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诚:千年菩提树,十年新枝芽

2016-02-24 09:49田亮
环球人物 2016年5期
关键词:法师佛教

田亮

2016年1月9日,学诚法师在北京龙泉寺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傅聪 摄)

本刊2012年4月(中)总第179期社会栏目文章《 学诚法师:“中国人的信仰跟西方人不一样”》

学诚法师:佛教要弘法,需要利用现代传媒手段,这是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体现佛教社会价值的方法。寺院规模再大,也只能吸引有限的信众。我们把自己生命的历程忠实地记录下来,留给后人看,让后人知道过去的人是怎么学修的,这是我们对历史的责任。古代的那些高僧——鸠摩罗什大师、玄奘大师、鉴真大师,如果生活在当代,也会开微博的。

人物简介

学诚法师,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人,生于1966年8月,1991年获中国佛学院硕士学位。现为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福建莆田广化寺、陕西宝鸡法门寺、北京龙泉寺方丈。提倡“人间佛教”,善于利用现代信息技术传播佛教,2006年开通博客,被称为“中国佛教界博客第一人”。

佛家讲因缘。

听闻此次见面是要讲述十载变迁,一向予人静水流深之感的学诚法师,声音里便多了些欣喜——2006年2月,当我们在制作第一期杂志时,39岁的学诚法师在刚刚恢复的龙泉寺里发出了第一篇博客,网络世界始知此寺此僧的大名;2012年春天,当我们登山求见时,45岁的学诚法师已开通微博,名满凡尘。自那一面起,记者每天早上看到的第一条微博都是他发的,时间总是在清晨5点左右;2016年,当我们创刊10周年时,49岁的学诚法师已是新一届中国佛教协会(简称中佛协)会长。

诸事皆是因缘。

这次相见,蓦然发现他多了几茎白眉。记者心中一跳,他离知天命之年还有数月,这白眉想来也不是岁月自然的痕迹,而是忙出来的——身为肩负诸多责任的出家人,学诚法师经常要面对各界人士,每天的活动被排得满满当当。有一年,记者到中佛协驻地广济寺见他,恰巧碰到一位信徒忧心他劳累过甚,给他带来一袋水果,望他补充营养,他当即转送记者;记者婉拒,他又叮嘱弟子贤佳法师拿到寺门外,分给清洁工和卖香火的商贩。小事亦周到至此,无怪乎弟子们跟记者“诉苦”:师父每天能睡4个小时便算睡得久了。更何况,他还惦念着许多大事:“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佛教?我们的佛教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

2006年6月,北京雨季来临,学诚法师到龙泉寺后山检查水库情况。

“互联网+”佛教

当年学诚法师开通博客,正是基于这一思考:佛不在深山古刹里,应在人间众生中。他的第一篇博文中便说,2006年春节的法会作了网络直播,效果“非常地殊胜”。此文一发,网上一片惊奇:千余年来,讲经说法的道场一直在寺庙,这个法师却将它搬到了互联网上?

他从此在互联网上“精耕细作”。2010年,他的博文里讲了一桩“神父看佛教”的事。几位佛教界法师受邀到北京天主教神哲学院讲课,学院的李建民神父谈道:“佛教很注重文化的相互融合,不管到哪个国家,佛教都能生根发芽,持续不断地发展。佛教没有坚持印度原始佛教的外相:穿印度的服装、说印度话。不像天主教在1960年之前,不管去哪个国家都是殖民式的,好像我是老大,你们都得听我的。还要说拉丁文——谁能听懂拉丁文?!”文章叙述得有趣极了,个中深意又耐人寻味,新浪官方立即把这篇博文推荐到了首页,激起网友的热烈讨论。

如今翻看学诚法师的博客,已经有近万篇文章,浏览量超过1800万人次。追溯起来,他的“互联网+”之路早在1989年就开始了:时年23岁、正在中国佛学院读研究生的学诚法师,刚当上福建莆田广化寺的方丈,就在寺里开设电脑培训班,并请新加坡僧人来培训。当时国内知道电脑是什么的俗人尚且寥寥无几,何况出尘离俗的僧人。他怎么就敢走出如此超前的第一步呢?面对《环球人物》记者的追问,他答:“能传播出去的佛教才是好佛教。再好的佛教,如果被束之高阁,它的社会功能就发挥不了。”

学诚法师如此“入世”,看似与世人心目中“青灯古佛”的想象背道而驰,实则是他对“人间佛教”的信奉与追随。

“人间佛教”由民国时期的太虚大师提出,后经新中国佛教领袖赵朴初居士等人传承与发扬。学诚法师在中国佛学院读书以及担任广化寺方丈期间,曾得到赵朴初的悉心教导,并深获其认可。当学诚法师以电脑培训的方式把广化寺带向“人间”,引来质疑时,赵朴初赞赏道:“推荐他当方丈时,有人说他太年轻了。为什么年轻人就不行呢?这个学诚法师就干得很好。”

