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2015-11-22 03:42杨晓升
文艺论坛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大肚乡长梨花

○杨晓升

背景

○杨晓升

这里讲述的是上世纪新中国诞生至改革开放初期发生在华北某地农村的一段历史。这段历史虽已然远逝,却已被时间定格,成为永恒。

——题记

夕阳把梁民乡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黄河滩上。

暮色骤降。浑浊的黄河翻腾着,缓缓地向东伸延……

梁民乡凭借一山之蔽,自成一隅。山驼着背、伸着臂,像一墓天然的风水、更像一头巨大的螃蟹一样欲挽黄河。山背后则一马平川,朝南伸延不见山丘也不见炊烟。梁民乡的乡民们便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栖息在这山臂围成的山坳上,面向黄河,倚着黄河生活着。梁民乡的北面,与热闹繁华的省城隔河相望。

梁民乡出良民,这在方圆数十里以外的邻近乡、乃至河对面的城里人几乎是无所不知。据老辈人讲,日本打中国那阵,鬼子穷凶极恶,所到之处,烧杀成性。洗劫之后,老百姓能幸存下来的寥寥无几。梁民乡附近的村落便几乎无一不遭此洗劫。那次,远处的硝烟及人畜的惨叫声隐隐约约、由远及近渐渐传来,梁民乡的乡民自感劫数难逃。面对黄河,他们无路可退。恐慌之中,有人提议不跑也不反抗,家家户户最大限度准备贡品犒劳皇军,说是要豁出来试试看日本人到底有人性没人性。因为无路可走,人们便都无可奈何地响应了,觉着这么做没准还能保条性命,否则断子绝孙必定无疑。人们散去后,纷纷回家杀鸡煮蛋烧饭炒菜。屋前屋后,左邻右舍叮铃咣当炊烟四起,过节一般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功夫,家家户户的门前便拜天神一般支起桌椅,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饭菜贡品,巷子寨前四下飘香,乡民们继续毕恭毕敬地坐在自家的门前等候上苍的判决。那会儿,事情的发展可真叫人难以置信!大约是黄昏时分,太阳躲到山背后去了,一队日本兵一路吼叫冲进乡来,乡里的情形竟让他们瞠目结舌。他们停止了开枪,也停止了吼叫。先是小心翼翼地进屋翻箱倒柜一番,接着分别抓了些贡品让军犬先尝,一刻钟后军犬平安无事。于是他们便旁若

无人地大嚼大吃起来。大概是他们累了饿了,人也杀腻味了,抑或是梁民乡奇特的乡民唤醒了他们的人性,这百十号鬼子兵果真没人开枪,也没人放火。他们吃饱了,抹了抹嘴,一个挂着军刀、满脸络腮胡子的鬼子呲牙裂嘴:“你们的……良心的……大大的……好!”说着发狂地笑起来,声音瘆人。末了,他们集结起来、在乡里抓走了几个俊俏一点的女人,然后弄来十几条船,开向黄河北岸,攻打省城去了(后来才听说,日本兵是从四面包抄省城的,他们没费多少力气便进驻了省城)。日本兵刚离开南岸不久,梁民乡的乡民们有人便开始咒骂起鬼子来,尤其是那几家被抓走女人的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个个咬牙切齿呼天抢地,恨得七孔冒烟。然而,尽管如此,梁民乡的乡民应该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他们除了被抓走几个女人、破费了一顿佳肴,别的均幸存下来。邻近乡的人们得知此事,对梁民乡羡慕不已。据说后来有的人便称梁民乡为“良民乡”,此称谓显然受那个挂长军刀的日本兵的话启发。

梁民乡素无乡长,而以梁家家族长者为首。谁家老汉年长,辈序最大,这老汉便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成为乡长。不过,人们不称其为“乡长”,而称其“梁老爷”。梁老爷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则两个三个甚至更多,这该由某一时期年龄辈序最长人数而定。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之后,正值共产党打败国民党,致力建立新中国之时。这一时期的梁民乡的“梁老爷”就有两个。这两个“梁老爷”均瘦,均七十岁,但一高一矮。高的叫梁希贵,矮的叫梁德福。平常乡民们并不直呼其名,而分别称“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当然,这是他俩同时在场的时候,不然也都只简称“梁老爷”。就是在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之后的某年,一天,县上忽然来了一位姓王的工作同志,人称“王同志”。王同志进入梁民乡,三问五问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找到了梁民乡的两位头头: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两位老爷见这位王同志满脸堆笑,红口白牙,一口夹生的中原话,开始惊敬万状,一问三不懂,不是“唔”就是“咋”?眼皮也多半不敢往上抬。那王同志也煞是耐心,温和地、笑容可掬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最后,两位梁老爷总算平静下来,也总算听明白王同志说的是什么:要成立“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下面还要有什么“生产大队”,梁民乡就可算一个大队,梁民乡要自己选出一个乡民来当“大队长”。当大队长的这个人最好是要有威信的,要大伙能信任的,如此这般……云云。两位梁老爷听了后,都不由以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出“大队长”究竟是何物、与他们这个“梁老爷”有啥两样?

按王同志提议,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很快让人召来全乡老少,上千号人熙熙攘攘一下子汇集到乡场上。然后由王同志一字一字地说明来意,说明让大伙儿来是要让大伙儿选一个人来当“大队长”,大队长就是咱梁民乡的头儿。这么一说,大伙儿也就明白了,大伙儿自然把目光接二连三地投射到两位老爷身上,并紧接着嘁嘁喳喳地报出自己的人选,有人提高梁老爷,也有人提矮梁老爷,气氛一下子异常活跃。出乎意料的是,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这会儿谁也不愿干。他俩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一下子竟然都满脸通红。王同志见两位梁老爷都不愿当,样子难堪,便提议说:“两位老人都不愿意当这个大队长,大伙儿看有没有第三个人选呀?”

这会儿人们沉静下来。不一会儿便有人提议:“让梁大肚当大队长吧!”“哄”地一下,别的乡民也纷纷响应,就连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也举手赞同。人们拥护的这个梁大肚,就是日本打中国那阵,那个提议犒劳皇军救了全乡百姓的中年汉子。此刻,梁大肚正闷头在一棵苹果树下抽闷烟。他见大伙儿选他,眼皮向上扒拉了一下,紧接着叼着烟袋继续抽闷烟,既不反对,也不点头同意,脸上挂着微笑,憨态可掬。

王同志听说完梁大肚抗战期间智保乡民的故事,顿时眼睛一亮兴致勃发。他远远打量着苹果树下那个略显矮胖的梁大肚,那样子就像伯乐欣赏千里马。他感到这个梁大肚的确充满勇气、智慧,而且也憨态可

掬。于是,王同志果断拍板,一锤定音:“我同意梁大肚同志就任大队长!”

梁大肚走马上任,梁民大队也宣告成立。梁民大队一成立,那位王同志的任务也告完成。临走时,他找来梁大肚,语重心长:“梁大肚同志呀,这回乡民们选出你,拥护你当大队长,这说明你在乡里有威信呀,要好好干,党信任你!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任何时候都要听党的话、要按上级指示的去干。否则,你这个大队长、恐怕也当不长喽!”梁大肚自然是洗耳恭听,一个劲点头称是。

梁大肚当上大队长,这可是他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他是梁民乡土生土长的农民儿子,家极度穷(后来定的成份是雇农),每天两餐也从没有一餐吃饱过,却不想得了一种本地肥胖症,据讲其实是喝水充饥过度而得的水肿。患此症者外观肥胖、肚大,脸色蜡黄,用手轻按肌肤,一按一个印儿,好半天消不去。梁大肚的父母,就是得了这种肥胖症双双早逝的。他惟一的一个妹妹,两岁时便让外乡人带走了,是卖给人当童养媳,且一去杳无音讯,眼下就他和他那刚满十五岁的弟弟两人相依为命。三十五岁了,至今却仍光棍一条,真可谓苦大仇深!论文化,他可是不识几字,小学一年级都没上完。实际上,那次日本兵打乡里来,他是被逼无奈。他知道自己跑不动,跑不过别人。惊恐万状之时,他愣是从自己肚子里冒出那么个主意儿来。没想那主意儿还真的得到大伙儿响应,更没想到那主意儿果真保了那么多乡亲的性命。果真是日本兵有人性呀?扯鸡巴蛋!那是十足的老虎头上抓虱儿,那是十足的上苍显灵歪打正着哪!他哪儿来的勇气?哪儿来的智慧?梁大肚自己心里明白。

没文化没智慧其实也不打紧,只要有勇气就成。

梁大肚这回是有勇气的,这勇气一是来自大伙儿信任,二是来自王同志的支持。尤其是第二点很要紧。那个王同志后来当了公社社长,成了梁大肚的直接上司,这对他梁大肚来说,更是一了百了。梁大肚记住了王同志的话:听党的话,按上级指示去干。其实,这么说是蛮绕口舌的。梁大肚认定了自己只要听王同志——不!这回叫王社长——只要听王社长的,按王社长说的去干就行。

按照王社长指示,梁大肚把梁民乡分成二十个生产队,每队选出一队长(这些队长实际上大多由梁大肚任命)。生产队成立了,一切也便成了。梁大肚每天的工作,无非是反剪双手叼着烟袋,到各个生产之间转悠,看庄稼长得如何,问大伙儿有啥事儿要汇报。然后他便往公社里跑,他要向王社长汇报情况,要问王社长有啥最新指示。这样,他每天来回要跑三十里路,累得气喘嘘嘘。王社长也大受感动,每每见到风尘仆仆的梁大肚,都要先赞扬一番。梁大肚受到赞扬,干得也更加卖劲儿,没多长时间,梁民乡便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实现了大团圆(王社长讲是共产主义):大伙一块儿干活,一块儿去集体食堂吃饭。终于天天有白面馍馍啃、有玉米糊糊粥喝。又过了不久,梁民大队小麦亩产达到了两千斤,玉米亩产达到了一万斤,梁民大队一举成了全省的一面先进红旗。梁大肚由此也成了省劳动模范,优秀大队长,出席了省里的表彰大会……

几乎是一夜之间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梁大肚也几乎惊心动魄!他同时也有点纳闷儿:王社长干嘛要俺撒谎,干嘛要俺报那个高产呢?实际上梁民大队的小麦亩产最高四百来斤,而多数二三百斤,玉米也只有六百来斤,虽说大伙连着啃了好几天白面馍馍、喝了好几天玉米糊糊粥,可眼下集体食堂锅都快揭不开了呀!

