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山记碎

2014-06-27 05:53邓红
满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古宅莲蓬张家

邓红

1 我所主持的团山书院是一个陶作机构,坐落在团山的两个百年古宅张家花园和留苑。我每天来往于这两个地方,并时常在村子里走动,经历了很多与都市迥异的物事。一天天呆下来,觉着爱上一个地方比爱上一个人有福。

2 在张家花园,我从来没被鸟雀叫醒过,虽然醒来后听到它们的叫声是细密繁荣的。于是想,有些声音真是好,它贴着心,你在意就听见了,你不在意就听不见,从不惊扰你。

我不知道这些鸟雀是不是昨夜被我惊飞的那一群。

当时,我坐在回廊上呆着,看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一转眼发现近旁的四季桂上蹲满了小鸟,月光下一小朵一小朵的。我想看看它们熟睡的样子,就悄悄取了手电筒照过去。结果,它们倏地飞去了。我急忙回到房间不再惊扰它们,希望这些小家伙重新睡回来。

3 五月份刚来团山,觉着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鲜牛奶,没有普洱茶点,没有像样的化妆品,没有超市,没有自动取款机。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半年后,觉着团山什么都有了,因为那些没有的东西已经不是我的生活必需。而团山所有的,令我感到奢侈。团山天天都有的静谧夜晚,天天都见得质朴的笑脸。还有刚刚从甜竹林里面挖出来的竹笋,那可真是人间至味,如果用干辣子和花椒炸锅,放少许盐巴炒出来,吃的时候最好关了门,谁也不见,静静地,只跟那清新醇香的滋味独处。

4 七月多雨。我常常坐在张家花园过去的观戏台上听雨。我会分辨出雨落在池塘里、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树叶上的三种声音。

落在池塘里的声音有一种淋漓的润爽,像快乐的心发出来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硬朗,像一种直率的谈吐风格。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有点婆娑,有点迷离,像一种历经繁华的伤感。我的陶作《听壶》就是在听雨的时候设计出来的。这只壶嘴拙且短,壶把为耳廓,丰盈凝神,与壶嘴有一个走势上的呼应。烧结的时候采用柴烧,落灰釉在壶体形成的斑驳与律动,真的仿佛记录了我的一小段生活。在团山,用耳多,用嘴少。听风听雨听雀声,也听俗韵与静音。

八月稻熟。各家的稻子铺在路上,空气是香的。那种有结实感的香气令我快乐。我的朋友阿保说过,真正的生活是由细小构成的巨大,是有结实感的,是可以让人靠上去的。

我想稻子的香味应该是生活的香味。

这个季节我忍不住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5 从七月开始,我有好睡眠了。那些昆虫,它们阵容庞大,不知疲倦,每天上演相似的演奏,单调重复,但却永远都不过时,令我睡到一个理想化的深度。

从八月开始,我的脸上不用化妆品了,每天涂一小点清水稀释的蜂蜜,这样,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只用温水,就可以洗干净了。

从九月开始,我不穿高跟鞋了。团山的石板路适合平底软鞋和洞洞鞋。穿这两样鞋子走在路上,能感到大地托举的力量,很安全,很踏实。

从十月开始,我经常关掉手机,不让它每分每秒辐射我的生活。同时也挡住些过于甜腻繁琐的问候短信。那份化了浓妆的热情,不像我们团山人沉静的热情,你在巷子里遇到了,她笑,然后冲你展开手掌,一个刚熟的广石榴送给你。她只简单地说,给你吃!

6 我会划了木船进到莲丛。我今年想攒一百支完美的莲蓬。

秋凉了,还能见到一朵两朵莲花,在或绿或黄的斑驳莲叶中,显得脆弱而倔强。莲花是我所见到的唯一可以把美艳与静谧交融在一起的花儿。看着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任何时间和空间,任何物事,都可以是莲花的道路,它用轻盈的脚步走过去,一直走到深处。它就是这样走进时间,走进诗歌,走进宗教。

7 在水中央,左右前后的田田莲叶中,总有莲蓬招引我。有的莲房洞开,莲子只剩了两三个。有的莲房刚好护住莲子不脱落,我能以经验揣想这样的莲蓬干掉后,摇动起来会有干爽浪漫的声响,像嘶哑的嗓音唱出的情歌。

