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此生不换

2016-02-19 09:12李慕渊
花火A 2016年2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

李慕渊

作者有话说:我生了一段时间的病,人也瘦了。据说瘦一点比较有风骨,可惜的是,十斤肉马上就吃回来了……这是我脑袋清醒以后写的第一稿,关于关怀和成长的故事。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会悄无声息地守护着你,不论结局如何,爱与被爱都是幸运。

我始终信仰着,陆远知故事里的每一个结局。

1.照辈分来说,你是该叫我一声师姐的

母亲决定赶赴遥远的灾区是在一个月夜。

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

“麻烦你每晚给她讲一个睡前故事。”母亲把我托付给陆远知,“她一个人能照顾自己,只是晚上偶尔会腿疼,到时你讲个故事,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就行了。”

穿着棕色线衫的男子接过母亲的故事本,开始给我念那些陈旧的,关于妖精和人类的故事。而我,在小腿抽搐和故事无趣的摧残下,不得不一次次进入梦乡。

可我从月圆等到月缺,把上弦月等成了下弦月,直到天空中孤零零的月光再也没有落进老宅深处的花圃里,却只等到杂乱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将我从梦境里惊醒。

陆远知带着很重的烟草味道,冲散了母亲藏在房间缝隙里的檀香。他显然是给我带来了一个故事,尽管并不是我愿意听到的那种。

“她不会回来了。”他原本似乎准备拿出一个和男人谈话的架势,好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事情的真相,可他的黑眼圈对上我半梦半醒的睡眼,在心里已演练过十余遍的句子却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谁?”我反问他。

陆远知突然沉默下来。他也许想要尽量表现得成熟,却显得格外手足无措。

“你以后还是搬到我家里去,你和我隔得太远,我没办法照顾你。”他站起来,似乎不再打算解释就直接替我收拾行李。

“我不走,”我折起睡裙的边角,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并不是第一个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不过,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教我。要记得,若是照辈分来说,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姐,别搞得像我爸爸一样。”

脚步声戛然而止,皎白的月光透过纱窗落在这个男子汉的脸上,我清晰地从他的眉目里读出了很多个和悲伤有关的词语。

陆远知常说他这条命是我母亲捡回来的。

“我是个弃婴。”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说,“如果当年不是何老师治好我,收留我,你大概永远都不会认识一个叫‘陆远知的家伙。”

被医生搭救从而想要成为厉害的医生,陆远知在几年前成为我母亲的研究生,我知道,他对何老师的爱与尊重不亚于我。他每每来我家检查我的作业,总要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

不过很可惜,我早在十三年前就已是母亲的学生,若是要按照辈分来称呼,他陆远知还得叫我一声师姐。

“何喻。”他叫我一声。

我转过头,看见陆远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里面大概会有你家银行卡的密码。”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老师是个极有计划的人,你再去她书房找找,也许还会有些收获。”

母亲的确是个极有计划的人。

从年仅十三岁的我独自在家月余却还没有饿死的这件事情来看,她配得上“深谋远虑”这个词。母亲曾经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学医却没有医好我的腿,也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那年她二十三岁,复习考试,努力工作,生下我,从头至尾都是独自一人。

“她是一个好医生。”陆远知见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等了好长时间才重重地坐在了我的身边。他身上还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并不难过,却感觉眼睛酸得厉害。

“我腿疼。”我不合时宜地说了这么一句。

陆远知愣了一阵,然后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膝盖,边揉边问道:“你是不是该听个睡前故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面面相觑。

我不喜欢陆远知的故事,因为他和母亲一样,他们故事里的那些妖怪都单纯得让人心疼。

2.我照顾你,才是“宿命”

陆远知单方面宣布要替我妈看着我长大也是在一个月夜。

他不辞辛劳地准时将生活用品送到我家,还必须每天空出时间来替我解决一些琐事。我拖着我不太利索的肢体打扫庭院,与他争论爱与被爱的意义,赌气在家长联系方式的通讯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如果真的把我当作宝物,怎么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本来虚张声势地一挥手,却恰好碰落了走廊上母亲的相框。

陆远知执意要把她的相片放在这里,说这样我上学和放学时她就都能轻易看见。

“何喻,你不要这样。”他试图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我道行太高,并不是他这种水平的语言表达能力能轻易说服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了解她多少,又了解我多少?”我质问他,“你和我表现得那样沾亲带故,是以为我真的会把你看成亲人吗?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我有我能做的事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陆远知一时语塞。

