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历史的哲学建构
——李浩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细读

2015-11-14 09:02张艳梅
小说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李浩镜子爷爷

张艳梅

人与历史的哲学建构

——李浩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细读

张艳梅

一、穿越时空交叉小径看宏大历史

文学是历史记忆的特殊方式。克服记忆缺失,是写作者执着地纠缠历史的心理动因之一。库切说:“君特·格拉斯从来不是一个伟大的散文风格家或小说形式的开拓者。他的力量在别处:在于他对德国社会所有层面的敏感观察,在于他有能力探入民族心灵的深层激流,在于他的伦理稳固性。”一个优秀的作家,必然有自己稳定的历史观、哲学观和伦理观。李浩多年来为我们写下他对文革的思考,对人性的体察,对生活的关切,他的力量既在于形式上的创造,也在于思想上的探求。他对历史真相,对国民性持久的兴趣里,有种恒定的信念,即对自由和正义的爱。

《镜子里的父亲》是父亲一生的记录,是父亲的生活史和生命史。这种个人简史,相对于民族家国宏大历史,只能称之为小叙事。在有关父亲命题的小叙事中,蕴藏着李浩思考历史命题的大视野。比起同类题材,这部小说的独特性,在于李浩进入历史的路径,表现历史的角度,剖析历史的策略,雕刻历史的意图。小说以自述方式,强化了真实感,在把写作者带入文本之中的同时,不断提示读者,关于父亲的记忆还有很多变形和虚构。而这种变形和虚构,与多年来我们接受的历史形态的扭曲和虚构,刚好构成了彼此的背反。镜子起到的作用,不仅是直观的呈现,还有多角度的折射和反射,加之魔镜的万能之眼。李浩很聪明,尽可能祛除遮蔽,解开历史叙事可能遇到的症结。小说开篇,就提到了历史记忆的另外两个装置,照片和日记。他不相信照片和日记的真实性,这就意味着,他将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讲述那些生命、事件、奇迹、地方和谣言,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时间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那些现实的,过去的,虚构的,想象的,误解的,不经意修改过的或者故意修改过的,表面的,不溶于水的,比水要轻的……李浩找到了那个阿里阿德涅线团,镜子在他手中像一个带有复杂图案的魔方,他不是旋转回完整的六面,而是故意把图案拆散,每一面留下一个线索,由读者自行去拼出完整的历史、世界、时代和人生。

时间轴上的耀眼反光

小说,首先表现为一种时间性的存在,历史题材小说尤其如此。包括民族史、家族史和个人史,都在此中。写作者在揭示曲折的民族道路、家族兴衰和个人命运时,往往也在强化时间的存在。无论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时间的叹惋与惆怅里,从来都不缺少个人心灵的呼吸,而深处埋藏着的历史秘密,需要通过文学转述的方式,才可以获得相应的温度。李浩直面历史惨痛,嬉笑怒骂皆有,爱恨悲欢交织,那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他不惜笔墨,连篇累牍标注,这种时间的突显,目的明确,既是强化记忆,更是对已有记忆的反拨。细小的脚印,往往隐含着宏大的历史。

当然,小说更是空间性的。帕斯说,“语言之流最终产生某种空间”。“用时间媒质——相继说出的词语,诗人构造空间,反过来,空间处于运动之中,仿佛像时间一样漂流。”历史有很多节点,不是历史长河中的每一细小瞬间都能被清晰记忆,反而是那些被清洗的记忆,被改写的记忆,被遮蔽的记忆,更为寻常。“瞬间永恒”指的是一种记忆方式,这种某一点上的时间静止,往往包含着改变历史方向的重大断裂。弗兰克认为,普鲁斯特在小说中力图把握的这种“纯粹时间”,其实“根本就不是时间——它是瞬间的感觉,也就是说,它是空间”。从时间的意义上看,纯粹时间几乎是静止的,是在片刻的时间内包容的记忆、意象、人物甚至细节所造成的一种空间性并置。时间则差不多是凝固的。而从叙事的意义上说,则是一种“叙述的时间流的中止”。就是说,小说中的时间停在那里,或者进展得非常缓慢,这时,小说进行的似乎不再是叙事,而是大量的细节的片断的呈现。这些细部呈现,表现出的就是一种空间形态。李浩在他的小说中,同样运用了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的叙事策略。

