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膛的手枪

2014-12-12 04:05◎王
参花(上) 2014年7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王 刊

上膛的手枪

◎王 刊

丢人

刘一林抬起头,就与一截阳光相撞。夏日的阳光。榆树的枝桠,伸到了五楼的窗口,刘一林常常把细碎繁密的叶子托在手掌,看它们的脉络怎样地在自己的手掌里延伸,看阳光在叶片上慢慢地走动。

这是一株很老的榆树了,据说始于光绪年间。它笔直地离开地面不久,主干就向东北倾斜,形成一把手枪的形状。刘一林常常就望着东北的天空,看那里隐藏了些什么,值得榆树瞄准了几百年。但刘一林看到的往往是漫天的雾霾,压得人抓狂。

难道是想把太阳也打下来?现代版的榆树射日?刘一林呷了一口茶,不易察觉地笑了。

这个笑本来是有余韵的,就像短篇小说的结尾,让人摩挲不已。但电话的铃声没有给它舒展的余地。

喂,你是刘一林吗?你父亲中暑啦,在楼下的饭馆里。你快点来。

楼下的饭馆,刘一林自然是知道的,父亲常去那里喝酒,常去那里喝酒的还有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地湿湿的,有吃剩的骨头、沾满毛发的菜叶、不小心掉落的米粒,当然还有一地的餐巾纸,偶尔也黏在脚底,死磨硬缠地跟着出门去。

好,我马上就来。

起立。弯腰。拔电源。关笔记本电脑。却在合上盖子时抓倒了水杯,水洒到了电脑上。但刘一林顾不得这么多了,哐当地关上门,来不及等电梯,就蹬蹬蹬蹬地下了楼。

一路向北,刘一林的奥迪很快就驶出了市区,过三环,再过绕城,轻巧地停在了小区旁的饭馆前。父亲的脸埋在桌子上,衣服的领口显出很大一圈汗渍,两个袖口乱得没有章法。父亲断断续续地骂着什么,声音不大,但用力。这种骂声从川北的某个乡村出发,隔着童年和少年遥远的距离,与刘一林在省城相遇。

你父亲可能中暑了。老板围着围裙,油腻腻的双手在围裙上胡乱地擦了擦。

哼,骗鬼呢,这天气是中暑的天气吗?刘一林俯下去扶父亲,一边这样想。

谢谢。说完,刘一林扫了一眼饭馆,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刘一林在这样的目光里尽量显出从容。

父亲的脸像一个快要烂掉的核桃,皮包着骨,皮又拉出一条条褶皱,一横两横三四横。父亲的眼睛红得像冬天的太阳,嘴角有涎水蜿蜒的痕迹。最具侵略性的要算那满嘴的酒气,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气贯长虹,像一把上膛的手枪,三尺之内,天诛地灭。

父亲走得风摆杨柳拖拖沓沓,软得像一个毫无表现力的句子。刘一林把父亲塞进车子的后座上,车里立即就弥漫着厚厚一层酒气。重叠。冲撞。碾压。轰响。

我的三……三轮车。父亲靠着后座,像一个倾斜了65度的感叹号。

三轮车,管它什么三轮车,先把人弄走了再说吧。刘一林一边想,一边按下钥匙,车子头一昂,器宇轩昂地留下一地呼喊和烟尘。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停车。到了小区楼下,刘一林说。

等到刘一林停好车,却发现父亲不见了。赶紧爬到五楼,却并没有在家看到父亲的

身影。刘一林在入户花园处停留了3秒,难道去骑三轮车了?刘一林用半秒关上门,像子弹一样射出去,通往饭店的马路车来人往。一路到了饭店,却不见父亲的踪影,刘一林只得折回来。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走远,刘一林就在小区里围着转圈。然后转更大的圈。然后转到小区外的绿道上。父亲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刘一林就给大姐二姐电话,给母亲电话,母亲在电话的那头说,找他做啥,早死早好,免得害死人。

