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东瓯到伐闽越:建元年间汉朝对外战略新变及其意义

2016-02-20 23:58程世和
关键词:刘安武帝

程世和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历史研究】

从救东瓯到伐闽越:建元年间汉朝对外战略新变及其意义

程世和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从救东瓯到伐闽越,汉武帝即位初一改汉初“毋动为大”的保守立场,显露出扶义征伐、塑造大汉庄严形象的新动向。围绕武帝新朝对外战略的变化与否,淮南王刘安力主汉廷当珍惜汉兴70余年和平大局,继续以休养生息、安顿民生为要务;中大夫严助则申言大汉应“为天下宗”而主持天下正义,申言出师征伐以确保中国安全的必要性。严助的言辞雄迈激越,道出了武帝时代的内在意志与要求。

武帝;建元;严助;刘安;对外战略

汉武帝即位,建年号为建元。《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曰:“自古帝王未有年号,始起于此。”[1](P156)武帝建元,显示出其“即位而开发大志”[2](P546)的雄心。

正是在意欲建立历史新纪元的建元年间,武帝新朝对外政策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建元三年(前138),“闽越围东瓯,东瓯告急。遣中大夫严助持节发会稽兵,浮海救之。未至,闽越走,兵还”[1](P158)。建元六年(前135),“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1](P2777)。作为武帝朝最初两次对外军事行动,即严助浮海救东瓯与武帝发兵伐闽越,透露出武帝意欲攘击四夷的精神动念,蕴含着武帝对外战争的一些重要理念。

建元元年(前140)冬十月,武帝即位,“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1](P155-156),拉开了建元改革的序幕。

作为浮海救东瓯一事的主角,严助因“郡举贤良”并善对策而被“独擢”为中大夫:“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1](P2775)《汉书》严助本传言浮海救东瓯一事发生在建元三年(前138)秋。可以断定,导致严助应运而出的“郡举贤良”缘于建元元年诏举天下贤良之士。

严助所任“中大夫”一职,《汉书·百官公卿表上》曰:“大夫掌论议,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皆无员,多至数十人。”[1](P727)《后汉书·百官志二》曰:“凡大夫、议郎,皆掌顾问应对,无常事,唯诏命所使。”[3](P3577)两相对读,可知中大夫一职在内执掌论议,在外奉节出使。在严助之前,高祖时陆贾、文帝时贾谊都曾任过与中大夫职任相类似的太中大夫一职,都在汉廷上有卓论宏议。遗憾的是,陆贾、贾谊在当时汉廷上都是身单影只,孤掌难鸣;而在严助之后,又有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等进入汉廷,形成了武帝左右的内廷集团。史言:“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1](P2775)武帝内廷文士与外廷公卿大夫,在论议天下大事时,以义理之辞相诘难,造成了武帝新朝论议之风的盛行。由此,汉廷之上腾发出一股风云之气,民族的思辨力也得以显著提高。

在严助“独擢”为中大夫时,内廷文士集团尚未形成。内廷文士集团形成后,武帝“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畜之。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1](P2775)。严助“最先进”的作用,在力主救东瓯一事上得到充分体现:“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时武帝年未二十,以问太尉田蚡。蚡以为越人相攻击,其常事,又数反覆,不足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不属。于是助诘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但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诉,又何以子万国乎?’”[1](P2776)面对东瓯告急,田蚡主张坐视不管,严助申言仗义相救。平心而论,田蚡的主张不无道理:东瓯远在东南一隅,发兵救援徒费人力与财力,了无实利。但在严助看来,中国既为泱泱大国,理应担负起救助弱小、主持正义的责任与义务,不能以功利态度拒绝穷困小国的殷殷诉求。两相对比,严助彰显出塑造大汉正义形象的抱负。