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土改:早在父亲出生之前,玉更爷爷就被一颗流弹打碎了心脏,爷爷丢掉独轮车独自一人还乡带回这个噩耗。父亲七岁那年,二伯讲述了死在牛屎湾中的那些人。杨虎臣的老婆,三个儿子,杨雨桐,杨方于,杨富海,刘三颠颠的老婆……这些地主、地主老婆孩子和他们狗腿子,在专政机器下,在高强和刘珂等人的木棒和铁锤下,被砸了核桃,脑袋开花,死无全尸。残忍和血腥的历史被时光掩埋,无数死魂灵在冰面下游荡。为了捡回二伯丢掉的铁球,父亲落水,八个小时昏迷后,九死一生。这条历史之河,对于父亲来说,是再生之地,对于爷爷来说,则是一辈子不能解脱的心狱。正是在那次斗地主中,爷爷跳进河里,追赶杨富海,砸碎了他的脑袋。这条河记录着历史的荒诞,一幕一幕就像电影,黑白两色,生死相隔。

失去了二伯和姑姑的大饥荒:小说中以反讽戏谑的语调讲述了同样荒唐的大跃进,放卫星,想打多少粮食就打多少粮食。这一段李浩运用了话剧场景,对坚决不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付东华,通过办班,用铁锤木棍敲他的榆木脑袋,实现思想改造;极端例子还有,把不相信亩产万斤的刘海涛绑起来倒立,坚决把僵化思想倒出来,直到把人折磨死。这些细节,用的是谐剧的表现方式,达到形喜实悲的效果。然后紧跟着就是那一场大饥荒:关于二伯之死,李浩写到了最后的午餐,没有上帝和他的门徒,没有具体的出卖者,也没有谁来承担历史的罪责忏悔,只有无情的饥饿和死亡烙印在民族肌体之上。小说中没有沉痛的控诉,在那些略显饶舌的故作轻松中,有着特别压抑的悲痛和愤怒。姑姑之死,借用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风中飞扬的粗布褥单,带走了因饥饿而变得透明的姑姑。

诉诸于生理记忆的文革:文革之前,提到父亲八岁上学时,有两颗突出门牙的曹校长,在文革期间,牙被孩子们残忍地打断了。1966年,文革开始,各种红卫兵战斗队去曲阜,争先恐后破四旧,砸孔子像,烧匾砸碑,掘墓刨坟,大太阳底下陈尸。不过父亲始终都在人群之外,这个没有进入革命核心的人,充满了失意和不服气,直到他把自己摔倒在一个污水坑里。这一笔,以及后面的父亲与大历史擦肩而过的描述,都带有反讽意味,当然,作者对个人与大历史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隐藏着的各种面目可疑的偶然性的思考,都耐人寻味。曲阜的革命行为以父亲满脸尘土狼狈奔逃告终,然后是大串联,对于父亲来说,文革是他错过的那一趟列车;是列车上因为无法上厕所带来的极端痛苦;是成都出站那满眼刷得血红的墙;是红卫兵处决女犯,苍蝇飞舞,众人围观。超越时空的民族灾难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李浩站在民间史观立场,作出了自己的批判性反思。

充满时间幻觉的迷宫

镜子中的父亲,是半虚构;父亲背后的历史,是非虚构。李浩借助镜子实现了时间的空间化,对于这部小说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萨特分析过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中的时间问题,认为福克纳时间哲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即“现在”。“现在”,“并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一个划定界限或有明确位置的点。”。福克纳的“现在”不是居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那个此在之刻,而是叠加出来的一种“陷入”。萨特认为,福克纳小说中不存在发展,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东西,他的“现在”不是指向未来,亦非即将成为过去,而是时间流程的忽然“中顿”(悬置)。或者说,这种叙事往往是一些片段的连缀,碎片的堆积,这些历史和生活的碎片有着自足特性,填充时间维度,使之脱离时间的动态感,而获得悬置的静态观照。这种悬置给人的感觉超出了时间范畴,成为一种空间的存在,即赋予时间以空间性质。依据杰姆逊所言,时间成了永远的现时,因此是空间性的。《镜子里的父亲》同样运用了这种时间的叠加。从小说开篇,不同镜子讲述不同历史时期父亲的遭遇,但是这些经历,通过镜像叠加的方式,滤去了时间感,产生静态折叠的效果。声嘶力竭哭喊着的出生,牵线木偶一样的童年,无比饥饿的少年,火焰燃烧的青年,作为化学老师、商人和乡村诗人、沉醉在酒精麻将后面的中年,当然,还有藏躲在报纸、沙漏和死亡后面的晚年。这一生孤独而又喧哗,愤怒而又沉默的父亲,就这样像一组照片排列在我们面前,尽管李浩不信任照片,但是他提供给我们的镜子里的父亲,却很像一本相册。其中,有些照片清晰,有些模糊,有些完整,有些残缺。这是李浩的叙事策略,也是他切入历史的独特方式。这些悬置镜像给人的感觉超出了时间范畴,让人想到那句:“未来或已过去,往昔仍将来临。”小说的时间感本身因而成为一种警示。

