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一体与元代文学的真情俗趣

2015-05-30 10:48刘嘉伟
北方论丛 2015年4期

刘嘉伟

[摘 要]元王朝由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文学接受主体出现了新变:在蒙元统治者喜好倡导之下,俗文化、俗文学有了广泛的市场。从文学创作主体看,蒙古、色目等少数民族文士大量涌现。贯云石、兰楚芳等异族曲家不避俚俗,以真挚的情感描写爱情闺怨,且常常注重对于女性身体的感官描写。少数民族士人操笔之杂剧,以及表现少数民族生活的杂剧,多婚恋题材。诗歌这种传统意义上的雅文学,民族作家也将崇真贵俗的审美理想融入其中;华夷一体的文化环境影响下,元代香艳题材的诗歌创作繁盛一时。“真情俗趣”或可称之为横摄于诸文体间,元代文学整体的精神样貌。这一现象蕴含元代作家以“民族气质”为中介的多元文化交融,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关键词]元代文学;四大族群;元代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4-0019-05

[收稿日期]2015-05-1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元代文化精神与多民族文学整体研究”(10AZW003)、江苏省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二期项目“中国语言文学”(PAPD)

谈及元代文化、文学史,有两个现象值得我们关注:其一,中国文体中诗、文、词、戏曲、小说等五体竞盛的格局在元代定型,各体文学均取得了较高成就;其二,元王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的,蒙古、色目等族群的士子大量登上中国文坛,文学创作群体有华、有夷,文学接受群体也涵盖了元廷族群等级制下的四大族群。

如果将上述两个现象融通起来思考,还会发现以往的文学史研究的些许遗憾。那就是:论及元代文学,多关注元曲,元曲之中,又多关注的是元杂剧。而不能忽视的一个基本文学史问题就是,传统的诗歌依旧保持着文学正宗的地位,依旧是士人间酬唱交往的必要工具。那么,纵观元代各种文学体裁,曲这种新兴的俗文学与诗这种传统的雅文学之间,有没有共同的审美倾向?对于元代文学进行通观式思考,这是值得探讨的话题。再者,我们的文学史书写,多关注的是汉民族的书面文学,对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关注不足;多关注的异族士子汉化的问题,“他者”文化对中国固有文学体裁之影响关注不足。如果我们以“华夷一体”的视域观照元代文学,“真情俗趣”或可说是元代文学的特质之一。所谓“真”,便是不事雕琢,文风朴质畅达;所谓“俗”,一是“曲”这种俗文学有了广阔的市场,二是文学主题、文学内容中对于世俗情感的大胆表现。其实“俗”的本身也就是真性情的流露。

一、蒙元统治者之喜好倡导

在元代,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带来一股清新朴野之气,俗文化、俗文学有了广阔的市场。

《马可波罗行记》记载:元世祖忽必烈和贵族们举行盛大朝宴的情况时,“宴罢散席后,各种各样人物步入大殿。其中有一队喜剧演员和各种乐器演奏者,还有一般翻跟斗和变戏法的人,在陛下面前殷勤献技,使所有列席旁观的人,皆大欢喜。这些娱乐节目演完之后,大家才分散离开大殿,各自回家”[1](p.100)。大德五年(1301年)五月,赴上都观礼的道士马臻亦写道:“清晓宣传入殿门,箫韶九奏进金樽。教坊齐扮神仙会,知是天使朝至尊。”[2](p.45)讲求礼乐文明的中原王朝举行国宴,奏响的恐怕是黄钟大吕,伴以八佾之舞,而不是杂耍百戏,教坊杂剧。究其因,就是这种通俗的文艺形式更符合游牧民族统治者的审美心理,适宜他们的文化层次。不仅戏剧受到欢迎,散曲也得到統治者青睐。据清人《日下旧闻考》所载,元武宗海山尝于中秋夜与嫔妃泛月禁苑太液池中,“帝乃开宴张乐,令宫女披罗曳毂,前为八展舞,歌《贺新凉》一曲”,并注明了“元掖庭记”[3](p.473)。《蒙古秘史》《蒙鞑备录》、波斯人拉施特《史集》、法人《鲁不鲁克东游记》、罗马教廷使节约翰·普兰诺·加宾尼所著《蒙古史》等历史文献材料中,均记载过蒙古人歌舞欢宴,甚或观赏百戏杂耍的场景。统治者尚俗的喜好自然也影响着时代的文艺思潮。