埋人

父亲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父亲喝酒多少有些家学渊源,父亲的父亲就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从记事起,刘一林就听母亲说,爷爷是个酒坛子,喝醉了把狗都认成猫。爷爷一起床就得喝上二两,劳动的间歇还得回屋抿上几口,或者干脆就将酒壶挂在树梢上,累了就地解解乏。爷爷留下的画面多半是跟酒有关系的,比如,爷爷一边唱:既生瑜,何生亮?生了我周公瑾,为何还生诸葛亮?一边端起杯子深深地抿一口。比如,爷爷喝醉了,就当着全家的面,猝不及防地对着火笼撒尿,嘴里还哔哔啵啵地说,我扫,我扫,扫死日本鬼子。比如,爷爷扯过刘一林,说,平娃子,来喝点酒,喝点酒就有力气干活,说着就将杯子抵到了刘一林的嘴巴前。这时候,刘一林就看见母亲在爷爷的背后朝自己扬起了巴掌。

像这样爷爷用酒写下了很多色香味俱全的排比句,爷爷的句子是这样结束的:76岁那年,我把胃都喝烂了……

父亲很早就表现出了喝酒的潜质。父亲9岁那一年年底,天气异常严寒,院子里有些老人挺不住,你追我赶地走了。隔壁刚出生几天的东哥,患上了水痘,3天后,东哥死在了他爹的怀里。东哥爹欲哭无泪,东哥妈包着帕子,试探着从床上下来,哭得呼天抢地。东哥爹说,你哭个毬,又不是不能生了。大娃子,去喊你洋爸过来!

父亲就心急火燎地过去了。

老弟,我家儿子死了,想请你帮我埋一下,我要去抬二叔。你看唢呐都吹起了,来人催了两遍了。就辛苦你,老弟。

嗯。父亲喷出浓浓的酒气,拉出长长的雾带。

还得从这天早晨说起。

天没亮,爷爷就去二爷家支客了。方桌上,昨晚开封的酒瓶在寂寞地尖叫,父亲的手伸出去3回,又缩回来3回。父亲想到的,是爷爷带着醉意的巴掌。

但父亲还是喝了。

在醉意大规模苏醒之前,父亲向酒瓶里掺了一点水。还没掺完呢,就听到了哔哔啵啵的敲门声,洋叔洋叔,我爹喊你我爹喊你。

埋了,哥请你喝酒。东哥爸说着跑向一片唢呐声里。

父亲提着篮子,歪歪斜斜地走向坟地。父亲东一锄西一锄,半天拼不出一个坑来。父亲停下来,搓了5回手,哈了6口气,把尸体倒下去了7回。父亲开始盖土,撒了一层又一层,父亲认真地用锄头敲了敲。然后满意地离开了。

这天晚上,爷爷忙完二爷家的事,醉醺醺回到家,一边“既生瑜,何生亮”,一边对着瓶子喝完了剩下的“酒”。当酒瓶在桌子上画了几个圈,叮叮咚咚倒下时,爷爷痛快地拍了几下桌子,好喝,好喝,真他妈好喝!

爷爷然后摇出去,去院坝里对着已经开败的菊花撒尿。洒到中途,突然听到了坟地里传出婴儿的哭声。爷爷的尿就有了短暂的断裂和颤抖。

爷爷走向坟地,走向新起的坟堆。爷爷用手刨开土,在惨淡的月光下,现出一个挥着拳头的婴儿来。

狗日的,哪个砍脑壳的,居然把娃儿活埋了,良心叫狗吃了!爷爷踉踉跄跄地把东哥抱到了父亲的床前,父亲揉着惺忪的眼睛,迷糊中一看。啊?!父亲一声惊叫,赶紧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东哥爸闻讯后,提着几斤腊肉,两瓶酒就过来,抓着父亲的手不放。对于这件事,爷爷却有不同的理解,他戳着父亲的额头说,你个龟儿子,做事一点都不认真。父亲后来却把这当成了炫耀的资本,哼哼,老子当时不喝酒,哼哼,还有你东娃子的狗命?!