小说中,借助空间场景转换,实现了“并置”叙事。尤其是大跃进时期少年父亲捐献大铁锚,父亲退休后捐书给学校,这两个情节,构成了叙事上的回文。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历史进程核心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参照与前后呼应,从而结成一个整体。李浩把线性时间打散,重新编码,虽然整体看仍旧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父亲的处境和命运,但就局部看,不同镜子的成像以及叙事人的诉说,穿插其他人的讲述,形成了多重故事的并置,应该说,小说以时间的破碎和空间的杂错,包括叙事语言的庞杂,以至各种天文地理植物动物病理知识的穿插,意在对抗单线的主流历史。我们习惯了单线历史的简洁和确定,习惯了那种意识形态规训过的不容置疑的历史表述,而在李浩笔下,历史充满了各种歧义,各种旁逸斜出,正是这种面目模糊腔调混杂的历史回声里,我们看到了两代父亲命运中不变的那些东西。

反讽背后的历史哲学

阅读《镜子里的父亲》,不难看出李浩个人色彩浓重的历史预设,尽管李浩为此故意设置了阅读障碍。在略显零散的文字背后,历史的轮廓庞大而细密。小说中不乏关于恐惧和恐怖的描写,也不缺少对抗恐惧和恐怖的精神探索。如果说刘珂以及红卫兵等人的恐怖主义暴行,是笼罩在历史之上的阴云,那么爷爷父亲他们心中的恐惧,就是历史上空的浓雾。无论是大跃进,还是大饥荒,或者文化大革命,每一次爷爷、父亲被钉在接受查问审讯的位置上,那种骨子里的恐惧,就弥漫开来,形成巨大的耻辱感和罪感。这种个人为时代和历史背负罪责的自觉,成为民族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内里不包含丝毫牺牲的崇高感和道德感,而完全是一种鸵鸟式的自我保全。

李浩的历史观颇耐人寻味。70后作家普遍缺乏讲述历史的耐心,而李浩则越过僵化的阐释层面,试图重建血肉饱满的历史。这一野心,在《镜子里的父亲》中得到了充分展示。这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无疑首先是历史题材的,讲述历史的年代和历史讲述的年代,同样重要,而且,李浩的讲述方式本身,使这部小说具有了更为独特的审美价值。作为叙事人,“我”,和写作者李浩,部分重叠,无论是作为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还是作为历史的观察者和考证者,同样有权利以写作的方式,回到历史,打量历史,质疑历史,并且超越历史。李浩像一位孤独的智者在历史迷雾中穿行,寻找有限的光源;又像一位制定了盲人摸象规则的立法者,带着读者走进历史迷宫,从不同角度触摸历史和世界这个庞然大物,他没有勾勒大象的全貌,也并不确信,他的读者可以普遍感受到启蒙之光而走出盲目的暗区,这部小说,是他对自己沙漠掘井的考验,也是对多少读者愿意思想越界的求证吧。李浩显然不甘心迷失于时间之中,也不甘心迷失于历史的幽暗丛林,他要把破碎的隐形的那些东西,揭示出来,联结起来,他在交叉小径的历史花园不断穿越黑夜,不是为了让其他人迷失于他的叙述,而是和他一起从历史迷宫中走出来,从而看到生命的丰富性,历史的复杂性,看到活着和活着背后的一切……徐则臣在《李浩小说的几个关键词》中说:“我希望李浩的小说能够同时出现鲁尔福、卡尔维诺和格拉斯的气味。三者同在,我以为足以成就十分优秀的小说,既有沉实的内容,又有飞扬的意趣;既有形而下的落实的叙述,又有足够的形而上腾飞的力量。”这些表述很准确地抓住了李浩小说的特征,或者说气味。李浩喜欢表现历史的难度。选择有难度的方式表现历史。不仅仅是形而下的意趣盎然,也不仅仅是形而上的抽象思辨。所有的历史都死在概念里,活在细节里。李浩笔下的正史,均以年度大事记来完成,很像是历史实录,又透着狡黠的反讽。主调是细碎的日常生活,小说中有很多细节,饥饿年代的死亡,偷盗,道德挣扎,文化大革命时期日常对话前面的语录,虽然经历那个时代的人,都非常熟稔,不过在李浩笔下,这些不仅仅是历史,还是关于活着的哲学思索。面对世界分解之后的支离破碎,他内心沉重,却又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讲给你听。你如果听懂了他内心的大音希声,你也就懂得了他心中的大象无形。李浩,是智者,又是一个性情诗人。他的文字里充满沉重的伤怀,又不乏诗意的灵性。