汉的崛起,势必要有严助这样登高望远的旷迈之士为先导,势必要有一种巡查万国是非曲直并予以正义裁决的精神气派。武帝前,汉初中国虽有“人以亿计,地方万里”[1](P2112)的大国格局,但因汉初统治者要求“卑之,毋甚高论”[1](P2307),一切以“毋动为大”[1](P2243),缺少“国际”视野,终究只能算是徒有大国躯壳的政治、文化与军事小国。田蚡的主张,正是汉初“毋动为大”思维定势的延续。而严助的一番申言,则显现出武帝新朝意欲打造大汉正义形象的内在意志。

少年天子心中原本就有着“子万国”的梦想,而严助的庄严陈词正与少年天子的内心相契合。武帝所言“太尉不足与计”,表明了武帝对“毋动为大”守旧立场的否弃与对“子万国”战略思维的赞赏。值得肯定的是,武帝在决意担当大国道义的同时,又保持了新兴大国应有的稳重与克制:“‘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乃遣助以节发兵会稽。”[1](P2776)不以汉天子的名义大张旗鼓地遣将兴师,而是授权严助个人就近组织边郡兵力暗中行动。这样一种行动方案的选择,体现了武帝新即位不贸然妄动而务求大局稳定的政治成熟。稳中求进,进中求稳,武帝新朝开始了有步骤、有策略实现大中国化的进程。

没有虎符赫然在身,而是暗揣使命潜行,严助正可显示其仗剑直前的英雄孤胆,“会稽守欲距法,不为发。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1](P2776)。面对会稽太守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严助没有畏难而退,而是果敢行事。倘若没有超强的精神勇力,势难有如此强悍的行为表现。既能挺立汉廷慷慨陈词,又能坐镇边郡发号施令,严助透现出一种雄迈之气。这种由京师出发而仗剑走四方的雄迈之气,在汉初70年间绝少见到。

严助率军“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1](P2776),兵未至而事已解,表明了汉王朝已然有了救助弱小、主持正义的军事、政治实力与精神。三年后,建元六年(前135),汉廷再次表现出救助弱小、主持正义的大汉之心:“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1](P2777)与东瓯独立王国相比,南越与汉早在高祖时就形成了藩属国与宗主国的关系。故此,面对南越告急,武帝即刻派出王恢、韩安国举兵征伐闽越。

前次浮海救东瓯,动用的是邻近的边郡武装;而此次发兵伐闽越,动用的是远离作战区域的中央军事力量。而由“救”到“诛”,武帝新朝的战略又进了一层:前者仅以击退敌军为目标,后者则以倾覆敌国为目标。建元时期的中国开始显示出敢于远程作战的信心与决心,显示出决意摧灭蛮国的精神正义。这不惟是汉兴70年来日益增长的物质实力反映,也是汉兴70年来日益增长的精神实力反映。

汉武帝决意征伐闽越,决意向世界彰显大汉扶义征伐的能力与魄力,这势必会提高民族的自信心与自豪感。但这样的劳师伐远,也必定会引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

淮南王刘安上《谏伐南越书》中,将汉初“毋动为大”的思想观念再次表达出来:“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自汉初定已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1](P2777)大汉中国文明昌盛,到处洋溢着“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的和平幸福。反观吴越之地,则好以相互攻击为能事,与业已享有72年安宁生活的礼义中国迥然有别。不见刀光剑影的和平大局来之不易,没有暴政压迫的自由生活弥足珍贵。故此,为政以德者当以继续安顿民生、维护和平大局为要,倘若兴兵伐越,就会重启战争祸端,有可能毁坏来之不易的久安之局。刘安此番言论,与此前田蚡“以为越人相攻击,其常事,又数反覆,不足烦中国往救也”的言论相类似。

汉兴72年的和平富足,纵向上与春秋以下“百王之弊”[1](P212)的苦难中国相区别,横向上与穷困战乱的周边蛮夷相区别。置身于“天下惟宁”[4](P3302)“海内殷富”[1](P135)的中国,刘安表达出不忍破碎当下幸福生活的殷殷诉求:“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一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1](P2778)这里强调的是“戴白之老不见兵革”和平生活的弥足珍贵,是对战端一开而当下幸福一去不返的深深忧惧,是切勿因蛮夷穷僻之地而坏败中国膏腴乐土的良苦劝谏。