论及元代文化、文学的代表性形式,自然要想到元曲。关于词曲之别,任半塘先生在《散曲概论》中有言:“词静而曲动,词敛而曲放,词纵而曲横,词深而曲广,词内旋而曲外旋,词阴柔而曲阳刚。词以婉约为主,别体则为豪放,曲以豪放为主,别体则为婉约。词尚意内而言外,曲竞为言外而意亦外。”[4](p.1071)为什么以“动”“放”“横”“广”;“外旋”“阳刚”“豪放”而著称的之曲会兴盛于元代呢?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指出:“蒙古人的爱好歌舞和强制推行俗语文,这两件事对于助成杂剧的盛行上,大概具有重大的关系。”[5](p.7)其实不仅剧曲的兴起与蒙元统治者息息相关,散曲亦然,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这一点。云峰先生专门著有《民族文化交融与元散曲研究》,该书中写道:

可以肯定地说,北曲的成熟或者说繁荣兴盛与蒙古族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及其文化,以及他们的创作是有密切关系的。具体在散曲方面,主要表现为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之影响,语言文字之影响,较宽松的思想政治等人文环境之影响,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文化特质对散曲风格流派之影响,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叙事诗对散曲创作叙事成分之影响,以及蒙古统治者对说唱文艺的爱好与关注之影响,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作家的散曲创作贡献等方面。[6](p.69)

曲,这种“惟语取易解,不以鄙俗为嫌”[7](p.252)的文学样式,本就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结晶,其形式与内容都彰显了元代尚俗的文化特质。清人李渔有言:“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8](p.12)无论是场上演出之剧曲,还是酒席歌筵上的散曲,都务求通俗易懂、雅俗共赏,语言之明白通俗,是对“曲”这种文体的必然要求,也是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的时代审美要求。

作为统治阶级的蒙古、色目人对汉语常常是一知半解。贯云石(1286—1324年),号酸斋,北庭人,即西域畏吾人,元代著名曲家。云石曾作《孝经直解》,处处是“勾当”“呵”“有”“着”等蒙语词汇与句式。就是为了让异族人士读懂汉人经典。贯氏之散曲,也时不时地将本民族的语言融入其中。如[正宫·塞鸿秋]《代人作》:“推道是板障柳青严,统镘姨夫欠,只被俏苏卿抛闪煞穷双渐。”[9](p.357)“统镘”:意为“万”,是突厥语的音译,贯曲中是军中的万夫长。“欠”是新疆方言,有随便玩弄感情之意。又如[双调·清江引]其五:“软兀剌窄藤床甘菊枕,桃竹簟清凉甚。白石榴花朵新,红海纳枝柯荫,小书窗晚来独自寝。”[10](p.55)“兀剌”,是指鞋,蒙古语音译;“红海纳”,是指凤仙花,是古维语的音译。这样写来,增添了作品的意趣,也是为了让粗通汉语的蒙古、色目人听得更为明白。不仅贯云石这样的西域曲家如此,汉族曲家之作品也少有“头巾气之学究语”,“时文气之书生语”“学究语”、“书生语”的说法可见于明人王骥德《曲律》之《曲禁》。。并大量夹杂着“也么哥”“兀的”“兀剌”“答剌”“米哈”等胡语。比之诗、词,散曲平易、通俗,大量吸收民间语言,“方言常语,沓而成章”[11](p.255);“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知而无不可也”[12](p.212)。这是学者之共识,无须赘述。

从接受主体来看,蒙元贵族的喜爱推崇是元曲兴盛、崇尚俗文化的重要原因之一。从创作主体来看,俗文学之勃兴,亦有非汉族士人之功。隋树森所编《全元散曲》,所录姓名可考者共计212人,其中29人确定为少数民族散曲家,约占13%。在族属上,有蒙古、色目,也有女真、高丽等元代族群等级制中的“汉人”。他们所创作的散曲作品计小令220多首,套数30多套。其中不乏贯云石、薛昂夫这样的元曲名家。下文中,我们以他们为代表,窥视非汉族文学家对于元代崇真贵俗文学特质的贡献。

