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你不能理解的事

2016-02-19 09:09天真无邪
花火A 2016年2期
关键词:哥哥

天真无邪

编辑推荐:一个胖女孩,在学校里被人嘲笑,被光芒万丈的男孩欺负。她忍受多年,终于有一天,男孩开始对女孩感兴趣,想得到她的原谅。女孩说:不!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女孩,不管你曾经如何,你要相信,以后的你也会光芒万丈,所以,不要暗自伤心,不要孤独难过。这世上有很多你不能理解的事,但,那又怎样呢?你能成为最好的自己。

莫菲有一米五五的个头,当她拖着一百五十五斤重的身体走在路上时,就像一辆出巡的机械装甲车,随时随地可以碾平一个连。十六岁时,她因肥胖症去医院看病,医生给她的建议是:放下那些饼干,记住,那只是食物,不是爱。

她还有一个亲哥哥,他也胖,也很呆,还有一点被父母宠坏。

不幸中的万幸,她较为聪明,擅长数学同物理,兼有一副豁达的灵魂。这十六年来,一切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直到高中开学,直到隋重降临,她的世界刺啦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高一开学第一天,每个人都要上去做自我介绍。这么多孩子当中,只有一个人的开场白是用“噗”开始,用一连串的“哈哈哈”结尾——莫菲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上,看着教室最后一排笑得最情不自禁的瘦高个儿男孩,那笑声仿佛会传染似的,本来是男孩“独唱”的“哈哈哈”在最后变成一个班级的“小合唱”。

笑她的男孩儿叫隋重。

他笑得肆无忌惮,仿佛他自己这一辈子都绝不可能发胖。他拍着桌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副熊样?”

那时的莫菲没有听到厄运拉开帷幕时的钟响。

当天发完书,领完教材,开完班会,男生们打电话到女生寝室,询问女孩愿不愿意一起吃个饭,就当相互熟悉。

女孩子们没有异议,大声问在一边看书的莫菲要不要去,电话那边的人大概也听到了,电话里没有掩饰地清晰地传来一声“扑哧”。隋重的声音分外明显:“得了吧,她去了还够不够我们吃?”

接电话的女生是个北方人,听了很是气愤,硬是拖着莫菲杀向餐馆,就让莫菲坐自己旁边,以凶神恶煞的眼神围追堵截男生揶揄的目光。这是个既率直又较真的好姑娘,出身应该很好,平生遭遇的最坏的事大概就是路见不平。而隋重生来遭遇的最坏的事大概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生驳了面子。

他在饭桌上调侃莫菲:“你妈到底喂了你什么,把你吃成这副模样?”

女孩一巴掌应声拍在餐桌上:“你会说人话吗?”

隋重脸色剧变,不顾身边几个男生的阻拦,站起来,手指着女孩,同样针锋相对地冷冷地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幼儿园老师没教过你尊重别人吗?”

“你再说一遍!”隋重推开椅子,长腿跨过了桌子,幸好有男生死命拦着,班长在中间做和事佬,脸上都是汗。

女孩冷笑道:“再说一遍怎么了?你一个男的,叽叽歪歪为难一个女生,你也好意思?”

隋重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人,他恼羞成怒,拿了一只玻璃杯重重地摔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乐意,怎么了?我就为难那个死胖子,怎!么!了?!”

女孩一拉莫菲的手,冷冷道:“我们走。”

莫菲的高一时光过得并没有多么艰难,因为有这个女孩替她出头,隋重大部分的刁难都转嫁到这个女孩头上。他们吵过,对骂过,摔过凳子,踹过桌子,班主任甚至请过双方父母,在某次体育课上他们真的打起来以后。这个女孩来自北方,身材高大,父母一个练散打,一个练搏击,所以吃亏的并不是她自己。在操场上,隋重被大大灭了威风,从此在高一新生中彻底坏了名声。

办公室里,两对怒不可遏的家庭,两个鼻青脸肿的孩子,一脸生亦何欢的班主任,哭得最歇斯底里的是莫菲。女孩举高了手在空中一挥,镇定地教这个满脸都是泪的小胖姑娘:“像这样,看到没有?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像这样揍他!结果能有多坏?大不了揍他一顿,自己也挨一顿揍!”

