的重要方面,我们要忍辱,我们甚至应该感谢批评、毁谤、侮辱、打击我们的人,因为是他们提供了让我们修行的机会。

在人我关系中要做到这一点,关键是不要总将眼光对准别人,而要更多地反省自己。大师清楚地看到现代社会中是非争竞的症结在于“人都好量别人的长短,量别人的贫富,量别人的贵贱,量别人的美丑,量别人的好坏,量别人的是非……就是不知道量量自己”。要根治这一顽疾,我们需要“返照自己在不在,观照自家宝藏有多少,就能够避开很多人生的陷阱”[2]40。观照自心,让自心强大起来,是处人之道的诀窍。这样看来,与人相处其实是返照了自己的心态,处人即自处。自心既是处人之关键,那么我们要有一个怎样的心态呢?在这一点上,星云大师既主张有原则,又主张有变通。在讲说明代莲池大师“由来直道世难行”一则偈语时,大师坚定地说:

我们修行佛法,离不开世间,也常因为直心而遇到麻烦阻碍,因此更要守住直心,以直心真心成道,弯曲心、谄媚心,只会离道更远[2]77。

这是原则,是底线。但处人处世,也不能不有些智慧技巧,有些权衡变通,对于一般大众更是有其必要。大师深知社会的复杂艰险,所以提醒我们:

在现今社会,长养自己的真心、诚心、慈心与爱心的同时,也要有防范别人的假心、伪心、害心与恨心的保护措施,才能自在安然地面对人群。佛教中的防范未然,也是进德修业的一项重点,防他人的恶心恶念,更要提防己身的恶意恶行,才是符合潮流,符合佛法的身心环保[2]125。

这段话既联系社会,贴近人心人性的实际,又内通佛理,圆融无碍,确实是契理契机之言。“符合佛法的身心环保”,这样的提法既深刻又新颖,通俗易懂,益人心智。

(二)处事之道

我们在社会上生活工作,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面对纷纭的世事?大师在《说偈》中没有教我们怎样处理具体的实事,只是教我们应取的态度。分类言之,《说偈》开示我们的处事之道,大约有积极、笃实、坚忍、旷达四种态度。

首先是积极。很多人认为佛家是消极出世的,修行是弃绝人世的,其实这完全是误解。佛教产生于人间,解决的问题也全是人间人世的问题。印顺法师曾说:“无论是寄心大道、天国,或者现证涅盘,依旧在人间;佛与阿罗汉们,也还是穿衣、吃饭,生活于人间。”[3]115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法,都特别重视人生的问题。真正信奉佛法的人,绝不是弃绝人生者,而是对人生的究竟意义抱有一份祛迷求真的向往,这其实是对人生人世的积极的大爱。轻易抛弃生命,消极对待生命,都不是佛家应取的态度。大师在《说偈》中也表达了积极的入世态度。大师是极重视生命的,他特别选择了“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一首偈语,置于显著位置加以讲说。在讲说中,大师引《阿含经》里的海龟喻来说明人身之难得,呼吁大家珍惜生命[2]2。大师又在解说明代憨山德清的“滚滚红尘古路长”一偈时强调:“我们在世上,要积极不可虚度,要有‘今日事,今日毕’的工作态度,不要等待明天。”[2]85。修行也好,处事也好,或者说在处事中修行也好,都可以从这些良言中获得正能量。

其次是笃实。现代社会太过物质化、商业化,发展速度又相当快,大家普遍的处事心态往往是浮躁、功利,不愿意下真功夫苦功夫去努力施行,总想着以最小的成本去取得最大的收益,这是典型的商业性逐利思想,与俗谚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佛法所说因果报施思想南辕北辙。大师在讲说诗偈时,多次针砭这种社会病。他以学道修行为例,说:“未能下功夫悟道,下功夫精进修行,不肯吃苦,不经一番寒彻骨,想要有梅花扑鼻的芬芳,是不可能的。”进而推及其他,“无论在学术上,在工作上,在宗教体验上,光是空谈理论而没有认真实行是没有用的”[2]88。正确的态度应该是:

