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

2015-01-22 12:59万宁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虫虫

万宁,女,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曾获毛泽东文学奖。本刊发过其中篇小说《你面前横着一条河》《麻将》。

牌桌上,巫紫花枝乱颤,几盘下来,尽是她洗牌发牌。她洗牌动作娴熟麻利,两垛牌,端在手心,轻轻一搭,就完美切入。切入时不但发出嗞嗞的脆响,还窝出两道弧线。这样子重复两次,便是上家幺牌。就听见边上的人喊,好点幺,幺死她。巫紫拿起幺过的牌,在桌面上天女散花样飞速发牌。四份,每人发十四张,庄家十五张。在这个过程中,巫紫一得空,就摇着手腕,嗔言:累死啦,总是我发牌。

她们玩的纸牌,是字牌的一种。规矩是和了牌的人也就是庄家发牌。打牌谁不想和牌?上家数牌的翁小凡横了她一眼,想,自己还没埋怨总是自己幺牌数牌。另两个闲着的人看着巫紫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撇了撇嘴,眼睛里游移着不屑,甚至还有幸灾乐祸。从桌面上看,幸灾乐祸是不存在的,巫紫是赢家,而且还不少,三大、四亲、提龙、跑起、地和、三碰连和,甚至还打出了五福,所有纸牌的大方子她都耍尽。

唉,总是这样,就不叫打牌啦,是抢钱哩,怎么总是一个人和牌呢。林子香嘟囔着。

林子香的下家姜蓝低着头,扯着手指上的倒刺,一张嘴就扑来阵阵阴气,她说:我是越来越相信老天爷了,有因就有果。说完便抬起头,做巫婆状,那眼神立马就空蒙起来。

都是些什么人,打个牌还要装神弄鬼。翁小凡把她眼睛里的白恶狠狠地甩了出来。

巫紫理着手上的牌,前面煨了两坎,别人的钱立马往她面前飞来。她丢下一张小壹,附和道:小凡说得对,我今天手气好一点,干吗就要这么多怪话?平常你们手气好的时候,我说什么了?

两片厚嘴唇叭叭地翻动着,就在她刚说出做人要厚道时,就碰了林子香的一个大玖。喜癫癫的,嚷起来,三碰。林子香灰着一张脸,边丢钱给巫紫,边抽自己一个耳光,啧啧地恨自己打得臭。刚刚安静了一会,巫紫摸到一张大壹,嘴里念着,蛇仔。其实就是一条龙。接着把煨在面前的这坎掀开,四个黑色的大壹赫然呈现。边上三人,唉唉地叹气,把钱极不情愿地抛给她,连喊受不了,手气怎么能这样一边倒。

接下来的一盘,更是奇,巫紫打开刚刚发的牌,一声尖叫,里边居然有两条龙,也就是有两个四个一样的牌。这是天和。

结果,这晚刚刚十点多一点,她们中就有一人“断腿”,牌就无法玩下去。

巫紫在桌前点钱,姜蓝从卫生间出来,扯起自己的包挎上,佯装轻淡地说:你们知道今天别样红在县里结婚不?

新郎是哪个?林子香问。

关你卵事。翁小凡丢来一句痞话。

林子香突然就来气了:你怎么说粗话!她也是我们同学,结婚没请我们就算了,新郎是谁总要搞清吧。

翁小凡笑起来:梅县都只点点大,我们梅溪镇呢,就更小,谁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巫紫把一沓钱放进包里,目光刮了翁小凡一眼,说:有什么好隐瞒的,新郎是我屋里过去的死鬼。

林子香一口气哽住了,鼓着眼睛,半天吐不出话来。等她把“虫虫的爸爸啊”完整讲完时,巫紫早已出门,留下她们三个放肆嘀咕。

巫紫知道她们不八卦一下,就憋得慌。有时候,朋友只是玩伴,她们并不能依赖,因为人性的弱点与缺陷在哪里都无法回避。

巫紫一个人走进黑夜。镇上微弱的街灯若有若无,很多人家的堂屋还敞开着,有几家的饭桌上,纸叶子正飞得酣畅。打纸牌是此地乡民的爱好。有人说这是“乡粹”。此时,镇上小街无车无人,只有巫紫的高跟鞋叩在青石板上,哒哒地随着夜色婉转清亮。巫紫进了临江的一个院子,这是她上班与住宿的地方。梅溪镇农村信用社。

今晚,巫紫本想鏖战到半夜,把自己累得跟猪一样,然后什么都不想,倒下就睡。可是,这个时候散场,回到家里,她注定要胡思乱想。其实,前夫与自己离婚六年了,他与谁结婚都不关她的事。问题是,与他结婚的人是别样红,这个女人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如果按相术的说法,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克星。小时候,成绩比自己好,老师处处表扬她;长大后,自己喜欢的男同学又个个喜欢她。即使不在一个地方,她远在县城,居然还是抢走了胡信明。

洗完澡的巫紫坐在床头莫名地生气,她上了QQ,同学群里QQ图像摇摇晃晃。在这个夜晚,想说话的人很多很多。有个好事者,把白天胡信明与别样红的婚礼照片传到群里,自然是祝福声一片一片的。有人感叹别样红有面子,县里所有头面人物都来捧场了。照片里的别样红风情万种,端着红酒偕同胡信明在桌间穿行,那灿烂的笑容让巫紫咬牙切齿。她气急败坏地在这张照片下方打出一行字:看这烂笑,小三样。

发送之后,巫紫又觉得自己过了,这是干吗呢?可是她的电脑水平让她无法收回发送出去的字。她呆愣着。突然一行字冲了上来:随意诬陷,小心你的脑袋!留言显示是胡信明的QQ网名。巫紫的火噌地一下嗞嗞地冒烟了,键盘打得啪啪响,她说:全县人民都知道,她是小三,你不知道?巫紫之所以毫无顾忌,是因为她用的是儿子虫虫刚刚申请的QQ号。不过,说别样红是小三,也不是她瞎讲的,关于别样红的风言风语多得是,她比巫紫还早离婚,听说离婚原因是她丈夫觉察到什么。她有情人,仿佛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也是巫紫对胡信明结婚生气的主要原因,离开她,以为他要找一个仙女,结果是这样一个烂货,自己能不生气吗?不想胡信明却不知好歹地冲上来,言辞激烈地叫嚣:查到你的IP地址,咱们法庭上见。巫紫送去一个鬼脸,说:有种,你就查!那边回嘴:不查,是你崽!

你做崽,太老了,让你崽做我崽!顶回去后,巫紫笑翻了,他胡信明的崽千真万确是她的崽。一阵子后,她又心怀叵测地丢下一句话:新郎,此时正是洞房花烛夜,你还在网上,是新娘陪别人去了?

胡信明立马打出一行字:你是谁?

管我是谁,找新娘去吧!要不,我明天向全县通报,你的洞房之夜,没有新娘。巫紫伸出舌头,像蛇吐着信子,笑得阴险妩媚。

我操你妈!胡信明显然暴躁了。看见粗话亮出,巫紫心里那个痛快啊,她仿佛看到了胡信明熊熊燃烧的怒气。她下了线,怕话多露馅。

这晚,她居然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上班,住在县城的刘姐急不可待地发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新郎胡信明夜闯县委招待所!当众扇了别样红两耳光!

胡信明自从追到别样红,就一直飘在空中,没落过地。上学时,坐在前排的别样红在他眼睛里是挪不开的。别样红就像是住在他心里的鬼,看着不声不响,法力却无边,她把胡信明折腾得七上八下的。几个月前,胡信明在一个饭局上遇见别样红,借着酒胆,向一桌人兜底,说:红局长是我从小到大的梦中情人。于是众人起哄,梦中情人管个鸟用,如今你未娶她未嫁,不如实实在在搞到一起,让梦成真。

别样红在别人的调笑中,一直含颌浅笑,这笑容是一种鼓动,也让胡信明无比亢奋。饭局之后,他不顾朋友的反对,续上从前对别样红的追求。只是,胡信明怎么都没想到,一直高高在上的别样红没再像从前那样拒绝了,对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半推半就中一起完成,包括他们睡到床上的过程。如此顺利,反倒让胡信明略微失望。男人是受虐动物,心里记住的总是那些傲气与清高。当然,这种心理只是一闪而过,能追到别样红,直到结婚他都觉得不真实。自己可以算是一无所有,与人一起开了几年的矿,总的来说赚得少赔得多。儿子虫虫曾神秘地告诉他,外公在家里说过,你家祖坟朝向不对,说你没有发财的命。每次矿崩或是事故,胡信明就会想起前岳父的话。以至于他也到祖坟上看过几次,正前方的天际线上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层层叠叠,近前两口水塘陷在大片的稻田中,他站在山坡上的任何地方看风景,都会心旷神怡。站在那,他自然又否定了前岳父的说法。自己发不发财,跟祖坟没关系。可是,他财气不旺终究是个事实,几年间,失败让他锐气削减,目光游移。好在他的落魄别样红并没看在眼里,几个月的相处,居然就谈婚论嫁。别样红说,这么多年过去,她只想要一个家,让家里立住阳刚。

于是,胡信明丢下生意喜癫癫地张罗起婚礼。房子的装修装饰、家具电器的更换更新、请柬的发送、酒席的预订等等一切琐碎的事,胡信明因心怀憧憬,一件一件地办下来,竟不觉得累。只是没想到一场婚礼办下来,场面有些暧昧,让他心里窝着无名火。刚好又遇上QQ里的混蛋冲上来浇油,火势呈燎原之势,迅猛地噼里啪啦起来。

他娘的,这叫什么洞房花烛夜?