隋爸隋妈活脱脱一副见鬼的样子。

很多年了,莫菲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感激她。哪怕她的善意最终使莫菲不可避免地陷入深渊,我们也不能因此说,她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都是不应该的。

校园暴力,最暴力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旁观者对它们的纵容和漠视。

女孩在高二上学期转去体校,莫菲从此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伞。隋重的恶意,也因为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阻挠,终于发酵成一件变本加厉,具有新鲜内容和趣味的事。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跑操,她被人从队伍中推攘出来,跌倒在操场上,同龄的孩子一个接一个从她旁边跑过,有人在笑,有人则不,有人在问怎么了,有人在讲别管她。

对莫菲的烦恼,她父母始终遵循孩子的矛盾放手让孩子自己解决,勒令她不要吵到哥哥学习。

她的哥哥头脑不太灵光,因为Y染色体作祟,被父母倾注了所有希望。据说最近一次模拟考试,他有望挤进班级前四十名。

被忽视的女孩儿莫菲怎么办?她的作业本在纸篓里被发现,她的校服被人在背后画上乌龟和大便,她的头发被后一排女生系在椅子上,然后那些女生就朝隋重使了一个眼色。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老师的提问环节,如果刚巧遇到一个不来事的,隋重会故意站起来,真心实意地向老师建议道:“莫菲同学成绩很好,这个问题她应该也知道。”

每一次她起身时大家都能听见她的痛呼声,屡试不爽。

男生揪女孩的辫子,欺负她,把她推倒在地上,种种举动源于隐秘的爱慕和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但,隋重只是揪莫菲的辫子,只是欺负她,只是把她推倒在地上。

之后,莫菲把留了六年的头发剪短,妥善保管作业本,每天都换校服。到后来她几乎有很厉害的强迫症:书本摆放要有一定的次序,这样方便寻找被人藏起来的是哪一本;头发长到某个程度必须去剪,否则她一天都会坐立难安;吃饭一定要在两口米饭中间夹一口菜,而且吃得要快,防止同班学生突然回来。她有轻微的胃病,并且发育得比其他女孩,嗯,大。

莫菲的父母生在物质生活最艰难的那个年代,习惯勤俭,溺爱长子,却通通克扣在小女儿身上——她的胸衣是妈妈穿剩下的,因为尺寸不合,所以更加明显。走路的时候,她开始微微含胸,低着头,从后面看有点驼背,被人撞一下会特别惊吓,瑟缩躲闪地看着对方。

隋重在一次体育课跑步时发现了胖女孩儿羞怯的秘密。

同桌察觉他不动声色的窥视,在视线尽头望到了某个女孩子,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你口味好重哦。”

他只是一笑,不否认:“等着看好戏吧。”

班级里有几个漂亮女生,破天荒地找到莫菲跟她聊天,她因为胖,连带反射弧都长了那么一点,听不出她们的恭维那么反常:“你学习怎么这么好啊?”“你平时都有看什么课外书呢?”“你报过辅导班吗?”“这道题怎么答呀?”

莫菲受宠若惊,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问啥答啥。女孩子们造作地惊呼,此起彼伏地欢笑,清脆悦耳地叽叽喳喳。众人说话间,班里另一个成绩优异,但是沉默寡言的男生走过莫菲身边,女孩子们大笑着扑到莫菲身上,将她往那男生身上压,压得她动也不能动,挣也挣脱不开,一教室的学生哄堂大笑。男生红着脸逃开,在轰隆一声巨响里,她连人带椅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教室里爆发一阵大笑。等了一小会儿,她才扶着椅子爬起来,脸通红,额头和鼻梁湿漉漉的。她一下一下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但是并没有哭。她对那一群肇事的,看起来青春活泼的女孩们说:“求求你们了……”

隋重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她,等她哭,等她像那天在办公室里那样号啕大哭,来发泄当初被北方女孩狠揍的恶气。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诱人哭最厉害的一句是“不要哭”,而使人将眼泪倒流回心里的,无非是梗在胸口那股硬气。

莫菲企望见到上帝,询问原因,如果这些年她被欺凌是神的旨意,那它究竟有何意义?