老去的莲蓬有旧紫色,上面的皱褶像似波痕,像似对美妙的记忆。

我想,如果我在这个地方老成莲蓬,我的皱纹也会好看。

8 一个傍晚时分,大雨滂沱,在留苑天井的廊檐上形成浇注而下的水幕。我坐在下八尺的竹椅上,透过水幕,看屏门上那些残存的旧年书画,有一种异样的斑斓感觉,留苑不大,是个四合院,雕梁涂彩,称得上华屋。

我对身边的阿艳说,我太喜欢这样的大雨了,看也不够,听也不够。

第二天阿艳对我说,大姐,你昨天说喜欢大雨,我听着心里不好受,当时我在想我家割下的稻子还在地里,如果几天不晴,稻米会发霉。稻草被泡过,颜色就不绿了,编出的蒲团不好看价格卖不高。

阿艳是团山人,是我的助理。她说出这些话,令我感到被信任。还感到我飘浮着,没有深入团山厚赠与我的生活。

9 每天我从张家花园到留苑的路上,都能见到顾姨妈的身影,她在扫地。

秋天了,树叶落下来一层一层的,她一遍一遍地扫,通常从早上八点一直要扫到下午三四点,每个月能挣几百元工资。她六十五岁了,丈夫和女儿身体有病,不能干什么活,需要她挣钱撑着这个家。她还要照顾家里的几亩地。有一次,我从她手里接过扫帚扫了十几分钟,全身都冒出细密的汗。长期的都市生活给了我很多心思,却是没有给我气力。

邻居说她身体特好,不生病。是不是不敢生病?她可是扛着一个家的。

而顾姨妈跟我聊起她家的事情,温和、平静,没有丝毫抱怨。她心平气和、专心致志地生活。

在团山有很多人给我留下这样的烙印,他们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即顽强又顺应天命,他们跟命运交流之后,知道只能劳作,便踏实地劳作。

10 团山古村拥有600多年历史,占地十五六公顷,居民一千多人。清代建筑保存的非常完整。这些建筑的源起,是当年村子里的人到个旧挖锡矿,一个带一个的。后来找到了富矿,发了财。于是一家一家就起了房子。据老人讲,起房子最热闹的时候,村子里每天消耗的黄金是用大筐来记的。

团山的游客每年要有十几万,他们匆匆穿过村落,看百年古宅的斗拱、雀替、匾额、屏门的字画、槅门的木雕,还有石缸、柱础、须弥座。还有土墙上残留的标语,“把私字当做定时炸弹来挖”、“私字是一切错误的总根子”、“打倒公贼刘少奇”。看这些真的是远远不够的。

老人说,人是房子的胆,我套着说,原住民是古宅的灵魂。如果客人有机会住上几日,团山和团山的原住民会引着他往生活的深处走。

11 团山的任何一幢古宅都有义务在白天对外开放。这使我每天被动地接触大量游客。

我对中国游客和外国游客的区别感触很深。

中国游客在乎景点的数量,喜欢在有限的时间里走更多的景点,喜欢在各个不同的背景频繁地给自己拍照留影。他们发出的声音是丰富响亮的,喧笑、追逐、拍打叩击他们的手所能够到的东西,包括雕花的屏门、我们陈列的陶器等等。他们对视线范围里的任何一道门都有兴趣推开,如果门上了锁,就从门缝望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外国人在乎体验。当某一处物事打动了他,他会驻足,会留连,会沉思。相比之下,他们并不急于使用相机拍照,仿佛他们的眼睛就是相机,他们的微笑就是快门。即使有很多人在一起,他们也是静静的。

那是一个雨天,我看到一对外国情侣对着张家花园的一簇紫色小花发呆,然后女的给男的撑伞,男的对着小花拍照。他们竟然拍了半个多小时。

12 时间宽裕的时候,我喜欢探望村子里的几棵古树。张家花园后山上的那棵小叶榕树,根须长出地面,长成了一小截桥。我常常坐在上面,想,我也像它吧,在有限的立足之地,追求生命的深度和高度。

13 夜深了,张家花园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成微醺的样子,那些斗拱雀替色彩依稀,显示这里的先祖曾经尽己所能,把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托举到可能的高度。

一只鸟飞过去,又飞过来。这么晚了,它想做什么?

我对自己轻轻说:晚安!

〔责任编辑 谷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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