他原本就不是个擅长解释的人。

我原本计划跛着脚沿医院到家的路走一夜,却在启明星还没来得及升起时就被人拥入怀里。

初秋的凉意从脚底传遍全身。我没想到有人能这么快就找到赌气出走的我,也没想到迎接我的不是母亲惯用的响亮耳光,而是一个疲倦却温暖的拥抱。

我第一次见这个一米八的大男孩哭成这个模样。他把深色的外套盖在我身上,白毛衣上略有些脏的领口即使在路灯下也清晰可见,说:“我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成为你的亲属,只是希望……”

“我知道。”我在深秋的晚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说出这句话时却尽量摆出一副成熟的姿态,“我并不是离家出走,只不过算算从医院到家要多长时间。反倒是你,要是有空,不如把衣领洗干净,还是说要师姐来帮你洗?”

那一晚,我趴在陆远知背上,听他讲例行的睡前故事。凉风吹过,我却感觉路过的每一盏路灯都像星星一样发着光。

“喂,你讲的那些妖怪怎么都像你一样蠢?”

他哄我睡着的手段同他讲话的水平一样差。身为人的主角功成名就,知道一直陪伴鼓励自己的只是妖魅后,最终还是选择和人类终成眷属。

“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问陆远知:“为什么你的故事里,妖怪付出了那么多,却总不能和喜欢的人类在一起?”

“人和妖怪本来就是行走在不同道路上的生物,”他向我解释,“这就是宿命。”

“‘宿命是什么?”

“就像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那我的脚会走不好路,也是‘宿命咯。”

“哪有那种事?”陆远知顺手关掉台灯,倒退着合上房间门,轻轻地留下一句:“我照顾你,才是宿命。”

“晚安。”他说。

“嗯。”我在门这边低声应道。

3.我以为,我是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

母亲出事那年我刚上初二,各门功课水平相当——都一塌糊涂。可我常有比每一门功课都考倒数第一更让人痛苦的记忆。

“何喻,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听老师说,这次月考你再考倒数第一就要请家长啦!不过你别担心,你这么笨,你妈妈说不定连来学校的路都找不到。”

我是从本校的小学部直升到中学部的,一开始和同学们倒还团结友爱,彬彬有礼,时间一长却是什么玩笑都敢开。

“喂,你信不信我打你!”我冲着笑嘻嘻的男孩子吼道。他们平时说这话我都默不作声,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听见他们提及母亲。

“拜托,你打我?”他停在原地,一脸不屑地回头朝我招了招手,“你追得上我才能打到我吧,小瘸子!”

我愣在原地,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打转。

故事情节和电视剧里的大相径庭,我在原地站到天黑,既没有人来找我,更没有人替我揍那个欺负我的男孩子一顿。

于是我挣扎着回了教室,把那个男孩的作业本从窗户丢出去,这才拖着自己的身躯灰溜溜地回家。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进门的过道里,等一个人的脚步声。

“陆远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下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反问道:“怎么了?”

“没,”我说,“就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做了坏事以后,连一个人独处的胆量都没有。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许念及陆远知的笨拙程度,我也不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清楚地了解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陆远知提着购物袋去厨房做饭,他笑着说,我和我母亲一样,都长着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陆远知,你少自作多情,现在何老师已经不在了,我没有拜托你来照顾我,你也不要总是来管我的事情。”

“好好好,”我听见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伴着蔬菜下锅的声音,缓缓地从厨房飘来。

我并不是讨厌陆远知,相反地,比起陆远知,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被人照顾。

那些男孩说得对,我有什么呢。离开了母亲,我不过只是个连路都走不好的孤儿。

“何喻,就是你扔了我的作业本?”我在第二天放学时被几个男孩拦住。事实上,我早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所以今晚特意拜托陆远知不要来家里帮忙。我认为我会稍微晚回家一些,好吧,也许并不是稍微。

“你知道我今天被老师叫去办公室,都是谁的错吗?”

“哼,自作孽!”我感觉自己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却完全制止不住自己继续说几句真心话,“是你说我在先。”

“说你又怎么?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吗?”为首的男孩逼近了一步。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却感觉丢掉对方作业本时的正义感和爽快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感。这一顿胖揍我是肯定逃不过了,也许我多少该挣扎两下,显得自己英勇……

“你们几个!”我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都这么大了,还准备欺负女孩子?”

