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岁月深处的歌

2014-08-08 23:55刘恩波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泉水唱歌

刘恩波

记忆是一道门,许多时候都对人关闭着。遗忘则像一把锁,牢牢锁住过去时光里驳杂丰富细碎的生活情节。

不过偶尔,当恍如隔世的歌声穿越岁月的障壁,开始在你心灵的荒原上洒落满天的星光,那决堤的思绪仿佛也跟海水一般涨潮,波涛,荡动不息,承载绽开了一连串的关于歌的回忆,浓郁,亲切,热烈,深沉——

儿时,我听过奶奶唱歌:《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青草十九年”奶奶唱歌的神情,很专注,气息不畅,有点喘的意思。奶奶打小进过城,在奉天茶馆里听过评书和京韵大鼓,有那个底子。老去闲来无事,她嘴边就还经常叨咕什么刘备卖草鞋,桃园三结义的旧话,赶辙押韵,跟数来宝差不多。但说起唱歌,我记忆中就只有这一首《苏武牧羊》。奶奶是个农妇,没啥文化,但她内心里渴望知书达礼,想活得有点出息。虽说她解放初上过几天扫盲的夜校,可家里地里杂事太多,没工夫温习,充其量也就识得十来个汉字。所以她才那么羡慕读书识字的人。

奶奶唱《苏武牧羊》肯定有所寄托。爷爷死得早,她33岁上守寡,领着最大12岁最小4岁的四个孩子谋生,身上的担子实在太沉太重了。那会儿,生产队挣工分儿,奶奶常常要像男劳力一般干重体力活,才勉强换得一些口粮供儿女吃个半饱。

苦命人哼唱自己喜欢的歌,或许,是那歌里流淌的“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的忍苦受难的情调感染了她。就像寒冬腊月火盆里的炭,不仅可以暖暖手,还可以暖暖心。

记得我上幼儿园,那会儿叫育红班,也学了这首歌。歌词有点区别,“苦忍十九年”而不是“青草十九年”。但现在一想,还是奶奶那个口头记忆的唱词美,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轮转,物换星移,唯有英雄的志气不倒,心意犹存。“天道谁无烦恼,风来浪也白头”,唱歌的人是在歌声中穿越历史的苦难记忆,体味人生多艰难的忧患沧桑。

不知为什么,听奶奶哼着《苏武牧羊》,有时候精神溜号,总会让我想起电影《苦菜花》中的主题曲《苦菜花开香又香》同样在童年记忆的心湖里投下的鹅卵石般的颤音。那么执拗倔强的歌声,仿佛是从大地植物根茎的脉搏里裸露出来的。还依稀记得,影片中德强的妈妈冯大娘在地里拾柴,挖野菜,小女儿挖了一棵苦菜花。她对女儿说,花太小,不能戴。女儿说,我要拿回家去。她告诉女儿,没露水没太阳,长不大。女儿坚持,她答应了。乌云,雷声,冯大娘说,看,要变天了,赶快回去!这时画外唱起了“苦菜花开满地黄”哀怨的女声独唱,表达了艰难时世里人的不屈不挠的韧性呐喊与反抗命运的苍凉心态。等到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这个革命者的母亲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都送到了血与火洗礼的战场,那么赤诚、无私而忘我,显然是受到一种精神境界的濡染、熏陶和感召。当年,我们将其称之为阶级觉悟。这未免有点过于意识形态化了。而那首歌的魅力却穿越了年代的尘埃和刻板教化的概念化窠臼,通向人们颤动而温暖的心灵深处。

在我渐趋稀薄略带模糊的童年印象的深水区里,歌声有时候是带着表情温度,烙印着历史的特定年轮记号的。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学习小靳庄活动在乡下蔚然成风。那个时候文艺汇演接连不断,一浪高过一浪。甚至中小学生都组织了各种形式上的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挨家逐户搞“革命歌曲大联欢”。那些穿着半新不旧的确良白衬衫配黑裙子的女孩扎着可爱的羊角辫,每到炊烟飘散的晚饭之后,总会落落大方出现在我家和左邻右舍的门口。甚至就在当院唱起了那个年代的红歌。“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她们用芨芨草花涂抹过的脸蛋上泛着幸福夸张的微笑。当时有个特别流行的顺口溜,内容是:“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某一回,我故意使坏,央求小分队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让她把这个顺口溜用歌曲的旋律唱出来,结果她憋了半天,冒出两个字“讨厌!”顷刻,我感到瞬间的快乐像火烧云一样在脸上蔓延。