女孩子们觉得无趣,纷纷走开。她一次都没有哭,无论被怎样对待,都没有跟谁诉苦。神之于人的变幻莫测大概在于,他给以欺凌,同时给予隐忍的灵魂。这对莫菲是否公平,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验证。

隋重死死地盯了莫菲一节课,看得他同桌都有点心神不定,私底下劝他道:“算了吧,莫菲就是有点胖,也没什么地方碍你的眼,得饶人处且饶人。”隋重也在想:道理没错,可我的心里怎么就是这么不爽呢?

他非要戏弄她不可,曾经是因为对北方女孩的怨气,眼下只是因为他的一腔意气。

下课铃刚响,他就冲到莫菲桌边,夺过她手里的圆珠笔扔出去,然后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尖儿,问道:“你哭不哭?”

他一句一下,带着怒火,把她课桌上的课本一本本扔在地上,踩在脚下,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因为过于震惊而同时沉默。

隋重是这样一个人,擅长语言攻击,但如果让他出手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品。

莫菲双手捏着桌沿,紧咬下唇,眼中的泪一圈圈在转,硬是不让它落下。班长终于看不下去了,来拉他,顺带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好了好了,莫菲也没惹到你。如果你实在看不惯她,让你爸妈跟老师讲,把她换到别的班级去算了哈。”

他转过头,盯着班长,认认真真地跟他抠字眼:“谁说的?谁跟你说的?谁说我看不惯她了?”

班长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点自讨没趣。

隋重又转过头来,用手指着莫菲的鼻子尖,认认真真地跟她较劲:“你哭不哭?”

这姑娘捏着胖乎乎的拳头,脸颊通红,连带眉骨都是一片红,清楚明白地回绝道:“我不!我绝不!”

隋重搞混了这场挑衅的初衷或者意义,如果说它有意义的话,绝不在于单纯用暴力压制对手。他气急之下伸手去拽莫菲抽屉里的书包,一个半旧的,用了很多年的,洗得都快发黄的书包。莫菲的妈妈对节俭有奇异的爱好,热衷穷养女孩富养儿。这个包陪了她好多年,历经风霜,表皮脆弱,被隋重一扯,缝线的地方刺啦裂了一个大口子,书啊,本子啊,女孩子的私人用品啊放肆地撒了一地,她的脸一下白到几乎透明。

莫菲虚弱地想,她欠了他什么?她欠了谁什么?他给她制造种种烦恼,他让她的日子分外难过,可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招惹这个大魔王对她日也恨夜也恨?

隋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维持着坏蛋的角色,手揪着她的包,看她慢吞吞地俯身,肉乎乎的肘关节擦到他的裤管,没有一点伤害。她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课本、作业本和铅笔盒,不发一点声响。

那一天,莫菲抱着书走回宿舍,坐在窗户边自习的隋重从六楼望出去,其实可以望见学校大片的宿舍楼。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校服,头发很短,被绾到脑后,露出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书大概很重,她走一段歇一程,笨拙地,持之以恒地,像蚂蚁搬家似的将书通通搬回寝室去。隋重看了一眼,将书翻过一页,又抬起头看了一眼。

风平浪静的一个星期过去,对他的欺侮,莫菲没有任何还击。她似乎永远都是那样,被他欺负会害怕也会慌张,但永远只是这样,害怕和胆怯过后,坦然接受。

为什么有这种人?隋重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很犯贱。

星期五,莫菲收拾课本回家,走到校门口刚巧遇到一群男生打完球从外面回来,个个满头大汗,最引人注目的是隋重。他早就看见莫菲了,忽然兴起,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她一下。旁边就是花坛,春天梅花、杏花开得最好看,花叶上滚着露珠,泥土也是湿漉漉的。她被他这么一推,整个人竟然慢腾腾地歪进花坛里,还是脸冲下。她手抓到柔软的泥浆,满头都是水珠,模样狼狈不堪,因此没能立刻站起来。

隋重的同伴个个都是没心没肺的主,憋不住齐声哈哈大笑,有人嬉笑着轻推隋重肩膀,有激赏他恶作剧的意思。

他兀自恐慌。如果他说自己没料到会这样,莫菲信不信?你信不信?