然而无论如何,梁大肚的利益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他入了党,王社长说是“成了党里的人”,而后又兼一职:大队党支部书记。而更重要的是,梁大肚已娶了媳妇。这媳妇是高梁老爷的小闺女梨花。梨花比梁大肚小十余岁,是全梁民大队公认的俊女子。

新婚之夜,梁大肚赤身裸体地搂住梨花雪白柔软的身子,浑身上下均麻酥酥醉了。他内心深处在一遍又一遍地感激党,感激王社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梁大肚带领大伙勒紧裤带,一边高唱“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就是好”等赞歌,一转眼又跨入了“四海翻腾——腾!腾!腾!五洲震荡——荡!荡!荡!”的文化大革命。大约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的一天夜里,黄河两岸月黑风高。王社长——不,王社长调上级去了,提升为县委书记,这会叫公社的什么革命委员会主任!新提拔的这个主任姓李,叫李主任。李主任把梁大肚等十几位大队长召来,开了紧急会议传达上级指示。会上,李主任宣布各大队要成立革命委员会。并当即任命各大队的大队长为各大队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这样,梁民大队的梁大肚大队长也就成了梁大肚主任,简称梁主任。此刻,梁主任弓着背蹙着眉睁着眼,虔诚无比地盯着公社李主任的神态和手势,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慢慢地终于听清了什么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什么要“抓革命促生产”云云。但无论如何,梁大肚还是不明白这些个东西究竟是啥玩意儿。于是他只好像往常一样会后再单独去找上级领导,这回是找李主任。李主任倒还客气,他为梁大肚进一步具体化:“唔,抓革命嘛就是要抓阶级敌人。所谓阶级敌人,就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先抓阶级敌人。阶级敌人抓了,生产也就能上去!”

梁大肚这回总算听明白了,他决心按李主任的指示去抓阶级敌人、去抓地富反坏右分子。可梁民乡谁个是地富反坏右哇?不想还罢,一想梁大肚便心惊肉跳。梨花她爹——高梁老爷,唔,还有矮梁老爷,土改定的成份不就是地主么?可高梁老爷和矮梁老爷十年前就已双双作古,眼下去抓谁?富农俺乡里可没有,反、坏、右俺也从未见过呀!梁大肚越想越发愁,他的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他满腹狐疑、战战兢兢地再次向李主任请教。没料到这回李主任火冒三丈:“混蛋!连敌人都不会抓,你的立场到哪儿去了?你是党里的人还是阶级敌人的人?!”这可是李主任头一遭对俺发火哇!梁大肚顿时胆颤心惊,额头脊背不时冒出冷汗……

梁大肚无路可退决心抓阶级敌人,他是党里的人,不能不听李主任的话哇!

回到家里已是鸡啼头遍。梁大肚蹑手蹑脚地爬到炕上,梨花睡得正熟。梨花身上那股暖融融香腻腻的女人气味一下子把梁大肚的情绪扇得发热。梁大肚呆呆地望了梨花一会,接着扒开衣服不由分说地扑到梨花白晃晃软绵绵的身子上面。梨花醒了,紧紧地抱住他,上上下下扭动身子很舒服地配合着。炕板吱咯吱咯地响起来……

天亮了。梁大肚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对梨花说:“俺要批斗你!”

“咋——?”梨花一骨碌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看他。

“俺要批斗你,要抓你去游街!”梁大肚大声说。

“咋——你疯啦?抓俺去游街,跟乡里那疯耗子一样满乡里颠让人家耻笑?”

“就是,这是上头的指示。谁让你爹是地主呀!他死了,不斗你不行。这叫大意(义)灭亲,公社李主任说的,你不懂!”

“好哇——你这个没良心的!”梨花一头撞到梁大肚肩上,放声大哭……

梨花哭也没用,梁大肚这回是铁了心要让她游街的,谁让他是梁民大队的头儿哇!当头儿就得听上头的,就是上头也得听上头的,比如公社李主任就得听县上的,否则咋叫头儿?

梁大肚除了将梨花、梨花的大哥二哥,还有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列入地富行列,另外还物色了三个人。一个是疯耗子,疯耗子蓬头垢面,二十几岁了还整天满巷子满村头游荡说疯话,什么活都不干,夏天甚至连裤子也不穿。第二个是梁兆二,梁兆二是个瞎子,与梁大肚同岁,整天好吃懒做给人占卜算命,还卖纸钱香火让人拜神。第三个刘小其,刘小其是大队小学里的教师、惟一的外地人,据说他讲语文课时老是要给学生讲些爱青(情)故事,课后时常自个儿哼哼唧唧唱些爱情歌曲!梁大肚一想到这,满身子兴奋不已,他决定把上述三人分别列为反坏右分子。

梁大肚还让小学里的教师弄来些纸张糊了些花花绿绿的纸帽。纸帽有高有矮、有宽有窄,上面还分别画了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的像,奇形怪状。这些纸帽分别归属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疯耗子、梁兆二、刘小其等人。这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便开始游街。

游街那天,梁民乡热闹非凡。乡民们寂寞怕了,难得有热闹的日子。于是,他们嘻嘻哈哈你吵我嚷、赶集过节一般纷纷围拢过来。他们的目的地便是地富反坏右的游街队伍。队伍领头的是疯耗子。今天的疯耗子异常快乐,他戴着画有眼镜蛇的纸帽,左手提一破锣,右手抓一把硕大的锣锤,在队前咣咣咣地把锣敲得震天价响,一边敲一边走,一边走一边叽哩嘻哈地讪笑。疯耗子后面的同伴却截然相反,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梁兆二,刘小其等一个个驼背缩脑,大汗淋漓。他们由梁大肚的弟弟、民兵营长梁小肚和另外几个民兵押着。梁大肚则奔前突后,时不时喊出些“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毛主席万岁”之类的口号。他每喊一句,后面就有一帮人跟着呼,也有一帮人跟着笑。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整个大队的气氛空前活跃……

日头落山的时候,游街队伍总算游遍了梁民大队所有的村落、所有的大巷小巷。

回到家里,梨花一头扎在炕上蒙头大哭。哭着哭着便睡过去了。她太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屈辱也一块被带入梦乡。梁大肚开始凑到炕边瞅她,瞅完了便不再理睬,径自瘫坐在门坎上抽闷烟。

天黑了。梨花仍不起床,她睡死了。梁大肚凑过去摇她,还骂了几句,梨花一点反应也没有。梁大肚犹豫一会,没再动她。大概是饿慌了,他摇不动她,也懒得再摇,走到火房揭开锅盖,发现锅里有几个吃剩的玉米窝头。他伸手抓过来,再弄来点儿咸菜,接着蹲在门坎津津有味地啃嚼起来。啃完了,填饱了,他抹了抹嘴,打着饱嗝站起来折回屋里,把门关上。

夏天屋里极热。游街游了一天,梁大肚浑身汗臭,也懒得洗。他抓过来一条湿毛巾,把汗衫一脱,前后左右胡乱擦了擦,然后就爬到炕上。

屋里没有灯。借着窗外透进屋来的点儿星光,他摸到梨花柔软的身体。梨花睡得死沉死沉。他把她扒过来,并骑到她身上胡乱摸她的奶子并试图扯下她的衣服。梨花却抽回双臂紧紧地抱住前胸,双腿也紧紧地交叉紧挟着不肯放松。梁大肚这会儿冒出火来,他狠狠地挥过手来想攒她的头发,没想手却摸到她脸上,手湿漉漉一片。他愣住了,他这才感到梨花的身子在一阵阵抽噎……

梁大肚泄气了。他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从梨花的身上滚瘫下来,接着昏睡过去。他也着实累了。

天蒙蒙亮,梁大肚便起了床。他饭也不吃急急忙忙地赶到公社革委会,认认真真地把昨天游街的事儿详详细细地向李主任汇报了一遍。末了,他问:“这下没事儿了吧?”

李主任却勃然大怒:“混蛋!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懂不?!”

梁大肚吓得一下没了脊梁,脑袋刹时耷拉下来。

李主任却继续道:“回去,要继续对阶级敌人实行游街、批斗!这叫抓革命。否则生产哪能上去?”

梁大肚似懂非懂地听着,不住地眨着小眼。他想再向李主任问些什么,却没敢问,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出办公室……

梁大肚回到家时,梨花正坐在灶前烧饭。这大出大肚的意料之外。看来梨花也实实在在饿了。梁大肚的心忽然间升腾起一丝软绵绵的暖意,梨花到底是自己的女人哇,哪像公社李主任那样,从来就不让俺在他那儿吃饭!他怔怔地看梨花,心弥漫着一股子舒服劲儿。他走到梨花身边,嚅动着嘴,想说什么。但梨花头也不抬地往灶里添火,添完了也不回头看他。梁大肚自感没趣,便叹着气摇着头,悻悻地走到门坎上坐下来,摸出来烟袋,点上火抽闷烟。

晌午的太阳热辣辣的。阳光倾泻在门前的庭院里,晒得院子里白晃晃直冒青烟……

约摸一袋烟功夫,梨花把饭菜端到炕桌上,然后径自在炕沿,哧溜哧溜吃了起来。

梁大肚也走过来。他把烟筒和烟袋收起来,别到腰上,啐了一口,不住地搓着掌,端坐到炕上。一边讪讪笑着:“嘻嘻嘻,吃查子(玉米)粥哪!”

没有回声。

梁大肚也不计较。他端过查子粥吱啦啦吸了一大口,然后一边挟咸菜一边问:“你……还生气哪?”

仍然没有回声。梨花头也不抬地吃着。

梁大肚愣了一会,接着也继续吃饭。

屋子里仅有两种声音:哧溜哧溜、吱啦啦……

一会,梁大肚叹着气说:“明儿还得游街哩!”

“啥——还游呐?!”梨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惊叫起来,牙儿停止了咀嚼。

梁大肚说:“不游咋办?李主任还说要年年游、月月游、天天游呢!”

“那你就当真要游哪?”

“能不游咋的,上面说的谁敢去顶?”

“那……那你还让俺活不活呀!”梨花尖叫着把碗筷扔到桌上,捂着脸坐在一边抽泣。

梁大肚也烦,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一般火辣辣不是滋味。他也停住吃,把碗筷放到桌上,然后直愣愣地看梨花哭。

梨花哭得凄切、悲伤。她瘦了,老了,眼角皱纹突出。她都快30岁了,可至今仍没为他生个娃子。梁大肚是极想要娃子的,这渴望就像他晚上渴望与梨花睡觉一样迫切,他迫切地渴望着生个娃子来传宗接代。梨花也不是没有为他生下来娃子的。她曾为他生下来两个,可不知咋的两个娃子生下来不久便都病死了,一个活不到一岁,另一个活不到两岁。娃子死的时候梨花便哭得像眼下一样伤心。梁大肚也伤心得捶胸顿足。娃子死梨花是无过的,她是个十足的女人,心儿好,身子丰满,奶水充足。外人私下都说是梁大肚的原因,说他有病,先天不足,他播出的种子理当也有缺陷,要不娃子怎都没活成哩?这话梁大肚听到过,可他不恼、也不计较。他是死心蹋地要娃子的,管它缺陷不缺陷,生出来便是自个的种自个儿的娃呀!可老天不开恩,尽管他频频不断地与梨花睡觉做爱,但梨花的肚子始终再大不起来……

梨花哭得伤心,梁大肚也伤心起来。梨花是他的女人,他渴望梨花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他咋忍心折磨她、让她游街哇!可这完全是上头的精神、李主任的指示,他也是坐了大牢喝稀粥、没别的法,不执行也得执行。再说,谁让梨花是地主高梁老爷的女儿哩!梁大肚望着梨花,心儿像十五只铁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腾着。一会儿,他说:“俺……俺会疼你照顾你的。可……可街还得游。要……要不,俺……俺这个主任、大队长可咋个当法?!”

