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数

何盛富 文/李莉 摄

对 数

何盛富 文/李莉 摄

一

还有几天才到夏至，这天气就像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前段时间还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一下子就变得晴朗和炽热起来。

年近半百的审计局副局长陈诚匆匆走到办公楼的时候，额头上早已沁出了细小的汗珠。走进办公室，他马上打开了空调。在凉风吹拂之下，陈诚感到凉爽和舒服了许多。

昨天下午，审计组与一个公路项目的业主和施工方对数时有较大的分歧，对方意见极大。作为分管副局长，他昨晚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就是想着如何处理好这件事。

陈诚想在业主到来之前再认真审核一下有关数据。因为昨天项目的施工方对有关数据不认可，从经验看，这一定事出有因。他从多年的审计工作中知道，要想让对方信服，就要给他们一个充分的理由。他今天早上着急地赶到办公室，就是想找到这个让业主和施工方信服的理由。

陈诚对数据再次核对了一遍。从数据来看，并没有什么差错。但为何施工方不认数呢，他也感到有点迷惑起来。

楼下传来的忽低忽高的吵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听声音就知道，正是昨天下午那个项目的业主和施工方。他赶忙收起材料，大步向楼下的审计中心走去。

审计中心早已聚集一大帮人，把这个本来就不宽敞的办公室挤得满满的。一个四十出头的高个子正在指着审计中心的江副主任大声责问：“你们为什么核减了我们那么多的工程量？我们做工程做得那么辛苦，天天风吹日晒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通融通融。”

江副主任是这个项目的主审，他已有十几年审计工作经验，他没有与高个子顶撞，而是拿出数据耐心地向他说明。看见陈诚走进来，他如释重负地说：“我们领导来了，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与我们领导说。”

陈诚认得这个声音有点沙哑的高个子，他本名马三通，别名马大胆，初中没毕业就跑去打工了，只因能说会喝，这几年也承揽到一些工程，成为小有名气的包工头。坐在他旁边闷声不响的正是这个公路项目的负责人，山心乡的李乡长。

李乡长见陈诚走来，与陈诚握了手，说：“请多多关照。”

陈诚叫大家坐了，又吩咐办公室工作人员为各人送上了茶水，这才坐了下来。他对众人说：“我们审计机关审计项目都必须依法依规进行，有理有据，客观公正，工程量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大家都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能无故取闹。有争议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到现场复核。你说是不是，李乡长？”

李乡长上任才一年多，这个公路项目是山心乡的重大工程，也是他上任以来的最大工程，他原本与审计工作接触就不多，了解也不多，想不到第一次审计就遇到了这样的场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既然陈诚指名问他，他只好怏怏地说：“我没有什么意见，我听大家的。”

马三通见李乡长这样表态，心里急了，他站起来说：“数据都在这里，还搞什么复核！天气这样酷热，你们就不怕晒脱皮啊？”

陈诚知道他心里想的啥，笑着说：“我们也不想这样，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怕太阳晒。审计组去了现场勘察，并且反复核对过数据，你如果没意见，就请李乡长签字。”

马三通一脸不情愿地说：“这可不行，我们好不容易才准备好这些材料，你们可不能不算数啊。”

李乡长见双方还是相持不下，只好出来打圆场。他对陈诚说：“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责任，马老板也有他的意见，大家还是到现场再次核实再说吧。”

陈诚明白，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让事实说话了。他想，这样也好，都说真金不怕火炼，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就必须拿到让人信服的真凭实据。

二

李乡长领路，一行人赶到与山心乡毗邻的东安镇。马三通让李乡长把车停在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回味馆”门前，马三通一下车就带着一干人等往里去了,只有李乡长在门前等着。

陈诚知道，从这里再往前走，就是通往山心乡的公路，也就是他们今天需要核实的工程项目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这时才十点多，离午饭的时间还早着呢。他打开车门下了车，李乡长赶忙走过来对他说：“时间差不多了,先吃饭再工作吧。”

陈诚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已飘来几片黑云，他拿出手机对李乡长说：“时间还早呢，看这天气，恐怕要下雨，我们还是赶紧吧。”

