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听雨

2015-09-06 04:33马晓丽
鸭绿江 2015年9期
关键词:庆元乡绅廊桥

决定去庆元是因为听说那里有廊桥。

多年前我曾被一本《廊桥遗梦》所吸引,书中讲述的两个中年人一见钟情,却终生隐忍克制的爱情故事令我心动。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廊桥上,是美国依阿华州小镇上的一座廊桥。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那种不期而遇的生命绽放,喜欢那种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确定的爱情,喜欢那样的因两个人的孤独守候而得以永远保鲜的四天。我是后来在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中,看到了故事中的那座廊桥。我看到在夕阳的余晖中,廊桥寂寞地俯于旷野间,桥下无水,草木在废弃的河道中蓬勃疯长,映衬着廊桥的苍老、孤绝……或许正是弥漫其间的忧伤的美,让我确信廊桥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那天下着小雨。

这时节江南的雨也温柔,迟迟疑疑的样子,似乎一直拿不准主意,一忽下一点,转眼又怕惊扰了似的收了。且有雨也无风,全不似我们东北的雨那么喜欢使性子,那么喜欢借风欺人。古廊桥就沐在这温温润润的小雨中,静静地候着,以不变的神情,一候就是千百年。

据说,庆元最早的廊桥可追溯到宋代。

之前我曾猜想,作为古迹的廊桥怕是早已独守旷野,仅供观赏了,不曾想庆元的许多廊桥至今还在使用。抬眼望去,桥上有人,桥下有水,廊上有飞鸟,水中有游鱼,廊桥跨水而立,勾连起市井街道、古庙村落,活脱一幅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这就很有些意思了,我看不懂廊桥的结构之妙,反倒对古迹与今人的关系更感兴趣。我想知道,那些在古廊桥上歇脚避雨之人,是否曾恍惚忆起过建桥的先民?我想知道,现今脚步匆匆从廊桥上走过的人,是否曾有意无意地蹈进过乡贤的足印?

查资料,古时乡间建桥少有官府拨款,多为乡贤捐助或率众筹资。因此,建桥是地方盛事,是聚拢民意,倡导民风,彰显善行贤德的机会。凡好古之地,民风淳朴,乡贤举事,乡民应合。捐桥者无论贫富,不拘多少,哪怕只是一碗米一把盐,捐的是善举,是对乡邻众生的一份体恤,是对家乡山水的一份爱意。所以,桥,常作为一方的贤德丰碑而存在。庆元城中的咏归桥,初建时就叫兴贤桥。我只是有些纳闷,这兴贤桥的名字竟是一个达鲁花赤起的。元初时,每县派驻一名蒙古官员掌管,蒙语称达鲁花赤。元大德十年派驻在这里的那个达鲁花赤于崇,似乎就深谙汉文化的内涵,颜曰“兴贤”,于是,这桥便叫了兴贤桥。只是不知于崇的“兴贤”是否引自王安石《兴贤》一文,揣摩用心,其间似乎既有王安石文中举贤任能的本义,更有倡导当地大兴贤德之风之意。

庆元倒真是个贤德之地,有捐桥记载为证:

双门桥——宋天圣二年前由里人叶坞倡首建,隆庆元年吴道揆重修。

兰溪桥——明万历年间邑人谢子隆、吴丰等募建,清乾隆四十八年被洪水冲毁,里人吴星海重修。

甫田桥——明万历年间里人吴起蛟、吴廷殷重修,清顺治十八年,吴世臣、吴铨臣、吴贞臣重修,清道光七年吴墉、吴邦銮、吴序喜再捐修,1937年吴墉后裔子孙重建。

咏归桥——明崇祯十五年,时任庆元知县杨芝瑞动议重建此桥,带头捐俸银五十两,乡人积极响应,其中邑人姚文宇助银五百两。清康熙八年,左桥由邑人余世球修缮,右桥及阁由邑人姚绎重修。