晚上,他们夫妇置办了两桌答谢宴。来的人都是别样红的领导。气氛比中午还热烈,酒喝得很猛。喝了酒的领导,便少了些伪装,多了些平常见不到的姿态。拍拍打打,搂搂抱抱。在酒精的掩饰下,所有的语言与动作都是裸体的,但又显得顺理成章。可是他们拍的抱的是他胡信明的老婆啊,在那个喜庆的场面,胡信明鼓起的眼珠子几次落到地上。他悲愤已极,可是别样红却如一条凤尾鱼游弋在一堆烂鱼烂虾中,应付自如。令人发指的是,晚宴之后,有人居然厚颜无耻地提议,开房打纸牌。别样红手下立马就在县委招待所安排房间。胡信明在那个时候已不是主角,没人征求他的意见,在这里,他没有话语权。他嘟囔着,却被他弟弟拖着,把他送回家。

他的新婚之夜,新娘居然在陪别人打纸牌,这要是说出去,他胡信明的面子往哪里搁?嚷什么嚷,你这也叫新婚之夜?今天只是弄个仪式给大家看看,一对新人两个旧东西。弟弟说:你娶了个场面上的老婆,她不去应付那些个场面,谁去啊!

两句话,胡信明酒醒了一半,心情也平和了许多。他歪在沙发上眯眼打盹,然后鼾声四起。醒来时,房间里浸透着酒气,也浸透出一种死寂。揉眼环顾四周,他无法相信白天的婚礼,那场热闹与自己有关。他陷在沙发里,眼里落下黑漆漆的漠然。世界静了好久,思维也停顿了,接着,才稍稍有些回转。胡信明抹了一把脸,在桌前打开电脑,自动登录的QQ居然晃个不停,他的婚礼成了他那些朋友关注的热点。在众多闪动的企鹅中,他撞到了一个扫把星。在扫把星的推波助澜下,他举起熊熊燃烧的怒火冲进招待所,丢在了正在酣战的牌桌上,同时就势给别样红送上两巴掌。这一举动,震惊了别人也震惊了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胡信明蜷缩着,沉寂在家里。这个新娘缺席的婚房,装饰出来的喜气,透着一种沮丧。结婚本是把自己好好整理一下,带着爱重新出发,让日子丰盈起来。可是胡信明却亲手把丰盈毁了。那晚的癫狂,在胡信明看来充满诡异,生活中的他,是没有那么胆大妄为的。这使他相信,他的身体里潜伏着另一个胡信明。他惶惑地抬眼望四周,他想在空气中寻到一点气息。可是房间里俗艳的红色,仿佛正对他咧嘴嬉笑,那嬉笑在胡信明眼里分明是变了形的血盆大口。他仿佛有掉进去的危险。于是,他霍地立起来,伸手要去扯那些个碎纸流苏。这时,门边传来开锁的声音。

别样红提着菜,带着虫虫与她女儿玖儿走了进来。胡信明呆立着。别样红瞟了他一眼。怪了,今天怎么跟傻子样,那天的剽悍哪去了。接着伸手推搡他,说:还不快帮我把菜接了。胡信明这才回过神,嗔着脸歪着嘴傻笑起来。虫虫与玖儿看到家里四处贴着喜字,面面相觑,虫虫嚷着:你们真结婚了?也不等我们回来。两个孩子都在上寄宿学校。今天周五,幸好别样红没忘了接他们。

厨房里的烟火气被别样红轻盈地燃起。在米香、菜香的引诱下,胡信明靠着门,捧杯热茶,他看到厨房明亮的灯光下,有温暖在弥漫。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做饭,晕晕的幸福,在不大的空间里打着漩涡。他有些冲动,眼里流淌出潮潮的欲望,无意识的,他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正在洗菜的女人,用下巴抵在她的发间摩挲。别样红突然地僵住了。柔情洪水般袭来,没有任何预兆,她像个溺水者,内心充满惊吓。但她的身体依恋着这种气息,以致双眼垂闭,享用这刻曼妙的时光。

咚、咚、咚咚……开始是轻轻的,接着是粗鲁的。玖儿敲着门,望着他们的亲昵,一脸严肃的模样。两个大人迅速闪开,玖儿笑了,她说:唉,外婆空操心,来学校跟我说,要小心你们吵架。都粘在一起了,怎么吵啊。胡信明尴尬地讪笑着,伸出宽阔的手掌拦住玖儿的视线,说做作业去,这里少儿不宜。

一到周末巫紫就惆怅起来,两天的时间她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娘屋里。这周,林子香翁小凡姜蓝都说有事。其实,她们的想法是,去与一个情场失意的人打牌,无异于送死。所以,昨天一下班,巫紫就骑着摩托从镇上回到溪水村。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并不想回到这里,总觉得自己像个空壳样回到这个冷冷的家。妈妈屋前屋后、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爸爸唠叨没完,总跟她怄气似的,对她爱理不理的,眼睛却总往对面山坡上蓝色琉璃瓦、白色瓷砖墙的大房子看。那是别样红为家里张罗新砌的。

这样的一幢房子,让爸爸对自己生出许多意见来。他说,同样是女儿,人家却能这样顾家。妈妈守旧,说我们又不是没儿子,大房子,儿子砌就是。巫紫的弟弟在市里安了家,找的老婆也是市里的。他们回都很少回来。对妈妈的指望,巫紫在心里冷笑,也知道妈妈总以为自己生了儿子,了不起。别家只有两个女儿,别样红与妹妹别样美。

别样红家的大房子与巫紫家隔了两个山坡、一口大水塘。从前,她们那里叫溪水外村,是在这个村子外边建起的村落,那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梅溪镇曾是水陆要塞,往来于镇上的人流很大,诸如商贾、人力、盲流、艺人等各个层面的三教九流都想在这落脚,镇上住不下,便向四周扩散。外村,基本上不是梅溪本地人。但不管溪水内村人怎样挤对他们,几百年来,他们就在那住下了,在那繁衍生息。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的语言,所有的一切与溪水内村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内村人却一直莫名其妙地有优越感。

巫紫与别样红在这种背景中一起成长,之间的明争暗斗躲都躲不开。因为学习成绩不如人家,到后来,巫紫放弃与她的攀比。学生之间,比的是学习,比不赢,就不去自讨没趣。那个时候,巫紫就希望别样红考一所远远的大学,从此不要回来。别样红高考筐瓢,谁都不知道巫紫有多难过。当初听说她考到省城的师范大学,巫紫轻轻吁了口气,想着她是不会回来了。可是四年后,她学的专业,让她只能回到镇上的中学当一名语文老师。巫紫从市里的财校毕业后,毫不遗憾地回到镇上的农村信用社上班。

胡信明是她们的同学,从小就喜欢别样红,可是人家不待见他。他是农校的毕业生,在镇委办打杂,前景暗淡。每次去学校找别样红碰了壁,便跑到巫紫这里倾诉。巫紫骂他:你贱啊,干吗呢?有一次,他们一起喝酒,巫紫桌子一拍,说:你胡信明有眼无珠吧,我巫紫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没点感觉。胡信明也桌子一拍:只要你喜欢,我们就成了,天地作证。大伙一笑,不要天地作证,我们作证。镇上的饭馆,从开饭馆的到在饭馆吃饭的人,都是熟人。那晚店老板,还免费送了几瓶酒,见者有份,大家一起端杯庆贺。

可是到后来,胡信明像是有些被逼的,在两个人的感情中他总是退步,可是巫紫却步步紧逼。直至,传出别样红与市里一位老师结婚,胡信明才默认他们的关系。他才在巫紫的宿舍留宿,一副醉生梦死百事不问的样子。梦醒来的时候,巫紫怀孕了,他在两天之间足足抽了一条烟,他陷入深渊,已无力自拔。

巫紫奉子成婚,却始终没有得到过爱情。无论巫紫怎么对他好,他从来就是漠然。到最后,巫紫的心也就硬起来。冷漠在家里一旦存在,空气里便弥漫着这种情绪,使原本不冷漠的人也冷漠起来,以致一堵一堵的墙竖在了他们之间。即使面对,他们也看不见对方。

有一天,胡信明说他要下海,与人一起投资开矿。巫紫想到儿子,便说:我不同意。胡信明说:你同不同意,我都已辞职,我只是告诉你一下。还有,你给我贷点钱,我不能空手投资吧。巫紫气得跑到湘江边哇哇地大哭,对着滔滔江水大喊大叫。

不久,他们离婚了。

儿子虫虫放在巫紫父母家,很多事情轮不到她操心。后来,胡信明又把虫虫放到县城读寄宿,她更是无所事事,只能忙工作,钻业务,几年间也混到了副主任的职务。她心里也盘算着,主任年纪大了,要不了多久,她接手主任是指日可待的事。这几年,她也相过亲,怪的是硬是没有她看得上的,局限在镇里更是没有。外乡的,也相过一次,巫紫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男人,她会心里难过。她无法明白,她在看到那些男人时,会在某一瞬间,看到胡信明的脸。也因了这张脸的出现,她的情绪会变得反常,相亲时少了女人的妩媚,成了别人眼中豪爽的女子。男人多喜欢豪爽女子,但只会视为朋友,而不会有暧昧的空间。

村里的早上是寂静的但又是喧闹的。远处近处的鸡叫鸟鸣,从天光微现,便此起彼伏。一对鸟儿落在窗台,叽叽喳喳的,用肢体与鸟语打情骂俏着。巫紫有些烦,缩进被窝里要继续她的睡眠。晕睡可以恢复体力也可以忽视现状,梦里偶尔还会出现心仪的男人,让她柔软地做个女人。正睡着,鞭炮在头顶震耳欲聋般长久地炸响。巫紫翻转身子,眯眼看了一眼透着大亮的木窗,依然赖着不动。虫虫推门进来,他俯下身子,在巫紫的脸上亲了一下,臭臭的汗味带着香甜。巫紫这下彻底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抱着儿子又亲又看,问虫虫:你怎么回来了?