找人

刘一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按开了电视,我国第一艘航空母舰辽宁舰开展第三次科研试验和训练。

父亲像这样喝醉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化险为夷。这么想着的刘一林就心安理得地看起了电视。按世俗的观点,刘一林也要算是一个成功人士了,当年只身来到成都,现在自己的企业进入了稳健的发展期。在自己的领域刘一林长袖善舞挥斥方遒无坚不摧,但他却遇到了一道不知怎么求证的压轴题,他的父亲。

10年前,刘一林就写过这样一篇博客《假如父亲可以典当》:

我有一个吵闹的父亲,他们每天有吵不完的架,我从小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所以我从不恋这个家。

我在作品里不只一次写到父亲,他的形象都很高大。我用高大来掩盖了他的折腾,我用忏悔与愧疚来替代了他给我带来的伤害。曾经无数次在新闻里看到别人不尊敬老人,自己都不能理解。可是现在我隐隐有一种担心,我怕哪一天自己也走到这一步。

如果父亲可以典当,我会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抱他去!

你去找他干什么?他一辈子还没有把人糟蹋够?要死等他去死。母亲的拖鞋在地板上软绵绵地响,她走向饮水机,按下按钮,水就立即鼓噪起来。

他这一辈子为家里做过什么?修两回房子,我拉锯,我筑墙,一天跑得脚板不沾地。还有猪呀牛呀的,他什么时候搭过帮手?手里还过世两个老人,老木都是我去抬回来的……

他一辈子就喝那个烂酒,有点点钱就去喝,不管

你藏在哪里他都找得到。泡菜坛坛里、包谷堆里、谷子仓的最底下,他都找得到。在西安的时候把人害得刮骨伤天,现在又跑到成都来害人。那一年,我就拉他去跳河,他不去。拉他离婚,大女子二女子死活不同意……

在亭子村他喝醉了,摔到了泥塘里,爬不起来,你又不是记不得。

刘一林当然记得,父亲掉过的烂泥塘是牛常常去滚澡的地方,先前是有水的,后来慢慢就干了,剩下一塘稀糊糊的泥浆。父亲醉在泥浆里爬来爬去,从中午到太阳西斜。

在西安,他喝醉了,睡在马路上,别人以为他中暑死了,赶紧打来110。你说丢不丢人?在我的小卖部里,喝醉了,骂顾客,顾客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

刘一林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这样唠叨了,但每一次似乎都能把他的心狠劲地捏一下。

喂,你是刘一林吗?你父亲倒在小区32栋的广场这里,额头碰破了。你快点来吧。电话是一个中年妇女打来的,声音很急切。

谢谢谢谢!好,我马上来。

刘一林听到门在自己身后沉重地响了一声,母亲的声音也跟着出来,却无情地被门夹在另一边。到了楼下,母亲从入户花园处探出身来,你管他咋子,真是丢人现眼。

刘一林终于找到32栋,尽管搬到万科的这个小区几年了,但刘一林熟悉的似乎只有那条通往自己家的路。毕竟6000多亩的楼盘。

广场上安静得只剩下一对夫妇,在阳光下依偎着,树叶的暗影把他们的鞋分割成细碎的块。手包在手里,头发花白,被风吹起,抚过男的的脸庞。偌大的广场空出来,迎接一对夫妇的到场。或许到过场的还有磕破头皮的父亲。父亲与母亲这一生做过的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呢?