建元时期的汉朝与今日中国一样面临着是否进行对外战略调整的历史抉择:是继续养光韬晦,注重内部发展,走和平崛起的道路;还是转向积极作为,注重外向发展,对外部挑战敢于强力回应。在刘安看来,中国尽管获得了空前的和平富足,但内部还面临着一些严重问题:“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振救之,得毋转死沟壑。”[1](P2779)中国内部并非到处繁荣昌盛,不少地方天灾频仍,百姓衣食不继,甚至不免于死亡。这就需要为政以德者继续体恤民生疾苦,以改善民生、发展经济为要务。一旦战端开启,不惟已有的民生问题得不到解决,而且还会平添更严重的人道灾难:“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舩卒水居击櫂,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朝不及夕,臣安窃为陛下重之。”[1](P2779-2781)这段文字充满了忧念民生、确保百姓家庭完整与天伦幸福的儒学大义。其中“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洋溢出仁者爱人的人性光辉。由此看来,从忧念民生疾苦的儒学立场出发,可以有充分理由对武帝劳师伐远的战略转变提出责难。对于意欲以儒学为正统的武帝来说,这种根源于儒学大义的责难,是一种不易辩驳的挑战。

刘安在谏文中并非一味反对武帝介入南越诸国冲突的战略,而是有破有立,智慧地提出了以政治与外交努力取代军事手段的策略:“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1](P2782-2783)刘安通过对闽越内部“其民未有所属”政局不稳状况的分析,认为可以采取政治招抚的手段使之归顺汉朝;而远征闽越,必使大军深陷旷日持久的无效作战中而难以自拔,还会因后勤运输战线过长过久而导致严重的社会灾难。

在谏文最后,刘安又以儒家王道思想为据,阐明惟有驰使闽越方为上策的中心论旨:“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1](P2784-2785)总体而言,刘安之言既切于事理,又深明大义。“上嘉淮南之意”[1](P2786),说明了刘安《谏伐闽越书》颇有精当之处。

但对武帝来说,他更需要展示的是一种敢于向天下发出雄声、全力塑造大汉庄严形象的精神胆略。易言之,刘安欣赏的是以“一使之任”当“十万之师” 的外交与政治智慧,而武帝欣赏的正是刘安所反对的“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的军事远征能力。故此,汉武帝没有因刘安谏言而改变征伐闽越的决策:“是时,汉兵遂出,[未]逾领,适会闽越王弟余善杀王以降。汉兵罢。”[1](P2786)《武帝纪》亦曰:“遣大行王恢将兵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击之,未至,越人杀郢降,兵还。”[1](P160)闽越内部生变,纯因汉军大举压境。汉军未入敌境而敌国已降,此正所谓“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1](P2784)。以此看来,军事威力的显示能够收到更直接、更显著的功效。

以雄师征伐闽越,显示大汉威加四海的震慑作用,正是武帝意欲打造雄强中国这一战略目标的具体表现。

实现大汉的雄强崛起,既要有王道政治作为精神内核,又要有霸道军事作为实力保障。没有王道政治作为内核,霸道军事就失去了道义上的引导而可能堕落成缺少正义内涵的血腥暴力;没有霸道军事作为保障,王道政治就缺少了雄强力量的支撑而易于沦为华而不实的高谈阔论。

对汉武帝来说,刘安谏伐闽越的言论虽不乏精妙之处,但终究缺少对王霸结合方能存在这一真理性认识的理解。为此,武帝在解决闽越问题后,以严助为特使专程前往淮南国,谕告刘安曰:“夫兵固凶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今闽越王狼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响。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陛下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故使臣助来谕王意。”[1](P2787-2788)严助此番言辞雄迈激越,堪称建元时期的汉朝意欲成为雄强中国的时代宣言。“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炳,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彰显出整顿天下秩序、主持天下正义的大汉雄心;“今闽越王狼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展现出铲除野蛮政权、打击地方霸权主义的正义胸怀;“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强调了出师征伐闽越以确保南中国安全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印证了以军事霸道实现王道政治战略的正确性与实效性。