他该伸手去拉胖姑娘一把的,却被同行的男生急匆匆拉走了,丢了这样大一个面子,他们担心莫菲会号啕大哭,那样的话场面太难看。

隋重心里隐约有点明白,她不会的。那是一种直觉,无端但又从来准确。这个女孩不是不肯哭,她也会流眼泪,看到别的女生替自己出头,不要命地跟高个儿男孩儿打架,打得鼻青脸肿,额头带伤,她会哭得好伤心。

女孩用纸巾慢慢擦掉裤子上的泥土,隋重惘然地被人拉走。

C打头的字母,他记得最牢的一个单词是chubby,意思是胖乎乎的,他觉得好可爱,忽然就想到了莫菲。

她确实有点胖,是chubby的那种胖,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右脸蛋上有个酒窝,穿那件粉红色的外套其实也可爱。

她真的很聪明,是笨拙里透露出的那种机灵劲儿,是郭襄和黄蓉才有的机敏。

她真的很呆,有一回他说了一个笑话,逗得男女老少都乐了,一节课都快过去了,隋重才见到她耸着肩膀捂着嘴在那儿“嘿嘿”地笑。他得意地笑啊得意地想:这个傻瓜!

隋重处心积虑地在想她的不好,想到的却通通都是她还不错的地方。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打住打住。

莫菲一身泥一身土地回到家,免不了被妈妈横竖骂一顿拍几下。她掌握着这个小女儿的自由和生死,习惯拿莫菲做自己的所有物。莫菲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会有一个英雄一样的哥哥替她出头,给她打抱不平,但是血缘这类事最难苛求。哥哥窝在房间打游戏,对外面的动静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逃到自己房间去,默背一篇篇晦涩难懂的文言文,她文科偏弱,得加一把劲儿。

她寄希望于高考,她不怪母亲,她也有自己的烦恼,她学着不去怨恨隋重,时间自会给她公道。莫菲有自己的执拗,她想用功念书,接受好的教育,认识更有趣的人。她幻想去其他国度看一看,她想知道哪里还在持续饥饿灾难,她想知道有朝一日世界是否真的会大同。她喜欢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她想去看一看,孕育这个怜悯慈爱但又宽容的灵魂的土地,那里的花是不是格外艳丽。

这都是这个姑娘可爱迷人的地方,皮囊之下金灿灿的光芒。

吃过晚饭,她在房里温书,哥哥来敲她的门,怪不好意思地问她:“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转学生叫隋轻?”

她摇了摇头,意外地看见哥哥两颊粉红。

隋轻在下个星期一活泼靓丽地站在讲台前,自我介绍道:“我叫隋轻,刚到这个班级,请诸位多多关照。”

隋家人都有意思,就是不肯好好取名字。隋轻的目光轻盈地跳到最后一排隋重的身上,她欢快地解释道:“我是隋重的妹妹。”

莫菲一阵发慌,有一个魔头已经了不得,岂料这个魔头又找来一个帮手!她如坐针毡地上了一天课,奋笔书写,抬头望见一双晶晶亮的眼。漂亮女孩隋轻单手托腮坐在她对面,跟她讲:“你成绩怎么这么好呀?”