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管我们在哪一个阶层工作,主角也好,幕僚也好,都要守本分、能负责,配合整个大团体的运作[2]143。

大师对青年人的处事尤其关心,他谆谆告诫青年学子:

今天的青年学子,应该先把自己健全起来,自己站不起来,东拜托、西找关系地攀缘也无用,不但凡事做不出成果,也终会被人轻视、贬抑。不如安分守己,充实自我,断一分尘劳,守一分心闲[2]92。

再次是坚忍。星云大师六十余年的弘法事业,五洲四海的行脚路途,本身就是靠着坚定的信仰和坚忍的毅力一步步走过来的,因此,大师对坚忍的品格深有体会。他多次表达“要想创造一番事业,要想圆满地将人际关系处理好,必须常常赞美人、鼓励人,此外另有妙法,就是忍辱与柔和”。这里的柔和,不是毫无原则地和稀泥做好人,而是坚毅有韧性,是克刚之柔,“柔能克刚,不管遇到怎么样的艰难挫折险阻,只要柔和泰然地面对它,事情往往就会有转机”[2]79。实际上,逆境不是我们的障碍,我们最大的障碍在于我们自己。大师在讲说“逆境来实顺境因”一则偈语时,就引用《宝王三昧念佛直指》中的十种说法,将逆境、不顺等常人厌弃的状态做积极的看待,化逆为顺[2]138。反之,我们在顺境中若不能居安思危,或不知谨慎一味得意,便不能持盈保泰,则这顺境适成败机。顺逆之间,哪里有什么截然的界限呢,其中的关键都在人的态度心境。

再次是旷达。为人处事,难免有人我矛盾和人事纠缠。面对这些是非时,我们该如何处理?大师的态度是明确的,他告诉我们“处理是非的方法是不避是非、不说是非、不传是非、不怕是非。果能如此,是非又能奈我何?”[2]91这样的态度源自强大的内心,源自高远的胸襟,源自开阔的眼界,源自良好的涵养。人身虽然是渺小的,但人心却可以包容无边无际。在讲说明太祖朱元璋“天为罗帐地为毡”一则时,大师鼓励当代青年:

圣贤之所以伟大,主要是放开心胸,立下远大的志愿,凭着精神毅力一步一步以天下为己任,以社会大众为根本!时代青年立足于社会国家,要有未来性、大众性的心胸,要有国际性的眼光,能如此培养广阔的心胸,才能成大功、立大业,才能沛然呈现菩萨气度[2]70。

这番话感触深、境界大、寄意远,拳拳之心殷殷之望溢于言表,我们读了不禁深觉自己平日鄙陋,有感发奋起之念。

三、契文——《星云说偈》的文学性

星云大师是现代重要的宗教文学作家,他几十年来弘法传道的重要活动之一就是各种形式的佛教文学创作,其体裁极广,内容极富,规模极大,影响极深,在现代中国宗教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

(一)偈语的文学性

据统计,《说偈》所讲说的内容,并不限于佛门(禅门)中人的偈语(有较多偈语不知作者名姓,署作“古德”,姑以佛门作者视之)。在199条诗偈中,非僧伽所作者达24条。其作者主要是历代文人,包括唐代的白居易(2)①括号内数字为各人入选诗偈的数目。、杜牧(1)、李翱(1)、张拙(1);宋代的苏轼(5)、王安石(2)、朱熹(1)、张无尽(1);元代的耶律楚材(1);明代的刘基(1)、于谦(1)、林瀚(1);清代的蒲松龄(1)。这些偈语有些本就是诗,作者也并非有意说法谈禅,只是在感性之中自饶佛家意趣,如杜牧的《赠猎骑》、王安石的《游钟山》、苏轼的《洗儿》、《题西林壁》、《和子由渑池怀旧》、《观潮》、朱熹的《观书有感》、于谦的《石灰吟》等。读这些诗作,我们首先得到的是审美的体验,在脱离了功利的思虑之后进而获得心灵的解悟。那飞鸿踏雪的妙喻让我们对人生之旅既失落又欣赏,那半亩方塘的清澈让我们对俗尘保持一份距离,那千锤百炼的石灰和常在常闲的青山则砥砺了我们的操行、坚定了我们的本心。这些句子实际上是以文学性的形式表达的哲理。