二、民族作家所作散曲对于真情俗趣的大胆表现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儒家思想讲求以道制欲,严男女之大妨。如有学者所言:“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性爱是一个被压抑、被歪曲、被遗忘、被窒息的话题,是不得逾越的禁区。”“宋以前能拿得出来的写男女情欲的文人诗,少而又少。”[13]其实,就算是被称作“艳科”的词,也多要眇宜修,委婉地表现着情爱的世界。而崛起于草原、大漠的游牧民族,其道德标准、价值观念和中原儒家思想有所不同。在男女交往方面比较开放自由,少有限制;在婚姻家庭方面,崇尚实际,为了家族的利益,保有收继婚的婚俗。这种国风作用于文化、文学,就表现为文人士子不避俚俗,以真挚的感情描写爱情闺怨。这种俗文化的表现载体,自然以元曲最为常见,其中小云石海涯堪称翘楚。如陈垣先生所评:“云石之曲,不独在西域人中有声,即在汉人中亦可称绝唱也。”[14](p.80)我们可以先看他的一首散曲:

[中吕] 《红绣鞋》其四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9] (pp.363-364)

在贯氏曲中,男女抒情主人公不再是孤男寡女的相思,而是亲密地偎依在一起。为了表现二人世界的甜蜜,贯氏反复罗列“挨着”“靠着”“偎着”“抱着”“听着”“数着”“愁着”等表现亲密动作的词语。四更已过,已经快是黎明时分,两人还是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孟子·滕文公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非汉族士人虽也饱读诗书,但毕竟没有如此强烈的礼乐规约,一旦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便迸发出最自然、最真诚的原始生命力量。我们可以再把西域曲家兰楚芳的套曲截取来一段看看:

[中吕] 粉蝶儿

二煞

有一日泪汪汪把我扶上马,哭啼啼懒下船。我不学儒业你也休习针线,我便有那孙思邈千金方也医不可相思病,你便有那女娲氏五彩石也补不完离恨天。彻上下思量遍,你似一个有实诚的离魂倩女,我似那数归期泣血的啼鹃。[9](p.1629)

在中国古代社会,儒家学说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几乎一直是社会思想的主流。文人士子以儒家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性的社会角色则为操持家务、勤于女红。兰楚芳,西域人,官江西元帅。《录鬼簿续编》言其“丰神英秀,才思敏捷”[15](p.107)。兰氏之曲,写热恋中的情侣,男子可以抛弃儒业,女子可以休习女红,写情之炽烈,不可谓不大胆。

同样是写散曲,徐再思[双调·沉醉东风]《春情》:“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9](p.1048)徐再思的描写,比之李义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唐诗,与李清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宋词,已经大胆得多,他笔下的女子,已经不是默默无语,而是敢于相思,敢于歌唱,但也仅限于歌唱而已,比之前文所举贯、薛二公之曲,要含蓄蕴藉得多。由于徐再思号“甜斋”,而贯云石号“酸斋”,任半塘先生便把他们的曲子合辑为《酸甜乐府》。正如台湾学者罗忼烈先生所言:“论者或以为甜斋不及酸斋。夫酸斋豪纵自然,而乏文采。甜斋精工雅丽,可追小山。以言本色,酸斋当行;以言工力,甜斋擅胜,未可并论也。”[16](p.157)比之甜斋的“精工雅丽”,酸斋等非汉族曲家之作,更为“豪纵自然”,笔触冲破了温柔敦厚的诗教观,有着元曲独特的“蛤蜊”“蒜酪”风味。

《蒙古秘史》(卷一)写蒙古人“大凡结亲呵,儿孩儿便看他家道,女孩儿便看她颜色”。对于女性的美貌,蒙古人毫不避忌,而汉族人多以红颜祸水视之。对于女性的身体,汉族文学艺术也常常缺乏充分、健康的表现。含蓄地表现女性身体的宮体诗至今未得到应有的文学史评价,至于中国古代绘画作品中的女性,常常是仪容端庄的女神、大家闺秀的淑女或是楚楚可怜,但穿戴整齐的青楼女子,根本没有西方雕塑、绘画艺术中对于女性裸露身躯的表现。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中写英雄玛纳斯夜里潜入未婚妻卡妮凯的闺房,伸手去摸她的乳房。这种行为,在汉民族的思维观念中,会为人所不齿。在《水浒》群雄中,大概只有矮脚虎王英等几个末流的豪强才好美色;在《封神演义》中,只有身材短小的土行孙这样的“丑角”,才会与敌中女将邓婵玉有暖玉温香之举。而在多元文化汇聚、碰撞、融通的元代,非汉族作家秉承着本民族文化,常常注重对于女性身体的感官描写。我们可以截取兰楚芳曲中的一小段:

[中吕] 粉蝶儿

思情

他生的如月如花,荡湘裙一钩罗袜,宝钗横云鬓堆鸦。翠眉弯,樱唇小,堪描堪画。闲近窗纱,倚帏屏绣帘直下。[9](p.1625)

兰曲重点在于对女性身体美的描绘。比之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对于女性的描摹刻画更为富丽精工。贯云石[中吕·阳春曲]《金莲》:“金莲早自些娘大,着意收拾越逞过。”[9](p.364)以曲来歌咏女性的小脚,这在汉族文人看来,会觉得很放纵,但贯氏写来,却很是自然。在贯氏曲中,[仙吕·点绛唇]《闺愁》[后庭花]:“想情人,起来时分,蹀金莲搓玉笋。”[9](p.376)[正宫·小梁州]:“桃花如面柳如腰,他生的且自妖娆。”[9](p.358) [越调·斗鹌鹑]《佳偶》:“国色天香,冰肌玉骨。燕语莺吟,鸾歌凤舞,夜月春风,朝云暮雨。”[9](p.382) [双调·寿阳曲]:“下秋千玉容强似花,汗溶溶透入罗帕。”[9](p.371)关注的重点都是女性的身体。不仅贯曲如此,在色目作家中,回族人萨都剌[南吕·一枝花]《妓女蹴鞠》:“红香脸衬霞,玉润钗横燕。月弯眉敛翠,云亸鬓堆蝉。绝色婵娟。”[9](p.699)西域沙正卿[越调·斗鹌鹑]《闺情》:“脸淡似残花,腰纤如细柳。”[9](p.724)畏兀儿薛昂夫存留之残曲[正宫·甘草子]:“天仙下……体态温柔堪描画。”[9](p.1267)皆是如此。虽然说,在元代崇真贵俗的社会思想氛围中,汉族作家也不乏对于女性体态的描写。但从存曲数量来看,色目曲家写这种香艳俗曲的比例,是要高于汉族曲家的。如果从民族文化的角度加以剖析,游牧民族对于女性身体没有汉文化的诸多禁忌,所以西域曲家写来更加真切、更加自然、更加大胆。

翻检隋树森所编《全元散曲》,表现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散曲有一千多首、套之多,约占总数的1/4。在描写范围上,有对真挚爱情的赞美,有对离愁别绪的描述,有对薄幸男子的谴责,有对男女欢悦之情甚至女性身体的刻画,涉及男女爱情的方方面面,涉猎的范围显然超过了唐诗宋词。在艺术风格上,爽朗泼辣、大胆率真,也为唐诗宋词所少见。当然,这种俗文化、俗文学的形成,有着内外、主客等多方面的原因。但华夷一体文化环境下多族士人的互动,“胡风国俗”的深刻影响,无疑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台湾著名学者郑骞先生说:“纤佻则是淫靡风气的反映,是从抒写男女之情上生出来的毛病。古今中外的文学,没有不写男女之情的,这是正当而优美的人类情感,无可非议。但在写出来的时候,要写得蕴藉深厚,若写得太露太尽而流于纤佻轻薄,那就失去正当的美。元曲里边,每涉到男女之情,常是容易犯这种毛病,于是连累到整个的曲。”[17](p.63)作为老一辈学者,郑先生还是从传统儒家诗教观出发,认为“太露太尽”“纤佻轻薄”为元曲之失。这可以认为是元曲的缺点;同时,我们可不可以认为这是元曲的特点?将世俗情感大胆地呈现,而这种“俗情”成了元代特有文化精神的组成部分,真情俗趣也便成为元代文学的特质之一。