后坑桥——清乾隆三十六年,贡生吴得训重修,道光五年,监生吴恒宪独修,同治六年,信女田门氏独修。

来凤桥——道光年间由村里的富四房后代捐资重建。

……

而在这些有文字记载的后面,还有许多遗失了的名字,但更多的还是许许多多无法进入文字记载的,有名的或无名的民间捐赠者。

我站在天井里看雨。雨水从古飞檐间滴落下来,直直地落在古老的石板地上,然后悄然散去,静悄悄的祠堂里于是便有了些不疾不徐的声响。

我知道有人在听,是古人,他们就在我身后,端靠在祠堂的墙上。只是我不太想回头,与那么多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令我感到不自在。何况我又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一样的官服官帽,一样的神态表情,连名字都难以区分开来:吴毂、吴毂、吴彀、吴……不好意思,我甚至都读不准这些名字的发音。其实墙上那些古人的样子都只是今人的想象而已,我想。或许,此刻那些古人正躲在自己的画像后面窃笑,笑那个是自己而又不是自己的面孔,笑自己成了一个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没有个性的名字。

好在还有故事,一旦进入了乡间世代口口相传的故事,几百年前的一个陌生名字,立刻就能复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月山村的八老爷吴懋修就有故事。八老爷曾经是个有社稷抱负的人,当年追随鲁王反清复明,兵败后只好隐居故里做了乡绅。从此,八老爷一边著书立说,一边致力于家乡建设。月山村著名的“举溪八景”,就是在八老爷手上一一归建的。据说,在归建“月山晚翠”一景时,得让半月形后山上长满毛竹。但当时的村民习惯了在后山上放牲畜,山上的竹笋被猪拱牛啃,毛竹长得稀稀落落无法成林。为了养山,八老爷提出禁止人畜进入竹林,宣布无论谁家的牲畜上山,只要发现就抓住杀掉,全村按户分肉,以示惩戒。八老爷情知许多村人存侥幸心理,不相信真能做得这么绝,就悄悄地安排下人,将自家最肥的一口猪赶到了山上。待到猪被抓住,村人问如何处置时,八老爷果断吩咐杀掉,全村人于是都分得了猪肉。想来,那顿猪肉村人们一定吃得极香,当然也一定吃得极有效果。否则,后山上的竹林不会那么快就繁茂起来,不会在历经几百年后的今天,还依然能为我们呈现出“半月烟居半月山,松篁阴翳抱东环”的美景。

这是一个关于乡绅的故事,是一块土地对一位乡绅充满敬意的久远记忆。

终于说到了乡绅。乡绅,其实我对这个早已不复存在的阶层十分陌生,但在庆元那些细雨霏霏的日子里,无论是走在古廊桥上,还是流连在古村落中,总会在不经意间看到乡绅留下的印迹。乡绅阶层曾长期在中国历史上占据着一席之地,在历史进程中担负起中国社会的乡村自治责任,在统治者与农民之间充当上下沟通的桥梁作用。诚如费孝通先生所说:“拥有权力和财富、植根于土地的乡绅阶层,连接了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成员与国家,充当了乡村的治理者。”

现如今,这个阶层已然消失多年了。但这个消失了的阶层,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至今存留于世。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在乡村的山水之间,在村落的路旁桥畔,在古居的堂前榭后,看到乡绅们从前衣裾飘飘的背影。以至于几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依然还在享受着带有乡绅印记的物质遗产。

其实,乡绅阶层留下的何止是物质层面的遗产,更重要的还是文化,是崇尚儒学的乡绅文化对这块土地的久远滋养。当八老爷们的故事历经几百年一代代流传下来时,当流传下来的乡绅故事被一代代后人传颂效仿时,我们才蓦然发现,那早已不再只是一个个人的故事了,而成为了一个阶层的文化,成为了滋养这方水土的贤德古风。

如今的庆元仍秉承着先贤传下的厚德传统,还举修桥为例:

——2006年8月,始建于康熙年间的竹坪桥毁于台风“桑美”。当年10月,由村民筹资重建该桥,所用工程花费达25.88万元,总投工数达3000余工,历时一年建成。

——2010年6月,村民自发组织成立了濛淤桥重建暨应岭岚古道文化协会。当时始建于元代的濛淤桥已毁于火灾,协会倡议重建后,81名会员积极组织募捐筹款。为了及时向群众通报捐款情况及筹建进度,协会还编辑了《蒙岚信息》,发放200余份进行宣传,得到了广大乡民的积极响应,以各种方式参与捐助者达1200余人,其间共收到捐款捐物、投工投劳折合人民币达200余万元。2010年6月濛淤桥祭河开工,历时一年,于2011年7月竣工建成。

