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酒瓶(中篇小说)

2015-11-22 03:42王海雪
文艺论坛 2015年11期
关键词:戏院老头妹妹

○ 王海雪

拿来,酒瓶(中篇小说)

○ 王海雪

1

北街是塘镇最古老的一条街,房子又老又旧,雨季来临之时,屋顶的瓦片都长出了绿绿的霉菌。路边高低不平挤挤挨挨的小楼年代久远,不论光线如何腾挪跳跃都照不进一楼的大堂,白天也黑灯瞎火的。安的还是老旧的电线,一条摸起来略微粗糙的线在底部打了个结,从墙上垂下来,人进去一拉,咔嚓一声,昏黄黄的灯泡应声而亮。老郑每次从机关大道的龙凤茶楼回到家,总习惯摸着墙,抓到那条线,才安下心来。他对家里的桌桌椅椅、锅碗瓢盆的安放了然于胸,哪怕是闭着眼睛也绝对不会撞上。他摸着线,走上一段,直到扯不了了,才心有不甘地将线一甩。这时,他已经走到里屋了。里屋别有一番天地,和大堂截然不同。宽阔的里屋,正对着那条流经塘镇的江。外面空荡荡的一览无遗,树木从低处跃出,疏密相间。

从大堂到里屋,左边靠墙的是一溜深色的酒瓮,右边放着老郑的放映设备,笨重的箱子摞了好几个。人家拿着酒瓶上门打酒,婆娘手脚麻利地抬起酒瓮,出酒口便咕噜咕噜地往瓶子里流。酒瓮之间还掺和着一个废弃的炉子,做饭用。长年烟熏火燎地把墙壁染黑后,老郑买了一个新的炉子挪到了外边煮。破的婆娘舍不得丢,继续放在那里。

老郑的床,是一张睡了几十年的婚床,木头变了颜色,越来越深,蚊帐也跟着木头越来越黑。婆娘人称三姐,三姐半年洗一次蚊帐,这蚊帐几十年了,虽然破了几个洞,但扯几块废弃的破布补上去,漫长夏季里防蚊效果好得惊人,省下了不少蚊香钱。

老郑吃过饭,睡上差不多两个小时的午觉,就拿着彩票图纸又上龙凤茶楼和茶客们算码去了。三姐翻着白眼瞅着他,重重地甩了下手里的活计,

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老郑在龙凤茶楼会泡上一壶茶,点一个店里最负盛名又香又脆又甜的花姑饼,狠狠咬上一大口,嘴巴立马黏黏糊糊的,讲话也结结巴巴起来。许多人都认识老郑,把他喊成卖票的。当年他在戏院除了放映电影之外,还身兼数职,售票、会计、卫生员,样样都来。老郑喝了茶,清清嗓子,和龙凤茶楼的老板周老头说起话来。

周老头就好抽旱烟,旱烟在2000年之后被外地来塘镇做生意的小商贩们带进来。周老头瞧着咖啡色的团团烟草,讨价还价买来了全部抽烟的装备。他躺在茶楼里的靠背椅上悠闲地吞云吐雾时,总让人想起电视上民国戏里那些抽大烟的。兴许是见面多了,周老头和老郑越发长得像,都是圆脸,额头的皱纹深得可以驶大船。年老后眼皮下垂,原本明晃晃亮闪闪的大眼睛也蒙上淡淡的灰色,看人再也没年轻时候清楚。

周老头的祖上曾受过老郑家的恩惠,早年周老头的儿子又差点和老郑的妹妹联姻,因这层没有成的关系,两人的关系反而亲近些。老郑一想起妹妹,就会使劲甩甩脑袋,要把妹妹给甩出十万八千里外去。他不愿想起的事情有很多件,只是他经常做与意愿相悖的事,他将那些往事一件一件拎出来,挂在晾衣架上,在大白天里明晃晃地看着,就那么地看上几个小时,看得眼泪流出来,大颗大颗的,透明如水晶。有时他和周老头聊着聊着,突然觉得尴尬,妹妹做了那么伤风败俗的事,人们指指点点中有意无意总是伤及到周老头的声名,他为之羞愧难当,却不露声色。

周老头眯着眼睛,用纸给自己卷了烟丝,又抽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问老郑:“这周有电影放不?”老郑说:“有一个,周五,生了个儿子,要还愿。”这时,楼上突然有人疯喊起来,木门砰砰地响着,就像老透的椰子从树上扑哧砸到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对经常来龙凤茶楼的客人来说,已经很熟悉了。有人问:“么老,你孙子又耍脾气了。”周老头嘴一歪,笑了笑:“那小子,每天都要闹上一两回,别管他,喝茶喝茶。”

老郑的小儿子和周老头的孙子一样大,读完初中就辍学了,跟着大哥去了邻镇的一个矿区打石头,前年被一个哑炮炸断了腿,在家颓废地躺了整整两年。老郑给儿子备餐时,心里总在想,二十年前,要是自己不从村里到镇上搞电影,这儿子是不是还好好的?小儿子变得浑身发白,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都在昏昏欲睡。每次吃饭,老郑都是从轻轻拍,到狠狠扇,小儿子才哎呦一声醒过来。这时,正忙碌的三姐心疼了,骂着说:“不懂慢慢叫吗?把他打伤了怎么办?”两人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吵架。

有时兴致高,老郑就边看儿子吃饭边说起当年放电影的事。他记得戏院落成那天,毛主席死了。结果,戏院还没放上一场电影就变成了追悼礼堂,四面八方的人赶过来,对着毛主席画像流泪、默哀。后来,终于放电影了,放的是《节振国》,又是四面八方的人赶来,把售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人们还是往里挤。

“那《节振国》我都没看过,这电影也奇怪,取这么一个奇怪的片名。”老郑微笑着,眼睛流露着对往昔的无限向往。他又望了一眼那几箱放映设备。绿色的箱子,白色的字:塘镇电影队。过两天,他要进村放电影。虽然数字化电影越来越普及,但农村用不起,所以他保存完好的胶片放映机还有一些市场需求。他一生中的快乐时光,便是那放电影的短暂的几个小时。

2

拖拉机拉着设备进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老郑坐在设备箱上,手上紧紧抓着粗壮的长竹竿,不时有刚从镇中学放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速超越他们。虽然道路齐整,但拖拉机却很颠。周老头和司机坐在车头,他一只手腾不出来,抽不了旱烟,便改抽市面上卖的盒烟了。偶尔他会和坐在露天车厢的老郑吼上几句话,但老郑听不清楚,每次都喊:“你说什么?”呼呼的风声穿过路边的树木,游到空旷的大路上,更急更密更紧,老郑的话还未飘到周老头耳边,就被这风给打得七零八落。

周老头跟着老郑放电影,是在五年前,那时电影队的人早已各奔东西了。周老头做茶楼赚了点钱,觉得放电影是文化人才能干的事,为了沾点边,他出资做了几块木牌,上面刻了他们的电话,挂在车站和原戏院售票处,和老郑组成了塘镇电影队。一场电影放映下来,除掉成本,每个人也就赚一些吃烟酒的钱。