三、杂剧、诗歌对于真情俗趣的大胆表现

散曲和杂剧是元曲的双璧。在题材选取上,散曲不避俚俗,大胆表现婚恋,杂剧亦然。

少数民族士人操笔染翰之杂剧以及表现少数民族生活的杂剧,多有婚恋题材。如蒙古人杨景贤的《两团圆》《风月海棠亭》《巫娥女》《鸳鸯宴》《生死夫妻》《玩江楼》,女真人石君宝的《秋胡戏妻》《曲江池》《紫云亭》,女真人李直夫的《火烧祆庙》《晏叔原风月夕阳楼》《俏郎君占断风光》《谎郎君坏尽风光》《风月郎君怕媳妇》《歹斗娘子劝丈夫》等等,大都率真大胆地表现爱情婚姻生活有些杂剧作品已经散佚,只是通过剧名判断题材。。以西域人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杂剧,如今只有两出存有剧名:《丁香回回鬼风月》《浪子回回赏黄花》,虽然作品已经失传,但剧作内容涉及风情月意、青楼调笑,从题目一望便知。在元杂剧中,婚恋闺怨题材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不能说没有游牧民族价值观念的影响。再者,如查洪德先生所论:“元人的文化和文学活动,都是自为自在的,也是自主的,元代文化是在一种自在状态下发展的。”[18]有元一代,文网松弛,几乎没有文字狱发生。延祐年间颁布过禁毁戏剧的法令,但只是当时立法高峰的产物,在元末乱世中徒具空文。而且,与后世统治者挥舞着“伦理教化”的大棒不同,统治者多关注的是戏曲演出的治安隐患而已。迨及清代,禁戏者称:“《西厢》等记,乃所以引诱聪俊之人,是淫书之尤者也,安可不毁。”[19](p.404)这大概是元代爱情剧在后世散佚颇多的原因之一,也更凸显了元人重真情、尚俚俗的文化特色。

清人朱彝尊《词综·发凡》云:“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20](p.13)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对于世俗情感的表现,是“易流于秽”的,是与雅文学相对而言的。但在文化多元之元代,不仅剧曲这种“俗文学”如此,传统意义上的雅文学,也有着贵真尚俗的表现,李梦生先生把真率作为元诗最大的特点参见李梦生:《元代诗歌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增刊。。查洪德先生也把“自然”拈出,作为元代诗学的特色。元诗之真率自然,应有着异族他者文化观念的介入,至少非汉族士人之诗多是如此。举凡元诗史上有名的蒙古、色目诗人如马祖常、萨都剌、廼贤、贯云石、泰不华、余阙、金哈剌等,诗作皆以不事雕琢见称,关于此,我们可以专文另述。关于民族诗人笔下之俗趣,亦不胜枚举。萨都剌(1307—1359年以后),字天锡,号直斋。其祖籍、族属尚存争议,学界多以回回人论之。萨氏《燕姬曲》:“兰香满路马如飞,窄袖短鞭娇滴滴。春风淡荡摇春心,银筝银烛高堂深。”[21](p.1187)英姿飒爽的胡女骑马而行,带有西域风采,如此的描写在汉人笔下绝难见到。用“娇滴滴”来形容她的美,并言其春心摇荡,这也与汉儒含蓄蕴藉的美学风范大异其趣。萨都剌的《杨妃病齿图》:“朱唇半启榴房破,胭脂红注珍珠颗。一点春寒入瓠犀,雪色鲛绡湿香唾……金钗半脱翠蛾敛,龙髯天子空垂涎。妾身日侍君王侧,别有闲愁许谁测。断肠塞上锦绷儿,万恨千愁言不得。”[21](p.1021)将杨贵妃描绘得娇媚动人,风情万种;对她和安禄山违反伦理纲常的私情非但不申斥鄙夷,还大有同情之意。