李乡长想想也是，哪有这么早就吃午饭的，可这是马三通的意思,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马三通见他们只是站在门外说话,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他跑出来一把拉着陈诚的手说：“陈局长,都说君子不差饿兵,我们也不赶这点时间，还是吃了饭再干活吧。”

陈诚说：“马老板,你就别客气了，你想早点结算工程款，就请配合我们尽快把工程核实清楚。”

马三通知道这时间吃午饭是早了点，他只想借吃饭的机会与审计人员联络感情，让审计人员高抬贵手，不要对工程审核得那么严格。他见陈诚并不领情,只好对饭店里那些人大声喊道：“走吧走吧，先干活再吃饭。”

陈诚对大家说：“我们就在前面的路口集中吧。”

众人纷纷上车，车子从东安镇穿过，出了镇子之后又走了十多分钟，在一个岔路口,大家终于看到了那条通往山心乡的水泥路。

车子在岔路口停了下来，陈诚下车后对李乡长说：“今天需要核实的工程量大，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是不是分组开展工作?”

李乡长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感到心中无数。他朝马三通看了一眼，看见马三通点了点头，这才对陈诚说：“这样最好,不知马老板意见如何?”

马三通说：“今天来的人多，最好是快点，大家也不用太辛苦。”

陈诚看到大家没意见，就对围拢在周边的众人说道：“今天我们分头工作,我和李乡长马老板一起负责核实里程，江副主任和审计组的小吴、小张负责检查工程质量和核实工程量，大家分头行动吧。”

江副主任和小吴、小张分别拿了锄头、皮尺等工具沿着新修建的水泥路走去，李乡长带来的镇干部和马老板的施工员也跟着一起走了。

陈诚笑着对李乡长说：“我们今天来的车里面就算李乡长的最新了，我们也不在这里晒太阳了，大家上李乡长的车工作吧。”

上车后,陈诚对司机说：“你开车到水泥路口就开始打表计量，看看这水泥路到底有多长。”

李乡长有点惊讶地问：“你们就是这样计量的?”

陈诚说：“是的，这是我们的计量公路里程的方法之一。”

马三通在一旁嘟哝道：“这样计量，还不知准不准呢。”

三

车子沿着新修的水泥路一路前行，陈诚与李乡长聊起这条公路过去的路况,聊到因为道路不通畅而带来的种种困难。

李乡长说：“山心乡是全县最后通水泥路的乡镇，为了争取这个项目，我和书记不知伤了多少脑筋，跑了多少部门。争取到项目后，又是征地，又是招投标，好在得到群众的理解与支持，工程还算顺利。一句话，为了这个项目，我是脚累到抽筋。”

马三通听到李乡长这样说，也深有同感地说：“李乡长说的就是事实,为了与群众搞好关系,我也记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酒，流了多少汗。”

陈诚说：“我们经常与项目业主和各种老板打交道，知道项目建设不容易,哪一个项目不要付出心血和汗水呢？”

马三通一边用眼悄悄地瞄着车里的计量表，嘴巴却附和着：“陈局长说得在理，为了修好这条路,我不知已经醉过多少次。有一次,群众为了涵洞的事出来阻拦，我马三通一人就喝倒了他们几个,不然哪会这么顺利。”

李乡长见马三通越说越兴奋，打趣地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是马大胆，就只知道喝酒。”

马三通知道李乡长话里有话，脸上有点讪讪的，嘴里还在嘟囔着：“这年头，不会喝酒哪来的朋友。”

陈诚见两人你来我往地只顾斗嘴，怕把正事耽误了，赶忙对司机说道：“师傅，请你把车停在路口。”

车子在水泥路的路口停了下来，陈诚说：“大家都看看计量表，现在的读数是多少。”

李乡长和马三通一前一后看了表，陈诚也认真地看了看，并把数字记了下来，他对司机说：“请师傅把计量表的数字读给大家听。”

司机看了看，大声说道：“全长16.3公里。”

马三通大声说道：“16.36公里，不对，应该不止这个数吧，我们算出来的结果是17.53公里。”

李乡长也接着说：“平时大家都说从东安镇到我们乡是26公里，除去东安镇的路程，我们也应该有十七八公里吧。”

陈诚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们可以再量一次。”