拖拉机拐了个弯,驶进了村里,在村庙前停了下来。村庙就在村子的入口处,前面是一个琉璃瓦的八角亭,有一个菱形长廊,附近的人经常拿着菜筐,坐在那里,一边捡菜一边聊天。庙里的香火不断,一盏煤油灯没日没夜地亮着,庙婆每天都会往里添油,它长明不灭。墙边拉起的绳子挂满了红色锦旗,一张盖着一张,压得绳子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都是还愿的人敬献的。旗子落了数不尽的香灰,颜色变得没那么红了。节日烟火缭绕的村庙,平常人烟稀少。

庙里供的神像是本地神,也许是节日过多的烟雾熏掉了色,拿去重新塑了彩的神像在这几年中又旧了,老郑记得塑彩回来那天,全村人跪拜了一地,之后人们跟着德高望重的族长拿着装有稻谷、大米和钱币的篓子一圈又一圈地在阳光下绕庙转着。转完回家后便候着来访的亲戚吃上一顿,古老的习俗已失去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意义。

下午,小年轻们都会陆陆续续来到那里拉起网,打上几场排球出几次汗。他们大多赤膊,打球时光脚,穿着长裤,单车放在榕树下,摩托车靠着路边停着,水泥路窄,树多,阴凉。小年轻正在那里打排球。

老郑跳下车,又把长竹竿搬下来,扛到球场上,催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天黑了,都看不清球往哪飞。”小年轻穿着长裤赤着膊,说:“你老我们也老啊?”观球的人跟着笑嘻嘻地问:“放电影了,放什么电影啊?今晚有电影看了,赶紧去约姑娘啊。”小年轻们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收了网,腾出来给老郑立柱子。老郑拿着锤子把铁棍钉到了土里,一边拿出粗绳绕着铁棍转了几圈,说:“《白蛇传说》。”又扛来长竹子在周老头的帮忙下把它立了起来。

老郑的顾客——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儿子,婆婆跟在后面,从一辆中巴车上下来。男人是开乡镇班车的司机,结婚多年却未有生育,一年前在村庙求得一子后,又托庙婆选了一个吉日带着祭品来还愿。老郑和周老头正忙着装胶片放映机,老设备,装了好几箱,见到男人,忙里抽空略微点了下头。

庙婆长得瘦小,又矮,脸上皱纹横生,尖尖的下巴挂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巴,她的手四十来岁,脸却长成了六十岁的模样。她拿着点好的香,教着旁边的年轻媳妇如何念祝词,语速时缓时急。媳妇抱着小孩,手掌抓着孩子的手,合十,一字不落地听进心里去。媳妇的婆婆在一旁,不时说:“一会阿婶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这个事,顺着说就行了,让公爸知道你的心意。”

庙婆背对着放供品的八仙桌,闭着眼,将香擎过头顶,身体慢慢往后仰,背慢慢地往下压。媳妇在一旁看着,担心香点着了庙婆的头发。突然,庙婆身体一抖,打了个寒战,香落在了桌上。庙婆起身睁开眼睛,轻声细语地将媳妇和男人喊过来,

让他们跪在蒲团上,将教过的祝词念上一遍。

老郑上好了胶片,投影也调试完毕。他站着,盯着庙婆的一举一动。他是这个村的人,小儿子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三姐也拎着饭团、烫熟的整鸡和水果来到这里,和庙婆低低地谈着,谈到激动处,她的眼泪就像夏天的疾风骤雨过境般流过。这时,老郑就会透过三姐的眼泪看见矿区,矿区的石头都快挖完了,只剩一个巨大的深黝黝的洞穴。坚硬的石壁都用哑炮炸开,哑炮用了几十年,也炸伤炸死了几十人,但他们都像石头那样沉默着,在搭起来的简陋棚子里拿着锤子打着石头,工钱从三位数慢慢地涨到四位数。

老郑活了将近六十年光景,看得最多的是售票口外拥挤的人群,走得最多的是北上街的家和机关大道的龙凤茶楼。儿子们走得远,走到了邻镇一个偏僻的矿区,从矿区到镇上要走上二十公里路。这里的土地是万年前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灰让这里的植被疯长,满眼都是绿色,单调得令人灰心丧气。菱形长廊的旁边是一株巨大的榕树,棕色的须根长到了地上,将村庄百年来的故事一同掩埋到了土里。老郑当然记得这棵树,除了榕树,还有常见的苦楝树、黄槿树以及小片的竹林,其它的却再也叫不出名来了。

胶卷开始工作,投影机的光束落在远处的大幕布上,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震撼了整个村庄的夜空,围观的人兴奋起来。这些吃完饭、三三两两聚过来的多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青年们早就骑上摩托车呼啸着奔向了镇上繁华热闹的夜晚。老郑靠着长廊柱子,庙婆走了,庙里的烛火摇摇晃晃,烛火的颜色像她身上穿的蓝衣服,混着外面浑浊的白光,让黑暗的村庄多了些光彩。老郑将老花镜取下,望了望对面的周老头。周老头又开始抽烟了,老郑担心他会死于肺癌,周老头吐出的腥臭烟气里,老郑脑子总是不能集中想事情,可他却忽然脑子一闪:哦……原来,北上街不仅出酒鬼,也出病人,各种各样怪异的死亡比比皆是。

或许是看多了这种太多非正常死亡,老郑的老婆三姐每见到抬着死人的队伍路过,就内心发颤,她不由得不信起了神,也信神降。过年过节村里打醮,需要各家各户捐份子钱的时候,她永远是最积极的一个。每到此时,换老郑说她了:“你熬一桶酒赚多少钱啊,心都不疼一下就哗啦啦几百块出去。拿来……酒瓶!”一遇到村里打醮,老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喝酒,而且喝得特别凶特别猛,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段,三姐才对他百依百顺——打醮的那几天里,三姐不会轻易动怒,怕自己的怒气会惹恼神灵,引来晦气。

三姐将酒瓶递给他,叮嘱说:“喝少点,我还不是为儿子求福,我出去了,你要看着家。”三姐要去村里的打醮现场做前期布置工作,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把家里的管理权暂时交给了老郑。依多年的经验,她明知老郑最终会因贪杯而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本就脏乱的屋子到处都是秽物,但在打醮现场祈到头福是她非做不可的事。她一边忐忑不安地希望回来会让她看到一次新的改变,但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老郑给儿子喂完饭,便一个人支起了桌子,用木制橱柜里的最大碗,倒上三分之二的酒,对着昏黄的灯泡,自斟自酌。起先,他只是轻酌几口,待酒兴直冲脑门,热气在胸口涌动,浑身的血气已经被激活了,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大口大口往嘴巴灌。酒喝多了,他便听到了龙凤茶楼猛烈的跺脚声,那是关在楼上的小疯子剧烈跳动造成的声响。龙凤茶楼太老了,老得周老头给它修了几次脸,换了几颗心,才得以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来。机关大道硕果仅存的木楼只有龙凤茶楼了。多少茶客劝周老头将它推倒、重建。固执的周老头始终不愿意,他嬉皮笑脸着,一副乐天派,指着楼上说:“我孙子不让换呢,换了水泥地板,他这么蹦跳,脚得多疼啊。”