爸爸陪新妈妈回娘家。新妈妈是红阿姨,她家好像要办几桌酒。虫虫粉嫩的双唇把大人的事叭叭地曝了出来。

巫紫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说:你好八卦啊。神情却不自然地呆愣着。虫虫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坐到桌前去玩巫紫带回家的手提电脑。

你爸与新妈妈好吗?巫紫起床,收拾着自己,却忍不住问下这句话。

好啊,听玖儿说,他们在厨房里都搂搂抱抱的。虫虫回过头来,向她鬼笑一下。

心儿陡然紧缩,再也舒展不了,只听到咚咚的回声在耳膜里响,慌成了一种痛一种掏空的僵硬。眼睛酸酸的,泪水漫过来时,妈妈叫虫虫的喊声冲了进来,她端着一碗水煮荷包蛋放到桌上、虫虫面前,对女儿轻轻一瞥,然后说:下楼去吃点东西。

巫紫站在坪里,端着碗,边吃边看别样红家的热闹场面。想着胡信明给了新娘两巴掌,为何没把新娘打翻脸。难道刘姐的传闻是假的?这时,爸爸从菜地回来,顺着巫紫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便铁青着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男人成了人家的新郎,自己还有心思看热闹,我这是养的什么崽女啊?

中午过后,一盏茶的工夫,家里来了几位老人,他们剔着黄牙,捻着呷喜酒得来的点心,没说几句话,就坐在了牌桌上。爸爸推说有事,妈妈只好先顶替着。不是农忙时节,溪水村的下午是打纸牌的。气候宜人的时候会在前坪柚子树下摆放一张桌子,当然在堂屋里玩的时间还是多数,桌上打的,边上看的,总会围上一堆人。女人带着孩子,做着针线,男人喝着茶,抽着烟,牌桌上的局势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但几个人在一起胡扯是必须的。牌桌上,其实是村里的新闻广播站。村尾李大头半夜打老婆,村中易寡妇家夜里有人敲门、唐家的媳妇与婆婆对骂等等一桩桩糗事,随着纸牌一摸一摆,点点滴滴被人翻晒出来。

溪水村村民对纸牌的热衷,经久不衰。说是因为这种游戏给他们艰难困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欢快和憧憬,在这种娱乐中悟出了坚韧、达观、亲和的生存理论。这是一种平民情结。很多孩子,一出生,就坐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腿上,看着四双手,在桌上抓牌打牌,看见角票与块票在桌上飞来飞去。伴着叹气,伴着欢笑,也伴着捶胸顿足的懊悔与意外的惊喜。两三岁的孩子,眼睛里的大人很是可笑。笑他们认真的模样,笑他们患得患失的心绪。笑他们夸大得失之间的表情。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打纸牌属“四旧”的赌博活动,但老人们照打,只是不敢打钱,赌注为火柴棍、香烟,或是输了多少后,给自己脸上贴上白纸条。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常常会听到他们抱怨,打牌不打钱,就像炒菜没放盐。

梅县纸牌,又称“字牌”,牌为长方条,用硬纸或塑料制成,跟供销社里买的红片糖大小类似。正面两端背向书写中国汉字的大写体壹至拾与小写体一至十的数字各4张,整副牌80张。其中大小“二七十”为红色,其余为黑色。旧时是93张,包括“总王”、“红福”、“黑寿”、“换底”各1张,小王蝴蝶3张,大写小写的坨子二七十(贰柒拾)、三六九(叁陆玖)、一四五八(壹肆伍捌)各2张。

玩纸牌是梅县古老的游戏之一,有跑和、扫和两种玩法。易学易会,全县各地男女老少都会玩。纸牌组牌规则基本相同,各地又小有差异。关于这种纸牌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它来自草根阶层,只要看到这个阶层对它的喜爱就毋庸置疑。

梅溪镇,自古是个水陆码头,特别是在近两百年间,运出煤炭、铁矿石、铜矿石,运进盐巴、洋布洋皂洋火洋瓷等洋货,每天以百吨计的货物下河上岸,湘江河面上船只来回穿梭,岸边码头工人搬运不停。繁华在繁忙中呈现。盐商、煤商、百货商、矿老板和揽头为了便于与码头工人结算搬运费,实行每抬一包盐或一筐煤,发一块标有数字的竹制牌子,码头工人就凭牌子到指定地点领取搬运费。牌子越多,获得的报酬也越多。闲暇时,码头工人拿着领到的竹牌玩数字游戏,从中寻乐,从而产生了最早的字牌。当时一些闲在家里无聊的妇人,看到码头工人的这种游戏好玩,也跟着玩起来。只是这种竹牌笨重不便,加之最初的数字比较单一,变化简单显得乏味。后来,有人在牌样和数字上做了改进,采用硬壳纸剪裁替代竹牌。以后又不断美化制作,精心裱糊。在清代叫字牌,称之为“碰和、扫和”是在民国时期。那时还分“荤打”与“素打”两种打法。富人喜“荤打”,穷人一般“素打”,这与赌注、组牌规则有关。

至于如今的纸牌,是“素打”还是“荤打”,就很难说清了,只有多少钱一片纸的区别。输赢在几块、几十块、几百块、几千块、几万块之间,全由自己的经济能力与承受能力来决定,所以谁都可以娱乐。村里有个笑话,解放时,土改队的干部来村里扫盲,干部为确定他们认字的程度,会随手指些字来考考。这天,一个娭毑来报认字班,干部正翻着一本账簿,他指着一个贰字,问认得不。娭毑说,好像是大二。干部很高兴,这个字也认得。可是,娭毑眯起眼睛又说,不是大二,大二是红色的。这个娭毑什么字都不认得,就认得纸牌上的字,换个颜色就不认得了。

妈妈在桌上一会工夫就输得精光,她啧啧地念着,这几天我家的鸡婆都跑到你们屋里生蛋去了,硌着畜生。巫紫丢过一摞散票子,说:输就输了,不要念。桌上的人笑,说:你看你几多好,女儿给你发底盒子,随你何解输。

好什么好,一个男人都守不住。妈妈扯着纸牌,冷不丁撇出一句伤人的话。

这话的威力让桌上打牌的人与边上看牌的人的目光唰唰地集中到巫紫身上。巫紫从小在这些人身边长大,练就了一身死猪不怕开心烫的好皮毛。她狠狠地凶过去:看什么看,我稀罕这男人,我会让他走啊。众人嬉笑,又低头看自己的牌去了。

一直在边上嗑瓜子的巫紫,在这片嬉笑声中表情冷硬,她转身上了楼,拽着虫虫向别样红家走去。

拐到池塘边时,巫紫又后悔了,自己冲过去只能是讨羞辱。她立在那,瞥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没有收拾的女人,就是一块抹布,别人这个时候正风光,去了只能是帮衬人家。于是她在岔路口上了山,她对虫虫说:我要到老外公的坟上坐一坐,你回家吧。

虫虫想都没想就往别样红家跑。如今,那里也算是他的家。巫紫愣愣地望着,淡淡地吐出一口浊气。

天很蓝,一片寂静映在树林里。巫紫靠着她爷爷的墓碑席地而坐,一直要奔涌的泪,在这个时候才酣畅淋漓。她转身对着这个被水泥封住了的坟包说:爷爷,你怎么一点都不保佑我,你怎么可以让我受苦啊。呜呜的哭声在这个山林间回荡。爷爷在世时很疼巫紫,爷爷在解放前有一个不光彩的职业,巫师。别人说他装神弄鬼,他默然笑着说:你们不懂咧,是有道的。但方圆几十里,只要有人家迁坟,又会请他去,他还是殓骨师。他一般会推辞,推辞不掉便要人家答应遵守规矩。他说规矩是历古了来定下的,坏了就会遭报应。但他所在的年代,这个行当已变成人家嗤之以鼻的笑话。很多仪式只能从简。他只在坟前磕了四个头,一磕为敬古,二磕为拜鬼,三磕为殓灵,四磕为碰骨。爷爷说无论亡故人生前穷富卑贱,都不得怠慢,倘若短了礼节,搞不好就得把小命搭进坟坑里。