二、把个人生命碎片镶嵌成完整世界

李浩小说的思想原点是什么,这是我读《镜子里的父亲》反复思考的问题。关于父亲,在其他作品中他写过很多,文革,也一直是他小说叙事的重心,研究者普遍认为,李浩是一个敏感的观察者和思想者。他的形而上哲学追求,有时候甚至覆盖了小说细节,影响了小说美感。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寻找什么,在追问什么?克尔凯郭尔说:所有真正的发展都是返回我们的起源。父亲,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起点,我们可以在文化意义上审父,可以在精神意义上叛父,但是不可能没有父亲,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现实表达。这也是李浩一再书写父亲,直到为父亲写史的一个原因吧。

两代父亲的互文

李浩是理性智性的写作者,他像一位哲人,反复以不同技巧和艺术形式切入同一个问题,不断接近问题的核心。比起同时代的写作者,他显然思想更成熟,气质更独特,更具叙事野心,当然,也就更孤独。《镜子里的父亲》可以看作是他前一个阶段写作的总结,无论是对历史暗区的呈现,对话语自身的探索,对父亲内在世界的触摸,都更自觉而深入。小说写到的爷爷和父亲,实际上是两代父亲形象。既包括父亲的本体:实存意义上的父亲;也包括哲学镜像中的父亲,以及历史维度上文化意义的父亲。对于人的存在困境,社会身份的明晰,精神世界的漫漶,李浩总有一种奇怪的敏锐。父亲,在李浩小说中,具有独特的表意系统,完整的审美功能。包括作为小说情节的内在叙事推动力。两代父亲经历了近现代中国的全部历史。父亲简史,也就是一部当代中国简史。小说中贯穿着爷爷的进取与自杀,及父亲的恐惧和逃避。爷爷一生分为三个阶段,游手好闲的青年时代,追求进步积极表现自我的中年时代,不断自杀最终把自己成功吊死的后半生。他参加过农会,也算是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人,后来刘珂公报私仇,拉他游街示众,成为历史的双重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父亲的一生也分三个阶段,在饥饿和困顿中成长的童年时代,积极进步追赶历史车轮的青年时代,不断寻找自己反思自我的晚年。两代父亲在历史的错位中,建构了个人对历史的记忆。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他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为自己的声音所迷惑,而是为自己追逐的形式迷惑,只有符合他的梦幻要求的形式才属于他的作品。”或许,反复书写父亲,正是李浩与这个父权制社会,与隐形的极权主义精神对抗的过程。

爷爷的一生几乎就是耻辱者手记。参加农会,把怀孕7个月的奶奶扔在家里,组织上答应给他一块地主杨虎臣家的土地。编入民兵,推着小车往前线运送物资。没有成为战场上的英雄,因为搞丢了家里的独轮车,从此在奶奶面前抬不起头。还和玉更奶奶家有了隔膜。土改时杀了人,也没有成为革命的积极分子,而自己心中从此压上了一座山,后来就是不断的自杀。爷爷的自杀,又成为父亲的耻辱,父亲在大学期间,工作以后,都不敢提及爷爷,尤其害怕说起那说不清楚的自杀。爷爷以死亡的方式,结束了属于他个人的耻辱,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背负由此而来的新的耻辱,这是小说带给我们的另一个话题,当然,也可以把这一切看成是存在意义上的宿命。父亲,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孤独者。尽管母亲说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脾气邪怪的人,虚荣的人,什么事也做不来的人。真实的父亲,显然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作为文革时期大学中文系学生,父亲理应满腔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可惜,时代的惊涛骇浪,冲刷了个人性情和志趣的一切痕迹。我们看到的父亲,就是时代的一颗棋子,他被时代裹挟,唯恐被历史的列车甩在后面,追赶的姿态那么急切,以至于完全失去了自我,这当然不是父亲个人的悲剧,李浩反复去强化这一精神疫区,意图当然还是启蒙。等到父亲被认定为516分子,就不是简单的自我辩白可以洗脱罪名了,政治的那只长枪,随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在这里,李浩又一次使用了历史偶然性,因为定额已满,父亲得以“漏网”,而由此对肖云怒等人真面目的了解,比划到516分子中去,又能轻松多少呢?由两代父亲的人生剪影,延伸出去就是丰富的中国历史缩影。