小疯子在五岁那年被开水烫了双手后,再也没下过楼。起先,人们还记得他,每次来喝茶总会问候几句。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个得过天花的孩子忘掉了。他为了让人记得他,每天都会像一日三餐那样在地板上跳上好几回。“隆——跺隆——跺——”的声音会伴随着灰尘扑扑地往一楼掉,这木板被白蚁咬了,碎屑太多。后来,周老头修起了隔离层,那些灰再也不会落到茶客的杯子中去,时不时上演的吵闹也就得到了杜绝。

小疯子是镇上最奇葩的存在。老郑有时会替周老头心疼,这小疯子这辈子肯定娶不上媳妇了,周老头家要断子绝孙了。老郑家的祖坟地和周老头家的挨得近,每年清明节一到,两家人总会碰到。早些年,因为妹妹的缘故,老郑还觉得尴尬,但见多了周老头落落大方的为人处世,他才安了心,又慢慢和周老头重新攀上了交情。有时,周老头茶酒喝多了,也会说一些晕话:“老郑啊,我这儿子要是和你妹妹成了,估计我这孙子也不会是这样了。”老郑沉默不言,他的内疚又被一把拎起来了……

……

夜色里的电影布被风吹歪,光影中的人脸也歪了,老郑眼角一跳,不得不从回忆当中返回来。风猛地变得更大,幕布没绑紧,竟被吹松了一个角,观影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老郑赶忙过去,和两个年轻人一起,把夜风吹折的幕布重新绑好。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乡村的露天电影就是这样,不像在电影院里那么保险,总是状况百出。从光影中一扭头,他的眼前还在闪烁着各种光线,而随着光而来的,俨然竟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很熟悉,他却想了好一阵也没能想起那是谁。浑身一个激灵,他才感到惊骇,那个身影,竟像极了那北上街最出名的醉鬼。可是,可是……那醉鬼才三十出头,就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长叹一声,老郑眼前闪现出醉鬼胖乎乎的身影:他虚胖的手掌攥着钱,回过头,看到拿着七喜塑料瓶的六岁女儿没有跟上,便会停下来,不耐烦地喊:“快点,快点,这么慢,快点去三婶那里打酒。”……后来,在一次打酒的路上,这男人突然吐了很多血,倒在了离老郑家不远的那棵印度紫檀树下。喧哗四起时,老郑看到了这个男人嘴角、下巴还有上衣,都是红的……看见一些死去的人,是老郑近来才染上的毛病,他不敢跟别人讲这事。在以前,他是听说过的,说要是有人见到太多死去的人,自己离死去也不会太远了……莫非……自己,也快要……老郑不敢往深处想。

他害怕。

庙里忽明忽暗的烛光点亮了树下的一抹夜色,融进了幕布的光亮之中。掩盖了安静的夜,偶尔有飞鸟扑棱飞过,妖气横生的画面配合着音响将这一切都压住了。老郑坐在绿色的箱子上,看着两条人头蛇身的美女在碧绿的半空游来游去,脑子也跳来跳去,总不落回地上。

也许是电影看多了,老郑变得比婆娘还要忧郁。

3

老郑一直希望自己有把枪,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把枪。在村里当村支书时,他看了许多露天电影。三姐生大儿子的时候,他正在电影放映场地和人群挤在一起,那时的星空伸手即可抓住一把亮光。家里已经因为生产忙得上蹿下跳,老郑却悠然自得地等着电影放映。同宗的长辈找到了村里的广播员,用扩音喇叭喊:“郑安国,郑安国,你在哪里?你老婆在家里要生了,赶紧回去。”此事后来成为村里的津津乐道的话题,他的大儿子也名声大噪。从那时起,老郑就希望有把枪。

许多年过去了,老郑每次扛着设备上车进村时,脑海里总会浮现一把枪的形象——那是打日本鬼子时红军用的枪,抗战片里常看到。儿子从矿区

抬回家时,他站在空旷的街道上,用手作枪,朝儿子啪啪几声,像他小时候和儿子玩的游戏。他回到儿子的童年,看到满院子的树,满院子的隐翅虫,叮咬着穿着小裤衩的儿子,痒得他不停地坐在树下挠,挠得皮肤破损红肿。他给儿子倒了满脚的风油精,特殊的气味飘满了周围,闻不惯的他扔下已经空的风油精瓶子,捂着鼻子进了屋。气味却依然随身,他挥手驱散,被三姐骂作蠢货。

春寒料峭,他戴上了棉布手套,用手作枪的姿势再没以前准确,慢慢地,他也就把持枪的念头放下。

放电影的那些年,走在满是酒气的北中街,老郑腋下夹着他在家里画的电影海报,一天又一天,一张又一张地在电影院门口张贴,广而告之影讯的信息。

自电影院营业后,周老头每场不落,久而久之的观影中,他渐渐练得分析的本领,拉起片来令老郑目瞪口呆。那时起,老郑一有空便开始去他的茶楼喝上两杯热茶,夏天的老郑汗腺发达,喝得全身淌水,茶的热度不亚于酒精的温度。三姐把他的脏衣服扔到浸满水的陶盆里,又一把拉过正在蹦哒的小儿子,将他剥得光溜溜赤条条的。三姐冷冷地对浑身臭汗的老郑说:“以后谁的衣服谁自己洗,你自己洗去!”

这时的老郑还懂得油嘴滑舌,哄得三姐表面生气、手却开始把衣服往搓衣板上甩。老郑坐在矮凳上,小儿子缩着身体半蹲在水龙头下冲澡,水流纤细,时断时续。老郑望着不远处的江水,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野心。在村里当书记时,他就梦想自己将来能成为像镇长一样的大官。收拾行李来到机关大道的电影院时,他对着这座巍峨壮观的希腊风格建筑驻留许久,他把书记的头衔丢弃了,来到这个空洞的黑屋当起了放映员。镇上懂得放映的人寥寥可数,经培训后他成了这寥寥可数中的一个。可能从这时起,他也就没了野心。米酒的香气一直飘到黑屋来,他趁着胶片放映的空闲,闭着眼睛轻轻地嗅着,他馋了。

馋,嘴却够不到,钓得他心痒难受。

北街末尾是一间发廊,发廊的女人来自全省各地,镶在墙上的大圆镜照得她们肤白如雪。白天的阳光太亮,只有晚上的红灯配合着她们的姿态,让她们多了一些魅惑。灯光照在昏暗的地上,染得一片血红。

镇上最缺的是女人,时间往前,老郑依旧活在白蓝灰的年代,他的眼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令他眼花缭乱的颜色。时常有吵架声从那里一直传到北中街。卖甘蔗的阿姨拿着去皮的甘蔗刀,刷刷地舞着,有些刺耳。老郑便会失魂落魄地走过去,踩在干燥的水泥硬路上,太用力,将拖鞋上的脚趾头都踩痛了。

这一排平房贴着长方形白色条砖,是时下流行的建筑材料。靠近小卖部的是一座简陋的神龛,供奉的是土地公,小香炉上插着几根燃尽的香。老郑歪坐在长凳上,不时看看香,又抬眼瞅瞅不远处的女人们。她们坐在长廊上,讲着话,不时放声大笑。老郑看到那面大镜子边上站着老鸨。老鸨剪着平头,这使她的大脑袋更圆滚滚。她并不漂亮,身上的肥肉能炸出好多油。

她是老郑的妹妹,只是兄妹已不来往多年。这些隔绝的年月,他们并非对对方一无所知,在镇上,作为风云人物的妹妹,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传得满镇皆知。她所谓的事业,所谓的爱情,哪样不是镇上街坊们饭后的谈资?