巫紫小时候经常看到爷爷在自家神龛前跪拜,求祖宗保佑。他对爸爸说,如今连个香烛封蜡都难买到,殓骨这行真的不能做了。可是总有一些人找过来,他们或为客死异乡的亲人在家乡另立碑坟,或因寻到山水旷世的宝地而迁居祖坟。巫紫记得爷爷见到这些人,总是摇头,说他早不干了。这些人会私下里塞些鸡与鸡蛋过来,于是爸爸就会来当说客,说,乡里乡亲,帮帮吧。

迁坟属于摆弄阴人的物件,一般人不敢随便造次,必须请殓骨师动手。殓骨师事先会观察墓坟处的山势、土质、风水、下葬年代、棺木材质,然后挑选夜时破土,再根据死葬人的性别和年岁来决定殓骨时所用的各种器具(大多为木铲、铁铲、铜铲、石铲)以及殓骨的顺序。别看摆弄死人腐骨不是什么好活,但里面的忌讳很多。例如男殓骨师不许散骨,女殓骨师不许叠骨。又例如,孩童的腐骨要从脚骨开始拣,男子的腐骨要从头骨开始拣,女子的腐骨要从耻骨开始拣,万万不能错了顺序,以免引来阴劫。还有,凹墓不得深入,凸坟不能下挖,以免断了殡葬人的阴气。在答应帮忙之后,爷爷会对爸爸念叨起他这行当的门道。爸爸并未听进去,只是一味地点头。

爷爷在六十五岁时突然生病,他早已知道这是他生命的尽头。他一直淡食素生,戒荤腻,断七欲,念九章,但这殓骨的活是跟腐骨烂尸打交道,阴秽气太重,所以做这行的大多都会被阴秽气所侵蚀,极少能够长寿。爷爷说,能活到六十多是祖宗保佑了。巫紫在那些时间里,为病床上的爷爷端茶送饭。爷爷偶尔会哀叹:妹崽啊,你生在我家,要受委屈啊。他会伸出手来,想抚摸巫紫的头,手伸在半空常常又缩了回去。接着,他用噙着泪的目光看着巫紫。

在这个午后的山林里,巫紫的哭泣中始终闪现出这个让她无法释怀的场景,她后悔当时没有问爷爷,她到底要吃些什么苦。也许问清了,她会知道规避,生活中的许多路就不一样了。

胡信明对自己婚后的生活是满意的。别样红甜甜的笑意在房间里四处流转,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在阳台晾衣的时候,在客厅卧室收拾屋子的时候,她总是面带微笑。胡信明常常迷失在这笑容里。别样红的脸是水盈盈的,眼睛黑亮的眸子水雾袅袅,肌肤里透着水,微翘饱满的双唇更是水滴滴的。最动人的是她眼线下边像卧伏着一条蚕宝宝,没有笑看上去仍是笑意盈盈。这是美女中极为少见的卧蚕眼,亦是桃花眼的一种。长着桃花眼的别样红不只是迷胡信明的,从小到大她会无辜地吸来很多目光,这目光里的欲望,宣泄了淫秽、邪念。潜意识里胡信明是明白的,别样红肯定被好多男人惦记。但面对这么多的惦记,别样红的态度胡信明又忽略了,他没去想她在他们的惦记里具体的姿态。

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先是他的眼睛要喜欢对方,有了这个喜欢,男人会在很多方面来委屈自己迁就对方。胡信明与别样红一起生活后,觉得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她的温柔让自己很男人很激情,她的贤惠让自己很惊讶很享受,她的娴静让自己爱意满怀。他最没有想到的是,别样红一回家就关了手机,在家里做这做那。她的厨艺很是一绝,色、香、味俱全,她好得让胡信明不相信她是人间女子。偶尔他会想到巫紫,同样是女人,感觉完全不一样。巫紫的嗓门大,语言直接,肢体动作野蛮粗俗,她强大的气息逼着自己总想逃跑。她示弱时的哭泣也是铺天盖地的,其结果是胡信明的心更冷硬。

胡信明现在的婚姻生活聚少离多,他时常要在离县城五十公里的矿上守着,还要为矿里的事情跑上跑下。而别样红身为一局之长,公务自是繁忙,有时候夫妻俩的相聚会岔了又岔,于是,只能在电话里报个平安说个行踪。但很多时候,别样红的电话是关机的,她的解释是,开会。或是开会时关了机就忘了开机。对此,胡信明有异议但也无奈。他会有莫名的担忧,与朋友一起在茶馆打纸牌时,他格外焦躁。牌桌上最是八卦的地方,他想听牌友说县里的花边新闻,又怕他们说,因为他们一旦说起来,口无遮拦。别样红好像一直是县里八卦新闻的主角,有时候,他们在说到她时,全然不顾他是她的老公。从他们嘴里,别样红好像与几个男人有一腿,这让他沮丧透顶。但他想,传闻只是揣测,他安慰自己,即使是真的,那也只是别样红与他结婚前的生活。每每这时,他会借故到外边抽几支烟,以平息内心起伏的波澜。

最近,别样红被他们八卦的主要原因是传闻她要当副县长。在没有成为别样红老公的时候,他就听说,她曾与过去主管教育的副书记(现在的省厅副厅长)好过,又与现任的书记暧昧,还与已调任市里的前县长不清不楚。别样红与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绘声绘色的版本。那个时候听着,也会与大家一起笑,但他会叹上一口气,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我认识的别样红不是这样的,她是我们班上最好的学生,文文静静的。牌友们嗤之以鼻,谁说文文静静的就不风流了?人是有颠覆性的,听说过别样红是怎样从一名教师走上政界的吗?

胡信明默然地看着自己的牌,尽量不让自己分神。他怎么会没听说?当年,他还是个愣头青,是镇党委办干部。主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来镇中学视察,一帮人走进了别样红的课堂,别样红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领导为之一震。更让人震动的是别样红正处在哺育期,全身圆鼓鼓的,好像就快撑开。这么多人来到她的教室,她本来就白里透红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吸引住众人目光的不是她那张红脸,而是她襟前,胸口上的白衬衣突然湿了一片。

目睹这个场面时,胡信明的身体像着了火,血突然热了起来,欲望从他体内腾空而起,眼睛里冒出熊熊火苗。当然,他很快就用理智把正在燃起的火焰掐灭。这个暧昧的时刻,他没有忘记带着幸灾乐祸去观望周围的男人,几乎所有男人脸上都没来得及掩饰住异常的反应。他看到那个领导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强光,接着,表情有短暂的呆滞,脸颊上泛起莫名其妙的红晕。也就一会儿,这位领导背着手,踱着方步,迈出了教室。在走廊上,他向校长打听别样红,校长的介绍,胡信明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场面,后来在胡信明的记忆里来来回回出现过好多遍,胡信明确信别样红就是这次在课堂里被别人惦记上了。很多人喜欢骂别样红骚货,可是胡信明在心里不停地为她叫屈。她在课堂上,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是一个老师讲课的样子,男人要对她动心,那是男人的事,跟别样红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最终惨遭非议的却是别样红。自她从学校调离出来,关于她的绯闻就没断过。后来,她一再提拔,那各色的传闻也就成了梅城牌桌上的谈资。其实,梅城还有几位冒尖的女干部,她们不但没什么绯闻,民众还很少谈及。对于从政的女人,长得漂亮,是个致命的缺陷。这就是一个无事生非的理由,一个漂亮女人有着太多想象的空间。

关于别样红要当副县长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她在市委党校的中青班已学习三个月了。尽管别样红从不跟胡信明谈工作上的事,但根据她应酬往来之人,胡信明也隐隐有感觉。特别是那次与别样红闹别扭,他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紧张与在乎,她不想让别人误会,认为她与老公关系不好。那个周末,胡信明去学校接别样红,两人约好在外面吃饭,再去一个度假村休息两天。

周五上午是大课,下午课表上是自学,其实是可以自行安排的。中午,胡信明在别样红寝室里等她收拾东西,别样红去卫生间里收拣她的化妆品时,胡信明无意间抽开床头柜,里边除了几本书与杂志外,竟有几盒避孕套。胡信明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却控制不了血液的快速流动,有股子气儿不经大脑直冲喉头,眼前的视线像黑了屏一样,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随时就要甩了出去。有了上次的教训,所以这次甩出去的只是一句话,只是这句话,比上次两巴掌还重。

胡信明咬牙切齿,像是在咆哮,却又压低了嗓门,冲着别样红叫:婊子!原来你真的是婊子!胡信明嘴里的腥气热腾腾地喷到别样红脸上,她仿佛听见皮肉嗞嗞的裂开声,灼热的伤痛穿过她的心脏,眼泪辣辣地涌出来。她无比震惊地望着正在愤怒中狂躁的丈夫,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一个字。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蹲了下去。可是胡信明站在那,对着她又喊了一句:婊子!并且还伸出左脚,随着喊声狠狠地踢了过来。接着就摔门走了。

胡信明从别样红的宿舍里冲了出来。脸是黑红的,眼睛是垂下的,动作是愤怒的。一路快步,也不看任何人,直接坐进自己车里,车子近乎狂奔而去。

胡信明关机失踪两日,没有与任何人联系。他有些绝望地想着自己的婚姻,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他不敢去想与别样红要以怎样的方式分开,潜意识里他根本没做这个打算。不管他在见到避孕套时有怎样的愤怒,那些愤怒都没有要他离开别样红。整整两日,他躺在床上,只是难受,只是心痛,他会在突然之间用力地抽打自己一个耳光。关于别样红与别人的所有细节,他在躺床上打自己的过程中,尽自己的想象力去捏造。捏造得愈下作,内心就愈崩溃,抽打自己的频率也就愈高。