英雄救美的戏法我是没有见过,路边吊儿郎当的小混混倒是遇过不少。

我还从未料到,一个如同母亲一样闪光的从事天使职业的人,居然还能把普通的卫衣穿出一种不良少年的风格。

“你等着!”几个男孩显然知难而退。

我回头看了一眼陆远知,他居然一副一脸无辜的样子,装得好像是无意中路过一样。

“你干什么?”我质问他。

“没干什么啊。”他伸手拉好卫衣的拉链,把领子整理好,从口袋里掏出无纺织布购物袋,像个碰巧遇见我的家庭妇男一样搭话,“听说这附近的超市最近做特价,我就来这边捡便宜,这么巧遇见你。”

“哼!”我重新背好书包,头也不回地向家的方向走,看见夕阳下他的影子,也缓缓地跟在我后面移动,“这附近的超市上个星期刚好倒闭了,现在还在坚持做特价,真是不容易啊。”

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关系,我偷偷地撇了陆远知一眼,却发现他满脸通红。

4. 谓鹿女每步迹有莲花

陆远知最终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他坐在凳子上的姿势格外端正,就好像考了倒数第一,被同学传言和男生打架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一样。

“班主任和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他说,“就是希望你能赶紧把成绩提上去。”

“你不骂我吗?”

“我为什么骂你?”

“我考了倒数第一,还和同学闹矛盾。”

“那也没有关系。”他从口袋里拿出手绢,系在我口袋的扣子上,“你早上忘在桌子上的,我给你带过来了。”

我跛着脚跟在陆远知后面,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么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长”反而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走,我陪你去教室。”陆远知整理好自己的领带,一脸严肃地过来牵我的手。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地缩手。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同学都看看今天替你被班主任教训的‘家长长什么样子。”

陆远知西装革履的样子的确有几分可笑,他装模作样地送我进教室,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

初三那年我喜欢上了舞台剧,像是获得了写过整本无趣故事的母亲的天分一样,开始每天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节目转播,偷偷写下一本本剧本,还大放厥词地说长大后想当导演。

这样的行为自然还是受到了诸多质疑,我私下写过的故事开始在班级里流传,可对方惊叹的往往不是剧情的精妙绝伦,而是“导演”的“身残志坚”。

“导演很好啊!”陆远知背对着我收拾碗筷,系着我上个星期挑选的碎花围裙,刘海被一个极细的发夹固定。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当医生吗?”我反问他,“照子承父业的传统,你应该不赞同我选择导演这个职业。更何况,应该不会有哪家公司收留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导演。”

陆远知沉默了一段时间。

显然,我对于自己缺陷的已经足够坦然。

陆远知告诉我,因为害怕所以避而不谈,只会无限地加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可他分明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陆远知从厨房出来,将湿手帕按在我的脸上,“传说中,山林间的鹿终于得到点化修炼成人,为仙人生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既没有妖精的魅,也没有仙子的智,她甚至长到很大的年纪还学不会走路。”

我很清楚陆远知故事的套路,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随便听一个故事就能睡着的年纪了。

“又是这个故事!”我反问他,“你当我现在多大了?其实你不必哄我,我总能学着接受现实。”我伸手就要将脸上的手帕摘掉。

可陆远知依旧不依不饶。我的确不喜欢他那些奇妙的故事,即便它们曾在母亲走后陪我度过了无数个难眠的深夜。

“可是那个女孩慢慢长大,人们发现,她的脚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会生出朵朵莲花来……谓鹿女每步迹有莲花。”我感觉到陆远知理我很近,他的语调变得很轻,“‘生莲这两个字,就像是为你独造的。”

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缺陷和不足,别人唯独欺负你,不过是羡慕你本身的光亮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手帕挡着眼睛的原因,我明明想回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却像突然被打开了阀门似的,不能自已地掉着眼泪。我知道,现在谁也看不见我的脸,无论我是悲伤还是脆弱,都可以不被人知晓。