老郑咬着甘蔗,晃晃悠悠地走在北街上,甘蔗渣随着他吐了一地。他家复杂的情势要从逝去的父辈说起。老郑的父亲是一个长得高大威猛的男人,在这片人种普遍矮小的热带地区,父亲的身材非常另类,走在大街上非常引人注目。土改运动时

期,坐拥村里大部分土地的老郑家瞬间成了第一个倒下去的家庭。讨不到老婆的父亲接受了媒人介绍过来少了一只手掌的母亲。

老郑是不相信宿命的,但小他十来岁天生放浪的妹妹开了镇上第一家妓院后,他最终埋怨自家的祖坟风水不好。他毫不留情地将发廊的隐讳含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妓院就是妓院,别污了人家正当的理发店。”

老郑又看到有人拎着七喜塑料瓶去打酒去了,妹妹的事情被放下了。北街上,所能见到的人太多太多了,一个面孔换着一个面孔,让人的眼睛应接不暇。老郑有时会无聊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等着上门来打酒的人们。一个一个地上下打量。有时候,老郑倒希望自己是行将就木的周老头,有一个茶楼,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偶尔可以报名参加镇上组织的外地旅游。虽然有小疯子闹腾,但日子总体来说还算逍遥自在。何况,他老来还有一个正当健康的兴趣——放电影。

现在胶片电影不好做了。前阵子,老郑进城里选片源,电影公司的人和他说,胶片在这一两年都会淘汰,让他快点更新设备。可是,钱哪来呢?老郑更年轻的时候,干过许多活:到工地给人当过建筑小工,在左边就是垃圾集中营的戏院前摆过夜宵摊,开过摩的……却都没一件坚持长久。

三姐边酿着她的米酒,边冷眼旁观老郑的倒腾。她太了解他的丈夫了,万事不争的丈夫除了放电影,连和她生孩子都缺乏持久的耐性。丈夫一生最钟情的事业就是在黑屋里不见天日地放电影到死。早期因为丈夫的放映员身份,三姐确实沾了不少小好处。不用花钱买票便可以在戏院里看电影。但她对银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和语言都听不懂,很快就失去了支持丈夫工作的热情,专心地抚育孩子和酿酒去了。

先前那些年,日子过得倒是顺利,儿子大了后,反而事事不省心起来。她有预见的本事,每次试图扭转趋势时,却如碎石扔进了江水,砰砰几声惊起几圈波纹后便隐没不见。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断腿的儿子娶上媳妇。整日整夜与酒打交道,微微的醉意把她培养成一个乐观的人。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方圆百里一打听谁家都知根知底,还怕儿子找不到媳妇吗?现在儿子护理得差不多了,再花钱买个拐杖,儿子就能出来了。

想到这,三姐酿酒更起劲了。

4

塘镇的夏天,每天下午都会来一场呼啦啦的雷阵雨。雷声把天劈开了,水便哗啦啦地流到了房檐屋后,大街小巷。被雨困住的人挤满了茶楼。台阶上也站满了人,即使裤腿挽到了膝盖,雨还是喷湿了第一排人的裤管。

老郑坐在靠近收银台的一张桌子边上,旁边是周老头的扶手椅。茶楼过于喧哗,空气混浊不清,楼上的小疯子也不跳了——估计正侧耳倾听轰隆隆的雨声。周老头说这小孙子最爱的就是雷雨天气的声音,这雨声有盘古将混浊的天地一分为二的气量。小疯子喜欢一本中国神话故事集,页数永远停留在盘古的故事里,百看不厌。

孙子虽然有点不正常,但周老头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小神经病。

老郑拿起花姑饼咬了一口,扫了一眼茶楼里的人,说:“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一个城里的人想买戏院那些椅子。我说椅子都破成木柴了,不能用了,那人说,要的就是这种。破没关系。你说,这人拿这些干嘛呀,当柴烧还嫌费劲。不过他也神通广大,竟然能找到公社的人联系上我。”

“要卖的话你卖多少钱?”周老头问。

“这又不是我的私产,卖多少钱都要和以前的工友一起分,我看这破玩意,还拿什么钱,送给人家得了。”

老郑站起来,走到外面望了望天空,雨好像小了些,他惦记着那些废木,问周老头:“要不要去戏院看看?”

周老头拿起柜台旁边的两把大雨伞,递了一把给老郑:“走吧。”

他们撑着伞,来到了雨中的塘镇戏院,浅蓝色的正门被一把生锈的锁锁住了,他们从侧门走了进去。戏院除了空留一副怪异的躯壳外,内部已经彻底腐朽,水泥地板早被撬开成了泥沙。一楼臭味难闻,粪便、纸巾、吸毒者留下的针头等混合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怪臭。野合者留下的破草席让人浮想联翩:那些男女是如何能够忍受这充满恶臭的地方,在此交媾?两边白色的墙壁保存得尚算完整。“共产党万岁”等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标语清晰可见。椅子烂掉了,部分还可以看到座位号。

戏院破产后,原来的领导曾做主租给了镇上一个老板开赌场,赌彩球,老板将戏院内部结构整体拆掉,换上了他的西式沙发和博彩机。赌场没开多久,很快被禁止了,据说后台不够硬。老板拉过来的家具设备又拉去了另外一个能开赌场的地方。

老郑上了二楼,看到二楼的椅子没有一楼破损严重,说:“二楼这些倒是可以卖个价钱。”

周老头捂着鼻子说:“走吧走吧,人来了再谈。”

外面,雨比之前小了很多,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了斜对面的茶楼。

茶楼左边的墙壁正中挂着一台26吋的彩电,电视上正插播着本省酒品的广告,一碗面条在滴了几滴酒之后,飞快竖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性暗示。茶客们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该品牌酒厂的老板是从塘镇走出去的人。人们时不时谈起有关他的种种传奇。那些在这穷乡僻壤里最先觉醒的人都进城了,接着是读书人,然后是厌倦了在服装厂每天重复着同样工种的女缝纫工。这个镇子的精神,在经年累月中如同周老头每天揉的面团一样,轻轻一捏就扁了。

雨彻底地停了,天空又恢复到了应有的蓝色。人们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回到街上。大街顿时热闹起来。摩托车噗噗地响起,很快就风驰电掣地消失了。老郑依然坐在之前的位置,啃着吃剩一半的花姑饼,他又要了一壶热乎乎的茶,畅快地饮着。他仍沉浸在那通电话中,他看到了钱,看到了收入,这收入够他喝上好几次茶了。他一高兴,还闻到了三姐酿造的米酒味道。他坐了一会,下午五点钟了。他起身付茶钱,周老头说不用了。老郑还是一边扔下钱一边笑嘻嘻地说:“不能白吃白喝啊。”

居住在楼上十几年的小疯子下来了,茶楼稀稀拉拉还有几个客人。听到楼梯喳喳地响,都抬头往上看。大家都被小疯子吓了一大跳,谁都以为,小疯子是本地的异类,永远长不大。可是,哨声一吹,小疯子就在瞬息发胀成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是黑黝黝的黑洞,彷佛可以吸进无数的事物——世界只剩下他一双眼睛。