莫菲仓促地笑着,抿起来的嘴角边有一个圆形的小酒窝,隋轻俏皮地伸手点了一下,说:“好可爱哦!”有一种女孩,生来好似没什么烦恼,眼角眉梢都带笑,所以运气格外好。

莫菲羡慕她。

隋重打球回来,一身的臭汗,路过莫菲的桌子时,手擦着隋轻的后脑勺往前一推:“干啥呢,又淘气。”语气很亲昵,“你学学人家。”

莫菲人一抖,吃惊地望着他,然而他的目光径直穿过她,悠然投向别的地方。

“你很讨厌哎。”隋轻跳起来,追着去打她哥哥。

莫菲想成为她。

她的哥哥不是说不好,只是有时候想起来,她会有一点小小的贪心:哥哥最好高大帅气,篮球打得特别好,讨女孩子们欢心,女生会托她递交情书和小礼物,她因此沾光狐假虎威,走在路上都能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看到没看到没,那是谁谁谁的妹妹。

隋轻常常找她一起玩儿,逛街买东西。漂亮的女生是否都爱寻找一个不甚漂亮的女孩做陪衬,我们不得而知,至少隋轻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隋重看在自己妹妹的面子上,鲜少再来找过她麻烦。

于是她安心念书,度过了最风平浪静的三个月。

上帝是个坏心眼的神。

莫菲的哥哥对隋轻一见钟情,知道自己的妹妹跟她关系亲密以后更加殷勤,塞了好几份情书,也告过白,向女孩坦诚自己的一腔心意。他做的这一切本不该被人苛责,不过是一个男孩面对心仪女生最难能可贵的赤诚而已。

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莫菲眼睛看不见的地界,隐藏在她跟隋轻所谓友谊的背后。

隋轻将那几封没头没脑的情书捏得皱巴巴的,然后找到班主任,哭着询问办法。对男孩的示好,她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是好。

班主任对早恋这种事深恶痛绝,先安抚了隋轻,然后大张旗鼓地找到莫菲的哥哥,将他叫去办公室。事情跨了年纪跨越教室,惊动“两国”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立刻上升成“国际问题”。隋重被惊动了,一跃而起跑去办公室。

办公室乌泱泱挤了好些人:面色铁青的班主任、低头不语的隋轻、瑟缩惶恐的莫菲哥哥。班主任将那几页信拍在桌上,声如洪钟,凛然质问道:“说!说啊你!长得獐头鼠目的,是不是骚扰人家小姑娘了?”

莫菲的哥哥,隋重一直记不牢他叫什么,就是很不喜欢这个人的长相和举止。他跟莫菲一样有些胖,可胖得跟莫菲不一样,有点呆,有点蠢,不学好,偏偏效仿人家告白,试问他有这个“硬件”吗?

隋重在心里冷笑。

莫菲的哥哥慌了,见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他,脱口而出:“不是我写的!是莫菲,是莫菲让我交给隋重的!”

隋重慢慢瞪大眼睛,张口就道:“你别污蔑莫菲!”

隋轻不满地拽了哥哥一下,示意他别打断这出好戏。

他的手捏成拳头。

莫菲很快被叫到办公室,证据被推到她面前,老师的目光有一点难以置信,所以语气很温和:“莫菲,这几封信真的是你托你哥哥转交给隋重的吗?”

人生之初给予我们善意和温柔的人,哪怕再被岁月无情漂洗,依旧鲜活如初,比如那个替她出头的北方女孩,比如这个温柔待她的老师。灵魂的漂洗和浸润都在点滴中发生,当有所知觉时,她变得既宽容又富有同理心。她的哥哥满头冷汗,眼神既无助又脆弱,既绝望又哀悼,他哀求地看着莫菲。

她很慢很慢地点头,然后一字一字说:“是我的。老师,是我的。”

隋重倒吸一口气,感觉肺部潮湿而又沉甸甸。

对眼下的结局,隋轻不是不满意,隋轻老早就听哥哥说起过莫菲,说她有多胖、多笨、多难看,到后来说她一根筋,白费她那点聪明肚肠,倔得他恨不得踩她一脚,让她哭一场他才开心。

隋轻听哥哥抱怨得多了,就很想见一见这个女生。

她确实有点胖,但面容可爱,功课出色,性格温和,是文气恬静的女孩。

她想给哥哥出头,她总以为这是在替哥哥出头。她在新学校遇到的第一个向她告白的男生也姓莫,是莫菲的哥哥,蠢头蠢脑的。她拿他当笑话看,却不说拒绝的话,收到若干份情书妥善保管,作为呈堂证供。