刘安以儒学为思想依托,对武帝征伐闽越进行了责难;武帝征伐闽越的意义,也同样能够取证于儒学大义。《诗经·鲁颂·閟宫》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5](P617)正申明了出击四方蛮夷、护卫中国安全的意义。就“中国”一词而言,也向来具有“内诸夏而外夷狄”[6](P2297)的精神大义。周天子以文化“中国”自居,但始终未能消除四方夷狄的外部威胁。《公羊传·僖公四年》曰:“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6](P2249)说明了夷狄交侵中国的危局。春秋以下,周之文化中国的毁灭除了根源于内部纷乱,也与夷狄交侵中国相关。就武帝当时的状况而言,武帝虽在中国之内开始了以儒学建立文化中国的计划,但在中国之外,夷狄“侵盗亡已,边境被害”[1](P162)。没有安宁的外部环境,“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1](P166)的文化中国随时面临被异族践踏以至毁灭的危险;倘若文化中国不能自保,何以实现德润方外的文化理想?何以生发出足以自美的文化自豪感?武帝之前,汉初中国已尽最大可能动用了政治、经济、外交手段应对周边问题,基本保证了汉初中国求和平求发展的实际需要,但四方夷狄侵扰中国、威胁中国的困境与险境未能彻底改观。因中国居“天下之膏腴”[1](P2112),而四方夷狄则大体处于困苦之地,这就势必造成中国越发展,越富裕,就越刺激四方夷狄对中国财富的贪欲。

扬雄曰:“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1](P3815)环视中国四周,汉代中国最大的外患当为北边匈奴。汉初和亲之策意在以汉公主妻单于的方式造成双方的伦常关系并最终达至“毋战以渐臣”[1](P2122)目的。这一和亲之策,已蕴含有怀仁义、反黩武的儒学大义。然而,和亲之策实行70多年,匈奴非但没有被中国礼义感化,反而一再对礼义中国进行杀掠。有这样一个受70多年汉德润泽却不能随流而化的“真中国之坚敌”肆意出没于长城内外,文化中国就缺少起码的安全保障。由此看来,没有军事威慑而仅凭政治与外交途径应对外部威胁,不可能彻底解决文化中国的安全问题。先儒力主华夷之辨,深意就在于抗御夷狄患害以求文化中国的自身安全。

从正面角度看,刘安《谏伐闽越书》论述了重视民生实际、主张协和万邦的王道内涵,表现出对王道理想的精神向往;从负面角度看,刘安《谏伐闽越书》又因一味强调军事行动的非人道性,显露出偏于一隅的思想弊暗。武帝则在“嘉淮南之意”基础上继续前行,彰显了军事行动对实现王道的必要性与重要性。对武帝来说,欲求彻底消解中国备受四周蛮夷侵扰的困境,就必须改变在中国本土防御的军事守势,采取军事进攻战略,在本土之外打击敌寇。作为武帝时期由汉廷发动的第一次远程军事行动,汉军征伐闽越的成功无疑会提升武帝使用军事进攻战略的信心与决心。

评估汉军征伐闽越以及严助浮海救东瓯的价值与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征伐闽越取得的“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辜,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绝妙效果,与严助率军“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说明南蛮威胁足可凭借汉军威慑力予以消解。武帝此后对南蛮问题,一般不再进行军事征伐,只要遣使前往即可解决。征伐闽越后六年,亦即“汉兴七十有八载”[1](P2582),司马相如《难蜀父老》曰:“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1](P2586)说明了解决南蛮问题的模式在征伐闽越后旋即形成。这并不意味着当初刘安建言的正确,而恰恰是前此征伐闽越显示的强大声威所致。处理南蛮问题,以“一使之任”足当“十万之师”,是因为前有“十万之师”“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响”。需要强调的是,由于汉廷对南越诸国采取救助弱小的军事介入战略,地方霸权主义得到有效遏制,“越人相攻击,其常事”的局面得以改观。可以说,大汉的战略崛起,对于建立南越诸国和平相处的良好秩序具有决定性作用。