小疯子长着一张二十岁的麻子脸,心智却停留在了五岁的年纪。老郑离得比较近,瞅着突然停下来的他。他穿了一双蓝色的拖鞋,好像是新买的。他歪着头,望着外面,屋檐下还漏着几滴雨,说:“雨死了,雨活不了了。”他对这场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暴雨情有独钟。从小到大,他最喜欢听雨声,尤其是台风天的呼啸凄厉。这次,不知是这场雨的哪一点吸引了他,竟然让他移步下来,虽然很快又返回一个人的世界。

小疯子从窗口张望世界,一目了然。

自从一楼加了夹板层后,他再也听不到茶客们的喧嚣声。窗口的繁华与寥落,在集日和市日之间不断转换。小疯子的世界广阔开明,他觉得自己是为神话而诞生。他看到戏院,从五岁开始,他在楼上张望了整整十五年。他的世界凝固成了一幅画像,一幅黑白的画像。爷爷和老郑,穿着灰白的衣

裳在戏院里进进出出,起先从戏院的正门,蓝色大门锁上后,他们开始往返于小侧门。他们搬运着大宗物件,坐着拖拉机在灰白色大道上噗噗地往前。慢悠悠的,背景依然是一片灰。除了黑白色,小疯子能看到的只有灰。追逐时间的过程中,他一度变成了色盲。

机关大道的后面是那条酒鬼街,窄窄的路,酒气弥漫。红脸关公助长了那里的酒气。他知道老郑家的儿子,那个几年前断腿被抬过机关大道的男孩。当时爷爷和老郑都在,起风了,供销社前的彩码摊暂时中止了买卖。自制担架上的人不知是死是活。小疯子知道,老郑的小儿子是可以自己走的,但为什么不愿意单腿而行?他拿着那本破损严重连封皮都没有的神话故事集,习惯性地翻到了描写盘古的那一章上。他盯着书,看透了那些页数,看到了飞落灰尘的地面。他从来不打扫,他崇尚干净,但这种干净只对于他的身体。一个不下楼的有洁癖的人,有谁能明白呢。他的记忆仅有一年。从四岁到五岁,零碎不堪一提。

小疯子从窗口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累了,他要歇一歇,床上那张草席出自老郑的村庄,十五年前买来后就没更换过,他是一个恋旧的人。席子在他不断增长的身体里缩短,终于不像十五年那样对他而言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窗口的斜对面是戏院,那里甚至整个镇子,都曾是一片废墟,废墟长出了人,接着长出了楼,接着又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戏院在1978年行使了成人礼,老郑坐在铁笼似的售票窗口望向前面长长的队伍时,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老郑的面容,但知道他忙碌的双手正飞速地撕票递票,队伍听着他大声的指挥,满足了他想当领导的欲望。

老郑瞅着小疯子上去了,心里一颤,内心又播放起他迁居到镇上后这十几二十年不断重复的影像。两个儿子在他几十分钟的场景里飞速长大。儿子带着朋友,从戏院的后门进入了场内,站在最后排看免费电影。这点特权让儿子很自豪,也让儿子在朋友面前很有面子。这样的景况没维持多少年,随着电视的普及,戏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以惊人的速度衰落下去。老郑身兼多职的身份也不断地减少。最后,他从黑屋出来了,东南西北他辨不清。太阳挂在一栋两层小楼的后面,悄无声息地看着他干起了别的营生。

雨最终彻底地停了,晚霞从江边露出了脸。走到关帝庙前的老郑往后望去,觉得是一个好兆头。思维从儿子又转回到那些破椅子上。他的前半生几乎都送给了戏院,现在,该是戏院给他一点补偿的时候了。

北街的房子没换,路面却换了几回。现在是坚硬水泥地面,踩在上面硬邦邦的,酒鬼们经常摔得头破血流。干枯的血迹在雨季里被冲刷得无影无踪,血的气味却混杂着酒气经久不散。老郑生就了一个灵敏的鼻子,这让他烦恼不已。他闻得到塘镇所有的气味,北街后院的的猪圈臭气熏天,关帝庙的香火呛得他咳个不停,妹妹的脂粉气从北街的尽头飘来,不断提醒他回想已经逝去的父亲和母亲。缺了一只手掌的母亲轮廓最为清晰。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变成了熟睡的小儿子,但很快又醒了。他用悲愁的眼神望着儿子,不知该为他耗费心力谋划些什么。这油漆真是好。老郑暗暗称赞。他从床上起身,顺手拿起放在床边的破木柴,他从戏院带回了一块破木柴,木柴原来是椅子的靠背,刷着棕红色油漆,白色的33号还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他摸着33,凸起的字块有斜出的木刺,轻微地扎了他一下,他猛地缩回手,对侧着身体躺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的儿子说起卖椅子的事。儿子有了反应,声音难得的洪亮有力:“真的?”他的床头放了一摞二手书摊上买来的廉价色情杂志,他回到北街时身边惟一的财产就是这一堆光是看到封面就让人面红耳赤的东西。

小儿子本来不该断腿,老师傅多年的放炮经验绝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怪就怪那枚等他前去探望才响第二声爆炸的哑炮。谁让他好奇地撒着腿就跑那去观察呢。他被炸飞了,像一只大鸟那样地飞起来了。醒来时,伴随多年的腿早已离开了他的身体,还有一滩殷红的血液。

小儿子对北街的记忆是那间姑姑开的妓院。

他和老郑相反,对早已先行一步赚进大把钞票的姑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去矿上之前,他偷偷去找了姑姑,姑姑安排了一个女人,让他一夜之间成为男人。次日早上他把姑姑给他的杂志兴冲冲地装进了他的行李中,上面全都是眼花缭乱的裸体女人。姑姑知道,矿区的生活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来说,寂寞又难熬。姑姑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杂志,他将会把黝黑幽深的矿坑当成一个女人的阴道来幻想。

老郑帮他拖着一麻袋行李,在趔趄中走到了戏院门前的临时车站,将他送上了开往矿区的破烂中巴车。他坐上车等着,等了好久人还没来齐,车子仍旧留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在等待中百无聊赖的时刻,他想到了行李中的杂志,忍不住兴奋起来,他听到了斜对面茶楼传来的声音。他清楚记得,那是小疯子的声音。他的听觉一向比常人敏锐。他能听见数公里之外任何细腻轻微的声音:小鸟扑棱飞离苦楝树的声音,田螺在水田里蠕动的声音,农民割水稻时水稻身体裂开的声音,风吹过茶楼噗噗作响的声音,小疯子在房间里翻书时沙沙的声音,老郑在乡村放映电影的声音,那声音混合着光……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充塞在他的大脑里,让他心神混乱。

正是这种奇异的能力,让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的他成了小疯子的朋友。小疯子见过他,知道他,但时隔多年,谁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呢?