可和以往不同的是,我并不害怕。

“我还是回来当个医生吧。”我高中升学格外顺利,陆远知依旧绞尽脑汁每晚编一个拙劣的睡前故事。他故事里的妖单纯善良,我笑着打趣他说:“我感觉自己当不了导演了,被你的故事熏陶以后,拍摄的作品应该都卖不出票房。”

“看到没?”我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向他招手,远远地看见院子里浇花的陆远知露出一个微笑。

5.你还欠我,很多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陆远知依然在我的高中时光里假扮忙碌的家长,他暗地里庆幸自己已经把我培养成了内心强大的女孩,而我还是每天看着他永远洗不干净的袖口,默念幸好在医院工作时都要戴手套。

我对陆远知的工作了解得不多。他是个炒菜时接到电话也能急速冲出家门的工作狂,偶尔会有几天都不回家的时候,也有极少数回来时小心翼翼,看起来像在逃避一场追杀。他的作息时间总被我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告诉你,你要是哪天死在医院也不要叫我去领你!”我总喜欢这样半开玩笑的警告他,“你要给我多留一些学习的时间,这样我以后成为名医才能确保更多人能活得更长一些。”

陆远知答应我时,样子毕恭毕敬的,还对我的学习精神大加赞扬。

他说,像我这么有决心的少女,日后必成大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说这话时脸上写满了医者的自豪,即使由于生活不规律,身体一直在营养不良的边缘徘徊,却在说这话时满面红光。

这是荣耀,也是信仰。

陆远知被派去一个城市提供医疗支援,是在一个并不晴朗的午后。那个我从没听过的城市的名字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我自嘲道,超级英雄都是在灾难发生前制止它,而平凡人才总在问题出现后提供支援。

“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出事的。”陆远知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又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去。他说这话时让我想起那个月夜母亲留给我的微笑,我想背过身子,却怕现在少看他一眼都会很快成为遗憾。

“那我们拉钩!”我幼稚地伸出小指,“你一定要回来,你还欠我很多很多个睡前故事。”

“你多大了!”他似乎想笑,却强逼着自己严肃起来,“不过如果你喜欢听,那些故事我还是会讲完的。如果你要和我拉钩,那么你也要实现一个承诺才行。”

陆远知说:“那这样吧,如果我回来,你就要答应我,无论身边发生什么,都不要改变自己的初心。”

陆远知的要求和他的睡前故事一样愚蠢。

他说,他希望我能做一个幸福的人。

“你放心,就算你不陪着我,我一个人也肯定会好好的。”我说得咬牙切齿。

陆远知临走时耍了个帅。人总要去当自己的英雄,去捍卫尊严和荣耀。

他把银行卡和密码塞进信封里给我,我抬起手想要当着他的面把信封丢掉,却又只勉强挤出一句“一路小心”。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陆远知对着我微笑,出门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依旧是准确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把房间收拾好,从听到关门声的那一刻起就准备着随时迎接他的归来。

他带走了那个有些年纪的故事本,而我开始独自面对深夜里突然袭来的腿疼。

陆远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

余生那么长,你欠我的故事,哪里能讲完?

6.可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和你相遇

我猜我大概还不至于有那样的好运,几乎又一次成为烈士亲属。

陆远知归来得比较迟,可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回来了。他在家安静地待了几天,正在我好奇他为什么没有赶紧投入他热爱的医学工作时,他居然告诉我要和我进行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

“可我并不是男人。”我放下高考真题,严肃地坐在他旁边。

“英语里面,‘man可以指代人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陆远知出门,虽说他平日里就有些颓废,只有接触工作时才会认真起来,可这次他很认真地说,“何喻,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我要结婚了。”他突然说。

“啊?”我惊讶道。

陆远知同我母亲一样,都是不称职的监护人。

虽然我预料到我们迟早会开始各自的生活,却没想到他会在现在提起这件事。

“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多余的时间谈恋爱。”我装出一脸淡然的样子,“不过也好,你敲定终身大事,师姐也算放心了。”

“对不起。”他低声道。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出色的大人了。”

陆远知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来我家的次数果然减少了许多。我最后一次见他本人时,他看起来有些消瘦,像是为了筹备婚礼而过度操劳。可我的感觉十分奇妙,我明明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家庭,却没办法给予照片上的新人真诚的祝愿。

“你说我今年选哪所大学好?”我象征性地向他询问意见。

“只要不是你老妈读的那所,哪一所都好。”他声音沙哑,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只是个女孩子,我不希望你以后太辛苦。”他说了省内一个不错的大学的名字,“其实女孩子学会计也挺好的。”