梨花愣了:他说的也在理呀!于是,她再也不哭。

梁民大队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游街活动还是继续进行啦!成员有: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疯耗子、梁兆二、刘小其等。仍然是戴高纸帽,仍然是疯耗子乐呵呵地在前边敲锣领头,仍然是梁大肚奔前突后喊些口号、梁小肚等民兵维持秩序,仍然是众多的乡民嘻嘻哈哈地围观看热闹。

梨花却真的受到照顾:不绑她或绑得很松,走一段歇一会(她的同类自然也因此沾光),梁大肚还带着水偷偷让她喝。游完街回家,梁大肚还帮着挑水烧饭干活。这可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梁大肚疼梨花,梨花也就不像以前那样伤心且没命地哭,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确实也是出于无奈。这样,游街活动便断断续续进行着。先是两天一次,后是三天一次,到后来是一周一次。而且游的路线也不像第一次那样走遍所有的大巷小巷,而只走大巷。再后来由于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游时连大巷也没走遍。有时只走一段,让疯耗子不住敲锣虚张声势,然后收场了事。

由于游街批斗耽误了大量工日劳力,这一年秋收,梁民大队小麦亩产从大跃进时的两千斤减少到两百斤,比历史有过的最高产的四百斤也减了一半;玉米亩产也减少到五百斤以下……

梁大肚到公社开会的时候,他焦躁不安支支吾吾地向主持会议的李主任汇报说:“俺……俺大队捉……捉革命咋……咋个不抓生产哩……”

“哄——!”会堂顿时笑声四起,连李主任也笑。“嗨——!”梁大肚急了,大腿一拍,委屈地说:“你……你们笑个啥哩。不瞒你们说,俺大队今秋小麦亩产只有两百斤,玉米也不到五百斤!”

“你只捉革命不抓生产,咋个不减产呢!”会场上有个人突然不阴不阳地发问。

梁大肚愣了一下,接着才恍然大悟。他涨红着脸争辩道:“不……不是的!俺是要抓……捉革命抓生产哩!李……李主任说的,——不是?”他歪着脸、斜着眼,像要找那人吵架。

“梁大肚你胡说什么,你是说抓革命促不了生产?”公社李主任双手叉腰“嚯”地站起来,“你问问别的大队,看看人家是怎样增产的!”看来李主任生气了,他拍桌子瞪眼的,样子可怕。

梁大肚像遭雷击一样,一下蔫了。他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委屈地坐了下来、满脸通红。他不再说什么,偶尔将眼投向主席台,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会议结束之后,梁大肚鼓起勇气,迫不及待地拽李庄大队的大队长问:“他大叔,你……你倒是说说你们是咋个抓……抓革命促……促生产的哩!”

“你呀,还是个老劳模呢!这点道理都不懂,装傻吧?!”

“咋——?抓……抓革命……天天游街批斗不影响生产?”

“哈哈哈——”对方开怀大笑,说:“你真的装傻呀,五八年你怎么当上劳模的?想想去吧!”说完他使劲儿拍梁大肚肩膀,接着甩手走了。

回家的路上,梁大肚耷拉着脑袋踽踽独行。他愁眉苦脸、左思右想琢磨了大半天,总算明白过来:敢情又……又是要俺作伪、虚报产量呐!他猛然收住步,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脑瓜上、连连叹气。接着,又无可奈何地迈开沉重的双腿……

梁大肚还是得按上级精神抓革命、组织游街批斗活动的。尽管他对此项活动越来越消极对待。但这也无法避免对农业生产的影响。自打抓革命以来,梁民大队小麦亩产量一直徘徊在两百斤左右,玉米则总超不过五百斤。然而,上级是要求抓……抓革命促……促生产的呀!产量总上不去,梁大肚这个头儿咋个当法?又咋个向公社李主任等上级领导交待?梁大肚好几天寝食不安、冥思苦想,但终究是想不出个补救的办法来。别无选择,他只好昧着良心,像大跃进时那样谎报产量,小麦亩产报四百斤,玉米报一千五百斤。尽管是谎报,但这回比大跃进那阵毕竟还是少报了不少哇!想到这儿,梁大肚那忐忑不安的心又多多少少有些释然。

然而,产量一提高,国家的公购粮按规定又水涨船高。梁民大队应交售给国家的公购粮数量几乎是提高了一倍!梁民大队于是出现了粮荒,夏秋两季所收粮食除了交公,余下的便难以维持生计。梁民大队于是便开始三五成群地出现丐帮,弄来船渡过黄河,进省城行乞去了。梁二鬼、梁山虎等几位脑子灵活点儿的乡民则进省城检破烂卖钱,后来还做起了卖针线肥皂牙膏之类的小生意,不幸的是没几天这些人被省城公安局五花八绑地遣送回来,接着加入了梁民大队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的行列。

梁大肚自己水肿也旧病复发,四肢浮肿、肚子发胀,脸色蜡黄,他感觉脑子像被抽去了脑髓一样空空荡荡、飘飘欲仙……

这一年,公社李主任因抓革命促生产有功,被破格跳级提拔到地委去了,据说是当了地委一个什么部的部长。

由于公社李主任的提拔,第一把手空缺,于是,原公社革委会的刘副主任随之被提拔为刘主任。

刘主任原是刘庄大队大队长,后被提拔到公社当的革委会副主任。他是农民出身,提拔到公社当副主任时主管农业。这一年,他升为公社第一把手,正巧赶上又一个轰轰烈烈的运动:农业学大寨。刘主任感到很幸运,他很高兴。

梁大肚这回也高兴。他都快饿慌了,眼下碰上个管农业的刘主任,碰上个全民抓农业的“学大寨”运动,他能不高兴么?农民可不就是要有个农民的样子,抓农业、到土坷里滚打才是本分,抓……抓啥子革命、游……游啥子街哩?俺这是农村,四处都是巷子,哪来的街哇!

到公社开会,听刘主任传达“农业学大寨”精神的那一天,梁大肚最早到达会场。开会时他也从没有过如此全神贯注:脑袋翘着,耳朵竖着,眼珠紧紧地盯着刘主任,时不时还捋袖搓掌的,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会毕,梁大肚还乐呵呵地自个儿找到了刘主任。刘主任是刚刚从大寨参观回来的,见多识广,梁大肚想再听听刘主任带回来的大寨经验。刘主任和蔼地接待了他,果真讲了些大寨的见闻和经验。

梁大肚迫不及待地问:“那……那您说说,俺……俺梁民大队究竟该咋个干法?”

刘主任沉思一会,问:“你们梁民大队不是有山么?”

“有呵,俺全大队就倚着山呀!”

“嘿,那你们要开荒造田哇!”刘主任提醒道。

“开——荒——造——田?”梁大肚满脸疑惑。

“开荒造田,就是把山开成田呵!”刘主任继续提醒,并拿出从大寨参观带回的照片让梁大肚看,照片上是大寨人从山上开出的一排排梯田,梯田上绿油油的麦苗长势正旺。

“对呀——!”梁大肚一拍大腿,似乎才明白过来:多开山能多造田,多造田能多产粮哇!他自嘲地讪笑着。末了他鼓起勇气对刘主任说:“俺……俺心里有底啦!”

“这就对了。你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啊!”刘主任拍了拍梁大肚的肩膀。

梁大肚回到梁民大队的当天晚上,便当即在乡场上召开了全体乡民动员大会。乡民们围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成了会场的中心。梁大肚异常兴奋、声嘶力竭地对大伙说:“乡……乡亲们,告诉大伙儿一个好消息,上……上级要抓农业啦!大伙说说,是不是都不想挨饿,要……要多种粮、多产粮食呀?”

“是——!”乡场上响成一片。

“中!俺庄稼人就该多种庄稼,就应该有粮吃,大伙儿说,中啵?”

“中——”又是一片欢声。

“中!可是,这些年来,俺大伙总……总缺粮吃,俺大伙儿哪儿像……像个庄稼人哇!”梁大肚哽噎了一下,接着说“……这……这回好啦,上级说‘农……农业学大寨’。公社刘主任说要开……开荒造田。就是说,俺大队要开山造田,要在俺这山上多种庄稼、多产粮食。大伙儿说说,中不中啊?”

“中!中!中!……”会场沸腾起来,欢声直刺夜空。

梁大肚激动不已,自打大跃进之后,他这个大队长、主任可还没开过如此成功、如此激动人心的会议哇!

第二天清晨,梁民大队的乡民几乎是倾巢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牛鬼蛇神队伍也独立成队,由民兵营长梁小肚押着,成员有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疯耗子、梁兆二、刘小其,这回还多了梁二鬼、梁山虎等五个新成员,煞是壮观!几千人的队伍由大队长梁大肚领头,浩浩荡荡地汇集到他们住宅后面的梁民山上,向梁民山要田要粮。

从这一天开始,方圆十几里的梁民山便遭受了史无前例的洗劫:树木被连根挖出、青草被一片片铲起,然后又被翻过来埋入地下。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之后,苍翠的梁民山便整个儿被剥下外衣,从低到高被开出了一排排梯田。远远看去梁民山像一匹被雷击倒在地的非洲斑

马。

入冬,梁民山的梯田连同梁民山下的大片良田一起,被播上了小麦。开春之后,梁民山的梯田上也果真冒出一层层嫩黄嫩黄的麦苗来。梁大肚同乡民们纷纷跑到山上观看,一个个喜得合不拢嘴。

然而,老天却不开恩。由于干旱、缺水,也无钱安装水泵引水灌溉,长出的麦苗玉米苗很快便后劲不足,一天天蔫下来。尽管梁大肚以身作则率先领群众日夜奋战,挑水上山灌溉,小麦也都勉强维持到开花进而结果。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年,梁民大队粮食总产量竟然与上一年总产量一样相差无几!

