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游仙诗叙述模式中仙人角色配置的弱化

2015-03-19 19:16赵倩倩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游仙诗游仙仙人

赵倩倩

赵倩倩/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在读硕士(上海200241)。

无论是归为游仙渊源的《楚辞》中的“远游”,还是曹魏文士笔下的新体远游诗篇,其游仙的形式都有着深层的相似性,李丰楙曾归纳汉魏游仙诗的母题为“出发——历程——回归”[1]3。虽然这三部分会在诗人笔下稍有变异,但魏晋游仙诗的创作大体沿用了这一母题叙述模式,而且在魏晋前期游仙诗的叙述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曹植《飞龙篇》的叙述,始于“晨游泰山”,接着描写了误入仙境后的所见景象,最后抒发了自己想要“寿同金石,永世难老”的现实愿望,很明显符合母题模式的叙述。

游仙诗往往将写作动机放置在“出发”的部分中,而“回归”部分经常表现游仙的目的,常常表达祈愿或羡慕之情。现实生活中的困阨促使诗人向往仙界幸福而美好的生活,因此诗歌开头或结尾部分,往往就是这类不满与祈愿的表现之处。例如置于诗歌开头部分的:

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2]866(郭璞《游仙诗》其九)

探灵喜解骨,测化善腾天。情高不恋俗,厌世乐寻仙。[3]417(鲍照《白云》)

对人生、社会以及世俗的厌弃与不满,往往激发诗人“厌世寻仙”的渴望。还有置于诗歌结尾部分的:

长乐甫始宜孙子。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4]2(曹操《气出唱》其三)

但愿寿无穷,与君长相保。[2]585(成公绥《仙诗》)

抗迹遗万里,岂恋生民乐。长怀慕仙类,眇然心绵邈。[2]649(何劭《游仙诗》)

愿望以及假想性的结果,往往与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处境相反,也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生活中的不满与祈望,所以才会刺激诗人去寻仙明志。此类诗还有很多,例如曹操《气出唱》、《陌上桑》、《秋胡行》,曹植《平陵东行》、《远游篇》等等,皆是如此。诗人将这些不满或是愿颂置于诗歌的开头或结尾,加上想象中的美好仙境图景,即是完成了一次完整的游仙过程,但也不乏些许没有“回归”部分的游仙诗,例如曹植的《游仙诗》,此诗既有时间上的游仙动机,也有空间上的仙境游历过程,而诗歌却止于对游历过程的描述,并未表现出主观意愿上的“回归”。

魏晋以后随着诗体的流变,诗歌创作技巧、形式的提升,以及表现内容的不断丰富改变,尤其是伴随五言诗的日渐臻熟,文人们创作游仙诗不再拘泥于传统形式,游仙诗的创作也与时俱进。尤其是在山水诗、田园诗等逐渐兴盛起来之时,游仙诗的创作倾向于对环境的描写,忽略了对心灵“回归”的探求,与魏晋前期游仙诗的风格有着明显的区别,因而母题模式的叙述也较魏晋前期出现的少。

仙境游历是游仙诗中的主体部分,历程部分主要是对仙人度引(赐药、授道)行为以及求仙者仙游(包括对舆驾、佩饰的描写)、访仙、习道、求女、修炼(包括采药、服食、炼气)等行为的展开[5]。诗人们对仙境的想象就全表现在这一部分中,因时代变革、诗体流变,以及个人文学才华的差异,魏晋南北朝游仙诗所表现的仙境各有差异,这既是诗人的寻仙体验,也是个人才华与时代诗风的体现,展现出不同的魅力。游历的过程中,诗人游仙的路径在空间上有着一定的相似性。无论是“上下型”的登山或升天,还是“东西型”的飞行,抑或是“周游型”的上下浮沉、四方求索[6],在时间和空间上行进的速度全因诗人的处理方式而显出不同,有似曹魏时期“景未移,行数千”(曹操《陌上桑》)、“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凌厉五岳,忽行万亿”(嵇康《秋胡行》)式的大空间跨度的恢宏叙述,也有似曹魏以后“仰视垣上草,俯察阶下露。心虚体自轻,飘飖若仙步”(何劭《杂诗》)、“神化岂有方,妙象竟无述。至哉炼玉人,处此长自毕”(鲍照 《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诗》)式的小空间跨度的静谧描写,这是时代诗风变革的明显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仙人”是所有游仙诗的写作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细看诗中出现的这些 “仙人”角色,其实他们在诗人游历仙境的过程中起着不同的作用,承担着不同的角色配置与地位,具体有以下几种:

一、与“我”的游仙存在直接关系

第一类是以仙人为中心的叙述。此类叙述中,仙人占主导地位,“我”的游仙活动往往由仙人引导完成:

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跪受之,敬神齐。当如此,道自来。[4]1(曹操《气出唱》其一)

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台,金楼复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2]95(曹植《飞龙篇》)

藏山还采药,有道得从师。洋兆陈安世,成都李意期。玉京传相鹤,太乙授飞龟。[7]181(庾信《奉和赵王游仙》)

此类叙述宗教色彩浓厚,其中对仙人授药活动的描写,继承了秦汉以来游仙文学中对仙人以及求仙活动虔诚服从的态度。而且不难发现这种绝对服从仙人引导的叙述模式,多在魏晋文人游仙诗前期出现,由仙人授药助力自己成仙的思想,对当时人们的寻仙意识有着深刻影响。而魏晋以后,人为炼丹服食以成仙的思想逐渐盛行,服药成仙是求仙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环节,但对于人们来说,药物获得的方式就不只是通过仙人来授药了,因而魏晋后期游仙诗多歌咏炼丹思想,一改曹魏时期对仙人授药过程隆重虔诚的描写。此外曹植《桂之树行》、嵇康《游仙诗》、沈约《赤松涧诗》等诗也有这种与仙人不对等关系的对话描写。另一方面,曹魏时期的游仙诗多以乐府体自由叙述,诗人可以对仙境以及授药过程展开细致的描述,以显出这一过程的隆重与庄严。而随着五言诗创作的流行与成熟,在篇幅与内容上多有限制,因而缩减对授药过程的细致描写也属正常现象。

第二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此类诗中,诗人想象中的游仙场景,多是以自我为中心,叙述的场景、仙人角色多半是服务于自己的游仙活动: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负揜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4]7(曹操《秋胡行二首》其一)

王子奉仙药,羡门进奇方。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2]98(曹植《五游咏》)

这类叙述多出现在曹魏时期的游仙诗中,诗人不再像第一类中的那样,以虔诚仰望的态度描写仙人。曹操、曹植的游仙诗中多有此类描写,这与其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和经历有关,习惯了群贤毕至,臣服在自己周围的生活,这种骨子里的“主人”气度,往往也充斥于言行中,诗文创作当然也不例外,诗人想象中的仙界生活其实也是现实生活的华丽翻版。另外,曹操《陌上桑》、《气出唱》,曹植《仙人篇》、《苦思行》,刘缓《游仙诗》等也流露出这种让仙人“卒来在我傍”、进奉仙方一般的叙述,这些叙述都超越了秦汉以来游仙文学中仙人遥不可及,对仙人虔诚服从的态度,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了魏晋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敢于突破和创新,改变了以往与仙人间的不平等对话模式。

第三类是平等地位的叙述。此类诗中仙人的角色,多是与“我”偕游仙境,与仙人间是以一种平等的视角对话:

乘风高逝,远登灵丘。托好松乔,携手俱游。朝发太华,夕宿神州。弹琴咏诗,聊以忘忧。[8]29(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十七)

寻仙万余日,今乃见子乔。振发睎翠霞,解褐礼绛霄。总辔临少广,盘虬舞云轺。永偕帝乡侣,千龄共逍遥。[2]866(郭璞《游仙诗》其十)

还有如曹操《秋胡行》其二、曹植《游仙诗》、阮籍《咏怀诗》其三十二等等,此类叙述更加弱化了宗教式的仙人形象,从虔诚跪拜转而与仙人逍遥共游,场面和谐。

自游仙诗一变正体而开始“坎壈咏怀”后,仙人仙境就不再仅仅是想象中的“摆设”,而成为诗人现实生活中的一种反面影射。就如陶渊明隐居后,时常过着“箪瓢屡空”的日子,所以他也会在诗文中经常提及自己的生活处境,其对仙界的向往有类似“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9]407(《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八)的感慨也无足奇怪。对于嵇康、阮籍而言,黑暗政治下亲历了“众叛亲离”的社会生活,因而才会在仙境中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携手俱游”,哪怕只是陪自己简单的“弹琴咏诗”,都足以使人忘记尘世的忧愁。游仙诗中与仙人偕游的场景不妨说是诗人对现实生活中“友情”关系不满的控诉,也折射出现实生活中诗人因缺少志同道合的友人,而在情感上流露出的孤独感。现实压抑下诗人无处诉衷肠,只好在永恒美好的仙境中寻找心灵伴侣。