刘一林并没有打扰这对夫妇,他的胃口一阵阵泛酸。

刘一林再次绕着圈寻找。33栋没有。34栋没有。印象湖没有。维纳斯雕像处没有。生着蒹葭的河边没有。地下停车场没有。

捞人

初中的一个傍晚,天刚擦黑,刘一林和母亲背着一背草刚要放下,黑暗里就冲出几个人抓住了母亲,随着一声惊叫,母亲的手上多了一副冰冷的手铐。刘一林没有看清母亲慌乱的神情,母亲就在黑暗里被胡乱地铐走了。刘一林还隐约地记得,他朝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喊道,妈,我到乡上来看你。

想不到母亲很快被转到了县城,再见到母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那一年,母亲听信了一个人贩子的话,一路跋山涉水把邻村的一个姑娘介绍到浙江。姑娘的家人就找了律师,让刘一林家吃了官司。

这一段日子在刘一林的生活中是刻骨铭心的。没有母亲的家自然乱了套,父亲常常东奔西跑,既要顾着庄稼、猪牛,还得想办法找关系打赢官司或者花钱捞人。

刘一林周末回家,家里空无一人,以前的这时候灶头一定有母亲的温度,案板上也落满了灰尘,关在圈里的黄牛正焦躁地来回踱步,想必是饿坏了。刘一林赶紧抱来一捆枯草,打来水,看牛贪婪地一饮而尽。几头猪站在槽沿上,嘴巴搁在猪圈的边缘,哼哼哈哈地盯着刘一林。刘一林去园子里剥了一些菜叶,菜叶尽了,猪们还意犹未尽。或许只有母亲才知道它们的胃口吧。

天黑了很久也不见父亲回来,刘一林就靠着柱子望着门前通往县城的路嘤嘤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父亲回来时,斜披着衣服,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学习,而是直接走向空着的一个泡菜坛,拿出藏着的一瓶酒来。父亲把脚翘在板凳上,那是一双疲惫的脚,一双走过山路还带着草叶的脚。刘一林看见脚上暴露的青筋,看见青筋里奔腾的河流,河流里翻卷着桃花、芳草,还有动物的尸体。父亲抱着酒瓶,大口大口地灌自己,一边骂骂咧咧,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一会儿骂人,那个婆娘;一会儿骂狗,那个瘟狗。煤油灯昏暗的光把父亲的影子摇在墙上,反复揉搓,似乎要把墙壁揉出一团火来,把这泡在酒里寂静和喧闹的夜晚一起烧掉。一只蝙蝠飞来,绕着油灯上下翻飞,父亲懊恼地将酒瓶扔过去,对面的墙壁发出破裂的脆声,玻璃碎片跌落在地,尚未喝完的酒洒了刘一林一脸,辣辣地渗进舌根里。父亲的双眼红得要喷出火来,父亲顺手从门背后拿来一把扫帚,朝着空中乱舞,蝙蝠的飞舞就显得更加没有章法。蝙蝠从门缝里逃走之后,父亲的骂声渐渐小下去了,他倒在方桌上睡着了,响起了粗鲁的鼾声。刘一林东翻西找,找来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披在父亲倒塌的身上。

这以后,父亲变了。酒似乎成了一条壕沟,一旦跨越,父亲的军队就集体沦陷。

骂人

母亲开了门,捂着鼻子转身回到客厅。刘一林,你不要管哈!

先生,您好,我们是物管,您的父亲在门口摔倒了。两个物管架着软绵绵的父亲赫然出现在门口。

谢谢。谢谢。刘一林说着接过了父亲。父亲重重地靠在沙发上,指天画地,骂声不绝。

瓜婆娘,一天张起嘴巴乱说,有你这样败坏一个……一个人的?种子不好,以后我都不得到老女人的坟上……坟上……坟上去烧香。你不得好死……

老女人,想必说的是外婆吧。母亲在厨房,一把刀剁得此起彼伏。

那个老女人,跟他哥哥偷人……老子要去死,我去跳河,我不得在这屋里……把我以前供你读书的钱给我算出来。我死了也不得要你收葬安埋……

母亲拿着刀向外走了几步,又退回去了。刘一林

多次劝过母亲,不要理喝了酒的父亲。厨房里的磕碰声时断时续,刘一林担心地望望母亲,母亲的脸像一块大理石。

老汉儿,差不多就行了哈,快点去睡觉!在对父亲的称呼上,真让刘一林犯难。爹,是川北农村的叫法。父亲,太过于正式。爸爸,多了一份洋气和格格不入。似乎只有老汉儿,这个在不敬中透露出亲切的词语,才真正适合。

哪个是你老汉儿?你一直就没有真正喊我一声。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当年不送你读书,你有今天?老子没有功劳有苦劳!