第二年、第三年。依旧干旱、老天依旧不开恩,粮食总产量依旧上不去。而梁民大队的乡民却被累垮了,他们一个个有气无力,整天腰酸筋骨发痛。梁大肚的女人梨花在第三年好不容易又怀了孕,却因劳累过度而自然流产……

第四年,老天却一反常态,一场罕见的暴雨将梁民山的梯田一层层冲垮了!山洪残暴地把裸露的黄土切割成七沟八壑,然后又疯狂地直冲山下。梁民大队紧靠山下的几十间房屋被彻底冲塌。疯耗子、梁兆二等十个乡民因没能跑掉而丧命。梁大肚的女人梨花因跟着大伙躲避山洪,奔跑过猛而再度流产。

梁大肚终于卧病不起。他已经六十出头了,当了二十多年大队长、主任,可他硬是未能带领大伙儿脱贫,未能让大伙儿天天有馍馍啃、有面糊糊喝。而更令他伤心的是,虽然他因当支书而娶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梨花当自己的女人,可至今仍没有一儿一女来传宗接代。这一辈子,他的这种愿望最为强烈,但却空累一场。眼下,他身体彻底垮了。往后,也看不到有点希望。他躺在床上,望着梨花,泪水涟涟。自打嫁给梁大肚当女人,梨花可从未见过梁大肚哭哇?于是,梨花也感动了,她伏在梁大肚干瘪的身子上,强烈地颤抖,眼泪不能自已……

这一年的四月,据说首都北京发生了一场什么“天安门广场政治事件”,中央撤了一些领导人,又新换了一些领导人。省电台来了一位姓张的记者,据说是受命要采访农民的反映。于是,张记者渡过黄河来到了梁民大队。他焦急万分地要求大队长、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梁大肚讲几句话。梁大肚眼看难以推辞只好艰难地支起身子,对着话筒说:“……俺……俺是大老粗,上……上头的事儿俺……没的说。俺……俺拥护哩……”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能说下去。尽管如此,张记者还是满足地打道回城了。

当天晚上,省电台当即播了张记者的录音报道,题目是《农民兄弟拥护党,老队长垂危表衷心》。当张记者和梁大肚的声音回响在省城大街小巷的时候,黄河南岸的梁民大队大队长、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梁大肚,却已自刎而死。据说,梁大肚是趁梨花不在家时,从炕头上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刀片切断自己咽喉的。黄昏,梨花推门进屋时,发现自己男人的头和臂垂落在炕沿边,地板上污一滩呛人的鲜血。她歇斯底里地惊叫着,边叫边往外跑。邻屋的梁小肚闻讯跑来,进屋一看,发现哥哥早已死去,右手还抓着滴血的刀片……

梁大肚死后,上千人的梁民大队便群龙无首。梁大肚的弟弟梁小肚根据公社刘主任的提名,很快被任命为梁民大队的大队长、党支部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任命那天,公社组织部长来到梁民大队,在乡场上召开了群众大会。会上,组织部长宣读了对梁小肚的任命书,然后号召大伙举手赞成,不同意的可站到台前来反对并说为什么会不同意。结果,情况是令人满意。当组织部长讲完这番话后,几千乡民便齐刷刷地举起手表示赞同,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公社对梁小肚的任命,实际上也是县里的意见。理由是:其一,梁小肚是梁大肚的弟弟,而梁大肚在生命垂危之际还表示拥护党、拥护党中央,引起了省电台记者的重视并使梁民乡乃至全县名扬全省,如此看来,作为梁大肚弟弟的梁小肚也应该是拥护党、拥护党中央的,亲兄弟嘛!其二,梁小肚多年当大队民

兵营长,有多年的工作经验,往上提拔也理所当然。

梁小肚其时45岁,比嫂子梨花只小了几岁。可梁小肚至今仍光棍一条。这倒不是因为他找不到对象,而是他一直没有看上一个可与他配对的,所以他多次谢绝了许多热心人包括哥哥梁大肚牵的线。他说他要找就找一个像嫂子梨花那样俊俏的,否则他宁可终生不娶。这话梁小肚是对别人说的,可后来便传到哥哥梁大肚耳窝里,再后来梨花也知道了。哥哥知道后便对弟弟警觉起来,后来便提出与梁小肚分家,让梁小肚到隔壁的屋子另起炉灶。梁小肚当时听了后好伤心好伤心,他绝没想到与他患难与共的哥哥现在会如此绝情,于是梁小肚那会儿为此曾大哭了一场。梨花知道后再见到小叔子便浑身不自在,那苹果型脸蛋总是骤然间透出许多动人的红润来,说起话也不像以前那样顺溜,嗓子眼儿像时不时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

梁小肚被任命为梁民大队大队长、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的那天下午,群众大会结束后,他听完公社组织部长的吩咐然后便将他送走了。黄昏,他回到家门口时,嫂子梨花堵住了他:“他叔,你……你来一下。”梨花说着便转回屋里。梁小肚于是也跟了进去。

进屋后,梁小肚惊异地发现梨花的炕桌上已摆着一盘烧鸡、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一盘炒土豆丝和一盘烧茄子,此外还摆着两个杯子和一瓶二锅头。过年也不见得有这么气派哇!梁小肚纳闷。

“俺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把她的蛋炒了。俺……俺想让你喝一杯。”梨花低着头,边说边打开衣襟揉着衣角。

梁小肚直愣愣地看着她,嘴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却终究说不出什么。于是他坐到炕沿上,打开酒瓶顾自斟起酒来。梨花于是也坐到炕上。

“哇——真够辣的!”梁小肚昂头喝了一口,呲牙咧嘴喊道,接着便抓起筷子夹菜。

“你……你怕辣?”梨花小声问。

“不。辣……辣才够劲儿!”他嚼完菜,又喝了一口。梨花见状,舒心地笑,笑得像盛开的梨花一样好看。

梁小肚痴痴地看她,接着问:“你干嘛要请俺喝酒?”

“你升了官,干嘛不喝?”梨花说。

梁小肚听罢,心底儿忽然暖融融地无比舒服,比喝酒还舒服。长这么大他似乎还没尝过这舒服劲哩!看样子嫂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要请俺喝,平时一年到头也喝不上一两次啊!他挟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嚼着,越嚼越觉得香。

“他叔,你……你往后咋办?”过了一会,梨花问。

“啥……啥咋办?”梁小肚满脸疑惑,眼看着梨花。

“往……往后,你还一个人过呀?”梨花瞥他一眼,接着埋下头吃。

“不一个人过咋的?反正没合适的,说啥也只能一个人过。”说完他又埋头喝酒。

梨花埋头吃着。她不喝酒,只啃馍馍,而且也不怎么夹菜。她也不再说话,只顾吃。吃完了便将筷子和碗放回炕桌,抓来把毛巾擦了擦嘴,然后坐在一旁,默默地看梁小肚吃。

“你咋不吃啦?”梁小肚抬头看她。

“俺吃饱了,你慢慢喝吧!”梨花说着端过瓶子给他斟酒,还夹了一块鸡腿放到他的碗里。

梁小肚感激地看了眼嫂子,发现嫂子此时的脸艳若桃花,异常秀美,便痴迷迷看她。“你不吃,看啥哩!”梨花被看得不好意思,嗔怪他。他的脸倏地红了,“嗨,俺……俺快喝多哩!”他笨拙地拿手摸自己发烫的脸,“嘻嘻”笑着。

“好吃啵?”梨花深情地瞥他,双眸潮红、光彩异常。

“好吃好吃!”梁小肚讪讪笑着,忙不迭地说。末了便埋头啃梨花夹给他的那块鸡腿。

沉默。

屋外,夕阳的余辉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褪去,天渐渐暗了下来。近处有妇人“唔嘶唔嘶”地赶着鸡,看样子是要赶鸡们进笼过夜。更远处,隐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牛叫……

屋里渐渐聚满暮色。梨花走到灶前点灯,然后把灯端到炕桌上,又端坐在一边继续看梁小肚喝酒。

梁小肚喝完最后一杯酒,便抓过来一个馍馍啃。啃完了便下了炕、打着饱嗝、抹着嘴,醉醺醺地往外颠。

梨花急了:“你……咋的就走哇——”她坐在炕沿上忽然伤心地抽泣起来。

梁小肚愣了。他收住步,折回到梨花跟前:“你……你咋啦?”他又打了个嗝,满口酒气。

梨花不吱声,她哭得更伤心。

“你……你究竟是咋啦?”梁小肚感到手足无措,一只手去拉梨花。

不拉还不打紧,一拉梨花“呜”地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地说:“俺……俺怕,晚上不敢睡,睡……睡着了又做恶梦!”梨花紧紧地拉住他,泪眼汩汩地凝视梁小肚,身子强烈地颤抖。

一切已明白如水。梁小肚醉意方醒,他想对嫂子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手却笨拙地搭到她的肩上。梨花乘势扑过来,紧紧地搂住梁小肚的脖颈久久不放。梁小肚愣了一下,接着冲动地把梨花抱起来,迅速地放到炕上,两人紧紧地撕扭着。炕桌上的灯被不慎碰下,发出“咔嚓”的声音,屋子顿时一片漆黑。

夜暗了下来……

梁小肚被任命为梁民大队第一把手接替了哥哥梁大肚之后,正巧国家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动。据说先是抓了江青等四条害人精,上头说是“四人帮”,华国锋当了第一把手接替了毛主席。不久,中央又召开了什么全会,并换了一批重要头儿,新上来另一批头儿,还为国家制订了一些什么新的政策,据说是要强民富国,让老百姓天天有衣穿、有饭吃。再后来,还为“天安门那个什么政治事件”平了反。

省电台的张记者为收集各方面反响,又一次渡过黄河从省城来到梁民大队。当张记者把又粗又长的话筒举到新上任不久的梁民大队第一把手梁小肚的面前时,梁小肚受宠若惊激动不已,敢情是要俺向全省的人讲话呀!面对张记者的提问,他涨红着脸,不断地搓手、咂嘴。末了他嘴一张,蹦出来一串话儿:“俺……俺没的说,俺……俺拥护哩!中央要强……强国富民,让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咋不拥护哩?俺……俺们都是庄稼人,俺们想的就是要有衣穿、有饭吃,俺们哪有不拥护的理儿?嘿——大伙都说说,中不中?”梁小肚毕竟比哥哥梁大肚多上了几年学,说着说着他便想到了围观的群众。

梁小肚这么一说,张记者便灵机一动地将话筒举到围观的群众面前,吓得有几位妇女和小孩哎呀呀地往后退。倒是梁二鬼好胆量,他迎着张记者的话筒连连说:“中!中!中!俺说梁……梁主任说的就是在理!”