李乡长说:“好啊。”

马三通也着急地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车子在路口调了头，在入口处再次开始打表测量。

陈诚看了一眼天空，发觉天空周边的阴云已经向中间靠拢，他感觉到，天就要下雨了。

车子开到半路，他们看到江副主任等一帮人正在那里忙活，有的人在钻洞，有的人在丈量。

马三通叫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陈诚说：“我们还没有走完呢。”

马三通说：“先看看他们做得怎样再说吧。”

大家刚下车，就感到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刚才在车上有空调吹着，感觉还是挺舒服的，没想到外面是这么的炎热。

他们走到正在工作的人面前，发觉这些人一个个都被烈日晒得脸红红的，汗水早已濡湿了衣衫。

李乡长走到他们的跟前，看看他们在路面上钻出来的小洞，又看着他们用尺子认真丈量路面的厚度，虽然一个个大汗淋漓，可一个个都是那么认真细致。他深有感触地对陈诚说：“你们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很细致啊。”

陈诚对他说：“我们做审计的，讲究的就是认真两字，不细致哪能得到真实的数据。”

马三通这时也转了一圈，看到审计人员认真地取样和记录，他说：“天气这么热，还要你们在太阳底下工作，真的辛苦你们了。”

小张和小吴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应该的。”

马三通瞅了瞅阴云不断向头顶上飘来，他也知道要下雨了。他回到李乡长和陈诚的面前对他们说：“日过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再干活。”

陈诚说：“你们饿了就先去吃饭吧，我们还有很多活要干，叫几个盒饭在这里吃就好了。”他对江副主任大声喊道：“小江,天就要下雨了,大家要抓紧把活干完，你打电话叫几个盒饭来吧。”

“大家都累了半天了,让大家休息休息吧。”李乡长对陈诚说。

马三通也是一脸的不好意思,他带着歉意说道：“这怎么行，你们是为了我的工程来的，怎好意思让你们吃盒饭呢，何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喝口汤水也难。我们还是到饭店去吃吧，也不耽误多少时间。”

李乡长戏谑地说：“马老板,就是你嘴馋,又想喝酒了吧。现在有新规定了,大家都不喝酒了。你要真想喝,今晚回家再喝。”

马三通哈哈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的饭钱我出，这总行了吧?”

“这倒不用劳烦你马老板,今天大家是为了我们山心乡的大事忙碌，这饭钱我来出。”李乡长也显得豪爽大方。

陈诚见他们还是互不相让，笑着说：“我们还是抓紧工作吧，刚才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就是这样核实的,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马三通嗫嚅地说：“你们这么严格认真，我无话可说。只是那里程……”

陈诚见马三通吱吱唔唔,这才想起他们复核里程的事,他招呼李乡长和马三通上车。

李乡长见陈诚当真要继续测量里程,想到大家都还没吃饭,感到于心不忍，他对马三通说：“算了吧,你还不相信我的车。”

马三通说：“不是不相信，只是我……”

陈诚说：“我知道马老板还是有所怀疑。这样好了,我们换一种方法测量吧。”

李乡长问：“你们还有办法?”

陈诚说：“那当然，只是这办法要辛苦一点。我们先用汽车测量一段,然后再用仪器核实,看看结果如何。”

马三通半信半疑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陈诚对江副主任说：“反正要等盒饭的,我们边干边等就是了。你去把测距轮拿来吧，我们还是分作两组，一组在车上测量,一组用测距轮测量。我们随机选两公里来测量，你们看如何?”

李乡长看看马三通，马三通点了点头，于是，李乡长说道：“就这样办吧，我和陈局长到车上，马老板和江主任用仪器测量。”

陈诚说：“还是我与马老板用仪器步行测量，李乡长和小江到车上吧。”

李乡长和小江上车后，车开始缓慢地向前驶去。陈诚叫来小张和小吴操作测距轮，他和马三通随后而行。

起风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云层越来越厚，远方的山岭上已渐渐被白雾笼罩得朦胧起来。

马三通对陈诚说：“看来这雨就要到了，陈局长，我看还是改天再测量吧。”

陈诚说：“不要紧，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干完了。马老板，要不你到车上躲躲雨?”