两天不足以饿死一个人,却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内心。他浑身无力,整个人软塌塌的。他没有了明天,即使有,也是浑浑噩噩的。这天他走进餐馆,没有进食,一个人干了一瓶白酒,倒在桌上就没醒来。

胡信明从深度沉醉中醒来时,看到一张男人的笑脸,他吓坏了,以为酒把自己的脑子醉坏了,竟然判断不出这是哪位熟人的笑脸。男人从座椅上转过身来,让笑脸更加狰狞。狰狞,就是胡信明的视觉感。

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爱人急得哭了好几回。男人说:对不起,都是我惹的祸,让你们夫妻误会。说这话时,男人还在笑。

胡信明想转动一下脑壳,却是沉甸甸的,他无法以轻松的表情面对这个陌生人,更无法不起敌意。他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没给他一丁点的笑意。

我是别样红的党校同学,叫吴步正,是计生委办公室主任。那些个计生工具是我送给每个同学的见面礼。说到这,男人居然自个儿打起哈哈来。

恰巧这时,别样红与一女人进来了。那女人胡信明认识,与别样红在党校同一寝室,叫桑双。桑双拍打着吴步正,说:都是你做的好事,什么不可以送,偏偏送这个。

胡信明在瞬间明白了,他脸微微有些红,轻轻地干咳了几声,说:吴主任,我不晓得你说什么,我只是喝高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吴步正笑着,笑意里却住着很多鬼。桑双扯着他,说:我们走吧。然后她又回转头来,对着胡信明轻摇右手并笑言:胡哥不可再胡想了。

病房里只剩下夫妻俩,别样红伸手拍打着胡信明的脸,说:你怎么是这样冲动的一个人?什么事也不问清楚,这样子怎么做夫妻啊。

胡信明尴尬地笑着,说:把那个东西放在宿舍里,我不联想,还是丈夫吗?

别样红叹了口气,表情里少了以往挂在脸上别样红式的浅笑。倒是向胡信明很仔细地说起了避孕套的趣事。开课第一天,吴步正要他的下属送来两个纸箱子。课间休息时,他把纸箱放到讲台上,对同学们说:我虽说是计生委的,不能给大家谋什么福利,但是我惦记着同学们的幸福。我们是中青班,大家正当年,所以,我以权牟私给大家送个见面礼,每人几盒避孕套。他也不怕丑,走到桌前,给每个同学一一颁发。遇到女同学,他还会故意调侃,用完,还有。直到上课铃响,他还在教室里分发这个令人兴奋又有几分羞涩的东西。那天是上生态文明建设课,老师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她立在一边掩嘴偷笑。发完套套的吴同学向她走过去,说:见者有份,老师,您也来几盒。说着把纸箱递在她面前。老师就是老师,她很自然地从纸箱里拿起几盒放进她的电脑包里。只是她没有预计到,这个时候,全班同学一起鼓起掌来。女老师脸有些红,微笑着望着大家,静候掌声停息,然后迅速地进入她的课堂。老师的坦然,是个引导,同学们一个一个也把套套放进包里。别样红说她拿着丢到宿舍的床头柜里,就没再管了。

别样红的讲述滴水不漏,胡信明心里却还是有些嘀咕,这个东东不拿回家,放在学校宿舍,总是有随时备用的嫌疑。当然,他没把这话挑明,好不容易解开的扣,又去扣上,再要解开,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他也明白,再婚就意味着要有更多的糊凃更多的妥协,较真只会给自己难堪。所以,在那天他强迫自己不做旁想,用一脸装出来的笑迎合着别样红。

有时候,胡信明会仔细去想他与别样红的关系。她对他,多数时间只是默默地微笑,他抽烟打牌,她从不管,偶尔还会递来几条好烟。胡信明在接到烟的时候,内心是复杂的。有好烟抽,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可是这烟是老婆给的,那滋味又不一样了,说明老婆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身体都不在乎,也就表示她并不怎么爱自己。胡信明在外边打牌,她从不问,与谁一起玩,输赢有多少。更让胡信明失意的是,他与人一起开的矿,别样红从没去看过,也不打听任何情况。偶尔,胡信明会质疑他与别样红的婚姻,除了性,还有什么呢?但是不管胡信明怎么胡思乱想,他只要一接到别样红已回到家的电话,无论多忙,他一定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回到家守着这个女人。他偶尔会想起从前巫紫骂他的那句话,冤孽!巫紫说过,她是前世欠了他的。那么有可能,他胡信明在前世是欠了别样红的。所以,某个时候胡信明也会冲动地对着别样红喊:冤孽!当然从来都是没出声的叫喊。这种叫喊在心口出现时,胡信明眼神空蒙,心脏崩裂,表情扭曲,就如魔鬼附体。

巫紫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纸牌,有的时候,她自嘲纸牌是最好的情人。自从离婚后,她就没再与男人亲近过,倒不是她没这个想法,而是男人只把她当哥们。她除了好好工作,业余的时间就耗在了牌桌上。她害怕回到家里独自面壁,家对于她,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个休整自己的场所。

在牌桌上她听到一个消息,县里要派人来接替即将退休的老主任。散布这个消息的人还故意瞟了几眼巫紫,仿佛她偷窥这个位子已久。巫紫的确心有些虚,她极力掩饰,却总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牌局散场已经凌晨,她不管不顾把电话打给了胡信明,直截了当地要他帮忙。电话那头的胡信明用他一贯的语气顶了回来,说:你鬼寻了,我能帮什么忙?巫紫没有生气,只是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要你老婆帮个忙。她那么神通,什么搞不定?胡信明一声冷笑,说:你又不是不认得她,自己跟她说去啊。完了,又加上一句,从小就跟人家有仇样,现在有事,居然敢开口要她帮忙。巫紫干笑了几声,不只理直气壮,还恬不知耻,她说:这不是生亲了嘛,我是虫虫的亲娘,她是虫虫的后娘,看虫虫的面子,她也该帮我!

胡信明嘴里忍不住嗞嗞地抽了几口冷气,说:你真是脸皮越来越厚,编也要会编点,编个这样荒唐的理由,太寒碜了。巫紫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好歹也是个理由啊,你帮不帮?不帮,我要虫虫对别样红去说。胡信明听得七窍生烟,虫虫摊上这样一个娘,让他对孩子生出无限的歉意。面对巫紫的胡搅蛮缠,除了让步,胡信明别无他法。

巫紫从小就对别样红翻白眼,有事没事总是抓住机会去挑衅,其中的没皮没脸与粗俗,让别样红躲得好远。其实,这也是胡信明与班上的男同学不喜欢巫紫的主要原因,太过泼辣与咄咄逼人。巫紫小时候听爷爷与人说话时,提到别样红的奶奶曾是方圆几十里名气很大的喊口婆。这是旧社会专门在丧礼上代表丧家哭泣的一种职业。这是需要一定技能的,要会哭能哭。听说她奶奶哭音沙哑,从而哭声格外苍凉悲戚。她奶奶还有一绝招,就是声尾曳长,咬音清晰,泣啜动情,真正能做到呼天抢地,痛人肝肠。巫紫的爷爷每每说到别样红的奶奶,多含敬佩之意。他说:这女人不易啊,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你以为哭声沙哑是天生的吗?不容易啊,其实她每次都要特意空着肚子吃些麻油,以此刺激声带,成为真正的豆沙喉。还有啊,在一户人家起哭的时候,会哭不出来,要用薄荷油、辣椒水涂抹眼角,呛出泪水。哭着哭着,人的情绪就会被带进去,偶尔哭得太过哽咽,缓不过气来,会哭晕过去。这是一个非常伤神的行当,过度哭泣后,人会像生了一场病,气力也如抽丝剥茧般所剩无几。况且在外人看来这个行当很不吉利。

巫紫的爷爷曾是巫师全班同学都知道,所以给巫师的孙女取个绰号巫婆,像是理所当然。巫紫自从晓得别样红奶奶是喊口婆后,便奔走相告。可是别样红从小脸上就有甜甜的笑,与那些悲戚的哭泣不搭界,别人听着就只是听着,不会用作攻击别样红的武器。这让巫紫极其不爽。所以,她只要看到别样红笑嘻嘻的样子,便会翻个白眼嚷起来:笑,笑,笑死啊,一个喊口婆还这样笑!奇的是,每次别样红都会退到一边,不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在心里,巫紫一直叫别样红为小别。这在梅县的方言中是一句恶俗的骂人话,她之所以不敢这样叫出口,是因为溪水村有很多姓别的人家,会因为误伤遭来群骂。别姓人跟人说,别子,在古代是指天子诸侯的嫡长子以外的儿子。他们的祖先是一个叫别成子的人,是个望族,最早居住在陕西京兆郡。他们都是从那儿迁徙过来的。别姓人说这话时,不自觉就带着贵族的口吻,特别是在巫姓人面前,更带炫耀。巫紫自小就明白,从不去撞枪眼,但看到别样红又忍不住要去挑衅。

