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池莉小说在法国的译介

2015-11-14 09:02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池莉法国作家

陈 寒

试论池莉小说在法国的译介

陈 寒

一、翻译的选择:从作品到译者

自1998年起,法国南方文献出版社(Actes Sud)开始陆续出版中国作家池莉的小说。至今,池莉的9部作品已经有了法译本,分别是《烦恼人生》《云破处》《你以为你是谁》《预谋杀人》《你是一条河》《太阳出世》《有了快感你就喊》《看麦娘》和《生活秀》。法国出版社一眼相中、长期关注并翻译出版池莉小说,他们这种主动“拿来”的行为结果如何呢?据统计,池莉法译本的总销量已超过七万册,其中仅《云破处》就达两万多册,还被改编为话剧,在巴黎演出四十多场,这在六千万人口的法国实属不易。如此出色的销量以及法国民众的热情恐怕是池莉本人与出版社签订合同时所不曾预见的。

仅就作品的选择而言,我们不难发现,法国出版社的眼光与中国国内不大相同:他们并没有选择中国读者较为熟悉的、通常被视为池莉代表作的《来来往往》《口红》《小姐你早》等“经典作品”。这是否透露出法国文坛对外来文学的引进从一开始就坚持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我们不妨来看看法国人如何诠释他们眼中的池莉。2004年法国《解放报》对池莉的定位是:“当所谓‘新现实主义’流派在中国的轮廓尚未清晰时,池莉已经能够成为这一流派的代表了。她已经开始运用医学的准确来描写江城武汉的日常生活。”这一论述肯定了池莉在新现实主义流派中的地位和先锋意义。2005年法国《时代报》在评论《太阳出世》时提到:“对池莉最好的定义就是近乎于“俗”的现实主义,在这一点上,她借鉴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位巨人:老舍和巴金。”从这些表达来看,法国并不曾对池莉产生诸如“市民作家”、“市民本位”等争论和诟病,法国评论界并不认为池莉小说是普通意义上的畅销书,走着急功近利的商业媚俗路线,而是揭示出其在时代社会背景中的突破和创新意义。如果说池莉小说始终关注市民题材,法国人认为这是同老舍、巴金等现代作家一样,以知识分子眼光来观察社会的一种角度的话,池莉的不虚假、不造作以及语言上简朴直白的风格则满足了不少法国读者的审美习惯,这或许是池莉小说得以走红法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一部文学作品在本国能否获得成功取决于作家与本国读者的相遇,而一旦进入国际市场,要想在异语环境中赢得广大读者,除了原作本身的魅力,恐怕还得依靠翻译家的水平和努力。南京大学许钧教授曾发文指出近年来法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展现出了新的趋势:“一是求新求快,力求第一时间反映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动态,并借此反应中国青年的思想变化;二是对作家的译介越来越系统化,很多作家都和法国出版社建立了长期合作的关系,作品得到了持续的有规划的翻译出版”,但他同时也提出了翻译市场繁荣背后的值得警惕的问题:“译者的选择、翻译的质量直接关系到作家在国外的文学形象及其作品在国外的传播,这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对外译介发展到现阶段,最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应该说,池莉小说能够走俏法国,不仅因为适应了法国的接受环境,同时也有赖于翻译的成功。池莉的几位法译者何碧玉(Isabelle Rabut)、安必诺(Angel Pino)、邵宝庆等都是翻译经验丰富的汉学家,目前都任教于法国高校中文系,在翻译基本问题上有着明确的方向和追求,在用心揣摩原作意图的基础上,还十分看重译作的文学性。其中,安必诺是巴金研究专家,何碧玉则精通中国现当代文学,对沈从文、余华等作家的作品既有翻译实践,也发表了不少相关论文。另外,我们也注意到,池莉有几部译作是由不同母语的两位翻译家联手翻译的,比如《云破处》(Isabelle Rabut、邵宝庆)、《预谋杀人》(Angel Pino、邵宝庆)、《看麦娘》(Angel Pino、邵宝庆)。出发语和目的语双方都有母语译者参与,这应该是翻译实践中比较理想的状况,这样,译作的准确性和文学性都有了更为坚实的保障。