分成两半的世界

在《父亲,父亲们——漫谈文学作品中的“父亲形象”》中,李浩提到了布鲁诺·舒尔茨,卡夫卡,君特·格拉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卡尔维诺,马尔克斯等人笔下的父亲形象,坦言这些人对他写作的影响。不过,《镜子里的父亲》是中国的,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如果说,小说中爷爷和父亲的一生是纵向的坐标轴,而李家和杨家(也包括高家和刘家)则是横向的坐标系。李浩并没有想要把这段共和国历史写成家族小说,以至母亲杨云芬家族有着那样显赫的“亲戚”,简直是出人意料。曹副省长的惊鸿一现,只是给了父亲上大学的机会,给了母亲从她最讨厌的数学中脱身出来,调动工作的机会。此后,这个人物销声匿迹,不能不说,对于社会生活复杂性的表现,李浩偶尔还是缺少耐心。小说中,个人与家族,个人与历史,彼此纠结在一起,又多少有着若即若离。那么多人在表演牵线木偶:当年的爷爷,后来的父亲,还有那些达官贵人,这些人,都是历史的木偶和生活的道具。爷爷上台表演控诉;舞台上演出的木偶剧白毛女;社会主义改造完成,接着反右,爷爷要去和下放的右派辩论,弄不明白那些新词,总是说错。多年以后,退休的父亲捐书,新建的小学是豆腐渣工程,父亲的书没有都摆在架上。小说中回忆大炼钢铁年代,父亲和爷爷捐献的大铁锚,父亲从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反复写到那个大铁锚。那些神奇的谎言,时隔半个世纪时光。无情的,尴尬的,再次给了父亲,一切依然如故。历史,没有给出更好的答案,甚至没有一个更好的解释。因为铁锚,当年老师同学嘲笑。因为图书,精心准备的发言稿没用上,高校长也不准备请他一起共进午餐,父亲终于一个人在清真小馆喝得烂醉。个人承受的一切背后都是时代的巨大投影,大炼钢铁没有赶英超美,发展教育也没有富国强民,半个世纪的经济和文化建设,面对的仍旧是虚假的繁荣和满眼的废墟。

李浩对于人生和世界有自己的认识眼光和表达方式,爷爷,父亲,都是人生的失败者,大历史的边缘人。然而,正是这些失败者和边缘人,构成了丰富而真实的历史。历史如此浑浊,谁又能坦言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呢。相对于大多数写作者注重人性善恶,李浩写作指向是人性真伪,他以巨大的虚构无限迫近生存和历史的真实,这种真实有时候令人不安,对于一切残暴伪善荒谬和不合理,他都不肯漠视,用各种镜子反复去映照,直至抵达历史和生命的本源。这部小说最初名为《父亲简史》,为什么由《父亲简史》,变成《镜子里的父亲》?李浩说:父亲将被数量众多的镜子一一展现,每面镜子可以是不同的时期,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色调,并且最终汇成交响的合声。“要知道,记忆从来都是混乱的、繁杂的、多重的,它们相互纠缠,时有粘接时有断开,有时沉在水底有时又浮出水面。即使浮出水面,它们也和另外的一些事、物相混杂……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所以需要一个支点,就像找到一团毛线藏在里面的线头儿,以便我开始叙述——他,我的父亲。” 镜子背后的世界是个整体,李浩打碎它,随意变形,设置各种障碍,穿行其中,仿佛处处是墙壁和迷宫。读者为了重新找回完整,要花费很多心思。这使得小说阅读有点像一个智力游戏。镜子只是他提供的线索和参考,那个世界是多义的又是确定的,需要读者自己去完成,在串联起那些碎片的过程中,李浩不欲明言的意义得以慢慢呈现。