巫紫的挑衅从未得到过正面回应,她在得意之时不免有些失落。最让她气恼的是别样红居然在背地里恶毒地毁谤自己。她跟同学说,爱骂人的人,都是内心恐惧的。像头上长角的动物,都是食草的动物,头上的角是用来吓人的,就是个虚张声势的摆设。巫紫是内心恐惧才故意做出嚣张的样子。她居然还要同学们多体谅巫紫。当同学转述别样红的言论时,巫紫像被人点了穴,一张脸失去了血色,难怪曾经有人跟她说过,一群人中最安静的人往往最狠。也不知是犯怵,还是巫紫内心真的是自卑,她逐渐远离别样红。她与人说:这个喊口婆,成绩好,长得好,我命里比不过她,算了,还是躲远一些。

在巫紫想要躲开别样红时,别样红却像女鬼一样缠着她不放,自己喜欢的人,却要喜欢她。最后,自己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也成了她的儿子。

没过几天,胡信明还真的给巫紫打来电话,说别样红已联系有关人员,要巫紫在县里的汇丰酒店订个包厢,大家认识认识。胡信明一再交代,桌上只喝酒,绝不能提想当那个破主任的事。

巫紫有的事情迟钝,但在某些方面的理解能力却是惊人的。那天是周五,她妥妥帖帖地安排好一切。学着别样红,对谁都点头微笑,坐在一旁的胡信明吃惊不小,想她原来是知道对人笑的。在桌上,巫紫除了笑,她还对别样红请来的主管金融的副县长、梅城农村信用社主任一轮又一轮地敬酒。她的豪情在别样红的穿针引线下,高潮迭起,笑声四溢。在众人眼里两个女人同学多年定是意笃情深的好姐妹。一直没怎么言语的胡信明像看戏样看着眼前与他关系很深的两个女人,满是感触却不能有所表达。

是夜,巫紫与别样红居然首开先河,在一张桌子上玩纸牌。这并不是她们关系走向亲近的一种表示,而是别样红特意为巫紫制造的融洽氛围。胡信明在桌边端茶倒水,殷勤递送水果,一直服务到牌局散场。送走客人,胡信明看见巫紫又摆出一张僵尸般的脸,别样红也开始目不斜视,挽着胡信明就离开。胡信明自认为比较了解眼前的两个女人。可她们一出戏演下来,却让他犯糊凃。就像那天他抱着过话的心理对别样红说,巫紫求她帮忙。没想到别样红没打一下吞,便对胡信明说:我去打听一下,按说巫紫接班的可能性比较大。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说得胡信明的耳朵有失聪的感觉,他不敢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女人处事的不可思议,有时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帮巫紫?这句话在胡信明嘴里几次都差点冲出来,但最终还是自己吞咽下去。就他的处境,她帮巫紫总比不帮好一些,自己干吗还要去多嘴呢?

以后类似的吃饭与牌局又有过几次,别样红与巫紫的关系始终很微妙。与大家在一起时,她们很热闹,很开心,却从不单独相处,也不单独说话。几个月后,巫紫还真的如愿以偿。此后,巫紫就再没通过胡信明联系过别样红,倒是她打牌缺腿时,会叫胡信明。与前妻在一个桌上打牌,多少都会存在一些暧昧,可是胡信明居然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巫紫也很坦然,骂骂咧咧的,一些脏话在她嘴里像吐痰一样,一口又一口的。胡信明会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想当初自己真是饿晕了。嘴里却说:不要忘了,你是虫虫的娘,嘴巴干净点。完了摇着头,像是自语,说:这样子哪有男人敢要你。

不稀罕,我早就不稀罕男人了,这个东西不适合我,我过敏呢。巫紫抢过话来,嬉笑着。说得桌上的姜蓝、翁小凡、林子香这帮女人阴笑,却又故意嚷道:你们还打不打牌啦,要再续前缘,就不要在桌上,待床上去吧。胡信明拍了一下前额,说:跟堂客们打牌就是事多,下次不要喊我啦。

日子安安静静地向前走着,有消息传来,别样红当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胡信明矿上事多,很少参加巫紫的牌局。在仅有的几次交手过程中,他发现巫紫赌性很重,手气背的时候,上鸟,再背,垮着一张脸,再加鸟。胡信明从巫紫脸上看到了法令纹,从鼻翼两端刀刻一般,呈八字形状,镶到了肉里,除了老相还显凶相。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毕竟不是夫妻了,怎样打牌是她的自由。像她那样打,算概率有一半的时候可以打回来,可是有的牌局是设了局的,遇上杀猪的,这就会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你加的鸟,只会让你的窟窿越来越大,以致无力回天。男人在赌博这条道上走得多,看得也多,有很多人陷了进去,就走不出来。所以,胡信明每次与巫紫打牌时,便会强调,不许打鸟。而巫紫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切!很鄙夷地看着胡信明,说:不至于吧,跟堂客们打牌,还这样怕。说这话时,巫紫还故意学着胡信明把牌捏成窄窄的长条,并高高举起,生怕别人看到手上的牌。四人之间的牌局,一点点泄密有时就是败局的起因。

胡信明在桌上这个动作出了名,你只要把牌高高举起,别人就会笑。对于巫紫的嘲讽,胡信明根本不理会,倒是面部表情极其严肃。他说:这不是怕的问题,是我不想伤了你们。打鸟这个习惯真的不好,跟外人打牌时,你上的鸟在他人看来,就是肥肥的猪,不杀猪,杀谁呢。胡信明有些苦口婆心。这些个道理,对于打牌的人,都是懂的。只是在桌上打的时候,人会冲动,逞一时之快。

巫紫一直瞧不上胡信明用钱的态度,对于前夫的劝吿,她从心里鄙夷。其实都是穷过的,可是这穷就没在巫紫身上留下印记。爸爸常数落她,大手大脚惯了,聚不了财。尤其是看到别样红家的新屋,更是激起他的恨意。导致巫紫尽量躲开他。那天在办公室,爸爸冲了进来,说:你行啊,当了主任,就不要爸妈了,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巫紫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爸爸。自己每次回家,爸爸除了谩骂便是嘲讽,她都麻木了。他未必真的想自己回家?也就在这时,他手臂一挥,从门边闪进一人,巫紫认出是邻村名人林胖子,做花木生意的。其实,他来这里找过她几轮,他想加大贷款,扩大他的苗圃。可他有几次没按时还贷的历史,巫紫以他有信誉问题拖着他。

看到林胖子时,陷在老板椅上的巫紫脸黑了,她把手搭在那张宽大的桌子上,也不言语,眼睛里的不悦直飞过去,很是犀利。林胖子哈着腰,搓着手,说,是老太爷自己要来的。

爸爸站在那,突然就怯场了。几十年了,对女儿又吼又骂是他的家常便饭,可是这个时候,他张不了口。他看着在家里恹恹的妹坨,坐在这里不怒自威,他眼里的牛人林胖子居然在女儿面前点头哈腰。他的腰也立不直了,傻不拉叽的,像个梦游症患者。

三言两语便把林胖子打发出去了。爸爸还站在原地,女儿递过一杯茶,说:你要是像林胖子样,几多好。做点正规生意,弄花木,养鸡养鸭,种植菌子,喂猪,在乡下有几多事情做,我家的新屋也早就砌起。

爸爸怔怔的,脸上呈现出难以见到的卑微,安静地听着巫紫数落。巫紫办公室,电话不断,人来人往,找她签字的一拨又一拨。爸爸退在一边,不声不响,低着头喝着女儿递来的那杯茶。

做完事的巫紫简直不敢相信缩在角落里的人,是平常对她气势汹汹的老爸,她看了他几眼,人老了气势就会突然消失。今天是周五,她决定送爸回家,也把自己送回家。

一辆七成新的黑桑塔纳,移动在春天的田野里,后视镜里巫紫见爸爸望着窗外,脸上挂着笑意。村里所有的泥巴路,都铺成水泥路,在田野与农家之间蜿蜒。巫紫从车窗外还未春耕的水田望去,山冈上的油菜花一丘一丘的,在夕阳下用一种恢宏的气势渲染着村野的美艳。一路开过来,便看到林胖子家的苗圃。透明的大棚里,鲜红的红掌、紫色的蝴蝶兰、油绿的藤萝一览无遗。长在大棚外的香樟树苗、桂花树苗正舒展着身姿,吐纳喜悦。巫紫停下车来,迈到土埂上,她翻过一个土坡,看到山丘上种满了移栽而来的古樟树,这些樟树没手没脚的,只有粗粗的杆,树冠被移栽时砍去。巫紫从心里感慨,林胖子就是鬼,老早就晓得到邻县的山里去收购古树,移来种在自家山上,然后再高价卖到市里去,一棵树赚的钱少则几万多则十来万。城市绿化给他带来红火的生意,这次他签到一个大订单。人家一次性要买走他两百棵古樟树,他山上的树不够数量,要从几百里外的山里买进来,再栽到山上,让人家来看货。可是,一时半会要拿出那么多钱,林胖子犯难了,他思来想去只有信用社能帮他。

移栽古树是有风险的,一是林业部门查得紧,有若干规定要遵守。再就是树也有水土不服,有树挪死的可能。而且买家还有一项硬规定,包栽包活,不活不给钱的。此时正是春天,万物复苏,满山新绿,巫紫却看到几棵断手断脚的香樟,没精打采,叶子蜷缩。在它们的躯干上挂了个吊水袋,正吊着营养水。爸爸一直跟在巫紫后边,一声一声地叹着气,说:这个林胖子,场面搞得大啊。巫紫本想做个现场教育,看到其中的风险,又把话吞回去,只顾走路。