陆远知,你告诉我你要成婚的那年,我刚好十八岁。梦境里很多和你有关的幻想被我自己硬生生地打破,我只希望自己不会像从前那样再去打扰你。

7.如果你真的不放心,就亲自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没有遵从陆远知的提议,录取我的学校有着和母亲工作医院同样的名字。

邮递员提醒快递已经塞进信箱,我轻车熟路地将母亲的书从书架上搬下来,阳光落进庭院的花圃里,而我几乎认为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陆远知和我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被定格在2008年。

他大概是在新婚后的几天问我还记不记得拉钩时的约定。

我说“嗯”,随后就听见电话被挂断的提示音。

我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当年不够聪明,竟然给年轻有为的青年医生添了那么多麻烦。我也想过要努力成为超越他和母亲的厉害人物,某一天能和他巧遇在学术论坛上,让他毕恭毕敬地叫我一声老师。

可你说说,这世界上哪有不付出努力就轻易得到的东西呢?

我在岗前培训的最后一天接待了一个昏迷的男子,急诊老师立刻打电话通知病房和手术室,我跟着人群,动作有些机械和麻木。

我想我大概也只是个极其幸运的医生,来院一年多,还没有哪一次是尽力而为却无力回天的。

“医嘱开出来了吗,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老师朝我喊道。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点开界面上患者的资料,却在一瞬间感觉到大脑一片空白。

陆远知——资料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名字。

“喂,快帮我开一下医嘱,我去给老师帮忙。”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按着氧气面罩的手抖得停不下来。

凭什么,会是他?

“他有一个原发病,这是再发作,手术室准备好了没有?”老师扭头问身后的同学,又示意我拿好氧气,“小喻,我们走。”

都说人生如戏,在我的一生里,却没有什么事是按照剧本来的。

母亲没有成为电视剧里凯旋的英雄,我也没有等到和陆远知的相遇。他曾经躺在我母亲的手术台上,如今也待在我转送病人的名单上,与其说是缘分至此,不如说是造化弄人。

我轻松地调出了陆远知在院检查的电子病历,发现最近的一张是在2008年。

这和他骗我说去结婚,是在同一个时候。

8.生莲

“他原来是在我们科工作的,是个很努力的小伙子。”老师瞥了一眼电子病历,补上一句,“查出问题以后他还坚持上班。他说他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别人脱离危险时的体征数据。只是他的情况不是很典型,不过你要看也可以。”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宿命”这种东西,我真希望写进我故事里的陆远知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在六个小时后被转进重症监护室,我借着工作之便去看了他一眼。老师说昏迷的病人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可我叫了一声“陆远知”,却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有泪水滑过。

“老师,我轮科结束以后,还是想留在这儿工作。”我说话的声音很轻。站在我身后的带教老师有些惊喜,可他不明白,我这一声“老师”叫的是病床上迟迟没有睁开眼睛的人。

陆远知,等你醒过来,你一定要好好和我说说,这些年究竟还骗了我多少次。

一定要把那些落下的故事全都补上,再认真向我赔礼道歉。

一定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把我一个人丢下就不辞而别。

一定……

可我等了很多天,等到了医院发来的正式聘用通知,却怎么也没等到那个给过我勇气和力量,却言辞匮乏的人。

那是我行医生涯中第一次直面死亡。

这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我脱掉手套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感觉到小腿开始逐渐发麻。护士想将他随身的物品交还家属,固定电话却拨通了站在一旁的我的电话。我刚迈出步子,就失去重心摔在了平地上。

“何老师?”旁边的实习学生惊呼道。

“没事,没事。”我挣扎着爬起来,笑得敷衍。

陆远知的文件夹里还有一本很旧的故事集,是母亲手写,又被另一个笔迹修改过的。

故事里每一个妖魅的终场都被改了,它们像是严格信奉陆远知独特的“宿命说”,守住诺言,又安静消失。

我曾经在陆远知被调遣灾区前给他发过一条颇为暧昧的短信,问他愿不愿意一辈子和我住在一起。

陆远知至今没有给过我回答,他只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消失。

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了故事里人妖殊途的道理。

却怎么也没想到,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类,也有不能在一起的时候。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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