池莉作品在法能够长期保持热销,并由读者自发以俱乐部的方式建立起相对稳定的读者群,说明其作品的法语翻译也和她本人的创作一样,处在发展之中。有人曾经将池莉的《云破处》归纳为女性主义中呐喊“以暴制暴”的两性对抗模式,认为“对男性的仇恨和对抗的情绪,在作家池莉的《云破处》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体现……《云破处》的叙事策略仍然是传统的,并不能承载关于新的性别文化的开放性假设的表达,无法在改变了的现实世界中假设和论证新的性别关系”。《云破处》在法获得了成功,从小说到话剧都受到法国读者的热烈欢迎,但是随着社会变化,人们对女性主义这一主题的认识不可能总停留在同一时期。如果说《云破处》对两性关系的解决最终采取了一方灭绝另一方这种简单化的模式,《生活秀》的结局则为两性留下了继续对话的可能性。社会在发展,文学在发展,翻译当然也要发展。以人名翻译为例,池莉法译本主人公的姓名仍基本沿用传统翻译手法,采取音译模式,比如《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Yin Jiahou),《你以为你是谁》中的陆掌珠(Lu Zhangzhu),《你是一条河》的辣辣(Lala)等,作家在主人公姓名中所寄托的寓意都被忽略或转移到小说情节中去表达了;而到了2011年出版的法译本《生活秀》中,主要人物的人名翻译却不再采用通常的音译手法,而是选取了法语译名中不大常见的意译手法。为此,译者Hervé Denès在小说开头特别添加注释,交待了之所以选用这种翻译策略的原因:在来家的四个孩子中,老大来双元和老三来双瑗名字中的“元”、“瑗”属于同音异义,音译无法进行区分,与此同时,他还告诉法国读者,按照中国习俗,“双”字的重复表示四人同属一辈。这样一来,法国读者既弄清了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关系,又对四人的形象有了一个大致印象。其中,女主人公的名字来双扬法文译为Célébrité,表示“名望”,来双扬漂亮能干的形象以及被生活磨砺得精明泼辣的个性似乎被隐藏于名字中,而“来双扬”鸭颈后来也的确在中国名噪一时。意译人名的尝试对法国人理解中国独特的赋名方式和文学表达手法具有长期意义,在斟酌适当的情况下,译者不妨予以考虑。

二、接受的变化:从误读到理解

提起池莉这个名字,法国人最先想到的或许就是“中国的新现实主义”。法国南方文献出版社将池莉介绍为“中国新现实主义流派最具代表性的作家”。那么更进一步看,对所谓“中国新现实主义”,法国人如何理解?他们的关注点又在何处呢?

2001年法国《世界报》在介绍池莉的《你以为你是谁》时如此写道:“池莉以反讽的眼光观察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经济转型时期一个处在迷茫之中的家庭所遭遇的物质困境和精神痛苦。”2004年法国《快报》评论《你是一条河》:“搜查、焚烧、宣传、塑造卑劣。作家以微妙的笔触、悲剧性的反讽揭示出这种可怕的精神混乱。”2005年,同一位评论者又在法国《时代报》发表评论:“《你是一条河》描写了面对农村蒙昧主义的大量家庭的苦境。在《太阳出世》中,池莉延续她的社会学分析,描述了一对平民阶层的年轻夫妇在新婚旅行中获知自己将要为人父母的消息......在平淡无奇的情节中,作家对生育问题展开了思考。在当时那个落后守旧的中国,流产是禁止的,避孕常常不安全,人们在医学上的无知达到了惊人的地步,各种行政手续荒诞无稽!这是产生于一个愚钝民族的报告文学。”