文人所作之诗往往具有禅意,僧人所作之偈则又不乏诗味。可举两例,一是唐代无尽藏比丘尼的大作:

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2]9。

此诗见于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是颇富禅意的悟道之作。但我们读了,却对其中的汲汲寻春之情、无意闻香之态和春满花枝之境印象鲜明,其所传之理完全寓于所造之象中,十分融浃,具有神韵,这是宗教也是文学。另如署作“古德”的一偈:

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

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对数归期[2]166。

这诗若不作义理上的引申,是完全可以当做一首情爱之作读的。那“浪子风尘轻别离,红袖楼头误归舟”的情调,与温庭筠之辈的花间作风又有多大差别?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在宗教文学中,宗教义理是作品的骨,文学因素是作品的肉;宗教为作品搭建航行的灯塔,文学为作品插上飞翔的翅膀。

(二)讲说的叙述性形象性

星云大师对于人间佛教事业是有着充分的自觉的。他自述说:“讲述佛法时,总要让大众听得懂;书写文章时,总要让大众能体会;兴建道场时,总要让大众用得上;举办活动时,总要让大家能参与;开办法会时,总要让大家能法喜;海外弘法时,也会提供语文翻译。我随时随地顾及大众的需要,因为实用的佛教,才是人们所需要的佛教。”[5]大师如是说亦如是做,《说偈》就是能令大众听懂并有所体会的佛法表述。我们知道,譬喻在佛经中是常用的,还有专门的《百喻经》。佛教的譬喻有以物为喻的,更有以事为喻的,颇具象征体系意味。星云大师继承了这一传统,他的讲说常借题发挥,寓言寄意,以形象、事象来传达妙法。

在讲说“怀恨难入菩提道”一则时[2]154,大师为说明忍耐的功德之大,便随机讲了一个寓言:佛殿里的大盘对佛像提抗议说,大家都是铜铸的,为何你备受礼拜,有香花灯烛的供养,而我却不仅没有供养,还要被敲打,实在是不公平。佛像便开导大盘,说你不要怨恨生气,你想想我被人们铸造成佛像时,是忍受了多少苦楚的!我是经过了千般的敲打挖削后才锤炼成佛像的,大家当然就对我礼拜了。这个寓言告诉我们,人虽然在佛性上是平等具足的,在修为上却可有很大的差别,忍耐的功德是伟大的。

解说憨山德清“休得争强来斗胜”一偈时[2]81,大师引用了佛经中富翁与四个太太的故事,既慨叹了人情冷暖,也象征了我们的身内之心与身外之物。大太太指的是我们的心,其他三个太太则分别代表身体、名利、亲友等心外之物。可惜的是,我们平日对自心最不在意,对身外、心外之物倒反而关心、痴迷,真是本末倒置。大师因此提醒我们,修心是我们第一要紧的事。

《说偈》的最后一则同样引述了佛经上的一个譬喻故事,非常形象贴切,枯井、青藤、四蛇、二鼠、五滴蜜等分别代指人生、佛法、四大、昼夜和五欲(财、色、名、食、睡)。每个人当看到这个譬喻时,都不免生发出对自己人生实境的联想,或者契合或者不合。没有关系,这只是譬喻,譬喻的要义在于引发联想引起思考,它本身的准确性并不是最重要的,或许,它的魅力反在于它的模糊性。

以上从宗教性、社会性和文学性三个方面解读了《星云说偈》作为宗教文学作品的特点。星云大师在此书中的确是以契合佛法义理为根基,以契合现代社会现代人的生活和心理为重点,以契合文学规律为手段,为我们奉献出了难得的宗教文学作品。

[1]星云大师.往事百语[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8.

[2]星云大师.星云说偈[M].北京:现代出版社,2007.

[3]印顺法师.我之宗教观[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印顺法师.华雨香云[M].北京:中华书局,2011:51.

[5]星云大师.中国佛教阶段性的发展刍议[J].普门学报,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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