上育红班,除了学点简单的加减法,没事练习正步走、立正、稍息之外,更多的时间里要跟代课的音乐老师学唱火红年代的流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爱北京天安门》、《红星歌》。……

《红星歌》是1974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完成的故事片《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歌。它如同燎原的星火照亮了我们一代人心灵的生活。那时节谁不知道潘冬子呀。他忽闪灵动的眼神,圆嘟嘟的脸,那股聪明劲儿,还有临危不乱的胆识,连同红五星、八角帽、红缨枪共同幻化出英姿飒爽的小英雄的可爱而充满感召力的鲜活性格和形象。

我们几个小伙伴放学了,沿街找个空地,就开始模仿潘冬子和椿伢子他们玩起打土豪的游戏。没有红缨枪,权且用谁家的烧火棍子代替,没有八角帽,干脆用纸壳叠成类似的形状扣在脑袋上。当然谁都不愿意扮演胡汉三,觉得砢碜。等玩到高潮处,斗倒了土豪,大家便索性站成一小排唱起嘹亮的“红星闪闪放光彩”那歌声萦绕着村口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扩散到傍晚烟筒里冒起的浓浓的炊烟里,消逝于附近河泡子边上鸭鹅成群的嬉戏行列。

当然,在我如烟似雾的童年,听爸爸唱歌是常有的事,好像并不新鲜。尽管那是从前的痴迷,等我长大后,似乎这些歌早已被爸爸有意还是无意地放进了遗忘的仓库里打上封条。爸爸,60年前的歌,你还记得吗?还会唱吗?

寒冬腊月,早晨醒来,其实是被冻醒的,有煤球和劈柴的时候还好说,一旦物质匮乏了,怎么办?我和弟弟都不爱起床,赖在被窝里,可是,得上学啊!于是爸爸想起了给我们唱歌,用歌声为我们打气加油!

那个时候,生活困窘,可人的精、气、神一样不缺。听爸爸唱歌,现在想来,就是久经难忘的幸福。彼时爸爸会的歌可真多,他给我们唱悠扬亮堂的《东方红》,唱情致饱满的《红星照我去战斗》,唱柔肠百转的《草原之夜》,唱《北国之春》,唱《拉网小调》——如梦如烟的童蒙教化,还有什么比动人的歌声更直观质感?在唱《草原之夜》时,爸爸有意识借鉴吴雁泽以情带声声情并茂的唱法,只是他音域没有吴先生那么宽阔,高音区只得用假嗓来拔拔高,好在声线还没有劈,大醇小疵,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和弟弟当年对于唱歌一事,还处于发蒙阶段,老爹的歌几乎无可挑剔地成为我们童年快乐时光中沉甸甸金闪闪的记忆珠串。

1980年代刚刚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1980年大年初一隆重推出了听众最喜爱的15首广播歌曲,像《祝酒歌》、《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心上人啊!快给我力量》、《泉水叮咚响》、《洁白的羽毛寄深情》。曾几何时,深入千家万户,广为传唱。那年,我12岁,有点早熟。迷上了于淑珍演唱的《泉水叮咚响》,拿一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掂在手里反复来回听。闭塞的乡村,只有不大的小河泡子,只在电影画面里才见过泉水的淙淙流淌。而这一刻,那一刻,听于阿姨的歌,清甜的滋味,美丽的音符,梦境里的旋涡,“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那会儿,我想,于阿姨长什么样呢?她是像刘晓庆,还是像李秀明——我家墙上挂历里面的电影明星风致招展,仪态万千,但是谁都比不上于阿姨美,因为她唱泉水叮咚,唤醒了12岁少年春天的梦!