马祖常(1279—1338年),字伯庸,号石田,雍古部,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也里可温人。祖常的《四色咏》:“赤如扶桑日,青如华岳松,黑如古琴漆”,咏到白色之时,竟然说:“白如天女胸。”[22](p.114)以人體美作为喻体,排比得是那样的自然,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意;这种描绘与汉儒的审美观念大有不同,甚至让人联想到西方绘画、雕塑艺术中的圣母。畏兀儿人贯云石的诗笔则更为大胆,甚至被汉族士大夫指责为“淫丽”。明人徐伯龄《蟫精隽》称:“元酸斋贯学士云石有《兰房六谑诗》,题曰:‘柳眉、星眼、檀口、酥乳、纤指、香钩,‘香钩谓足也,其意本东坡《六忆诗》来,而酸斋则太淫丽矣。”[23]云石《兰房六谑诗》已佚,所写者为何,不得而知。在《元诗选》中,尚存其《美人篇》,如是描写美人:“肌浓汗腻朱粉匀,背人挥泪妆无痕。钏松腕瘦觉多情,举手搔天天亦痒。”[24](p.266)写美人之粉汗淋漓、娇媚多情,颇为香艳。对此,后人也有着不同的评价,如清人朱彝尊言:“元诗华者易流于秽,贯酸斋辈是也。”[25](p.38)这种评价也正代表了许多儒家正统知识分子的观点。而这种评价的出现,恰好说明了元代文化的多元与包容,说明了少数民族士人群体在创作上的某些特点,这也可以说是元代文学异于前代的特色所在。

必须说明的是,元代少数民族士人群体并非孤立于汉族作家群之外,而是多族士人在同一时空下,进行着彼此关联的创作,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而且多族士人间以文会友、互动频繁,少数民族士子的文化性格自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各族士子。在元代,香艳题材的诗歌创作繁盛一时,“元诗大家没有不曾写过‘宫词的”[26](p.650)。元末大诗人杨维桢在《宫词十二序》中说:“宫词,诗家之大香奁也,不许学村学究语……天历间,予同年萨天锡为宫词,且索予和什,通和二十章,今存十二章。”[21](p.2003)萨天锡就是杨维桢的同年好友萨都剌,看来,这种“大香奁”之诗,本就是多民族学习交流的产物。杨维桢不仅和萨都剌切磋唱和,对前辈名公贯云石也崇拜有加。至正四年(1344年),诗坛盟主杨维桢竟然梦见自己与已仙逝二十载的贯云石同游庐山,并赋诗记游这则轶事可见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一,亦可见于徐伯龄《蟫精隽》卷一。。杨氏香奁之作,以“金莲杯”饮酒的惊世骇俗之举,不能说没有异族友人、胡风国俗之影响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三:“铁崖眈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元末画家诗人倪瓒的《竹枝词》写道:“湖边女儿红粉妆,不学罗敷春采桑。学成飞燕春风舞,嫁与燕山游冶郎。”[21](p.2118)直白地写出西湖汉家女思嫁北地风流少年,可见元代社会风气的开放。有这样的诗歌,自有举国胡风的影响,可谓多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结果。

明人李东阳云:“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27](p.1371)元诗之浅,或可谓之真率自然。人谓元曲“急切痛快”“滑稽灏烂”,元词虽“衰”然“平易”尚有可取。诸体之不同风格,然“真情俗趣”或可称之为横摄于诸文体间的,元代文学整体的精神样貌、审美追求。或者我们可以概括说,崇真贵俗是元代文学之一大特质。这一现象蕴含元代作家以“民族气质”为中介的多元文化交融,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

[参 考 文 献]

[1][意]马可波罗口述,鲁思梯谦笔录,陈开俊等译.马可波罗行纪·第二卷第十三章·大汗召见贵族们的仪式以及和贵族们的大朝宴[M].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

[2]马臻.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滦都棕殿朝见谨赋绝句三首:其三[C]//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3]王敏中编纂.日下旧闻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

[4]任中敏编著,曹明升点校.散曲丛刊:下[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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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峰.民族文化交融与元散曲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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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5]佚名.录鬼簿续编[C]//录鬼簿:外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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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郑骞.词曲的特质[C]//从诗到曲.台北:顺先出版公司,1982.

[18]查洪德.元代学术环境与元代诗学的学术品格[J].北方论丛,2014(6).

[19]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编西厢嚼舌之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0]朱彝尊著,汪森编,民辉校点.词综[M].长沙:岳麓书社,1995.

[21]顾嗣立.元诗选:初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2]马祖常著,李叔毅点校.石田先生文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23]徐伯龄.蟫精隽·卷十一·六忆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顾嗣立.元诗选:二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5]朱彝尊著,姚恩祖辑,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6]杨镰.元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7]李东阳.麓堂诗话[C]//丁福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作者系江苏师范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 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