“中!”梁小肚喊了一声,他本来对五类分子梁二鬼是另眼相看的,此刻他对他的响应却不由而然生出一股好感。

张记者对梁小肚和梁二鬼的回答十分满意,当天下午他便打道回城。晚上,一则《农民兄弟的心声》及时在省电台播了出来。梁小肚和梁二鬼的声音先后回响在全省各地上空。

半个月后,梁民大队跟别的大队一样被改为乡,称梁民乡,恢复了旧时的称谓,据说这是全国性机构改革。梁民乡的土地紧接着又承包到各家各户,每个人口能分到八分地。

梁小肚和梨花此时已正式结婚,说是结婚又不算结婚,因他俩跟别的许多人一样并没有领取结婚证,别人还热热闹闹设宴办婚礼,他俩却什么事也省了,只是梁小肚不再一个人住而搬到梨花屋里住,这样便成了一个新家。土地承包后,他俩又把土地合在一块,共一亩六分地,其中一亩是平原耕地、另六分是山地。

土地一承包,梁小肚便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如哥哥从前那样威风异常、可以随意发号施令、只要说一句大伙儿就得听一句。不,这回真不!他的这种感觉是从分地那会儿开始的,比如说划出一块离乡里远一点的耕地或者高一些的山地,他让谁承包谁都不承包,那么多人都互相推诿,没一人会站出来要。以致后来他不得不采取抓阄的办法,而且还采用搭配的方式,比如说山地搭平地、近地搭远地……如此这般,总算把耕地都分了下去。再后来,他还发现乡民们不像以前对待他哥哥那样毕恭毕敬的对待他这个新的乡长、第一把手。以前大伙要见到他哥梁大肚,老远就陪着笑脸称“大队长”“书记”“主任”什么的,甚至连正眼都不敢看他。而他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乡长,出门时尽管路上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称他“乡长”,但这喊声大都没有多少感情色彩。那声音平平淡淡甚至带着沙哑,就像推在路上的木板车车轱辘发出来的那种“吱咯吱咯”声一样,多少带着一种无奈。有的人甚至在路上装没看见,对他这个乡长装聋作哑……

如此等等,梁小肚不由得产生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心里隐隐约约窝着火,想找谁发泄,可又找不到缺口。更令他吃惊的是没过多久上头又下来文件,规定要给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摘帽——敢情是要一层层栽俺这个乡长的面子哇!连五类分子都管不起了?开始他对此大惑不解、左思右想,一连几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上级催急了,要他尽快开群众大会给五类分子摘帽落实政策,他才不得不照办。不过,令他欣慰的是除了那些摘帽的五类分子对他这个乡长千恩百谢,就是梨花的大哥二哥打那以后也妹夫前妹夫后地喊他,喊得无比亲热。他哥梁大肚娶了梨花二十几年,也没怎么享受这个称呼哇!而妻子梨花的变化更是令他高兴:以前她常愁眉苦脸,这回总笑脸盈盈;以前沉默寡言,这回有说有笑话语极多。总之,她显得更加年轻、温柔、勤快、贤惠了。晚上上了床,把她那个雪白、丰满、柔软的身子接进怀里,梁小肚心旌摇曳,什么闷气烦恼一下子便都跑得无影无踪。

看样子,人都是需要温暖的呀!把人家像牲畜一样看管起来再三天两日地折腾,能有啥好?这么想着,梁小肚便不怎么像以前那样去想那些“人家打不打招呼”“自己栽不栽面子”之类的事儿,心里于是也渐渐释然。

其实,这世上的事儿,有利便必有弊、有弊更必有利。梁小肚当乡长,虽不如他哥梁大肚当大队长、主任那会儿威风,但却比他哥清闲得多。梁大肚在世那阵,一大早他便得起床,东跑西颠地去催大伙出工或到各生产队去检查生产;要不,就是敲着破锣满巷子串、声嘶力竭地召集大伙开批斗会或组织牛鬼蛇神游街。梁小肚眼下虽然也是乡里的第一把手,但他早上却可以睡大觉,一直睡至梨花做完饭、去黄河边洗完衣回来,他才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爬起来,胡乱漱了漱口洗了把脸,然后再懒洋洋地坐到炕桌旁边吃早饭,一边听梨花早上从黄河边洗衣时带回来的巷头新闻。梁小肚这个乡长的职责,无非是向乡民们传达上头来的一些文件、指示、精神,向各家各户分配化肥数额、摊派每一年的公购粮任务;再就是收各种各样的税和费,比如农业税、水利费、教育费、公共卫生费等等。还有就是抓计划生育,催人家结扎或罚人家超生款。总而言之,梁小肚用不着跟他哥那样天天扑在集体的事儿上,他有自己的时间。

梁小肚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入冬,他在那一亩宽的平坦耕地上种上了小麦,在梁民山那六分山地上栽上了苹果树。他和梨花不时到地里给小麦和苹果树锄草灌水、施肥、喷药……一个冬春过去后,他们那亩小麦收成时亩产达到了四百斤。收完小麦,他们又播上了玉米,秋天,玉米获收了七百斤。第二年,小麦又达到四百二十斤、玉米达到七百五下斤。

第三年,除小麦继续获得高产外,他们的苹果树也已结出密密麻麻的果实。那果实硕大如拳,黄中透红,梨花摘下一个、尝了一口,甜得咯咯地笑着,美得像喜鹊登枝。她递给丈夫,丈夫接过来啃了一

口、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年初秋,梁小肚收获了一千斤苹果,卖给了省城里来收购的小贩,获利五百多元。

到了深秋,梁小肚又添了一喜:怀孕十个月的妻子梨花,终于在一天黄昏分娩、生下一个重八斤的小男孩——这可是梁家的头等大事哇!梁大肚在世时梦寐以求、却没能实现的传宗接代的愿望,终于在弟弟梁小肚的努力下实现了。从接生婆手中抱过那个粉嘟嘟红嫩嫩的肉团,梁小肚这位乡长、这位近四十岁的汉子竟激动得老泪纵横。

人们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土地承包之后的梁民乡,只不过是三五年时间,原先黄土裸露、七沟八壑的梁民山,这回已完完全全被一片片的苹果树所覆盖,远远看去,山色氲氤;漫山遍野一片苍翠。到了秋天,苹果树上硕果累累,那果实或绿或黄、或黄或红,看上去灿然一片,让人喜上眉梢、甜至心里,老人们乐得直掉眼泪。梁民山下那大片平坦耕地,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慷慨,一季接一季地奉献出大片大片金灿灿的小麦、玉米、高梁和大豆来。每每到了这个迷人的秋天,梁民乡家家户户都有苹果卖;交了公粮、余下的粮也吃不完,于是家家都有囤粮。

有了饭吃,也有了衣穿,乡民们自然兴奋异常。那会儿随便到哪条巷走走,你都能随处看到乡民们心满意足的笑脸,听到从各家各户飘出的安居乐业的笑声……

庄稼人难得有眼下这样的丰收年景,他们喜形于色纯属自然。但年年如此,乡民们也渐渐见惯不怪,以至于认为庄稼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收回粮食理所当然。且他们发现,粮食丰收也并非都是好事。就说交公粮吧,一向来者不拒、笑容可掬的区粮食收购站的那些收购员,这会儿变得傲慢无比。他们对一大早便前来门口、一直等到太阳西斜还交不上粮的粮农爱理不理,对乡民挑来或用木板车推来的粮食挑挑剔剔。他们不是嫌这个没晒干,就是嫌那个里面有几颗沙子,于是不收或折成收。有的折成也不收,乡民不得不给敬烟递笑好说歹说,甚至于给送礼后人家才勉强给收。当然,这里面确实也有不合格的粮食,那另当别论。但总的来说,乡民们已实实在在感到:人家收购站这会儿是不怎么希罕庄稼人那粮食喽!再说,粮食着实也不值钱,一亩田的小麦收下来,还不如几颗苹果树结出的苹果值钱呢!何况眼下买化肥、农药也有困难……

最先对种粮产生动摇的是梁二鬼。

秋收之后,他便把全家那三亩平地荒着。他弄来好几个筐,自个儿挑起一对,另一对给妻子玉莲挑,还有一个筐让他那两个初中还未毕业的闺女扛,然后晃晃悠悠地渡过黄河进省城去了。家里留下一老母、老母看家并带梁二鬼那一个十岁另一个十三岁的儿子。

那天清早,梁二鬼携妻带女坐梁艄公老汉的木板船离开南岸向省城方向行驶时,便引起聚在黄河边掏洗衣服的大小女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她们怎么也猜不出梁二鬼到底要干什么。就连驾船送梁二鬼及其妻女的梁艄公老汉也不能得到确切答案。老汉一开船便问梁二鬼那么多人进城干啥,梁二鬼笑而不答。老汉一再追问,他也轻描淡写地只说了这么一句:“没事儿,进城转转。”说完便不再吱声。梁艄公老汉更加纳闷:没准是进城乞讨吧?老汉这么猜测,却不便问。

一个月后,梁二鬼携妻带女第一次回到梁民乡,他们两手空空,原先的筐也不见了。梁二鬼衣兜里却装满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总共六十张,那是这一个月他们在省城捡破拦、收旧书、废报和啤酒瓶等换得的。

梁二鬼刚一进乡,梁小肚便在乡场上把他堵住:

“二鬼,这一个月,你干啥去啦?”梁小肚以一个乡长的口吻提问。

“嘿嘿,俺……俺们进城转转。”梁二鬼连连陪笑,一边给乡长递了一根烟,白金龙的。

乡长接过烟,凑近梁二鬼点燃的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眯着眼吐着烟雾:“转转?你那三亩地可还

荒着啊!”

“知道。那……那不碍事儿。”梁二鬼解释说。

“不碍事儿?你……你不吃饭、不缴公粮?”

“哪能呢,俺要吃的。公粮,也……也要缴。”

“你拿啥子缴啊?”

“反……反正俺得缴。”

“交不出可要重罚啊!”

“那当然!”

梁小肚见梁二鬼哼哼哈哈,怎么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手一甩,便气咻咻地自个儿离去。他在盘算他日后该如何处罚梁二鬼。

梁二鬼见乡长已走远,便回头对妻子和闺女说:“走吧,俺们回家。”

梁二鬼他们回家呆了两天,第三天便又出发了。依然进省城。依然携妻带女。依然捡破烂,收旧书、废报纸、啤酒瓶和易拉罐之类,然后再去废品收购站换钱。

一个月后他们又一次回来,这回不再是两手空空。他们的五个筐装满了糖果、香烟、火柴、肥皂、牙刷、牙膏、小毛巾、小手帕和妇女卫生巾之类。进乡时,他们又碰上了一个人,这回不是乡长,而是乡小学初中部那个教语文的刘小其,他是梁二鬼那两个闺女的老师。

“哇——梁大叔,你……你这是干啥哇?”刘小其迎上前去。

“没事。做点儿小生意,挣俩小钱。”梁二鬼平静地说。他手伸进衣兜里,本想给对方递根烟,但半天没动。

“春花、秋花咋不上学啦?也不向学校说,让我好急,去你家总找不着哩!”刘小其对梁二鬼身后的两个闺女说。春花、秋花分别是大闺女和二闺女的名字。

春花、秋花满脸通红。一个咬着手指,另一个咬着唇,两人都低头不语。

“嗐,你……你就不用来找啦!学,她们不上。”梁二鬼抽出根烟自个儿点着。

“她俩还没毕业呢,多可惜!至少也应该读完初中吧?再说,春花、秋花成绩都不错。看样子,她们能考上高中。读完高中,没准还能考上大学呢!”刘小其焦急地说,看样子他是真心实意前来劝学。

“读完大学能挣多少钱?”

“钱?嘿,钱……钱倒不多,就七八十吧。可……可那会儿她们可就是国家干部啦!”

“干部?干部敢情好。你……你也算国家干部吧?”

“不是——不,也……也算是,可我是教书匠,跟那坐在机关的,两……两回事哩!”刘小其脸一红,自嘲地笑着。

“唔。一个样,都是一个样,归根到底都是为着挣钱。当国家干部?俺……俺祖宗四代都还没那份福份呢。嗐,算了吧,不说了,俺们回家!”