梁晓声说,“一切歌,不是文化的索引,便是时代的伴唱。”再通俗点说,歌可以在任何角落场所落地扎根。“男愁唱,女愁哭——这句老百姓的话,说明歌多么是人的本能。”

在我童年与歌耳鬓厮磨的岁月里,其实我见证过歌与生死的牵连纠结,嗨,命运如刀,割谁骨肉的命,谁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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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上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薄暮发生的事,我们正在晚自习的课堂上用功。突然,大队部传来高音喇叭的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火了!大家快来救火!然后透过玻璃窗,你会影影绰绰看到西边天上火舌乱窜。出于好奇和对恐惧感的欲罢不能的痴迷(这或许跟人的天性直接相关),我跟着几个胆大的同学手忙脚乱地赶到出事的地点。

浓烟逐渐消散,一户人家房屋烧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村民们用水桶水盆还在往不多处着火的地方泼水。火势弱了下来,直到喧哗的声浪归于沉寂。忽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哭声,断断续续的,后来变成了儿歌的喃喃倾吐,“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小宝宝睡梦中,露出了笑容”。循声看去,发现有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烧焦的小孩在废墟深处丝丝缕缕唱着歌。我惊呆住,赶紧问临近还没走远的大人怎么回事,那人告诉我,孩子反正不行了,他娘大概是疯了吧。

岁月闪忽流逝,失常母亲失态的哼唱,却如石头扎进我记忆的心湖深处,扑通一声,扩散开凄恻忧伤的涟漪,从此,我知道死亡也可能在歌声的抚慰下给亲人带去些许的解脱和片刻慰藉。

唱歌,发乎人的本能,出自生命里许许多多细微或者浓酽的感动。歌经唇,更走心。它既是个人的衷曲,又是构成时代主旋律的不可或缺的声部。

想起上个世纪80年代,想起我的少年孟浪,想起我的青春萌芽,那个时候,我和自己的同龄人在初中、高中和大学里求学打拼,业余时间则跟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我漫步走在这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谷建芬作曲的歌,当年像风信子一样绽开了飞舞的花絮飘落四面八方的校园。也许,你听着这歌,初恋了,失恋了,或者跟几个好友痴迷地说说笑笑,一任雪花消融在青春的眉头额角,多风凉的季节,多情的岁月,活得本真甚至有点傻气,就像任冶湘梳着两条麻花辫在电影《青春万岁》里的深情吟诵,“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璎珞编织你们”……

说来有趣,偌多年之后,我跟《脚印》的歌词作者刁斗成了铁哥们,他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刚上北京广播学院不久信口道来的顺口溜,竟会被作曲家谱成曲因此传遍了天下。谁能说这不是人生和艺术的因缘!无心插柳,刁斗大哥,你好幸运啊!你走上文坛写了那么多牛气的小说,可还是没有这首小曲牛气,因为它属于一个时代,属于校园,青春,白衣胜雪的年华,指点江山的朝气蓬勃的一代人的牛刀小试,初来乍到和临风唱晚。

那时节,盛行校花的说法。当然每个男孩内心深处都有属于自己的校花。

而且,校花不仅仅与美貌,气质,才华有关,更与歌声相牵相连。

对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满心想念起那首叫《小螺号》的歌,“小螺号,轻轻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轻轻吹,阿爸听了快快回”这是程琳还是朱晓琳唱过的歌,着实记不清了,但对于我,却属于私人的精彩回味。在整整高中三年,那个隔壁班的女孩常常经过我们的食堂,走过我们教室的窗前,门口,偶尔也在校园的路上邂逅,但是,我与她没有说过半句话。青春多么瑰丽浩瀚,相逢却只少半句话。直到如今,我还深深记得那次在新年联欢会上,她珠圆玉润的歌喉,落落大方的举止,牵动了好多同学的心。歌声,仿佛扇动着优雅的翅膀,抑或送来盈袖的暗香,飘舞腊梅和水仙的气息,直到你与唱歌的人心神相与,默契应和,共享匆匆流年里的短暂韶华的交接。

听说,我心目中的校花,毕业后运道不济,没考上理想的学校,跟着大人折腾生意去了。转眼30年过去,她还偶尔唱起那首《小螺号》吗?她是不是已经忘了那听歌的阿爸、鸥鸟、白帆,还有星散的故人、天各一方的伙伴。

责任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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