其二,征伐闽越的成功,为后来武帝决定大规模出击匈奴树立了信心与决心。对汉朝来说,真正强劲的外敌来自于北方而不是南方。从高祖开始,汉初中国一直在匈奴威胁下而不得安宁。高祖起初欲以武力解决匈奴问题,不料陷入白登之围。军事上无法与匈奴相抗,汉初中国只好采取岁奉和亲之策与匈奴交好。尽管如此,匈奴还是不断侵扰中国,并屡屡置中国于险危境地。由此看来,欲求解除匈奴威胁,就必须改变匈奴武力威慑中国的不利局面,采取军事进攻战略,确立中国对匈奴的军事优势。但匈奴“真中国之坚敌”,非闽越所能比。故此,在对匈奴宣战前,必须检阅汉廷调兵遣将以及汉军远程作战能力。武帝遣将征伐闽越以及前此严助浮海救东瓯,可以视作此后出击匈奴行动的预演。两年后,元光二年(前134)春,武帝诏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1](P162)由此,武帝拉开了以军事进攻对付匈奴威胁的序幕。

其三,在救东瓯与伐闽越前,汉廷上都激荡出一种高扬正义的雄迈之气。以此为导引,汉军的士气与战斗力就有了保证。从战略安排上看,武帝在征伐闽越时采取“遣大行王恢将兵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的两路出击战略,形成了意欲合围歼敌的强大声势。所谓“未至,越人杀郢降,兵还”,与汉军的威慑力及摧毁力有直接关系。此后,每当大举进攻匈奴时,武帝总是先在汉廷上申明匈奴“侵盗亡已”的不义与中国“兴师遣将,以征厥罪”[1](P2473)的正义,而后派遣大军分路(主要为东西两路)向北挺进,这就不惟使出征大军有王师出征的浩然正气,而且使匈奴面临着被包抄合围的危险而不敢与汉军力战。由此,汉军无论士气还是战略战术部署都在匈奴之上,战争孰胜孰败也就不难预测了。

简言之,武帝新朝通过救东瓯与伐闽越这两次对外征伐的实践,开始了汉朝由“毋动为大”到决意扶义征伐的战略新变,并随后形成了“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的对外战略。非文无以化治中国,非武无以捍卫中国。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必是一个对内部人民示之以文、对外部坚敌示之以武的王道中国。这正是先儒反复申言“中国”的应有之义,亦复为满足武帝内在要求的现实目标。

[1]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 桓谭.新论[M]∥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

[3]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 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6] 何休,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责任编辑 刘炜评]

From Saving Dongou to Attacking Minyue: Changes and Significances of External Strategy in Jianyuan Period of Han Dynasty

CHENG Shi-he

(FacultyofArts,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After the enthronement of Emperor Wu of Han Dynasty, he then launched a war against Minyue for Dongou, two vassal states of Han Dynasty. During his early reign, those conservative positions in external strategy were totally discarded, and expeditions and conquests for a stronger nation became the new trend. Whether the external strategy of this new government needs to change was problematic. The King of Huainan Liu An advocated to promote the current 70-odd-year peace and prosperity and then continue to recuperate and settle people as the top priority. However, the Household Counselor Yan Zhu claimed that Han Dynasty stands for world, justice, and the necessity of expeditions and conquests for China′s security. Yan Zhu′s ambitious remarks exactly suggested the inner will of Jianyuan Period (140BC-135BC).

Emperor Wu; Jianyuan Period; Yan Zhu; Liu An; external strategy

2015-09-11

程世和,男,安徽池州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K234.1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6-002

猜你喜欢
刘安武帝
祓禊之间
鸡犬升天
柔软的惩罚
蜡像女友
柔软的惩罚
我以为你会爱上我
蜡像女友
梁武帝不杀侮辱自己的人
梁武帝不杀侮辱自己的人
剑在不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