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堡

2014-08-08 23:56叶梓
海燕 2014年7期
关键词:永泰古城

叶梓

龟城小记

到达龟城,恰是薄暮时分。

落日像一位行色匆匆的旅人,急着要投宿的样子,将余晖里本来的暗淡光线全部收走了——异乡的黑夜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到了。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座我慕名远道而来而且是第一次到达的陌生之城,居然有点点灯火亮着,并没有想像中古城的死寂之感。尽管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我连一个行人都没碰到,但我相信,每一盏亮着的灯就是一个温暖的家,这一盏盏或明或暗的灯火,虽不如万家灯火般斑斓多彩,却能说明相守于斯的子民们深深地沉浸于这份古旧的恬淡宁静之中。

龟城其实就是一座古老的村子,这是它给我的最初印象。

匆匆拍了数十张龟城夜色的片子后,复又离开,投宿于略嫌嘈杂的景泰县城。第二天上午,当我驱车再次到达的时候,龟城作为一座村庄的印痕有增无减,那扛着农具不慌不忙地穿过高大城门的村民,驱赶着羊群前往放牧途中的沧桑老者,背着双肩书包有说有笑的学生,都让这座看起来颇具荒凉色调的龟城显现出无限的生机。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我才知道,这座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是隶属于景泰县寺滩乡永泰村的一个小小自然村。别有意味的是,这个小村不像别的村庄,没有大一统的姓氏,单户单姓者居多,而且,在经历了数百年来从未间断的迁徙之后,原本一千余人的村庄,如今已经不足五百人了。

虽如弹丸之地,但如果你把永泰村想当然地看作西北大地的一个小小村子,那就小瞧了,因为在它村庄的平凡表象里有着惊天的历史秘密。

这还得从明万历二十六年的松山大战说起。

主峰在武威天祝藏族自治县境内的松山,是进入青藏高原的咽喉地带。一直以来,松山作为连接青藏高原和内蒙古高原上少数民族部族之间的天然屏障与军事要塞,它的得失直接关乎河西走廊乃至兰州的安全。明代时期,河套一带的蒙古部沿黄河南下,其中的阿兔赤部就占据了松山。他们劫夺商旅,残害百姓,甚至以一股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威胁着兰州黄河浮桥的安全。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兵部尚书田东、总兵达云、分守道张南等人率兵万人,发动松山之战并大获全胜,彻底扫清了蒙古残余势力。至此,松山的军事地位再次成为朝野上下的焦点。此次争议的结果是,速派官员四处踏勘地形,寻找彻底防范之良策,其中,巡抚顾其志于明万历三十三年上疏时切中要害地谈到,“兰州至红水五百里而遥,兰州官兵策应猝不能及”,为了缩短军事策应距离,应当于“老虎城建堡设将为宜,西南再筑两小堡,按传烽燧使首尾相应,角相成,边疆可恃以无恐。”这一建议很快就得到了官方批准,并同意尽快修筑城池,这有《永泰城铭》的记载为证:“始于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丁未春三月,迄三十六年戊申夏六月落成。城凡三:大曰永泰、次镇虏、暨保定”。

就这样,一座为了防御北方少数民族的入侵而修建的城堡横空出世,高耸于巍巍老虎山的北麓。可以说,为了驱逐松部阿赤兔等的松山大战,直接促成了永泰城的修建和永泰防卫御敌戍边的军事地位,而此后官至兵部尚书兼三边总督的李汶修筑新边墙、议设副总兵等一系列措施,则让永泰城的军事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后来,永泰的军事地位和戍边活动虽因时局的变化而有所减缓,但因了永泰村出现的一门三代名将——曾任兵部尚书的岳钟琪祖孙三代使永泰城的威名在西北一带声名远播。据史载,最具气象时的永泰城内,驻有士兵2000多人,马队500人,城墙上有炮台12座、城楼4座,城下有瓮城、护城河,且设有火药场、草料场、磨坊、马场等机构,而且,南北两侧有分别指向兰州和河套长城方向、绵延数十里的烽火台。如此完备的古城设计,堪称中国古代军事要塞教科书式的典范之作。