“这——”刘小其还想说什么。

梁二鬼却不想再磨。他吐了口烟,说了声“谢谢啦”接着挑起筐往前赶路,妻子及闺女在后跟着。

回家的第二天,梁二鬼在自家的院子门前摆开了小百货,实际上是个小摊。乡村里不像城市那样手续烦琐,做个小生意还得跑工商所办个执照许可证什么的。梁民乡没工商所,再说梁二鬼做生意在乡里破天荒是头一家,是不是需要到工商所登记办个什么手续?这事儿连乡长梁小肚也不知道。所以,当梁小肚发现梁二鬼做起小生意时,开始还不甚愉快。后来梁二鬼送他一瓶二锅头、两盒白金龙,他自己也发现梁二鬼的小摊有许多东西在乡里小商店也买不到时,心里也就释然。不过,梁小肚仍对梁二鬼说些缴不上公娘要重罚之类的话。梁二鬼依然是连连陪笑:“那是!那是!”

梁二鬼那小摊一摆出来便顾客盈门,来的都是乡里乡亲,左邻右舍、前院后巷的老少乡亲自然最多。他们当中有真心实意想买东西的,也有人是前来看新鲜凑热闹。不管是想买东西还是想凑热闹,梁二鬼原本冷落死寂的院门前一下子却是实实在在地门庭若市生机勃勃,生意也从第一天的几十元增加到后来每天的上百元乃至几百元。对此,梁二鬼已心满意

足。过了几天,生意转入正常、一切都安排停当,他便将小摊留给妻子玉莲一人看管,自己带上大闺女春花和二闺女秋花,挑着筐又一次渡过黄河进省城去了。此后,他们每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除了衣兜里揣满票子,筐里则仍旧装回些糖果、香烟、火柴、肥皂、牙膏、牙刷、小毛巾、小手帕和妇女卫生带卫生巾之类。

第二年开春,梁二鬼对他那被冷落了整整一个秋冬的六亩耕地忽然热乎起来。先是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来回松土,接着便播下许多色泽和大小均同臭虫相象的种子。没多久那些种子便冒出绿芽、长出近似丝瓜叶却又不完全像丝瓜叶的叶子。再没多久,那庄稼便结出椭圆形、绿黄条纹相间的东西来。直到那东西长到如拳头一般大小,老辈人才发现那东西是西瓜。西瓜在梁民乡极少且多年不种,年轻一点的乡亲皆不认得。

仲夏时节,烈日灼人。梁二鬼的西瓜大获丰收,亩产达三千公斤。三亩西瓜加起来,共九千公斤。

梁二鬼雇来两三辆拖拉机,把所有的西瓜摘下来装上去,突突突地开往河边;再到对岸雇来两条汽船,把西瓜拉进省城,以每公斤三毛钱的价格卖给省水果公司,三亩西瓜共卖得两千七百元。扣除成本及运费,纯利润也达两千二百元。

卖完西瓜,梁二鬼掏出其中的两百块钱,以每斤五毛钱的高价分头到左邻右舍、前院后巷收购小麦,很快买得四百斤。

梁二鬼把四百斤小麦装到木板车上,然后自个儿推起车,咯吱咯吱地加入了夏收之后缴公购粮的行列……

在区粮食收购站门口,当乡长梁小肚碰上梁二鬼并知道他是掏钱买来的小麦时,梁小肚上去便是一拳:“你娘个蛋,鬼点子还真不少呢!”

梁二鬼讪讪地笑:“哪里哪里,俺没事瞎琢磨哩。还得请乡长您多多关照啊!”说着给乡长递了根烟。

梁小肚没吱声。他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瞅梁二鬼,似乎是刚刚认识他似的。

初战告捷,梁二鬼喜不自禁。他的琢磨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当梁民乡的一些人挖空心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窥出梁二鬼的秘密和好处、并开始学着他捡破烂收旧废种西瓜做小生意时,梁二鬼则已洗手不干。他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然后再找到一位在省商业厅某处当处长的远房亲戚,弄到了一张批条。梁二鬼拿着这批条,再花几百元钱在省城弄来了好几条万宝路香烟,进县城找到了林县长和工商局的周局长,取得了他们的支持。于是梁二鬼很快成立了“梁民乡商业批发有限公司”,林县长和周局长任公司顾问,梁二鬼自己任总经理,妻子玉莲任会计兼出纳,两个闺女春花和秋花均为公司办事员。另有一些办事员均从外地来,他们皆为刘县长和周局长的亲属或亲戚。

梁民乡商业批发有限公司是一座新建的三层大楼、座落在梁民乡通向省城的黄河渡口处。渡口已有汽船轮渡,还有梁艄公老汉等一些木板船日夜穿梭其间。公司大楼所需大部分资金是县人民银行给贷款的。据说贷了十几万。公司经营项目,主要是代收梁民乡及外乡农民每年收获的苹果、西瓜、红枣等农副产品,然后再转手批发给省城里的国营商店或小商小贩。除此之外,公司大楼的第一层还开设了饮食厅和商业厅。饮食厅供渡口来往客人用餐,商业厅则销售和批发各类日用百货商品。

梁二鬼的这个公司,倒还真受欢迎。主要是他们对农副产品的收购价格,与省城里每公斤价差只不过几分钱,而乡民们将产品卖给该公司,既可省力气,也还省下轮渡运费。而梁二鬼从省城里批发而来的日用百货,零售价格与城里一模一样,批发价格也相差无几,一些做小生意、学梁二鬼早先摆小摊的乡民或外乡人,要货不多、又图省事,也就认了,纷纷来公司批货。

由于梁二鬼的公司讲信用、重信誉,对待来往顾客礼貌热情、又细致周到,于是生意越做越兴旺、越做越红火。开业仅一年,便获利二十万元,不仅还

清了贷款,而且还赚了十万。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梁二鬼年底还被评为“省优秀农民企业家”,事迹见了报、上了电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哇!梁二鬼的出名、得志,使乡长梁小肚大为吃惊。看着人家变戏法似地挣钱、出名,梁小肚像被呛了烟一样浑身不是滋味。他有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常是有事没事地反剪双手一个人来到渡口,在梁二鬼公司大楼前后转悠。

一日,梁小肚又来到公司大楼门口。他忽然发现门口外面贴了一张大红纸,走近一瞅,才发现是梁二鬼那公司贴出的什么招工广告:

本公司即日起公开向社会招聘女推销员3名。年龄为:20岁以下一名;20至30岁之间一名;40岁以上一名。要求应聘对象相貌漂亮出众,若漂亮又不显老,最后一位的实际年龄还可尽量放宽……

“你娘个蛋!敢情是要漂亮女人哇,王八蛋的满肚子尽是坏水!”梁小肚恶狠狠地唾啐了一口、心里像突然间被撒了一把辣椒面一样火辣辣不是滋味。可他再往下看,又被吸引住了:

……被聘人员每月工资400元。因名额有限,招满为止,望大家勿失良机。

另者,本乡人员可优先考虑录用……

看到这里,梁小肚心里忽然间又由忿恨渐渐转为羡慕:他娘的!四百元哪,俺自个儿干几个月也不定有这个数哇!他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不住琢磨着,内心焦躁不安起来。他在想是否让妻子梨花前来应聘,可又怕梁二鬼这王八蛋对她耍坏;他在想是否先回去同梨花一块惦量惦量,可又怕误了功夫,那惟一的一个名额会让别人先抢了去,每月四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哇!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反剪着双手在梁二鬼那公司门前来回踱步。

天还早,太阳刚升起来,黄河里亮光闪闪一片橘红。渡口处有三三两两的木船和行人来来往往。梁二鬼贴出的那张招工广告前这会儿已围了一伙子人,那伙人像得了什么宝贝似地兴奋异常,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梁小肚眯着眼远远地朝他们瞅了一眼,然后一甩手,决定进大楼去找梁二鬼一趟。

梁二鬼对梁小肚的来访并不感到意外。刚才他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早已发现楼下焦躁不安的梁小肚,他料定梁民乡的这位一乡之长迟早会上来找他的。

“嚯,是乡长哇!这么早您就大驾光临,有啥事吩咐?”梁二鬼笑声朗朗。他给乡长让座,自己也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这位来客。

这是一间三十平米宽的会客厅。厅里宽敞明亮、窗明几净。沙发、茶几、地毯、花盆等摆设显得富丽堂皇。此刻,梁二鬼穿一套咖啡色高级毛绦西装、内穿白衬衣并配深蓝色领带,金色的领带夹闪闪发光。梁二鬼的头发向后梳着、整洁光滑,那张五十几岁的脸原本黝黑粗糙,皱纹纵横,可这两年却鲜亮丰润起来……

“你……你要招工?”梁小肚干咳两声之后,开始说话。

“是啊,招女工,俺的公司缺推销员。”梁二鬼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盒万宝路。他给了乡长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嚓”地用打火机点着。

“你……你那广告上面说的是否当真?”梁小肚也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指的是啥?”梁二鬼慢腾腾地吐着烟雾,眯着眼瞅对方。

“俺……俺想知道你那四百块钱的工资是否当真。”

“哈哈——”梁二鬼突然大笑起来,说:“俺要是红纸黑字说瞎话,您这个当乡长的还饶得了俺?”说完他逼视着乡长。

梁小肚并未吱声,他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末了,他把烟灰使劲弹进烟灰缸,说:“俺想让

梨花前来应聘,你能不能把那个名额留给俺?”

“是吗——?”梁小肚故作惊讶:“您……您乡长也瞧得起俺这差使?”

“俺要回去同梨花商量。你……你能不能把名额留着?”梁小肚关心的仍是那个名额。

梁二鬼没有马上回答。他瞥了一眼乡长,微笑着站起来,内心压抑不住激动的狂喜,在屋里来回踱步。此刻他眼前出现的是那个梨花,那个自己十岁起就开始想念、做梦也想念但却很难接近的公主梨花;那个后来被梁大肚娶走再后来又被梁小肚娶走恨得他直咬牙的梨花;那个令他一辈子日思夜想愁眉苦脸的梨花哟!以前,他几乎从未真正同她说过话,可那次游街——感谢游街!——他竟然被安排同梨花并排行走而且挨得那么近走了一程又一程,他竟然同梨花偷偷说了话,那会儿梨花还偷偷递给他水喝!眼下的梨花尽管已半老徐娘、已为梁小肚生了一男孩一女孩,但却白皙年轻风韵不减,外表看远不满40岁吧?梁小肚这王八蛋够有福气的!梁二鬼最喜欢梨花那副白皙红润的苹果脸,那双双眼皮的水灵水灵的眼睛,那副见了男人似笑非笑欲语不语还羞答答的神态。梨花跟自家里那个虽能干活却又粗又丑的女人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哇!此次招聘女推销员,梁二鬼原本想都招年轻的,可他左思右想脑子里总赶不掉那个至高无上的梨花,于是他才不得已在广告上冒出那个“40岁以上招一女工”的规定,实际上这个规定完完全全是对着梨花来的。娘的!这回梨花那男人、堂堂的乡长自个儿也找上门来啦,自己能不兴奋么?!