一切都源自床上的幻想。小儿子并不想打断这些幻想,他也不愿意去揭开幻想背后的残酷真相。他懒得走出屋子,踏上北街的水泥地晒晒阳光。小疯子不是北街的人,他住在楼上,追风而玩。是的,没有什么娱乐能够让他尽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那些不能说话的家具以外,他能玩什么呢。没有玩具,没有玩伴,更没有人和他说话,这导致了十几年后他语言能力的退化。小儿子知道小疯子的讯息,都是风带来的。风在他和小疯子之间,起了一种连接的作用。风从机关大道来,从关帝庙穿堂而过,来到他居住的黑黝黝的屋子,带来许多隐秘而荒诞的讯息。

从屋子望出去,是一片黑乎乎的暗。镇子对小儿子来说,就是一条笔直又无穷无尽的路。自从出事之后,他早就对这里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他变得惜字如金,从不轻易吐露半句。哪怕老郑和三姐因为某事谈论得兴高采烈,他也从不插嘴半句。港台僵尸片看多了,老郑觉得儿子逐渐往僵尸的路上走。

儿子那句洪亮有力的“真的”,让老郑备感惊异。其实,无论儿子说出什么,都足以让他感到惊喜——毕竟,他开口说话了。他望着戏院里取回的木头,想找一把锋利的锯子,将木头锯得更好看更顺手一些——那样,是否能卖出个更好的价钱?那样,是否不愿开口的儿子,也会在木锯的拉动下,张开他那过于紧闭的嘴?

5

一支粗制滥造的弓箭射中了庙里新塑神像的头,旧神像却不知所踪。

一早来祭拜的人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落荒而逃。事情发生在老郑的村庄,村里调查了许久,也找不出来是谁干的,该村被贫瘠的土地所逼,能工巧匠太多,谁都有疑点的时候,谁都成不了犯罪的对象。几个村干部不知抽的哪门子筋,脑袋瓜子一拍就找人塑了新的神像。村民觉得新不如旧的灵验,于是拒绝让新神像入庙。这一来二去争辩的结

果使内部分裂成了两个派别。由简单的争论上升到了打架斗殴的地步。这让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部分村民终日忧心忡忡。三姐将事情告诉老郑时,老郑正准备回到村里放电影。听闻此事,老郑一愣,对正在检查设备的周老头说:“这还放不放啊?”三姐担心出事,劝阻说:“别去了,两拨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呢,连锄头铁铲镰刀都出来了,搞不好闹大出人命。”

老郑刚想打个电话问下主事的人,主事的人却已托人来到北街告诉他,电影暂时不放了。老郑开箱的手往下一拉,箱子重新锁上了。他皱着眉望着周老头,周老头用力地吸了下满屋的酒气——素日里他并不爱喝酒,但一进这屋就好像中了邪,犯了酒瘾,真想打上一斤回去尝尝。

三姐搬了张凳子,坐在明亮的走廊上,招呼闲下来的老郑和周老头过来坐坐休息。没一会,又有消息传到了北街,村里的两拨人打起了混战。有人在村边的小河发现了逆流而上的旧神像。三姐惊骇:“这人胆大包天,连神也不怕。”

老郑觉得胸口闷闷的,那庙从小到大他不知去了多少回,神像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早已落地生根,他随时随地都会看到那圆鼓鼓的黑眼珠瞪着所有人,他想,神在背后看着他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村民呢。

他望着不愿起来的儿子,拉过凳子靠在了梁柱上,背有点痒,他蹭了几下。塑新神像和修缮庙宇,老郑的妹妹,曾捐了一根梁子的钱。当时有人嫌弃妹妹的身份,反对接受妹妹的捐款。老郑想到这些龌蹉,有点不安,他注视看起来无限漫长的北街,尽头的房子他记得一清二楚。周老头是局外人,更明白一些。老郑语带疑惑:“这事挺复杂,一时半会估计解决不了。”三姐插话道:“你在这里说归说,别回去掺和这事。”老郑笑:“你不是最爱搞这些?现在反倒劝我!”

周老头想着那支箭。惟有在老郑的村庄才能听见竹林萧萧,他们编织的竹筐农具是塘镇一绝,怎么会有人削了这样一支竹箭呢?

北街景色单调,一排被剪得光秃秃的印度紫檀,坚硬的地面上残留着面目可疑的印迹,年轻人三三两两走到街头学校的小卖部,坐在长凳上,无事可做地一边吃甘蔗一边晒太阳。这里的太阳与街道靠得太近,不知是什么原因。对面是一片落差很大疏密相间的小树林,小树林旁边被农民开垦出了一片木薯地,木薯极易生长,疯狂地窜高,渐渐和小树林并驾齐驱。木薯裹着的第一层糙皮让人无法辨别它是否含有毒素,偶尔有放养的黑猪流窜到地里,拱出一个吃食,不久便口吐白沫醉了过去。人们从猪身上辨别出这是一片白木薯,再也没人会去偷来烤着吃了。

眼神好的话,可以望见林子后面混浊的江水,风从江边一路吹到了北街上。风和阳光遍地都是,人们的思维都有些恍惚,从东飘到西,又从西飘到北,来回不定。老郑一会儿想着他的桀骜不驯的妹妹,一会儿想着村里的事,一会儿想着那些能否卖掉的戏院废木柴。他望见死人的眼眸,看到神灵单腿而立,手中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神色庄严。

隔壁邻居送来了半个干包菠萝蜜,香味飘过了几座屋子。三姐进屋拿出菜刀和几个黑色的塑料袋,刀子用力一切,将芯一挖,白色的黏汁冒出来,她拿塑料袋一按,瞬间抹得干干净净。老郑、周老头围蹲过来,一瓣一瓣地吃起来。三姐最喜欢菠萝蜜成熟的那几个月,爱吃菠萝蜜的老郑吃多了胃胀,喝不了酒了,这酒兴不得不淡下来。

吃完菠萝蜜后的三个月,刮来了一场台风,风力不大,但强降雨却令人无法出行,哪怕是挪动几步到菜市场买菜都艰难万分。许多天过去了,他并未再次接到城里来的电话,一切彷佛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如旧。

妹妹的发廊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被突袭而来的警察查封了。妹妹连夜被带到了城里。老郑不知是否和村里的神像事件有关。虽然有迹象表明,血气上涌只顾盲打盲干的血气方刚的村民已经变成了咬人的疯子,但老郑仍不想确定,是因为早期给庙宇捐款的事让妹妹受到了连累。台风天里的大降雨,让经营多年的发廊染上了既戏谑又悲剧的色彩。

老郑在妹妹被关押一段时间后,探听了可以探望的时间,便拎着三姐酿造的米酒,去城里的关押所看了妹妹。妹妹不瘦反胖,脸圆滚滚地泛着油光,原来的平头变成了稍微卷曲的短发,缺少了发蜡的打理,颇为凌乱。老郑盯着她的头发,觉得像一个疯婆子。他问:“怎么样?”妹妹一脸的不在乎:“没怎么样,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迟早也会出去的。”她便是这样,说好听点是乐观,说难听就是不知轻重。他、妹妹与时间的关系也和父母对生命的潦草行事一样,只是心不在焉草草了事。

“你拿酒来是给我喝的吗?我不喝这种便宜酒。”