大仇得报的隋轻走过去拉隋重的手,说:“咱们走。”可他的脚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胸口一起一伏,一伏一起,因为莫菲,因为那个傻子还在说:“老师,你别怪我哥,他快高考了,这样影响太不好。”

他突然很愤怒,被北方女孩打没有这么恨,被她的一根筋气到也没有这样恨。他恨自己欺负的那个人是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他气他整个少年时期欺负的女生,是个将心比心的人。

班主任按规定办事,叫来双方父母。

莫菲的妈妈在办公室打了女儿一个耳光,不肯承认自己管教不严,却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这个女儿我管不了,你们看着办吧!”

莫菲低着头,眼泪不动声色地往下流,流满一张脸。她妈妈走了,班主任不知如何是好,挥一挥手,叫她回教室上课。隋重就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后追上去,情急之下从背后捏住她的手,急切地叫了一声“莫菲”。如触电般,她反手挥开他的手,转身回头,眼泪疯狂地滑下。

隋重知错,他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错得太多,他错在欺凌弱小,他错在欺侮的对象,是一个一言不发的、安安静静的魂魄。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认为这是他的计谋,他伙同隋轻设的一个局,指望她下不来台。这个女孩没有人可以怪,她的心甘情愿的——生而为人总没法挑选自己的手足和父母:“你够了没有!”她疯狂地哭,疯狂地流泪,仿佛此生的难过就此流尽才罢休,“我求求你了,别烦我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啊?我跟你说对不起!隋重,我跟你说对不起,你有没有满意?”

他胡乱地辩解,词穷地剖白,他说:“莫菲,莫菲,不是我!”

莫菲将她的沉默贯彻到底,直到高中结束。隋重没有想过跟她和解,那天的否认在他看来已经是下限。十七岁的少年傲慢如孔雀,从意识错到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的错,中间一隔就是经年。

不过仗着自己年纪小,以为还有时间修正,时间却将同学旧友送往祖国各个角落。

他没有打听莫菲的志愿,他以为自己仍旧不屑。

他在上大学时风花雪月,跟形形色色的女孩拍拖,街头牵手,花前月下,甜言蜜语,他就是有这个能耐讨女孩子们欢心。每一次高中聚会隋重都参加,还带着女朋友去。他还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风流倜傥。他的女朋友们美丽非凡,很长他的面子。

他才不去管他和她的似水流年。

小胖姑娘又高了一些,又瘦了一点。肉被烤得直冒油,她在炭火边坐了太长时间,刘海儿湿漉漉地贴着额头,脸颊红润,面色可爱,有点像莲藕做的瓷娃娃。女朋友咬他的耳朵,悄悄讲:“她是谁呢?”

隋重懒洋洋地笑道:“一只猪。”

莫菲明明听见了,却硬是没吱声,气得隋重眼歪鼻斜直哼哼。高中聚会回学校那天,那个冰雪聪明的女朋友跟隋重提分手,他明知故问:“为啥呢这是?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你说对了,那个女生像头猪,又胖又丑。”女友幽幽地说,见隋重一声不吭,面不改色,于是笑了起来,“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隋重,你说她难看可以,是不是别人说她就不成?”

隋重看着女孩子,竟然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女友拍拍他的肩,道:“那就别为难我,也别为难自己。”

那一年,莫菲的宿舍楼下,她见到这辈子都以为不可能会见到的人——风尘仆仆的隋重背了一个双肩包,立在宿舍门口,因为宿管阿姨不让进。

莫菲戒备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看得他反倒笑了:“干吗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闭紧嘴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被他故技重施捏住了手臂。这个女孩子又瘦了一点,他皱着眉头,非常在乎:“饭没吃饱吗?”

莫菲很认真地回答他道:“我生病了,瘦的。”

“什么病?”隋重追问道。

“相思病。”她针锋相对地笑了一下,“我的男朋友在国外。你放不放手呢现在?”