三、静默在一个人的哲学花园

一个对智慧和技艺有着深度迷恋的人,一个坚定而深切的怀疑论者,一个坚持把自己的写作努力变成智慧之书的人,不惮写给无限少数的作家,这就是李浩。沉默地,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固执的个人立场。文学对他来说,也许真的只是一个人的图书馆,一个人的哲学花园。《镜子里的父亲》表面上看话语嘈杂,镜子的声音,叙事人的声音,人物的对话,宣讲,应和,独白,众声喧哗中,李浩的历史与现实忧思独自静默。他写下了那么多人的生活,命运,道路和死亡,写下了历史深处的咀嚼声,叹息声,呼喊声,叫骂声,哭泣声,还有狂欢的歌舞声,这一切光怪陆离而又黯淡惨寂。不是只有镜子能真实地讲述历史。李浩赋予镜子本身的变形和魔法,是不断质疑眼前的存在,是反向进入非文字书写的历史。镜子的叙事使命,并非是古希腊的镜像说,不是纯粹的自然主义,也不是批判的现实主义。小说有着后现代主义的破碎和混乱,也有着重建现代性的宏大叙事意图。镜像争夺话语权,同样在制造某种专制印象。李浩在破碎、虚构的文学之镜中,开始漫长而艰难的历史反省与重建。卢卡契的小说观强调整体性,他曾仔细地区分过“叙述”与“描写”的区别。他认为,叙述总是把往事作为对象,从而在一种时间距离之中逐渐呈露叙事者的基本动机,而描写的对象则是无差别的眼前的一切。于是描写把“时间的现场性”偷换成“空间的现场性”。《镜子里的父亲》细节饱满,不过仍旧叙述多过描写,李浩把现实主义的历史反思,现代主义的个人心史,与后现代的历史碎片混合起来,打造成了一个整体。

关于镜子和病态

八枚镜子,三枚三棱镜,一枚魔镜。这些分化而又统一的叙事处于这个小说结构设计的中心位置, 反过来加强了小说辩证视野, 而这一切都有助于凸显小说的寓言性及历史性。奇异、荒诞,但仍具有一种独特的逻辑性;借用拉康对“无意识”的观察,那个镜子里的世界是无比真实的。李浩小说的创造性不仅是形式上的,对于他来说,形式也就是意义。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两代父亲和两代儿子的经历,那些人生历程和心路历程,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完全重叠的,有循环放映的沉重感,又突破了历史给定的框架。七枚镜子演奏的人生交响曲中,充满怀疑和恐惧的父亲,逃避现实,逃避化学,逃避各种背叛和怀疑,乡愁弥漫,脚步蹒跚。直到两个儿子先后出生,这个终于成为父亲的人,看报纸,打篮球,乒乓球,钓鱼,也爱上了化学,再也没有意外的爆炸。一个人的命运,几代人的命运,在被挫败的心灵状态里,那些方向不明确的逃离,寻找,和放弃,最终指向的都是个人命运之外的大历史。客观世界分裂为主观世界的投射,在那个遍布镜子的房间里,无论用什么方式遮蔽,阻挡,该说出来的总要说出来。内在视阈与外在视阈,个人视阈与家国视阈,构成文化和历史的哲学维度,被消解的终究会被重构,在社会——文化,历史——哲学的维度上,把荒诞的本质逐层剥离出来。政治的,文化的,兽性的,背叛的,死亡的、血腥的,阴谋、狂饮、吃人、一个布满“夜”的吞噬,但仍具正当性的世界中,充满了可疑的自由与迷狂。