上述种种评论似乎向我们透露出一些法国读者和评论者欣赏池莉作品乃至中国当代文学时所采用的视角和抱有的心态:通过阅读小说去了解他们不曾了解或不太熟悉的某一时代的中国,认识一种令他们感到陌生而好奇的社会政治环境。关于这个问题,许钧教授曾敏锐地指出当前法国受众关注中国文学的一个“偏好”甚至可以说是“偏差”:“与现代文学在法国的接受相似的是,当代文学所具有的认知价值和社会政治价值往往得到法国译介者的强调……而当代文学之所以相较现代文学更受法国读者的欢迎,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它具有更大的认知价值,它可以满足法国读者了解中国社会现状的欲望和好奇心。”不可否认,猎奇心理或许能在短时间内促使法国读者对中国文学产生浓厚兴趣,但这也不免会令我们感到担心:法国人是否会把中国小说当作某种断代史来读,而后又习惯性地站在法国立场上来评论这段“历史”的功过是非,从而忽略、抹煞了本应属于文学作品的价值?这里似乎既包含着文道之争的古老辩题,又牵涉到翻译、传播等学科的基本矛盾。下面,我们还是回到法国评论界的报道,看看他们误读的情况以及误读之后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1999年,池莉小说《云破处》在法国出版。2000年,法国《世界报》做出评论:“一对模范夫妻是否会因为参加了一次朋友聚会就劳燕分飞?……作家还揭示出一种潜在的解体:在话语表面的清晰背后,某种社会模式正在动摇。”这条评论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文学本身,而是站在意识形态的“他者”立场得出的并不公正的结论。到了2005年,《云破处》被法国人搬上话剧舞台并在巴黎热演之后,法国《新观察家》杂志再次就《云破处》做出评论,视角和观点似乎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中国向欧洲大量输出的不仅有纺织品,还有小说。《云破处》是另一个版本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是美国荒诞派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著名三幕剧,曾数度被改编为电影、话剧等艺术形式,并曾斩获奥斯卡奖、托尼奖等重大奖项。这出话剧通过一对高知夫妇的暴风骤雨式的相互谩骂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无奈之下用幻想填塞现实的尴尬以及人的注定孤独的悲剧性。从主题上看,《云破处》与其颇有相似之处:外表幸福得被人艳羡而内部却极度痛苦的家庭,多年的共同生活并没有换来容忍、体谅和敬爱,反之,夫妻双方都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各种矛盾呼之欲出,冲突被推向顶点,最后以精彩的舞台形式予以爆发。将池莉与阿尔比进行比较无疑是从文学角度出发的,而孤独、善恶、表里、明暗等主题的探讨也突破了意识形态或女性主义,开始关注到《云破处》所揭露的普遍人性。从评论看,法国人不仅给予这出跨文化合作的话剧很高的地位,也充分肯定了与中国纺织品同样出色的中国小说,称赞其对法国民众的强大吸引力。

池莉的另一部小说《你是一条河》被一些评论家视为新历史主义代表作,何碧玉、安必诺夫妇看中并翻译了这部小说。译本在法国出版后,《世界报》如此评论:“这部抒情风格的作品戏仿了某些流浪汉小说。这是通过一位纯朴、倔强、贫穷而勇敢的女性所遭遇的挫折磨难而展现出来的大写的历史……一切都呐喊着撕裂,革命理想、官僚辞令与物质现实、个人现实、家庭现实之间的撕裂。混乱的牺牲品是个人。作家的目光游走在对社会的同情和带有嘲讽的幻想之间。书中准确的注释对外国读者理解作品必不可少,而这也恰恰证明书中的人物负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因卖血过多而死的辣辣象征着名义上被拯救,实际上被欺骗的整个社会阶层。”这一评论包含了文学方面的观照,比如除去关注其中新历史主义的创作特征,同时还指出其在题材、反讽手法等方面与欧洲流浪汉小说的共性,但总体上说,主要还是承袭了意识形态视角的解读。再看法国《时代报》的评论:“我们从池莉的故事中能读出左拉和雨果,女主人公的大儿子接受了红卫兵思想,而她的一个女儿却试图沉浸在禁书中来抵御这场风暴......池莉所运用的冷峻而尖锐的讽刺比时下的伪女性主义如卫慧、棉棉更具吸引力。”