隋重的表情瞬息万变,来之前要跟莫菲说的话、承认的前情和告解的后果就在那一刻通通化为泡沫,涌上心头的是他最为熟悉的无力感。他的骄傲和自尊叫嚣着撕扯他的心,他在心里问自己:你何必?你何必自作多情?他好不容易才开口,艰难地问了她一句:“你说,你说我得怎么做,你才能够原谅我。”

所有青春故事都在重复一个套路,坏男孩经年悔悟,跑来致以诚挚的道歉、痛心疾首的悔意。女孩子非常难过,沉默了很久,可最后还是微笑着回答说:很早以前,我就原谅了你。

莫菲非常难过,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清楚明白地回答道:“我不!我绝不!”

要怎么样才可以原谅我,以时光,以冷漠。

莫菲的新郎叫曹梓,她订婚的那天请了高中所有人,隋重也在现场。中途发生了一个意外,莫菲的未婚夫上演了电视剧中最狗血的一幕——将新娘抛在神坛,自己落荒而逃。

妹妹隋轻在他旁边装模作样地叹气,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窃喜:好可怜啊莫菲!好可怜这新娘!

这个新娘的婚礼和她的青春一样糟糕,一样让人措手不及,噩梦接踵而至。高中同学个个心知肚明,有些人习以为常,有些人唉声叹气:莫菲的苦日子怎么还没过去?

她明明啊明明,明明可以有个美满的结局。

面纱背后莫菲的脸意外安定,反倒是她的哥哥气急败坏,杀去新郎家中,扬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莫菲的哥哥还是她哥哥,没有变瘦,没有变帅,篮球足球无一精通,时常胆小,爱护莫菲。他发短信给她时,末尾总要加一句:饭要吃饱,过马路注意安全。

血缘多么奇妙,时间欠她的,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了她。

隋重想站起来,隋轻几乎下了死力才按住哥哥,低声道:“干吗?你想干吗?这是她的婚礼,这是她的命。”

他惘然地看着妹妹。

他有很多话想说给隋轻听,如果这是莫菲的命,无论她过得好或者坏,起码不能叫她遇见自己;如果这是她的命,她值得相逢善良有趣的人,至少眼下,她不该有一个逃婚的丈夫,不需要在同学同情的眼光中,重新体验一遍青春期的奇耻大辱。

他慢慢地坐回去,在隋轻几乎哀求的目光中,他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说:我不,我绝不。

这是隋重的命。

新郎曹梓回来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三点了,一头一脸的汗,只有莫菲还等着他,宽容温和地抱了抱他。牧师问他是否愿意迎娶新娘为妻,他眼中有泪光闪烁,哽咽着说:“我愿意,我一直都愿意。”

“莫菲,你有多坏你知道吗?你对谁都宽容,独独对我坏。”隋重问道。他憋不住不问,他拼劲力气,要一个甘心。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隋重?为什么呢?”

“你连一个逃婚的男人都可以原谅,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她心平气和地望着这个语无伦次的男人:“因为他爱我,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故意想要伤害我。”

他倾尽全力望着她,如抵挡一股朝他袭来的巨浪一般,在她的告解中粉身碎骨,拼凑不出形状。

“你不知道曹梓,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异。他恐惧亲密的关系,恐惧契约式的婚姻,因为他认识的每一对夫妻,他们的婚姻生活都像噩梦一样痛苦。可是他还是说他爱我,他知道我爱他,他也一样努力地来爱我。因为他的善良真诚,他对婚姻的恐惧才没有伤害到我。隋重,你懂吗?”

隋重失魂落魄,手扶着额头,人靠着玻璃门,整个人有点颓。莫菲说:“我那时候胖,因为我渴望被爱,大剂量的爱,父母的,朋友的,同学的,得不到这一切,我一度把食物当成爱。隋重,”他抬起脸,茫然地望向她,“你知道吗?许多你不能理解的事,是因为你没真正明白那是一件怎样的事。”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姑娘转身走开,走向不属于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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