不是想象的疾病和病人,是真理在握不断规训的过程,是刘珂对爷爷的侮辱和践踏的内心暴戾之气的由来,是农会打死地主和家人时砸核桃的快乐,是把思想异端捆绑起来倾倒错误思想的狂欢,是围观女红卫兵被打死的冷漠,这些民族骨头里的血腥,与我们一贯宣扬的民族精神完全相悖。李浩长时间的历史漫游,看起来闲庭信步,其实步步惊心。看起来喑哑嘈杂,其实雷霆万钧。在历史的杂草丛中,在历史的累累白骨中,有一种奇怪的反思,没有圣徒,没有英雄,历史,让所有人惨败。或者变成牺牲品,或者是小丑。爷爷反复自杀,因为活着有罪而无意义,父亲曾经有过无数人生目标,最终活得越来越渺小。直到变成沙漏。李浩讲述了规训和自我规训的过程。讲述了他人的背叛,和自我的背叛。从因为饥饿的胁迫,父亲放弃内心的道德摇摆,到一场大火,父亲不断地挖掘内心的思想斗争新动向。在爷爷和父亲身上,几乎看不到值得敬重的地方。即使后来弟弟打架被抓,父亲不肯去找学生活动关系,也不是因为他多么清高自重,而是他害怕与人打交道,害怕被拒绝。如同他不愿意去找校长联络感情,以获得提拔一样。他害怕这个世界,远胜于他对自己的坚守。况且大半生逝去,他不断地被历史和生活抛弃到边缘,他能够坚守的又有什么呢?这才是最深刻最让人绝望的悲剧。

关于曲调和沙漏

这部小说充满了喧哗与骚动。由严肃的历史叙事,细碎的生命叙事,反讽的政治叙事,以及各种文本形式的交叉渗透形成叙事的分化。如书信,戏仿,新闻报道,大事记,戏曲,话剧,舞台剧,街头剧,散文,诗歌,穿插其中,互相晕染,彼此印证又分拆割裂。这部小说的结构显得非常有野心。李浩在讲述历史,讲述命运,讲述可知不可知的一切,通过形式的分化,扩大了叙事空间。在父亲落叶纷飞的人生中,延续着混沌而又锋利的历史。那些锋利的历史边缘,总会触痛尚未麻木的心灵。个人叙述,与百度百科,与历史大事年表,相互补充,形成互文,主观历史与客观历史,并列在一起,表情老成,又故作天真。这种历史显然不在是他律的,而是在想象中,在个人化的主观视野中,完成了一次重新阐释和建构。李浩切入历史的角度和方式,决定了他的思考,必然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历史叙事,不一样的历史理解。李浩没有赋予历史宏大与神圣。我们在他的布满了陷阱,跑调,杂色的叙事里,建立起一种陌生的信赖感,在沙漏里,父亲的时间仿佛延缓了,又仿佛有具体可感的形式,那些重量,如巨石压在心上,又如轻沙漫天飞舞。父亲从母亲的时间中,剪断自己,在荒芜的菜园里,给自己有限的自由。那个多事之秋,大雁南飞,草叶枯黄,母亲继续植物人,家里被拆迁,弟弟打架,父亲拒绝找自己昔日的学生求情。除夕夜,沙漏碎裂,父亲一个人深夜里泪流满面,这一幕,真是让人伤心欲绝。李浩走得很远,肢解了原有的历史表述结构。不想割断历史的唯一途径就是回到历史,理解历史。颠覆和解构,只是一种治疗的过程,理解和重建,才是救赎的目标。李浩的哲学追求,无疑也是一种心灵疗救。面对这个布满了叛徒、懦夫和暴徒的民族,父亲的生命史里,包含着难以治愈的怀疑,纠结和拷问。郭艳在《李浩小说论》中,谈到李浩对于父辈的复杂情感:他为一代无所作为的父辈立下了一个天真而无能的影像,隐喻了一个时代被动生存和被动生存中灵魂之不死,且假定了这种灵魂心性之不死对于“我”的意义。或许在小说中父亲写下的那些诗作中,我们读到了更多历史与生命的回响。

关于死亡,戏剧及其他

为了抵达死亡,爷爷使用了猎枪,割腕,跳井,喝药,直到最后上吊而死。作为生活和时代的受侮辱和受损害者,爷爷和杨世由两个人在果园里那漫长的沉默,简直就是曾经被剪辑掉了的那段无声的历史。大奶奶自杀,二伯和姑姑饿死,杨世由自杀,爷爷吊死,这一次次的死亡,不断地强化着小说的阴冷色调,与表面上的话语狂欢,形成了历史的弥合与碎裂。小说结尾处,以交响乐的方式,记录了长辈们的死亡。姥姥死了,姥爷死了,奶奶死了,母亲死了。小说中关于死亡和正义的思考,带着荒诞时代的戏谑,来得格外沉重。“悲剧价值能把他的工作一直做到毁灭性的结局,这样他最后才不致于掉进虚无的深渊,而是掉在喜剧式的大地上,并使那样的人发出原始的笑,响彻他的世界的虚墟上空。”李浩的哲学观念是建立在他个人的生命体验和生存感受基础上的,是体验性的,又是超验性的。他所建立的哲学世界,与国民的精神世界是普遍联系在一起的,构成了历史事实与生命哲学的两个维度。在现实层面,生存的大背景,粗粝缺少爱和信仰,荒芜的人性,无奈的生死挣扎。在哲学层面,探讨这一切荒诞背后的内在核心。