二、与“我”的游仙存在间接关系

这类游仙诗中的仙人,并不直接参与诗人的游仙活动,而是以另一种角色配置出现,但也能从中看出仙人角色配置的逐渐弱化。

第一类是借仙人抒己志,仙人出现多是用典。这类游仙诗中出现的仙人,多半是蕴含着典故而存在的,或者是借仙人来引发自己的游仙情怀。如阮籍《咏怀诗》其七十八[10]398: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

《庄子?逍遥游》中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1]12—13的记载,阮籍这里是借用《庄子》中的仙人典故,来表现自己对于求仙之事“可闻不可见”的怅惘之情。还有如阮籍《咏怀诗》、陶渊明《读<山海经>》、成公绥《仙诗》,以及何劭《游仙诗》 中多次出现的 “王子乔”、“赤松子”、“浮丘公”、“周穆王”等传说中的仙人神人形象,在诗中都是以其蕴含的典故来借以抒发诗人对游仙的感慨。并不像前面所叙述的那样,仙人直接参与了诗人主体的游仙过程。这也是五言诗发展的结果,用典用事强化的表现,很少对单一意象有过多描述,因而弱化了仙人的形象地位。

第二类是重点在叙述游仙环境,仙人出现也只是仙境中的一个“景点”,这是诗中对仙人角色的大幅度弱化: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10]289(阮籍《咏怀诗》其二十三)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2]865(郭璞《游仙诗》其三)

这种类型的游仙画面,就好像诗人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观仙境,平淡的叙述游历过程中所见的景象,弱化了以往对仙人的大篇幅描写。在伴随山水诗兴盛起来之后,魏晋南北朝后期的游仙诗中,仙人角色配置多以“点缀”仙境式为主,如庾信的《至仁山铭》:

山横鹤岭,水学龙津。瑞云一片,仙童两人。三秋云薄,九日寒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横石临砌,飞檐枕岭。壁绕藤苗,窗街竹影。菊落秋潭,桐疏寒井。仁者可乐,将由爱静。[7]699

末句点出了全诗的基调——“静”,平淡的叙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仙境图,仿佛诗人拿着画笔在一一描摹,“仙童两人”也跟落花流水一样,也只是整幅画中的一个景点。类似的还有鲍照《白云》、庾信的《玉帐山铭》以及《游仙》(一作《游山》)中的仙人角色,更有甚者,如张协《游仙诗》:“峥嵘玄圃深,嵯峨天岭峭。亭馆笼云构,修梁流三曜。兰葩盖岭披,清风绿隟啸。”[2]748名为“游仙诗”,整首诗却只叙述游仙环境,未曾出现仙人。在山水诗盛行的时期,诗歌内容为了服务于表现游仙优美环境的叙述,游仙诗中甚至都把仙人这一角色忽略掉了。

综上所述,魏晋至南北朝的游仙诗中,仙人的角色配置,与“我”的游仙活动无论是存在直接还是间接的关系,都可以从中看出仙人角色地位在魏晋文人游仙诗中逐渐弱化的脉络。从秦汉以来仙人地位的遥不可及,慢慢转化为可以平等对视,甚至是为了叙述游仙环境而彻底弱化了仙人的地位。这是宗教不断发展、完善而使仙人形象逐渐人间化的表现,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体流变的必然结果。

[1]李丰楙.忧与游:六朝隋唐仙道文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王巍.曹植集校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3]丁福林,丛玲玲.鲍照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4]中华书局编辑部.曹操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朱立新.汉魏六朝游仙诗意象解析[M],中国诗学(第八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朱立新.汉魏六朝游仙诗的类型与结构[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6).

[7]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8]戴明扬.嵇康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

[9]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0]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1]曹础基、黄兰发点校.南华真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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