马三通见陈诚不为所动，也拍着胸脯说：“你堂堂一个局长都不怕，我怕什么!”

眼看只有几十米的路程就可以测完,老天却哗哗地下起雨来。小张回过头来问：“陈副局长，天下雨了,我们怎么办?”

陈诚说：“小吴,你快点到那边车上拿几把雨伞来，只有这一点,我们快点测完就是。”

风在吹，雨在下，小张和小吴推动着测距轮不停前行。

马三通看着风雨之中坚持工作的这几个人，心中不免感慨万千。风雨过来的时候，他本想跑到车上躲雨，可看到这些忘我工作的人,他没好意思躲开。

小张和小吴推着测距轮来到汽车的门边时停了下来，陈诚和马三通也来到了测距轮跟前。陈诚对马三通说：“你记住这个数据，等下与车上的数据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差错。”

马三通摆着手说：“你们这么认真，我还能不相信。”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走近前瞄了一眼读数。

李乡长见他们还不肯上车，便摇下车窗说：“马老板，天正在下雨啊，你怎么还在那里磨磨蹭蹭的。”

陈诚也对大家说：“快上车吧，有什么事到车上再说。马老板，你也到李乡长的车上吧。”

马三通和陈诚先后上了李乡长的小车。陈诚对马三通说：“马老板,刚才你也看了测距轮的数据，请你把数据告诉大家，请司机也把车上的数据告诉大家。”

司机一下就笑了：“我是按照要求走的,刚好是两公里。”

马三通瞄了一下表盘，肯定地说：“他车上是两公里,我们仪器也是两公里,基本没有差别。”

陈诚问：“没错吧?”

李乡长凑过去看了一眼，肯定地说：“没错!”

陈诚坦然地说道：“没错就对了,说明我们用两种方法测量都是准确的。大家今天参与现场审核活动，日晒雨淋的，真的辛苦了。我们做审计工作，既要审计工程数量，还要监督工程的质量；既要做到合法合规，又要做到合情合理。工作要认真细致,审核要有凭有据,不多算也不少给，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原则。”

李乡长深有感触地说道：“我虽然是第一次参加你们的现场查核,但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的工作精神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有你们严格审核把关,我们也就放心了。”

马三通接着说道：“佩服,佩服,我也要向你们学习。原来提供给你们的数据,是我手下那帮人弄出来的。通过今天的现场核实,我知道有些数据是不对的，回去要认真再核实一次。陈局长,今天大家都辛苦了,请你给我一个面子,让我慰劳慰劳大家。”

陈诚一脸诚恳地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应该的。我们单位有八不准,现在又有了八项规定，吃饭就免了吧。只是今天的工作太紧，天气又不好，让大家辛苦了。”

马三通一脸歉意地说：“都怪我做得不好,今晚就请大家赏脸，我们好好交流交流。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吃了喝了,大家就是朋友了。”

李乡长又笑了起来：“马老板,你就知道交流喝酒,又来你那一套了。现在的形势讲究清正廉洁，勤俭节约，你只要实实在在做好工作就好。”

陈诚接着说：“李乡长说得对，诚实做人，踏实做事，好好工作，就能交到好朋友。”

马三通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江副主任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再来对数?”

李乡长爽快地说：“我相信你们，什么时候都行。”

马三通接着说：“今天又都审核了一遍,不用对数了，明天我就和李乡长过去签字。”

陈诚开心地说：“我们说定了,明天见!”

李乡长和马三通异口同声地说：“明天见!”

雨停了，从山谷里飘来了凉爽的风。

众人一一握手道别。

这时,一辆摩托车嘟嘟地开到跟前，开车的小伙子大声问：“是不是你们订的盒饭?”

江副主任说：“是的，怎么那么久？”

小伙子说：“刚才下那么大的雨,我怎么送啊。”

马三通说：“吃了饭再走吧,我车上还有两瓶酒,大家今天也辛苦了，我们不妨喝几杯？”

陈诚说：“下午还有工作,要赶时间，我们就在车上吃了。”

陈诚和同事们拿过盒饭上了车，江副主任付了款。

车子开走了，李乡长和马三通还站在公路上，朝着渐渐远去的汽车挥手!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