永泰古城之所以名曰龟城,是因为俯瞰而视,其形制太像一只乌龟的模样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龟因有天、地、人之象而享有崇高地位,加上龟之长寿、龟有坚甲、可免敌之侵害等诸多意味,中国古代的城池、村寨及其他建筑,多取龟为形体——永泰古城取龟之形,大抵就是此义。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老城呈椭圆形,城门南开,外筑甬门,外门曰永宁门,内门曰永泰门,门稍偏西,形似龟头;四面筑有瓮城,形似龟爪,可惜的是瓮城上的建筑已不复存在; 城北的5座烽火台渐次远去,恰似龟尾。城南有太极圆池,曾建有李汶公馆,后改为龙王庙,那里也曾是当年威风赫赫的校场。又据史载,清代名将岳钟琪,“于雍正二年归里祀祖,见知此义曰:‘李公虽设龟形,未设脏腑,宜补之”。于是,他在永泰城内凿井五眼,为龟城之五脏,并在城北角设一“甘露池”,合诸井并各为二腑,以补龟城地脉,增添龟城之灵气,将城西南水磨沟泉水修暗渠引入城内五眼井中,供人畜饮用,并备战时之需。其中,民国时期地方官员李国华在《皋兰县红水分县采访事略》中对此有完备充分的记述。

400年后的今天,我只身一人在龟城穿行,心绪虽因古貌在时间长河里有所改变而颇不宁静,也为时下不少村民为了一己之需拆落部分城墙而深感遗憾,但还是能揣度出它当年的盛大气象来。有趣的是,在这份气象之下裹藏着的那份朴素与安静令人迷醉,我甚至在想,它一定会让身后有着威猛之名的老虎山在内心深处漾起几许温柔。

城中偏北处的永泰小学,就有着别样的美丽与生机。

建于民国三年、有着中西式结合的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永泰小学,布局有序,造型典雅,系红水知县田兆昆创办——红水是景泰的旧称。高大雄伟的校门,颇有古朴大方之韵,民族传统样式的小庑殿顶上的浮雕做工精美,藻井雕喷涌翻腾的海潮托起一轮红日,寓意教育之业如旭日东升,而悬椾下的“永泰小学”四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却写得遒劲有力,章法得体。校门左右两侧的青砖墙上,各设一巨形圆窗,似嵌于其中的两枚朗朗明月。进入校内,有前后两院,中由月亮门相通,取蟾宫折桂之意,东西有拔檐宿舍相望,且有“三阳开泰”等十余幅砖雕,亦能见到若干如“进步初阶”、“勤勉自修”、“努力”等镌文题词,让人有误入古老书院的恍惚之感。而奔跑嬉戏的小学生和他们的朗朗书声,会把你从美好的错觉中拉回来。

这些一脸稚气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是在一座于2006年被批准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古城里念书。当然,在这个追星的年代里,他们同样也知道,《最后一个冬日》、《美丽的大脚》、《汗血宝马》、《老柿子树》等多部影视剧都在这里取景拍摄。在他们的成长经历里,都有过与明星合影留念的快乐与兴奋。

有一个孩子率真地对我说:“我太喜欢剧组来这里,热闹,有趣。”

是的,我没有理由非得让这些年幼单纯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生活、学习的这座老城里,曾经是一片刀光剑影乱云飞渡的厮杀之地,甚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血泪交织的肃杀之气。

八角城即景

在我未到八角城之前,就听到了它的前世今生。

但绝非道听途说,而是有史有据、字字确凿。讲述者是李振翼先生。几年前,我在天水日报副刊部工作时就闻其大名,且常常编发一些他寄来的史地随笔,可惜一直缘悭一面。这位毕业于兰州大学历史系、曾经担任过甘南州博物馆第一任馆长的天水人,早年在甘南工作时就参加过八角古城的文物普查工作,并撰有《甘加八角城调查记》一文。虽然我在一册旧杂志里早就读到了那篇质朴无华的文字,但他面对面的缓慢讲述却更加精彩。