“我喝的,路上喝。”酒能在监狱喝吗?他疑惑。

他的眼睛穿透酒瓶,固体和液体在他眼前彻底瓦解。他清晰地看到往日的庙宇,拆拆建建,并无多大的改变,还是一座悬山顶的旧式建筑,从无到有。他发现自己已不如年轻时那般容易激动。他见过庙宇的诞生,也见过它狼狈不堪的处境。居住于此的神像在破四旧的呼声中被塞在了一堆杂物里,不知从何搜刮来的明清通俗小说成了一堆废纸,封面没有了,只有密密麻麻的字。繁体字或简体字。埋葬的过去已经腐烂。

由于老郑和妹妹的迁出,村里的老宅近乎废弃。“我不会呆在这个破落贫穷的村庄。”多年前,妹妹坐在亭子里,一边剥着煮熟的花生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老郑很惊异地注视着她,那年她微胖的身形正逐渐显现,父亲高大的身躯卧床不起。神像事件是从那年开始和父亲的死亡产生了连接吗?那年村子里还没有人将房屋翻新重建,黑色火山石盖成的房屋透着气孔,灯光从那些气孔缝隙中钻出来,撒在同样是火山石铺就的村路上。老郑当然记得那些昏昏黄黄的灯光,煤油灯的气味紧紧缠绕在那些摇晃的光线上,一点火便扑哧扑哧熊熊燃烧起来。

正是这样的晚上,妹妹用父亲盖了几十年的大红婚被捂死了他,父亲一声未哼。老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的月色。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是午夜,他拿着手电筒,穿过村路,往北街尽头赶去,他要去找专门办丧事的人。有相识的人看到他急急忙忙赶路的样子,立马了然于心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路越来越宽,越来越空寂,两边的菠萝蜜树和苦楝树在月光下绿得活了起来。

父亲的苦难结束了,病了好多年的他,摧毁自己的同时,也摧毁了所有跟他有亲戚关系的人。老郑有点恐惧自己的心理状态,他并不愤恨,也不特别惊讶,更不用说对妹妹那点可怜的愤怒。父亲求死的意志和求生一样强烈。他不明白,一个人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正是他认定了毫无意义,所以妹妹对父亲施加的死刑让他觉得是帮父亲得到了解脱。妹妹从屋子里出来时,脸上未有任何的表情,他和妹妹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妹妹突然苦笑了一下:“我不后悔。我救了父亲。”母亲正在旁边的偏屋里酣睡,直到他敲门将父亲的死讯告知于她,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父亲的年代,生命像杂草丛生,毫不值钱。往后多年,生命虽然贵重了些,但通货膨胀,踩死了也就踩死了,生命依旧如蝼蚁。

破破烂烂的庙里放着廉价的香,他从庙里抓了一大把。父亲的灵柩停在堂屋里,妹妹正忙着指挥处理殡葬的人,她处事果断立场坚定。三姐正在

外面的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铁锅,忙碌着这三天三夜的饭菜。

屋子的后面是一片竹林,村子种得最多的是竹子。碧绿的竹子被砍掉,削成薄薄的长条子,可以编很多竹具用品。甚至,可以拿来当做教育的小孩的工具——“啪啪”,身上便是一道红口子,伤是伤了,却不会威胁到身体的要害部位。老郑小时候没少挨竹条的打。

周老头这个未来的亲家也来吊唁,过后的第三天,妹妹就坚决地和周家解除了婚约,托媒人要回了自己的合婚八字。老郑觉得丢脸,母亲也担心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三姐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小姑子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小姑子惊世骇俗的所作所为又不是头一回。何况,她和小姑子的关系还没亲近到掏心掏肺的谈话程度。她带着一身的酒香往返于镇上和乡村之间。过后不久,老郑终于彻底往镇上迁徙,搬到了三姐经营的酒铺。

老郑活了一甲子,有生之年终于明白到妹妹年轻的衰老,是目睹与亲历世事变迁的结果。城里的气息少了沁人心脾的舒适,轰隆隆的汽车尾气让他的肺部一阵阵难受。他像一个弥留的老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和妹妹说话。

他和妹妹相视无语,他想起了母亲的左手。母亲的手就是一个握紧的小拳头,硬邦邦的,长满了老茧。残疾的人,为了让那几分薄田有收成,她干着和常人一样的活,她的左手在经年累月中逐渐训练有素。老郑从小耳闻目睹母亲的手,心生怜悯,这种怜悯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能够安身立命,处事不惊。可小他十来岁的妹妹却截然不同,如同一场不大不小的台风,过往之处皆让人头疼不已。

这些年,他的内心不断提醒他,妹妹是一个死囚,她不应该出来,不应该这么逍遥自在。他被这来自内心的声音折磨多年,可一切都在看守所与妹妹处了一阵后,土崩瓦解了。

老郑很恍惚,并不清楚自己讲了什么。已经好多年没有和妹妹相处这么久了,以往老死不相往来的怨恨,渐渐变成内心不断加厚的怜悯与悲伤,雷厉风行的妹妹,心中隐藏着多深的海水,岂是他能看透的?一个小时后,他的心里装着村里的箭矢和神像,搭着乡镇客车一路颠簸回到了塘镇。

在龙凤茶楼边上下了车,闻到印度紫檀的腐烂气味,他感觉舒畅很多。他望着正在抽旱烟的周老头,喊他上了一壶热乎乎的茶。龙凤茶楼的左侧,是新兴起来的新街,新街的楼房都是新盖的,四五层高的房子比比皆是。老郑望着那些奢侈的房屋,心里有些忧伤。他一辈子是过不了那种生活了。他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儿子的表现却让梦想越发的远离他。

6

老郑戒烟多年,夹烟的手指颜色也慢慢地淡了回去。周老头递过来旱烟时,他本不想抽,但还是好奇地吸了一口。在茶楼抽烟尚可,饮酒却不合时宜了。老郑却拎着绿色的七喜瓶,白晃晃的液体被染了绿,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一座黑魆魆的矿坑,人跌进去都听不到任何的回响——儿子的腿就在这无底洞里面。无数次,他都做同一个噩梦,现在,是白天他清醒的时候,噩梦却悄无声息地和他面对面。或许是因为他抽了烟,喝了酒。

戏院斜对面的供销社大楼被拆了,机关大道的黄金地段将会长出一栋电梯楼。一两层是铺面,百万起租,合同不知道签多少年。镇上最早开百货超市的老板实力雄厚,已经早早和开发商签下了合约。据说房子还没盖起来,就已经卖光了。老郑惊讶于塘镇的购买力,却为自家的亲戚没一个买得起而感到失落。他说:“这房子,就这么几个隔间,卖二三十万,还不如留着钱自己盖。”

楼上非常有节奏地咚咚响起来,周老头快速地从老郑手里抢过烟:“别让灰给沾上了。”他指给老郑已经加上一层塑料板的屋子顶端。他多年来

都会重复这句话,并习惯性地在响声起来时抢救一些物件。如今,贴了一层保护膜的屋顶已经不会扑簌簌地往下掉灰了,但周老头还是改不过来。周老头的孙子,永远踩在小镇所有的茶客的头上,踩在所有人的想象当中。