梁二鬼终于踱回到乡长跟前,对早已等急了的乡长说:“既然乡长赏光,俺梁二鬼哪能不照顾啊!”他脸色红润、满脸春风。

“一言为定?”梁小肚也站起来。

“一言为定!”梁二鬼有力地一挥手。

“中!”梁小肚狠狠地给了梁二鬼一拳,然后背转身蹭蹭蹭地下楼去了。梁二鬼两臂抱胸,眯着眼看着他远去。

回到家里,梁小肚一五一十地把梁二鬼招聘女推销员的事向梨花说了,并说已给梁二鬼打了招呼让他把那个名额给留着。末了他说:

“你去,行啵?”

梨花正在给3岁的女儿缝裤子,她静静地听男人唠叨。待缝完裤子,她才说:

“你看俺能成?”

“咋不成?俺都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再说,人……人家要的就是俊女人!”梁小肚憋着气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句话。

梨花瞟了一眼自己的男人,脸上掠过一阵微弱的红晕,显得美丽可人。梁小肚愣愣地瞅着她,犹豫了一会,说:

“不过,俺倒是担心梁二鬼会不会欺侮你!”

“瞧你说的,亏你还是个乡长呢!他敢?”梨花又瞟了一眼男人,没好气地嚷。

“这……倒也是啊!”梁小肚笑了。

一会儿,梨花讲:“不过,俺走了,孩子咋办?这个家咋办?”她不愧是个好女人,她想的还是这个家。

这一问不打紧,倒把梁小肚给难住了:是啊,这倒是个大难题哇!自己咋就一直没想到过?

“嗐!”梁小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连连叹气。他在门坎上蹲坐下来,掏出烟袋抽烟。琢磨了一阵子,他才说:“要不,大明就先别上学了,他才七岁。让他带菊子吧,也让他学着烧饭,喂猪喂鸡。再说,你大部分时间也还都在乡里,下了班不就回来了?”梁小肚所说的大明是他的儿子,菊子是他的女儿。

“反正,俺听你的。你瞧着办吧。”梨花说。这辈子她一直窝在家里,且受了不少苦,她内心渴望到外面开开眼界。

“就这么着吧!”梁小肚笃笃笃地朝鞋底敲烟灰……

梨花果真是当上推销员了!

进公司的第一天,梨花精心地洗了洗脸,刷了

刷牙,还将长而黑的头发拢起来,在后脑勺处挽成一个蓬楹的髻,再用银钗插上,看上去像一朵硕大无比的黑玫瑰。身穿自己最喜爱的那件蓝白相间的花布夹袄,下配一条崭新的黑布裤,脚下那双缀着小蓝花的红布鞋也闪闪地亮。整副装束,看上去端庄典雅,极像古装戏里常见的那种淑女。当她走进梁二鬼的办公室时,梁二鬼兴致勃勃地惊叫起来:“嚯——好标致呀!”他摊开双手走上前来,上下地欣赏。“不过,这么穿倒像是要演古装戏哇!”说得梨花满脸飞红。

梁二鬼倒不是觉得梨花的装束不好看,而是觉得不新潮、不合时宜。于是,他很快为她换了另一副装束:一套浅咖啡色的高级呢子西装套裙,内衬乳白色的高领紧身绒衣,下面穿的是肉色长统袜子、黑色高跟鞋。此外,梁二鬼还要求梨花把长发放下来,成了时髦的披肩发。这一改不打紧,梨花一下子竟年轻了许多,粗看像三十刚出头吧?而且比原来的那套装束更显得标致、风韵,令梁二鬼大开眼界。梨花开始说什么也不愿穿、不敢穿,可梁二鬼硬说那是工作需要,那服装算是发给梨花的工作服,梨花不得已只好服从。

说是当推销员,实际上推销员的工作几乎全都让给了那两个年轻的女子。那两个女子都不是本地人,一个来自省城,另一个来自县城。她俩都年轻漂亮、能说会道,且还没有对象。梁二鬼常让她俩外出,跑省城、跑县城以及别的一些地方,她们的主要任务是联系业务,进货或推销。梨花则被梁二鬼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主要任务是端水、斟茶、接待客人,有时还跟着梁二鬼的小车出门。

梨花应聘之后,梁小肚可以说是坐卧不安,仿佛像是自己的女人一夜之间被别人搂了去。他时常有事没事地转悠到梁二鬼那栋办公大楼附近,探着脖子朝二楼的窗户使劲地瞅去,极力想看清自己的女人究竟在干什么。有时他也找个借口冠冕堂皇地撞进梁二鬼的办公室,想冷不丁抓住点什么,弄得梁二鬼满脸不悦而梨花则尴尬不堪。晚上回家,梁小肚还要无休止地对梨花反复盘问,弄得梨花也生气了:“你要不相信俺干脆呆在家算了!”每每到这个时候,梁小肚才能软下来,连忙说:“那咋成呢那四百块钱的工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哩!”末了便嬉皮笑脸去搂梨花。

梨花已两次领回四百块钱了,她在梁二鬼那儿已整整干了两个月……

梁民乡的变化也真叫快!

自打乡里冒出个梁二鬼,人们便瞅准了眼下这社会要能挣钱就是最大的本事。于是,有一些人便也学着梁二鬼捡破烂收旧废、摆小摊种西瓜等等,这么折腾之后尽管都或多或少地挣了点钱,但要赶上梁二鬼那差距恐怕还不止十万八千里!于是一些人也就自叹不如,以至扔下锄把卷起铺盖儿北上或南下寻生路去了……

两年之后,梁民乡里却有两个人让梁二鬼刮目相看:

一是刘小其这个外地人竟辞掉了教师职务,在梁民乡商业批发有限公司的对面建起了一栋五层楼高、面积近两千平米的“黄河大厦”,据说,其后台就是那个曾在本公社当过革委会主任、因“抓革命”有功而调到地委一个什么部当部长的那个姓李的人物,是那个人物帮刘小其批的条、贷的款。

二是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一块在梁民乡至省城的关口处成立了“黄河联合运输公司”,现拥有四条大型电汽船、两条豪华旅游船、四部大东方和两部“考斯特”豪华客车,他们有能力承担这一带的水陆旅游业务。据说,他们的后台是那个大跃进在梁民乡蹲过点、后来当县委书记,而眼下在省城旅游局当局长的那个“王同志”。据说王同志认识了一位拥有千万资产的香港华侨,那华侨的祖父的一位朋友曾是矮梁老爷的父亲的一位挚交。矮梁老爷的儿子和女儿之所以得益于王同志的扶持,实际上是那位华侨一次偶然机会的提醒。不过,王同志也是黄河联合运输公司的名誉经理,是矮梁老爷的儿子女儿主动邀请来的……

此外,还有两家人梁二鬼也不敢小觑:

一家是高梁老爷的大儿子小儿子,即梨花的大哥二哥。他俩得益于妹夫梁小肚的照顾,优先承包了黄河边那片面积达几十亩宽的滩土,在那儿兴建了一座对虾养殖场,已收获了两次,获利一万多元。而且看样子势头不减!

另一家是梁山虎,就是那个曾跟梁二鬼捡破烂收旧废然后一块加入五类分子行列的梁山虎。梁山虎这几年常到南方闯荡,年初回来后竟创办了“黄河贸易集团”,据说也是从省里的一个什么厅找到了一个处长当的后台,他们专营南货北运,北货南运,搞的都是批发,地地道道的皮包公司。虽然刚刚开始,但梁二鬼觉得,这个集团令人生畏!

总而言之,梁民乡是实实在在地兴旺起来啦!

将近半数以上的乡民走出田野走出乡村从事做工、经商、承包、服务等项目,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于是,他们原先那空瘪如洗的腰包渐渐地不同程度地鼓起来,那一张张黝黑苍老木讷的脸开始出现难得的笑容。他们当中有些人建了新房、买了电视,于是,晚饭后一家子便可以围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些哪怕是看不懂的节目,算是找到了乐儿。

即便是那些老实巴交一直守着自己责任田,抑或是孤家寡人劳力不足的乡民,虽然他们腰包里至今仍没有多少票子,但他们眼下再也不挨饿不挨冻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久经磨难的梁民乡人在过上了好日子之后,似乎开始对天神河神热衷起来。梁二鬼等一些有钱人发动了集资,将黄河边那个文革期间被砸成废墟的“天河庙”修复得神秘庄严、富丽堂皇。逢年过节,成群结队的乡民们便带上各色各样丰盛无比的祭品,极其虔诚地来这里参拜、祈求神圣善良的天神河神慷慨赐福、保佑平安……

梁民乡的乡长梁小肚似乎也被人冷落了似的。他除了管好自己的责任田,属于公家的工作不多,无非是时间到了催大伙儿缴公购粮、缴这种税那种费或给乡民开外出介绍信什么的,要不就是同妇联主任一块去妇人家里催结扎或罚超生款。当然有时也要到区里开会,回来后不管有人听没人听总是要把有关精神想方设法传达到各家各户。更多的时间,他则是有事没事地要到各处尤其是梁二鬼那栋办公大楼下转悠。而乡民们跟他打招呼的似乎也越来越少,多数人见到他总是若无其人似的匆匆走过。这一点,尤使他伤心和恼火。

忽一日,寒风凛冽。省电台那位张记者南渡黄河来到梁民乡。据说是安徽上海等地大学生闹学潮,中央开了会、变换个别领导人,张记者才又受命前来采访农民兄弟的反应。

多日被冷落的梁民乡乡长梁小肚见壮兴致勃发,面对张记者的话筒对答如流:“嘿,张记者又来采访俺啦!没说的,中央瞧得起俺、派记者来采访俺,俺能不拥护?俺……俺代表全乡的全体乡亲,表示一万个拥护哩!”说完,梁小肚还兴奋不已。此时此刻,他才又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毕竟是名乡长。

很快,张记者便满意而归。当晚,一则《中央定决策,农民全拥护》的录音通讯又如期播出。这一回,梁小肚特地借来了一个半导体,第一次亲耳听到了自己那响彻全省大地的声音。这一夜,他失眠了。

兴奋了一阵之后,日子又渐渐地平淡下来。梁小肚除了管自己那片责任田、那片苹果园,仍旧是时候到了要催各家各户缴公购粮、缴这种税那种费……等等、等等。眼看大伙儿一个个都有门道一个个都忙忙碌碌捞钱去了,他越发萌生一种被冷落的感觉。于是他常常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梨花在梁二鬼那儿已干了好几个年头。这期间,刘小其的“黄河大厦”设立公关部时,曾要以每月六百元的高薪聘请她,梁二鬼大怒:“人活一世,争的不就是一口气一张面子?哼,我倒要看你刘小其有多大本事!”他一气之下把梨花的工资从四百元提高到七百元,总算稳住了梨花的心。眼下,梨花似乎也越干越起劲,每天下班她总是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里,有时还有事没事地哼几句时髦的歌曲。她似乎也越来越注

意起自己的打扮,上班前或下班后有事没事地总要凑到镜子面前梳理头发,描眉、擦脸,甚至还要涂上那令人刺眼的口红,惹得原本就心绪低落的梁小肚更是闷闷不乐,以致他有一次憋不住气破口大骂:

“臭娘们儿,又涂个啥呀!想出家勾野汉子去咋的?”