从上述观点看,法国人并不认同我们国内一些评论者认为池莉追求商业价值或者批评她的作品缺乏诗意、文学性的观点,譬如:“池莉的作品最缺乏的就是精神的痛苦,她的人物都是随遇而安的,忍辱负重的,都是命运的承受者,而不是承担者……从文化学、哲学、社会学的角度来认识,池莉的作品有着它时代记忆的作用,但是这些都是脱离了文学的基本特征来谈文学,其中忽略了文学最本质、最恒久的特征——文学性。”且不论池莉小说的主人公究竟是不是“命运的承受者”,我们发现,当国内一些评论者对池莉作品的审美向度、精神深度以及文学性提出质疑甚至批评时,法国读者却看到,与中国同时代作家一样,池莉笔下的主人公都是时代和社会变化进程中的普通人,所不同的是,池莉的写作并非建立在制造畅销书的基础上,她并未试图追求瞬间的阅读冲击力,而是坚持以独特而冷静的眼光进行观察,运用擅长的反讽手法揭示出她眼中的一个时代,用她的眼睛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理解那个时代和社会的视角。从比较文学和创作论来看,池莉偏爱的反讽手法令法国读者想起了左拉和雨果,这两位大作家虽然被文学史归入不同的流派,但他们都关注底层人民的疾苦和哀愁,也都擅长运用反讽来抨击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法国读者的这一联想反映出他们对池莉作品的尊重和喜爱。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池莉的作品唤醒了法国读者的审美经验,满足了他们的“期待视野”(姚斯语),在某些方面打动了他们,因此获得了良好的接受效应。

三、结论

反观池莉作品在法国的成功,除了时代和作家本人的因素,不可否认,法国翻译家和学者为之付出了不少努力。其中,Isabelle Rabut、Angel Pino、Hervé Denès等法国汉学家长期关注池莉的作品,并促成其在法国的出版、再版、热销甚至搬上舞台,这一事实本身既反映出法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视,也体现了池莉作品在法国人眼中的价值,同时还为当代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了一些不错的经验。比如中国作家与国外出版社签订长期出版合同,找到风格适合的优秀译者并与之保持相对稳定的合作关系,积极推动翻译、评论与作品一起随时代、社会发展变化。另一方面,通过池莉作品在法国的评论,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少数西方学者在解读中国文学时,一方面要求作品远离其本国的主流话语和宏大叙事,追求小而新的“民间”视角,另一方面却又坚持站在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来审视、品评甚至某种程度上改编着中国文学,从而在东西方文学摆渡过程中忽略、遗失了文学存在和传播的根本意义。这种现象引发我们思考:中国文学要走出去,当然不能仅依靠西方人动手来“拿”。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学者和翻译家能做些什么?我们的努力方向在哪里?就当前的国际交流水平而言,中外两国译者合作翻译或许可以成为一种积极有效的解决途径。中国文学外译是否可以将这种配合进行模式化和制度化?中外双方都不妨做一些有益的尝试。

陈 寒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

注释:

①杭零、许钧《从“市民作家”到女性知识精英——池莉在法国的形象流变》,《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第143页。

②Pierre Haski, Le quotidien du peuple﹒ Chi Li, médecin malgré elle, Libération, 18 mars 2004﹒

③André Clavel, Chi Li﹒ Soleil Levant, Le Temps, 13 aoǔt 2005﹒

④许钧《我看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法国的译介》,《中国外语》2013年第5期,第11页。

⑤梅丽《中西视野下女性小说的两性关系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第123页。

⑥http://www﹒actes-sud﹒fr/contributeurs/chi-li﹒

⑦Jean Luc Douin, Pourqui te prends-tu? de Chi Li, Le Monde, 9 mars 2001﹒

⑧André Clavel, Chi Li, chronique des années de plomb, l’Express, 15 mars 2004﹒

⑨André Clavel, Chi Li, Soleil levant, Le Temps, 13 ao ǔ t 2005﹒

⑩许钧《我看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法国的译介》,《中国外语》2013年第5期,第11页。

⑪Raphaelle Reyrolle, Trouée dans les nuages de Chi Li, Le Monde, 31 mars 2000﹒

⑫René de Ceccatty, Mère courageuse du fleuve bleu, Le Monde, 19 mars 2004﹒

⑬André Clavel, Chi Li, Tu es une rivière, Le Temps, 13 mars 2004﹒

⑭杨晓平《诗意的逃遁——池莉小说简论》,《名作欣赏》,2013年第29期,第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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