老郑见怪不怪,他努力地望出去,他又见到了与妹妹同居的的北下街的离婚男人。自从多年前和妹妹激烈争吵并扬言断绝关系后,却仍然免不了别人的指指戳戳,不过,他强烈的耻感早已消失殆尽。那男人骑着一辆黑莎摩托车,载着两个前妻生的小子女飞驰而过机关大道。他穿着时尚,皮鞋每天都被鞋匠擦得锃亮。妹妹蹲监狱后,他仍然腆着他的大肚子继续在镇上的娱乐场所和城里的酒吧歌舞升平。老郑不能想象妹妹出来后会怎么样地活——他已经丧失想象的能力。

老郑猛地拎起屁股下的座椅,就往妹妹的男人冲过去。他步子竟然飞快,与那张椅子迅速奔往那男人浑圆的头。茶客头顶上的踩踏声愈加急促,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竟没想起伸手去拉一拉老郑。老郑抡起椅子,奔跑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追上那辆摩托车了。所有的目光在此刻汇集,老郑却十分不争气地绊倒了,那张椅子,最终只在地面上摔起几粒灰尘。摩托车在拐弯处消失,老郑蹲坐地上,目光呆滞。他竟不知这拎椅追砸的勇气所为何来,他在众人慌乱的目光与惊叫声中,沮丧不已。

那场神像风波还未平息,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长得肥头大耳的镇委书记在开关于这场群体性事件的问题会议时,漫不经心地修着手指甲,被一个年轻的与会者拍摄并冲洗出来,秘密贴满了镇上的大街小巷,甚至有些八卦记者把这照片传到网上,引起了多方面的非议,镇委书记向来肥头大耳处事笨拙的事也成了笑话。这事差点还让他丢了官,经过多方运作,乌纱帽是保住了,他也尽失威严,把一个书记当得狼狈不堪。

茶楼里到处是年轻人正在谈论此事。老郑持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他的声音很小,大吃一惊批评道:“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官老爷是能随便得罪的吗?”为了明哲保身,老郑许久没回村里了,他知道有村里人因为这个事情已经越闹越离谱,早已经属于失控状态,甚至还有冲动的年轻人因此丢了性命,连武警都出动到了这个小村庄,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局外人的周老头感慨说:“真想将斧头把这人情世故劈出来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内核?”

三姐酿着她的酒,托人给儿子介绍姑娘越来越勤了。老郑见三姐每天忙进忙出,只剩羡慕的份,他从没想过做一名好助手。他每周擦拭一遍那些笨重的放映设备,有时喊上周老头一起开箱检查上油。电影数字化后,胶片片源越来越少了。老郑思虑着,同时也自我安慰,以前戏院破败后,自己以为一辈子都和电影打不了交道了。时隔多年,农村对电影的需求突然又旺盛起来,他不是又重操旧业了吗?时不时,他也会突发奇想,如果时光倒流,他应该会继续在村里当支书,到现在这个支书应该顺顺利利领着千把来块的退休金了,生活应是另一番景象了。但生活哪能重来呢?当时自己不是向往着电影放映员的光荣吗?

周老头曾问他:“戏院是国营的,为何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老郑尴尬一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现在的艰难处境。他以为自己是农民,但他并未从事过农业活动,他的身心分离着。

妹妹被判了五年,镇上并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人们觉得,妹妹开红色发廊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人们轻易挑起事端,却也轻易原谅——法律在这里根本不起作用。那肥胖的男人,自始至终也没去看过她。而老郑也在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午后,拎着酒瓶到那肥胖男人的家里,就要把酒瓶往那男人头上招呼。那男人哼哼哼冷笑,根本不搭理他,老郑喊了十声八声,那酒瓶就是不能落下。那男人发出阵阵

嘲笑,猛地出手,抢过老郑手中的酒瓶。老郑一惊,赶忙往后一躲。谁知那男人并不追他,反而一挥手,酒瓶往自己头上砸下。“哐当”,酒瓶破裂,鲜血涌流,那男人笑了:“你不打,我帮你。满意了?”

——老郑吓得连滚带爬。

一连在周老头的茶馆喝了七杯热茶,老郑才安下情绪。楼上又是时断时续的响声,老郑问:“你这孙子那天怎么下来了?就是雷声轰轰那天!”

“谁知道!”周老头头也不抬,拖着地板。

对着机关大道的北街关帝庙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阳光穿过印度紫檀,溜进了大堂,晒在老郑的左肩膀上,他抖了抖肩膀,想把这阳光甩下去。鞭炮声越来越响,正朝着机关大道奔来,很快地,烟雾弥漫了这条宽阔的道路,偶尔有红色纸屑落在人的身上,关帝庙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一群人正拿着香,手里放着长串的鞭炮游街。

热茶却让老郑有了醉酒的错觉。周老头往茶壶加水,老郑却看成酒瓶,阵阵酒香从茶壶中溢出,老郑浑身飘然。老郑还问了迷迷糊糊的话:“你说,那神像到底是谁去丢的?”

“我怎么知道?”周老头把拖把塞到墙角。

老郑招招手,压低声音:“若说是我,你信吗?”

周老头立即伸手捂住他嘴巴:“你他妈疯了?乱说话?你不要命了?”

老郑挣扎着,挤出声:“我是说,如果……如果是我呢?”

周老头扇了他一巴掌:“没有如果!”

噼啪——剧痛让老郑从那瞬间的恍惚中醒来。背后已然一身冷汗,刚才怎么自己竟说出那种话来——那句话若传出去,足以让人把他脚筋挑断。街上游神的阵势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得重新来过,旧神丢弃新神来,日子一天一天还得过。老郑长舒一口气,再次喝下一口热茶。闭上眼睛,街上喧闹的欢呼声中,他却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周老头的孙子。多年放映电影,让他练就了一个本领,可以把自己想象的画面,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光影清晰、声响真切。在他眼前浮现的画面里,小儿子未曾断腿,奔跑如飞;而周老头的孙子也是一个正常人,在茶馆里帮忙干活,为他们放映电影拉银幕。

他甚至还在光影中,为自己刚才的瞬间失语增添了细节:他把旧神像抱出,穿过茅草齐人的荒地,来到父亲的坟墓前。神像摆在坟墓前,老郑跪下,忏悔、痛哭。而当他从坟墓前站起时,那神像竟然再也找不到了……这些自我代入的幻想,让老郑获得了无比乐趣,平淡无趣的日子一秒一秒流淌,他总算还是发现了,自己可以在一杯热茶中,活过更加丰富的历程。茶的热气消失后,他的想象也消失了,他张开眼,对着周老头,叫他再往茶壶中加入热水。可他喊出口的,竟是常常对他老婆三姐喊出的那句话:

“拿来,酒瓶!”

话一出口,他也笑了。

街上人声鼎沸,鞭炮齐鸣,白色烟雾滚滚袭来中,硫磺的味道让抽烟的周老头咳嗽了几声。老郑听着旁边的咳嗽声,远远看到小儿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单腿靠着树,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纯白的脸上,在感受到无数次衰老之后,小儿子终究变成了他。犹如心有灵犀,老郑和周老头同时回头,望着茶馆的楼梯口,果然,那里不再空旷。周老头的孙子冷冷地看着街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他目光安稳,鼻息沉着,宛如新生。

“涌——”有人燃放新品种的烟花,在小镇上空鸣啸。这鸣啸压过了一切杂音,经久未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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