你确实有功劳,但是你喝了酒就没有功劳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妻子牵着儿子出现在门口。儿子正唱着《爸爸去哪儿》:我的家里有个人很酷,三头六臂刀枪不入,他的手掌有一点粗,牵着我学会了走路……

看到儿子出现在门口,刘一林就停下了激动的舌头,示意妻子带着儿子上楼去。

有些人整天吃闲饭,带着娃儿东摇西荡……妻子刚上楼梯,父亲的话就紧追不舍,强烈地敲打着妻子的后背。

你说啥子?哪个在吃闲饭?究竟哪个在吃闲饭?

你带着儿子上去,马上!

我为什么要上去?我要说清楚,哪个在吃闲饭。

我再给你说一遍,请你上去。

妻子定在那里了,刘一林的眼里要冒出火来。

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有惹到你吗?无聊!

刘一林冲上楼梯,推着妻子和儿子,这里没有你的事,快走。

我就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有惹是生非吗?我躺着也中枪……

我早就给你说过这里没有你的事。

这个家里没有我的事?这究竟是哪个的家?

我的家,好不好?!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走,我们走!说着妻子牵上儿子夺门而出。

老不死的,你造什么孽?!总有你好受的!母亲说着追了出去。

掘墓人

父亲的一生很好勾勒,简单得只留下了几个笔画,甚至一个墨点。父亲怎样来总结自己的一生,刘一林从来没有同他谈起过,父子之间同在一篇文章里,却一个在开头,一个在结尾。他或许可能像名人的墓志铭那样简洁地总结:来过。

父亲读到初一上册,学业就被迫中止了。那时候,满地的红卫兵,父亲也跟随同学到了省城。在昭觉寺里号令省委领导重新安装广播,以便能听见党中央的声音。

就在父亲去省城前,投过一篇稿,《广元日报》回信说,准备刊发,继续努力。不曾想,时代的洪荒淹没了他的文学梦想。刘一林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自己围在火炉旁,同座的还有几个中过举的老人,父亲同他们摆谈着文坛的佳话,或者吟诵自己的诗句,炉火红红的,同时映红的还有父亲的执著。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父亲也坚持读书,甚至还带上自己的诗作专程到达县城,请大佬们评点。公平地说,刘一林的这点点文学细胞确实得益于父亲的那份热爱。

辍学几年后,父亲到了县城的一家军工厂,为广播站写新闻稿。

父亲后来再次回到农村,党号召说,农村缺少劳动力,父亲就屁颠屁颠地回到村里当了会计。那年代缺衣少吃,父亲就从县城运了两车化肥,贩卖到另一个乡,不曾想被人揭发,被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天天跪瓦子。

父亲的人生之路就匆忙地到达了最高点。从此,他安安分分地与土地为伍,就像一锅沸腾的水,釜底抽薪之后,就慢慢地静下来。

父亲冒了几个泡之后,便只得跟着时代的节拍飘转,父亲的最近30年,鼓点越来越密,舞步越来越快,父亲的生活就险象环生。考上大学那一年,为了凑齐学费父亲卖掉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房子,到了县城拉三轮车,几年后去了西安,卖泡菜、开小卖部、给工地看守大门。这时候的父亲同母亲的争吵也由量变到了质变,父亲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那要看在什么时候。父亲喝酒后,刘一林常常接到母亲或者大姐二姐打来的求救电话,刘一林一开始耐着性子,渐渐地刘一林一接到这样的电话火苗就噌噌噌噌地往上窜。刘一林给父亲讲道理的时候,突然发现父亲还在川北的某个乡村,被群山阻隔,烟雾笼罩。他们之间的接口就像天天酷跑苹果与三星的永不兼容。这么想着的刘一林就突然觉得,当初父亲死心踏地送儿子上学,却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父亲的天地在川北,但他永远地回不去了。倘若自己也还留在他的身边,是不是父子间还可以像当年父亲和爷爷一样推杯换盏?