镜子里的父亲,是一部声调复杂的歌剧。七枚镜子,七个音符,四位亲人的死亡是四种声调的混响。人物对话的话剧体,大伯出走路上的戏曲性,都为小说叙事提供了新的可能。对鲁迅的《明天》,《示众》和《药》的戏仿中,有红色的正剧,有黑色的悲剧,有杂色的讽刺剧。小说整体结构具有反讽性,爷爷和父亲是历史的被囚禁者,爷爷的自杀成为一种表演,悲剧的一生成了自杀秀的一生,悲剧喜剧化了。希普莱指出:悲剧反讽是将反讽的不和谐型引入剧情结构之中的方法,即让观众了解场景中的某些因素,而剧中与该场景有牵连的一个或更多的人物对这些因素是无知的。因此,词语和行为除了其原有的悲剧含义及推进剧情发展的价值以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慰藉功能,它源自观众明白而剧中人不明白的对比。爷爷是走不出历史,又不容于现实的典型。爷爷身边包围着冷漠的看客,麻木的虐杀,与一百年前鲁迅笔下的示众与围观,看与被看,异曲同工,共同构成了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同化。愚弱的国民,人肉的盛宴,杀人的厨房,吞噬与被吞噬,这一切在历史的深渊中翻腾,李浩触及的不仅仅是制度反省,还有文化基因批判。以反讽和解构,对抗历史和生活的荒谬,这不是李浩的发明,只不过在他的小说中,还给出了对抗的哲学审视。暴露幽暗者不但为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这算是触到悲剧的一个边界了吧。

对于这个沉睡于迷梦中的民族来说,李浩的文字,意味着共同的眼睛。不需要铜墙铁壁的藏躲,也不畏惧庸常生活里包含的必然悲剧,站在寂寞旷野里的背影,没有枝繁叶茂,却从不曾枯萎。如克尔凯郭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执着于精神荒原的漫步,广袤而深邃。在爷爷身上,父亲身上,都有着某种精神血缘的传递,相对于强大的时代,爷爷,父亲都是弱者,尽管他们努力追赶时代,追赶那一趟叫做历史的火车,然而,一个小小的环节,就被抛掷荒野。爷爷软弱而又屈辱的灵魂里面,有着历史和生命的双重孤独。雅斯贝尔斯说:回顾既往,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如何被悲剧人物的诞生拦腰截断。那么如何反抗绝望?爷爷在漫长的自杀路上,父亲在漫长的恐怖路上,未尝没有过摆脱杀人时代的努力。小说中,个人的绝望与忏悔,都非常隐蔽。黑暗的年代,没有理性的天幕,我们看到的是群众雪亮的目光,以及死亡狰狞的笑脸。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中有句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以这句话观照镜子里的父亲,大约也是一盏微弱的哲学之灯。历史,究竟是什么,命运是什么,那么多偶然性,改变了一个民族的未来走向和精神状态,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方向和生命形态,这一切的喧哗和骚动,在宇宙无始无终的维度里,有什么意义?并不是说,李浩就此虚无了,不过他的确没有局限于阐释历史这个表层,尽管小说中话语之河滔滔不息,反复冲刷历史堤岸,而那些有关生命的细语和记录,应该是李浩对存在的超验性思考。

张艳梅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注释:

① J﹒M﹒库切:《内心活动》,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150页。

②奥﹒帕斯《批评的激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252页。

③吴晓东:《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天涯》,2002年5期。

④萨特:《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哗与骚动〉》,《福克纳评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159页。

⑤徐则臣:《把大师挂在嘴上》,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6页。

⑥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26页。

⑦胡经之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11页。

⑧郭艳:《非日常性写作与“70”一代的精神气息——李浩小说论》,《文艺争鸣》,2011年10期。

⑨【瑞士】施塔格尔:《诗学的基本概念》,中国社科出版社,1992年版,171页。页。

⑩王先霈:《文学批评术语词典》,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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