也许,对中华古文化的传承,对中国基层社会的道德教化,才是乡绅这个阶层对这块土地最重要的贡献。

我果然在庆元廊桥找到了爱情故事。只是与依阿华小镇上两个中年人和一座廊桥的故事不同,这是两个年轻人、两个家族和两座廊桥的故事。

相传,从前吴、陈两大家族常为争水械斗。大旱之年,吴如龙和陈来凤代表各自家族比武争水,因为两人武艺都很高强,最终打成平手,暂息了这场纷争。比武使如龙和来凤互相倾慕,产生了感情。事后,他俩一起劝说两族人共同开山引水,终于引来了山泉,解决了缺水问题,多年的家族仇怨因此化解,他们两人也如愿结成了夫妻。为了庆祝两族结束纷争,和睦相处,两姓家族的人们共同在引入山泉的举溪上,建起了两座遥相呼应的廊桥,一座叫作如龙桥,一座叫作来凤桥。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爱情故事,由于其中寄寓了太多的公众诉求,那发自两个年轻生命本身的丰富情感显然被淡化了,被工具化了。这倒也符合乡绅文化轻个体、重家国的道德规范。没办法,只要一进入情感话题,我们的传统文化就难免面露窘迫。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们的爱情故事也常会现出缺乏质地的尴尬。只是,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除此之外我们还会遭遇到另一种尴尬。

举溪水边新开了家茶庄,路人都可以进去避雨,或坐下来歇脚品茶。喝茶是免费的,不买茶也没关系,喝够了尽管抬脚就走。有眼睛晶亮的茶庄女人招呼客人,忙里忙外地端茶续水,笑容间透着庆元人的宽厚。但她却不是庆元人,她叫黄翠娥,可黄翠娥也不是她的本名,本名她说了几遍我也没学上来,因为她说的是越南话,她竟是个嫁到庆元来的越南媳妇。越南媳妇黄翠娥汉语说得极好,说话是她老公教的,名也是她老公起的。我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嫁到庆元来的,但看她提到老公和孩子时那一脸的幸福,就有点不忍心,话到嘴边打了个结,就变成了:“你在越南姑娘里是不是很漂亮?”黄翠娥羞涩地笑笑,眼睛晶亮地看着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过古村时,雨下得正急。见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扒着门框向外张望,就隔着雨帘问,孩子的妈妈去哪了?老婆婆说回娘家了。问媳妇娘家是哪里的?老婆婆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是越南还是柬埔寨。问孩子这么小为什么不让媳妇带着?老婆婆说不能让媳妇把孙子领走,万一不回来了怎么办?正愣着不知该怎么往下问呢,就见老婆婆伸出四根手指头说,四万块呀!四万块买的媳妇!要是孙子不回来这四万块就没了……说完,老婆婆低下头往孙子嘴里喂了一口饭。孙子仰头看奶奶,爷爷侧脸看他俩,祖孙三人脸上全是笑,笑得我心里一阵发酸,赶紧扭头走了。

雨打在廊屋的风雨板上,轻轻柔柔的。有雨的时候,廊桥最美。透过古老的廊窗看庆元,仙境般云雾缥缈,却总是看不透。守着最富有的自然生态,庆元因此不富,这真是一个令人无奈的悖论。庆元的路还很远,在飞速发展的当下,庆元能这样完好地保住自己的自然相貌实属难得,若要延续一方兴贤蓄德的古训遗风,则会更加不易。

我忽然很想知道,古廊桥,这些在庆元居住得最久远的居民,在冷眼看过了数次改朝换代的世事更迭之后,会怎么看当下的世事?怎么看当下的世人?

廊桥不语,只有雨声依旧。

责任编辑 宁珍志

马晓丽,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辽宁作协理事。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长篇纪实散文《阅读父亲》,长篇传记《光魂——光学家王大珩》,中篇小说《云端》,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杀猪的女兵》《左耳》《舵链》等。其长篇小说《楚河汉界》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十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及第六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被选入中国当代文学精品文库图书并拍摄为长篇电视连续剧《将门风云》;中篇小说《云端》入选《21世纪中国最佳中篇小说》,并获第十一届全军一等奖及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及全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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