父亲给别人看守工地时,住在一个狭小的棚子里,钻风漏雨,蜂窝煤的味道一直通到肠子里,被窝被尘灰染得变了色。父亲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后来,几个本地人打着结欺负父亲,刘一林就把父母叫到了自己身边。父亲坚持自己劳动,做了小区的物管。临行前,姐夫在电话里说,弟娃,你受苦的日子到了。

父亲的衣服很脏,头发零乱,指甲藏污纳垢,捡来的瓶瓶罐罐、铁屑纸张堆在家里两株银杏的旁边。致命的要算父亲的喝酒。喝醉了,就随意在地上一躺,姿势在大和一字之间变换,嘴里念着前世的风后世的雨。风流的,或者仇恨的。更让刘一林尴尬的是,父亲的声音像附近学校的钟声,越过长长的距离,势不可挡地翻山越岭,传遍这个安静的小区。

三天前,刘一林和儿子外出散步。那时候的黄昏,流云染翠,倦鸟归林,刘一林拿出相机,在夕阳的温情和微风拂叶的颤动之间,选择角度。就在拍下第二张时,刘一林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呻吟声。还是儿子眼尖,他小手一指说,爸爸,爷爷。刘一林看见父亲赫然

躺在马路边的草丛里,裤腿被撕出大大的伤口,上衣的扣子也似扣非扣。身旁不时走过一两个熟人,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小心地扶起父亲,这是这个傍晚的一个难题。

丢人

推开窗,刘一林又看到了那棵古老的榆树。天气晴好,这时候的榆树在霞光里吞云吐雾,像一个满身燃烧的青色馒头。

昨晚,妻子不知道会住在哪里。今天,他仍然没有打电话的打算,管她呢,自己已经很乱了,你还来添什么乱?

刘一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粗重地吐出。他按下了苹果的电源键,半小时后股东会,自己的稿子还来得及。

电脑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嘀地一声醒来,确切地说,怎么按都没有醒来。乔布斯也不会醒来。刘一林这才想起昨天的那杯水,赶紧拿起电脑一抖,水滴敲锣打鼓地满了一地。刘一林的脑袋就嗡地一声。那么多今天需要的资料。那么多以前需要过的资料。那么多将来还将需要的资料。

火急火燎地到办公室找小王。小王赶紧拿到4S维修点,小王谎称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开不了机了,维修员连头都没有抬,说,骗不了人的,是进水了,我没有说人哈,你看这里全都生锈了,不能质保,换主板,5000多,一星期后可以拿到机子。刘一林在电话里哇地惊叫了一声,赌气地说,给我拿回来,不换了,不如重新买一个。刘一林气呼呼地重新坐回去开会时,就不免身心分离。会议接近尾声的时候,小王从磨子桥打来电话说,这里可以修好,1600,但以后就不能质保了,一周后修好。还质保个毬,修!刘一林喊着说。

刘一林,你们扯啥子皮?听说你们扯皮了?有什么好扯的,两个商量着过嘛?!岳父的声音很平和,却透露出一股不可争辩的力量。回答完岳父,刘一林的手机里赫然跳出一行母亲的短信来:刘一林,老不死的骑在桥的铁栏杆上喝酒,快点回来!

刘一林离开办公室时,朝榆树望了一眼,在雾气散尽之后,榆树露出了手枪的形状,刘一林真想端起枪来,朝自己的生活一阵扫射。

(责任编辑 刘月娇)

王刊,70后,生于四川广元,现居成都。企业经营者。在《黄河文学》《青年作家》等发表若干小说。

猜你喜欢
爷爷母亲
母亲的债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