在那间隐于天水西关老巷的古屋里,李振翼先生背靠着一把雕花木椅,回忆当年以一个历史学者的身份考察八角城的遥远旧事。他连个中细节都记忆犹新的讲述,仿佛一个人在追忆逝水年华。这一次,我粗略零散地知道了八角城的历史点滴:从正南正北方位的中轴布局来看,此城当属秦汉以来古代社会典型的城堡结构风格;城墙夯筑夹棍的筑造方式与汉长城遗址完全相同;从八角城的城墙下采集到的新莽时期货币和城墙夯土下层发现的汉代陶片,都可将此城的建造时段指向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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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些来自发掘者的基本常识,我前往八角城的步伐似乎更坚定了些。在甘南州夏河县做了暂短停留后,就直奔八角城而去。出夏河县向北,穿过初夏的甘加草原,古老而神秘的八角城就在白色的达里加山脚下。六月的甘南,轻风里还裹挟着丝丝凉意,以致草势并不茂密,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绿毯子。如果从蓝天白云的草原美景中直接进入古城,一定会因为切换太快而无所适从,所以,我没有马上进入古城,而是来到达里加山的半坡上。站在香味扑鼻的野花丛中向南极目远望,草地尽头的八角城尽收眼底,虽然看不到身着袈裟来回行走的藏人,亦能看到缕缕升起的炊烟在蓝天下消失无踪——哦,我恍惚觉着,自己目睹的不是八角老城,而是一个古老的梦境。

原来,这是一座与我此前踏访过的仇池山、永泰龟城一样,有着子民常相厮守的老城。今天的八角城,村名就是八角城村,还生活着70余户居民,隶属于夏河县甘加乡,它也是附近一带最大的村子,藏汉混居,半农半牧,农作物以青稞和燕麦为主。其中,藏民约占三分之二,但汉族人也会讲藏语,住藏式房屋,相处得一派融洽,其乐融融。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藏族风情浓郁、烟火气息浓厚的古城!

当然,我更喜欢它独特的八角形制。

在中国古代的城池建设史上,以正方形居多,在距八角城不远处的斯柔古城遗址,就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古城。然而八角城像是古城史上的一个另类,设为空心十字形,有八角,整个城垣有内城与外廓之分,且由护城河隔开。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就能看到从城北引来的央拉河水自东西两侧环绕全城,于城南汇合后流入央曲河。而内城空心十字的八角突出,每个角的外侧被截成缓和的钝角,每个外角上建有突出的墩台——如此一来,几乎城墙之下的寸土之地都处在墩台之上弓弩的射程之内。内城北侧因依山而无门,只在南面开设城门,东西两侧各置一“S”型的弯曲夹道,仅容下单骑通过,即使是手持长矛的士兵也只能竖起武器方可进入。如此独特的形制,让我在登临城墙后不禁猜度起当年兵临城下时将会发生何等激越的战争。毫无疑问,这种精巧坚固的防御工事很难被敌人攻破。因为它利用外凸的城角和墩台巧妙地消除了冷兵器时期的城池防御死角,换句话说,它的巧妙之处在于通过舍弃一部分内城的面积而换来全局易守难攻的军事优势,这也正是它的精粹所在。八角城这种独一无二的城垣结构,在设计上突破惯常的方形、矩形的体系,堪称我国现存古城中的一个标本。

信步八角城,时不时与一些藏民擦肩而过。他们淡定的表情里既没有对陌生来客的热情,也没有新奇之感,仿佛在昭示着一种相安无事的生活哲学,如同回到一座朴素的村落。

然而,历史上的八角城却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八角城地处甘加地区,恰是丝绸之路与唐蕃古道的交叉之地,亦是历史上羌人、突厥、吐蕃、回纥等西域部族角逐争斗的地区之一。我想,一定是连绵不息的战火才让这座屯守防御的边城有了如此奇特的形制。可我还是无法厘清,在这漫长的两千多年,八角城的主宰者到底换了多少茬?漫漶的历史因为躺进典籍而保持沉默,而鲜活的记忆证明,直到清代末年,这里只驻扎着少量士兵,民国时期才有八户人家迁到了老城西门一带,在八角城里种田,去达里加山下放牧,牛羊就栖息在城内。后来,因八角城成为夏河拉卜楞寺活佛四世嘉木样大师的属地,当地藏族人才开始迁入城中居住,八角城藏汉混居的格局逐渐形成。

其实,八角城的名字是在清代乾隆年间才叫开的。它在藏语里叫卡尔昂,意谓八角城。当我沐浴着初夏的和暖阳光,穿行于八角城的角角落落,心想这可是卡尔昂的阳光时,不免窃笑一番,而且还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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