站在斜坡上,还可以看到很多农舍与林胖子家的宅院。宅院里的房子与车子很是打眼。车子看不清牌子,锃亮地映照着红红的夕阳。那房子依山傍水,蓝色琉璃瓦,灰色砖墙,比别样红家的房子霸气张狂得多。看到别人的豪宅,巫紫通常是转身就走,而此刻,她多望了那幢房子几眼,爸爸不忘卖弄他从爷爷那学来的一点皮毛,细声感叹,林胖子家的宅院邪气重。

胡信明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他刚喂了一声,一个男人问:别样红呢?胡信明心里咯噔一下,很是不快,什么人如此嚣张!电话里的男人却不管,又问:她在不在,要她接电话。胡信明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她不在,便要挂电话。可是电话里,那男人哎哎地提高了嗓门,说:你等一下,我是玖儿的爸爸。空气里突然就多了寂静,两人都在微调自己说话的语气。还是那男人说:打别样红的电话,一直关机,所以就往家里打。明天是玖儿来省城复试的日子,她考试的时间是下午,所以你们要在上午把她送来。胡信明当初的不快慢慢消退,他是见过他的,在当年他们的婚礼上。那个时候,他好像是省城某中学的老师。

第二天,胡信明把玖儿送到省城,参加小升初的复试。见到父亲,玖儿表情漠然,不叫人也罢,连个笑脸也不给。倒是做父亲的一厢情愿,眼睛盯着女儿不放。在玖儿考试的空当,两个父亲在学校旁边的茶馆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儿。玖儿爸爸说:这次我一定要把玖儿弄到省城来上学,这里起点高些。胡信明点着头,表示赞同,玖儿爸又说:人在社会上混,是要看出身的,一直上好的学校也是一种出身,这很重要。像我所在的学校,一评职称,人们就喜欢翻看人家的原始学历。一见是名校,便纷纷点头。玖儿的妈妈要是一直当老师,她的出身应该不错,从了政,她的出身便有些暧昧,人们只去看她背后的贵人,也就是后台是谁。这个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我们学校的老师最喜欢去看别人的简历,感叹在校一春秋,在外几千年,世事变得老师不跌眼镜都不行。那些在学校不怎么受老师待见的学生,考不上大学,又没家庭背景,从事着底层职业,偶得机缘,背后有或明或暗的主儿相携,几混几混的,竟混到主席台上,当年考上大学的却要坐在主席台下聆听。这世界荒谬啊,不按常理出牌已是趋势。

胡信明笑了,读书没什么用,那你还定要玖儿来省城读书干吗?玖儿爸喝着茶,淡淡一笑,说:你还没看懂吗?这个社会终究还是看重能力的。如果学历好,能力又强,她的血统就高贵许多。而且,我要我女儿远离政治,以后做专业,好的教育更是关键。胡信明不置可否,他在想那些突然坐到主席台上的人,不知是在指哪些人。这之间,玖儿爸说的话仿佛远离耳边,胡信明神情游离,目光空蒙,喉结却在上下扭动,喉咙里咕隆咕隆地响。最后他问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你们为什么离婚?

玖儿爸被岔了话题,不解地停下来,有些发呆地望着他。喝了几口茶,掂量着语气,玖儿爸说:两地分居是重要原因,我的疑心病是导火线。我不相信别样红调到教育局去,会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件事。吵多了,人就疲了,也就离了。到后来,我与别样红心平气和谈到那段岁月,她说,当初是外边有人在不停地蛊惑她,而他又在全力地把她往外推。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恨他入骨,到最后,她释怀了。我最记得她说的一句话,人的某些习性,在哪个阶层都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一样。她解释,现在看到高官富商找情人养小三;小时候在村里,看到种田的放牛的好多人在偷情;村里的寡妇,被人争来抢去的。人性是一样的。很多人去谩骂别人,其实是自己找不到,或是没有身份的烘托,找起来困难。

胡信明听着怪怪的,血却在奔涌,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紧了拳头。一个炸雷从天而降,劈在窗外,天骤然之间就黑了,雨点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玖儿爸顿了顿,把正在说的话咽下去,然后说:玖儿没带伞,我去接她。说着就起身。

一道闪电在玖儿爸面前闪过,他夹着包,举着车钥匙,从茶馆跑出。胡信明狠毒地想,妈的,雷劈了他!神灵听到咒语,在瞬间就真的送来一个炸雷,巨大的响声伴随着巨大的威力,打在茶馆的门楣上,把胡信明炸得眼睛发花,心咯噔地一下就裂开口子。他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大雨中。连环而起的余雷还在闷响,陷在木椅里的胡信明,顿然软塌下去。外边的雨像是落进来一样,全身湿津津的。雷声打过,天现亮,那个黑影从雨中冲进茶馆,让处在惊吓中的胡信明再次惊吓,他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茶馆的店堂里抹着脸上的雨水。胡信明情不自禁开心地念叨,妈的,吓死老子了。

话音未落,电话响了,别样红问他:你把玖儿弄哪去了?胡信明感觉异样,她声音里蹿动着难得的火苗。

我能把她弄哪了,是她亲爸要她来省城考试。

哎,胡信明,你怎么不问一下我?别样红在电话里吼起来。

怎么问你?电话关机,我怎么找你!动不动玩失踪,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胡信明也火了。

电话里半天没有回音,静了好一会,别样红说:你要玖儿爸接电话。

接玖儿去了,刚刚打雷,差点被雷劈了。他可长了一张好嘴。胡信明吐了一口恶气。

你这样歹毒有意思吗?他是玖儿爸,有点胸怀,好不?

胡信明嗞嗞地抽了两口气,想着她对巫紫的态度,把想反驳的话又忍了回去。

不过你等会告诉他,休想把玖儿抢回去,我辛辛苦苦带到这么大,他说接走就接走,没门。

别样红的火苗嗞嗞地燃成熊熊大火,胡信明只能摆出观火的架势。不过他想,女人就是女人,俩人的孩子,什么抢不抢的。

胡信明纳闷的是回到县城,别样红再也没提这件事。转眼到了秋天,玖儿已到省城上学。别样红一般是在省城开会办事的时候,去学校匆匆看两眼。平日里具体事情都是胡信明落实。

进入十月,胡信明煤矿出了点状况。起先是矿井巷道怀疑触到一条暗河,害怕透水事故发生,以至于矿上工人全部停止下井。这两天,省环保厅又组织了一个环境考察组来到矿区所在的桐柏乡调查。有人上访,这里过度开矿,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桐柏乡矿产丰富,除了煤,还有铜、锰、钨等,因地处邻省边境,这里基本上是处在放任自由的状态。这次被盯上,很多矿不但要关闭,还要接受处罚。胡信明焦头烂额,每天除了要面对官员的调查,还要应对等着要下井的工人。他们不去想安全,只想着下井一次马上到手的几百块钱。

胡信明的合伙人中有两人要求退股,资金已无法周转,穷途末路他早就想到。当初看到桐柏乡山涧的溪水带着红色,井水泛黄,他已感不祥。当地农民用这水灌溉农田,长出的谷子自己不吃,全都卖出去,他心里怕了。人们早已忘了古人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代人似乎陷入一种怪圈,我害人人,人人害我。

胡信明再吃桐柏乡的饭菜,便会腻心,想吐。他交代厨房,不能买当地的米与菜,可是他却不敢保证厨房里的人,会不会为怕麻烦或为省钱而背地里就地取材。站在矿里的土堆上,仰望桐柏的秋天。连绵起伏的山冈上,层林尽染红黄两色,披着光艳的外表,心却空了。从前,胡信明没有负罪感,觉得自己是开煤矿,并没有破坏环境。可是慢慢的,他开始不安。镇政府路旁立起的灯箱广告宣传牌: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现实中就是一句屁话。开矿就有污染,绿水青山就不再是绿水青山。为此,他想全身而退。但是一想到接手人,或许比他更狠更狂地开采,他又会更加不安。他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矛盾中,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早知如此,他情愿做个小公务员,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过着小日子。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急于把他的惶恐讲给别样红,却总是见不着她。他与她岔开一回又一回。他回县城时,别样红不是下乡就是去市里开会。近段时间,别样红的电话动不动就打不通,胡信明对她耍了几次横,可她早已死猪不怕开水烫,到关机的时候照样关机。要找到别样红,胡信明只有一个办法,老老实实做一只候鸟,就是在家候着。

胡信明没惶恐多长时间,就彻底惊愕了。巫紫出事了,她挪用信用社五十万元,填补她牌桌上的亏空。被人告发后,她仓皇逃到外地,现正被四处追缉。检察机关例行公事,盘问了他好几个问题后,胡信明一再追问,如果把五十万的空缺补上,她会没事不。他们把嗯拖得很长,像说是的又像是在质疑对方的脑子。检察官走后,胡信明不自觉地拨巫紫的电话:您拨的号码是空号。于是,他飞奔到学校,巫紫走之前,肯定见过虫虫。可是,虫虫警惕着他的小眼睛,对胡信明的盘问一言不发。