正在兴致勃勃描眉的梨花脸色聚变,头一甩对梁小肚嚷:“勾野汉子又咋啦?野汉子有钱,你堂堂的一个乡长咋就白当啦?哼,有本事挣钱去啊!”

——闷头一棒!梁小肚呆了:他从来就没有见过梨花敢这样顶撞他哇!心辣痛辣痛的,像被蜂蛰了一样难受。多日积郁的那段无名之火“腾腾”地往上蹿,他“唰”地抄起一把木棍冲向梨花。没想到梨花也豁出来了,她迎上前勇敢地将头伸给他:“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

屋子里却骤然间静了下来。梁小肚那只已经举过头顶的手半天不动,接着无力地垂落下来。木棒掉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夫妻俩四只眼睛久久地对视着,一双淡定、另一双惊愕。一会,梁小肚有气无力地说:“你说的有道理呀,俺……俺咋就挣不了大钱?娘个蛋!俺……俺这乡长果真是白当哇……”梁小肚边说边叹气,边说边摇头。他庆幸自己没对梨花下毒手,他想梨花眼下毕竟比自己能挣钱。说不定往后,自己还要靠她养家糊口哇。

一连几天,梁小肚沉默寡言。晚上上了床,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梨花横加盘问压迫了(这一点使梨花大为惊愕)。他也没睡着,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屋顶发呆,他在绞尽脑汁寻找挣钱的门道。

终于有一天,他想出办法来了。他想他应该利用自己当乡长的权力提高或增设农业税、水利费、教育费、计划生育费、宅基地费、土地征用费、公益事业费、公共卫生费、外出做工费、外出做生意手续费……等等等等。此外,他想往后人家再找他开介绍信、盖公章什么的,他要狠狠地敲竹扛,让他娘个蛋通通先交上几十元上百元手续费再说!有了这些个费,还想自己捞不上钱?这样想着,他“嘿嘿”两声,不无自嘲地笑了起来,他甚至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自己,怨恨自己从前脑瓜咋就一点儿也不开窍?

主意一定,他的心便平静下来。

早上,屋外空气清冽、彩霞满天。他出了门,反剪双手,昂起头“嚓嚓”赶路。他想去找乡妇联主任等人,将昨晚上的一些主意(当然不是全部主意)向他们通报一下,下决心把各种费收上来,一定要提高乡干部的待遇!

刚走上乡场,梁小肚远远看到一帮人前呼后拥地走过来。走在中间的是三个大人,似乎是两男一女,周围跟着的是一帮娃们儿。那三个大人,开始时梁小肚看不清,待走近了,他才发现那其中一个男的是省电台那位张记者。于是,他兴奋起来,远远地向他打招呼——

“嘿嘿,是省里的张记者哇!咋的,莫非又要俺拥……拥护来了?”说完他朗声笑着。

“哈,梁乡长,你没猜错,我是找你来啦!”张记者满面春风地走过来,一边向梁小肚介绍随他来的那一男一女:“这两位是省电视台的王记者和李记者。瞧,他们扛着摄像机,也想一块采访你呢!”

“噢——乡长要上电视喽——!”围观的娃们一下子欢呼起来。

“去!去!”梁小肚一边驱赶娃们、一边迎上前同王记者和李记者握手:“嗐,瞧俺这副脸相,哪儿能上电视啊,出丑呢!”

“瞧梁乡长多谦虚!我们呀,就是要采访你呢!”女记者开朗热情,梁小肚发现,她比梨花俊俏洋气哩。

“嘿,哪里哪里。不过,你们想采访啥?”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省电台的张记者赶忙插话,并抢先把话筒伸了过来。

“咋——中央真的又开了会、换了人啦?”梁小肚睁大眼睛。

“是啊,我们来,就是想听听农民的反映呢!”

“嗬——你瞧,俺刚才纯是瞎猜测,没想到果真猜中哇!”

“电视上不是播了嘛,北京好多好多的大学生闹的,还……还绝食呢!”娃们中的一个大着胆子插了进来。梁小肚一瞅,发现是梁二鬼那个上初中的大儿子。

“这——是真的?”梁小肚把脸转向记者。

“是真的。”张记者说。

“真的,这……这么快,才两年吧?嗐,这帮大学生呀——吃饱了撑的!放……放着书不好好念,瞎折腾个啥呀!”梁小肚抱怨着,说得几个记者都笑了起来。

“梁乡长,咱们还是转入正题吧,我们想听听你们农民的反映!”女记者口齿伶俐,接着她简单地介绍了中央最近的情况。

“没说的,俺……俺拥护哩!”梁小肚听完后说。他笑嘻嘻地瞧女记者,没了下文。

“这太简单吧,你再说具体点儿。”女记者紧紧追问。

“嘻嘻,说具……具休点儿嘛——”梁小肚挠了挠脑皮,没想出招儿,于是随口道:“谁领导俺,俺……俺就拥护谁哩!”说完仍嘻嘻地笑。

“这话不能这么说,换一种说法吧!你再想想。”女记者倒是耐心,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着期待。

“换一种说法嘛——”梁小肚又挠着头皮,忽然眼睛一亮:“依俺说呀,谁能让俺庄稼人挣钱盖房子,有的吃、有的穿过上好日子,俺就拥护谁。新上任的中央领导总……总是想为俺庄稼人好吧?没的说,俺……俺拥护!”

“说得不错!”女记者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王记者和张记者也极其满意,他们当即便都打道返城。

临别时,梁小肚拦住三位记者。犹豫了一会,他说:“依俺说呀,往后,中央再有啥精神,你……你们就不用来啦,你们就说俺拥护哩,中央嘛,俺农民哪能不拥护?要不,你们大老远的,还要扛那机器,怪……怪累人哩!”“那怎么行呢!新闻哪能凭空编?新闻要讲真话呢!”女记者说,王记者和张记者也表示赞同。梁小肚想了一会,觉着这话也在理。再说,要没有记者,俺这乡长哪能上电视、电台哩!这样,俺好歹还能向全省的人讲话,也让大伙儿知道俺好歹是个乡长。要不,人家更是越来越不理俺哩!这样想着,他也就不再吱声。

当天晚上,梁民乡乡长梁小肚的录音讲话分别在省电视台和省广播电台热烈播出。

梁小肚这回自己并未收看到或收听到。这倒不是因为他家里还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主要是他没时间。早上接受完记者采访,他便分头找到乡妇联主任等人,一块研究收费提高乡干部经济待遇的问题去了,而且整整研究了一天。据说开完会他们还掏公款到梁二鬼的餐厅喝酒去哩,直到深夜十二点梁小肚方醉醺醺地回到家,弄得梨花极为生气反倒破天荒盘问起他的去向……

梁民乡的日子像浑浊凝滞的黄河一样,慢悠悠地向前流着。

梁民乡的乡民们依旧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或守着责任田精耕细作、或四出奔忙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有了钞票,他们便更加不遗余力地生儿育女,他们宁可不断超生不断被罚然而他们绝不去结扎。与此同时,他们也用挣来的钞票一栋接一栋地在平坦肥沃的耕地上兴建着房子……

梁民乡的人口和房子渐渐膨胀起来,仅人口一项就从解放初期的一千余人发展到眼下的两万余人。梁民乡于是在一个月前经县政府批准独立成区,叫“梁民乡区”(相当于过去的公社)。新任的区长是原来的林县长,就是给梁二鬼的“梁民乡商业批发有限公司”当顾问的那位。据说,林县长是因为参与县农业局一起重大的倒卖伪冒农药案而被降职的,他自己选择到新成立的梁民乡区当区长。他私下对人讲,说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梁民乡出良民、历史上很少有去告状上访的;再就是他自己还是梁民乡商业批发有限公司的顾问,条件都很好。据说临离开县政府办公

室时,他对他原先的部下说:“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梁民乡区的副区长暂时只安排一人,这便是梁小肚。据说,梁小肚对这个职务并不怎么感兴趣。尽管由乡长提为副区长是升了格的,但他却从第一把手降为第二把手,上头有林区长压着。他感到往后再自个儿多收各种费来提高自己的收入,会很碍手。

林区长到任的第二天,他便提议明天上午在乡场上开一次群众大会,正式宣布“梁民乡区”的成立,同时按规定传达上级最近的有关指示精神。林区长让梁小肚具体组织并通知各家各户,务必让每户至少派一人来参加会议,且必须提前报到签名保证开会人数。梁小肚一大早便在区新设立的广播站通过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喉咙发干声音发哑。然而直至下午三点,前来签到的人也就一二十人。林区长一下急了,紧接着不奈耐烦起来,他用命令式的口吻对副区长梁小肚嚷:“我说呀,你可不可以拎个锣满巷子敲去独家独户找?以前你通知开会不就用的这种办法!”见林区长发起火来,梁小肚满口称是,心里却极其不悦:哼,初来乍到就这么摆架子?往后呀,俺哪儿有好日子过?此刻,他越发觉着当副区长着实是不如当乡长的好。

时值盛夏。过午的太阳仍凶悍地吐着毒舌头,舔得地板发烫、舔得人头皮发麻脊,脊梁火辣火辣。梁民乡区副区长梁小肚一个人拎着破锣,“咣咣咣”地满巷子转着,他要通知各家各户派人明天去参加群众大会、听宣布“梁民乡区成立”,听上级指示精神。他是一户一户、一家一家通知的,然而直到太阳西沉,能通知到的还不到一百个人,因为许多人家门锁着、窗户紧闭着,有的则只剩下老残病弱。大人家长,以及所有的精干劳力,大都外出挣钱去了。

梁小肚极其扫兴,内心愤愤不平:“娘个蛋!通知开个会都这么难,还……还不如文革那阵子呢!”

口里这么骂着,心却没往上去。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意识地朝家里的方向走。此刻,他在想梨花,他想他应该让梨花多生几个儿子,至少再生两个,共三个儿子。让他们将来一个当官,当大官,一个做大生意。剩下一个,留家里守祖业。这样,自己晚年、乃至下辈子兴许能轻松些,不至于活得这么累。嗯,趁梨花还能生!主意一定,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黄昏,残阳如血。梁民山如一张剪纸,静静地贴在灰暗的天幕上,无比清晰。梁民山下,炊烟袅袅、房如积木。远远能听清几声狗吠、鸡叫、娃们的啼哭和老牛的叹息。

暮霭中,古老的黄河一如飘带蜿蜒东去,静静地向前流着……

杨晓升,男,广东省揭阳市人。职业编辑,业余写作。曾在《中国青年》杂志工作,现任《北京文学》月刊社社长兼执行主编,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250余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2004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2004~2008)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等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报刊转载,并入选年度作品选本。

责任编辑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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