接着胡信明奔向梅溪镇,信用社照常营业,从职员的神态与客户的淡然,是无法断定这里的头头正逃窜在外的。他在门口望了望,平常的熟人都在做着各自的事。别人上班的时间,他也不好打听说不出口的糗事。在门外抽了支烟,他平抚着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茫然地望着镇上往来的人群。他又上车奔向巫紫的家,他想她的爸爸妈妈总知道一点痕迹吧。

远远的,就能看见巫紫家的庭院,那棵柚子树正挂着硕大的黄灿灿的果实。树下有一桌牌,边上围着两三个凑热闹看牌的村民。胡信明直接把车开到院子里,打牌的人依然打着他们的牌,只是向他这边瞟了几眼。巫紫的爸从屋里出来,看着胡信明也没言语,直接迎着他,上了堂屋后边的楼梯间。胡信明没开问,巫紫爸就先叹了口气,接着就不说话了。

巫紫呢?胡信明开腔了。

追款去了。

临走前,巫紫对你们说的?胡信明压着自己的怒气。

巫紫爸又叹了口气,说:她是被人害的。早阵子,林胖子总喊她打牌,听说越打越大。巫紫的脾气,你知道,太喜欢逞强了,结果走火入魔,背了好多债。追债的人追得凶,巫紫一时岔神,挪用了公家的钱,钱刚刚挪用,便有人告发。

胡信明一听就明白,巫紫是掉到别人挖好的陷阱里。从小就胆大包天,看上去是为别人挖陷阱的人,居然愚蠢到这步田地。胡信明气得青筋直暴,看着前岳父,张了张嘴,又闭紧了嘴。他怕把他的愤怒喷到老人脸上。

按说,巫紫是咎由自取,可是胡信明却放心不下。虫虫是他最亲的人,而虫虫牵挂着巫紫,开始拒绝跟他说话。胡信明与儿子谈心,说妈妈是大人,她一时糊凃犯了错,只能她一个人承担。一直不说话的虫虫,横了他一眼,说:虫虫愿意承担,我要帮妈妈。胡信明被这句话击中,他跑了几座城市,给巫紫所有的同学打电话,并请他们转告,要她回家,没事的,他帮她还钱。

转眼是隆冬,胡信明因巫紫的外逃而决心抽身。他彻底离开桐柏乡,远离开矿。他对自己当初选择开矿很是后悔,也对自己能毅然选择放弃而庆幸。他觉得对地球的过度开垦,是一种罪。当然,一个刚刚四十来岁的大男人,总要养家的,他给自己找了个修身养性的职业,茶馆老板。一个大厅,几个小包间,提供煲仔饭与各式茶水。茶馆在县城老街的石板巷子里,每天晚上或周末时段,位子早早就被人预订。县城的人是没有雅兴品茶的,他们来此只有一个目的,打纸牌。而县城转来转去,基本都是熟人,茶馆包间里打牌三缺一时,他们会喊胡信明顶替。可是自打决定开茶馆的胡信明,就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坚决不在自己的茶馆打牌。萌生这种想法时很简单,害怕自己辛苦开茶馆赚的钱,在帮人顶替间输掉。过后实施,方觉得这决策英明。不但自己不陷入牌局,还不陷入因牌局而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中。胡信明突然一身轻松,他开始对茶以及与茶有关的东西感兴趣。他尝试着用各式各样的茶皿泡茶,泡各式各样的茶,守着店子慢慢喝。你变了。别样红对着胡信明说这话时,语调里潜伏着意味深长。胡信明分明听出来了,可是他已没那份去解释的心,他懒得说。别样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的眼珠子呆呆的,不再像从前会活泛地追个不停。别样红捉摸不透胡信明的心思,想巫紫出事,也不至于在他心里造成如此大的阴影。可是那阴影罩住了她,她能做的只能是静观不语。

在家的时候,别样红还是喜欢待在厨房,给胡信明、虫虫变着花样做食物。虫虫虽然因巫紫的事,寡言了许多,可是面对桌上的饭菜,他还是会狼吞虎咽。胡信明的神情唯有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才会放松。他会端杯茶,站在厨房门口,陪着聊天,或把手里的茶递过去让别样红喝,喊她歇口气。别样红轻盈在灶台间,会一眼一眼地回望胡信明,眼睛下面的那对卧蚕起起伏伏,荡出笑意。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没什么生意,大厅里只有一桌乱扯淡的人,茶馆空空寂寂的。窗外,柔软无力的雨一直在下。天阴沉沉的。胡信明在一张桌子上自己沏茶,盘子里摆着砂壶、筛壶、杯子、盏子。他现烧开水,慢条斯理地做着一道一道的泡茶程序。他把泡好的茶放到杯子里,再把杯子里的茶倒盏子里,他跷起小手指端到嘴边一口一口地抿。看着雨,他慵懒地想,把日子过成这样,不坏。

他周围的朋友却认定他脑子坏掉了。先不说他退了煤矿的股份,连与朋友玩纸牌也戒了,他们说如果是真的忙事业去了,搞攻尖刻难的课题去了,他们都可以理解。有人善意地提醒别样红,要她留意点,胡信明突然变化,是不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

两人在一起时,别样红看不出端倪。只是她发现,他几乎不打她的电话了,对什么事,都是恹恹的。面对别人的揣测胡信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摆弄他的茶壶,跑茶叶市场,闲时看有关茶的知识。他在这种状态中怡然自得。只是儿子虫虫的存在,时常会让他想到巫紫,从而挂念她在外的温饱。

日子的平静会让人误解时光的停滞。一晃便是一个季节。再一晃又是一年的夏天。每天除了窗外树木花草颜色的不同,茶馆里所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虫虫在周五的下午会自己来到茶馆,在店堂的一角做作业,或玩一玩胡信明的电脑。他QQ闪动的图像很多,胡信明可以肯定,巫紫就隐藏在这些闪动的图像里。于是,他会端个茶壶,坐在虫虫对面,从虫虫的表情看巫紫的动静。不知是胡信明太笨,还是虫虫太狡猾,反正他没摸到巫紫的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也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表示在外平安。那天,胡信明接到一名自称公安局刑侦队警员的电话,当时心都快蹦出来。警员问:你在哪?我们来接你辨认一个人。

胡信明怎么都没想到是叫他去辨认一具尸体。一具从湘江捞上来的女尸。只看了一眼,胡信明就吓得脸色惨白,他望着他边上几个警察,问: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从穿戴到发型,胡信明在几米远就认出不是巫紫,却是别样红的样子。走近看,就无法怀疑,要怀疑也只能怀疑自己的眼睛。已没有空隙让他思考,胡信明被带进一个房间,问题铺天盖地问过来,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射出一把把锋利的尖刀。

胡信明蒙了,说话也结巴了,他不断重复一句:我没有杀我老婆的理由啊!

别人一声吼:别演了,谁不知道,你新婚之夜,就给人家两巴掌!

……

尾声

胡信明在看守所待了十三天后,无罪释放。

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这个人是省里某单位要人。与别样红有多年的暧昧关系。这个令人震惊的凶杀案,看起来很偶然。别样红在近一年里,开始回避他,说要认真生活,善待亲人。并提出结束他们的关系。可是他不干,他说他已习惯了这种关系。遭到拒绝后,他被激怒了,用各种手段,不停地纠缠威胁。在一次争吵中,理智被疯狂吞噬,双手轻轻一掐,就要了她的性命。完了以后,他不明白生命怎会如此不堪一击。但出于本能,他又要清除现场,摆脱嫌疑,于是,在深夜,把尸首丢进湘江。

整个过程,是个听滥了的情杀故事。

不可思议的是这位犯罪嫌疑人,身居高位,居然会去情杀。以他的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很多人惋惜。惋惜之后,又一律把罪之源归到被杀的女人身上。女人太勾魂,便是祸水。

几个月后,电视直播了此案的终审。当问及为什么会起杀心时,这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垂下眼帘,轻轻说:我是真心爱她。

这句话让电视前的胡信明急火攻心,眼睛充血又充泪。在记忆里,他让岁月倒回十几年前。在梅溪镇中学,在那个上午,胡信明找出了这个孽障!当年还是镇上小公务员的他随镇里的领导,陪同这位挂职的县委副书记视察,在别样红的课堂上。

人生际遇在那刻,沾上了魔法,无可挽回地走到今天。

也就在这时,显示着巫紫电话号码的手机诡异地响起,胡信明用嘶哑的声音试探性地喂了一声。巫紫叭叭的语速直冲耳膜,她整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胡信明抬起头,四处张望,他怀疑巫紫就在附近。

巫紫说:我在市里,在桌子上,与林子香、姜蓝玩哩,我没事了。

电话里闹哄哄的,只听见一帮女鬼在说碰起、煨了、跑起……胡信明仿佛看到一桌子的纸牌与飞来飞去的人民币。

电话被人抢了,是林子香的声音:给你爆个猛料,巫紫与林胖子勾搭上了,林胖子帮她把钱还了。电话里又是姜蓝的声音,巫紫以身相许,也不管身份了,她说小三就小三,只要有自由。

一阵嬉笑。

胡信明捏着手机呆立着。他想人可耻了,才可以像巫紫那样谈笑风生,好好活着。别样红如果继续可耻下去,也许她会活得好好的,那笑声一样是风生水起的。他忽然觉得是自己杀了别样红,那双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分明是潜伏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伸出去的。

责任编辑 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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