2009年12月,微博刚刚兴起,学诚法师就开通了微博,第一条写道:“勿吐无益身心之语,勿为无益身心之事,勿近无益身心之人,勿入无益身心之境,勿展无益身心之书。”这些年来,他的许多微博让记者念念不忘。2014年,全国掀起反腐高潮,学诚法师写道:“内心的贪欲与幸福是成反比的,对物质和私欲的追求越少,内心才有越多的空间感受幸福。”2015年,有大学生遭遇就业骗局,苦闷中问他是否该原谅对方,他答道:“原谅就是不挂碍,他人丢过来的石头,用来砌成前进的台阶;不原谅,就是把他人丢过来的石头都背在身上,一直沉重下去。原谅不代表他是对的,而意味着自己不需要为对方的错误而痛苦了。”

看多了他的微博,总觉得他是锦心绣口一僧人。

2016年1月,学诚法师赠送给记者的《贤二佛历》。

从“高才僧”到“机器僧”

学诚法师现为福建莆田广化寺、陕西宝鸡法门寺、北京龙泉寺3座寺庙的方丈。“莆田是一个普通的地级市,受整个社会大思潮的冲击比较小,广化寺的日常活动就是持戒、念佛、修行,坚持传统丛林风范;法门寺走大众化路线,接引广大善男信女参访佛教圣地、朝拜佛指舍利;龙泉寺的发展方向是国际化、精英化,为中国佛教发展探索新模式、培养现代弘法人才。这3座寺庙有不同的风貌,这并不是人为选择的,而是地理、人文环境决定的。”

在一定程度上,广化寺和法门寺代表着对佛教传统的传承和历史的延续,龙泉寺则代表着学诚法师向往的未来。

2005年4月,经过学诚法师和贤佳等弟子的先期建设,荒废多年的辽代古刹龙泉寺正式恢复开放为宗教活动场所。从广化寺选派来的5位出家人,文化程度都很高。以贤佳为例,他在清华大学水利系读本科期间就开始接触佛法,博士毕业后即在广化寺出家。后来,一茬接一茬的高才生在这里转变为“高才僧”,师父学诚法师的硕士学位倒变得很平常了。他给弟子们取“贤”字为辈分,希望弟子们都能成圣成贤,当仁不让于师。

起初,“高才僧”们白手起家,打水、劈柴、做饭等累活苦活样样都要干。学诚法师搭起寺庙的基本架构后,他们便有了更自由广阔的发展空间,一批批“高才僧”得以人尽其才。

犹记记者与学诚法师初识时,只身一人前往龙泉寺,所带的也只有笔、本、录音设备。学诚法师见状道:“就你自己来了呀?你看我们都是一个团队在一起协作。”他领着记者四下参观:信息中心开发了几十种插件程序,便于藏经校勘、排版工作;翻译中心有十几种语言的翻译人员,他的微博逐步增加到11种语言——“English_学诚法师”“Francais_学诚法师”“Deutsch_学诚法师”……还有刚成立不久的漫画团队,他送给记者的书签上就有一幅佛法漫画,当时记者便想:当漫画遇上佛寺,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呢?

2014年7月,学诚法师出版了第一本漫画书《烦恼都是自找的》,故事围绕着小和尚贤二展开。第一组漫画讲的是贤二和小伙伴王小五拔河,相持不下时,王小五叫道:“贤二,你师父来啦!”贤二一听,顿时松了手,本想取胜的王小五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学诚法师在漫画结尾处写道:“痛苦不是他人造成的,是坚固的我执在伤害自己,外在的障碍来自内心的对立。试着先软化自己,就像拔河一样,当自己这头松下来时,对方就紧不起来了。”台湾漫画家蔡志忠在序中写道:“禅是当今全球关注的主题之一,漫画是今天流行的语言。学诚方丈的语言充满深层的禅意,贤帆、贤书两位法师的画风简洁有意境,颇有中国第一位漫画家丰子恺的画风。”

虚构的贤二随了弟子们的“贤”字辈,他呆萌好学,爱吃冰淇淋,比师父矮半头。那个戴着圆框眼镜、背着双手的师父就是学诚法师。学诚法师的几十万微博粉丝就像追电视剧一样,每天追漫画。他的赠客礼品中也少不了贤二的身影,记者就有一本名为《贤二佛历》的2016年台历——看多了贤二漫画,又觉得学诚法师骨子里是一位“萌”和尚。

时光荏苒,2016年见到学诚法师时,《环球人物》一行有两名文字记者、一名摄像师和一名摄影师。记者对学诚法师说:“我们今天来的也是一个团队了!”学诚法师以笑作答。他的团队又先人一步,增加了一个机器人——“贤二机器僧”。它身高50厘米,由龙泉寺的法师、居士、志愿者和人工智能专家共同制作,诞生于2015年10月,能自行和人对话。如果有人拍它的头,它会说:“你再打我,我就告诉师父去!”它还能回答一些佛教方面的问题,生活、工作、学习的问题也略知一二。看着“贤二机器僧”,记者想起了苏轼与佛印和尚的典故:不管东坡大学士如何才高八斗,佛印和尚总能“佛高一尺”。

“庙不在大,有法则灵;寺不在名,有人则兴”

龙泉寺有当下名寺中少见的静谧气氛。第一次去的人很容易把这归结为山路遥远,俗人和凡尘进入不易。其实,不在于路远,而在于僧人,他们明显比许多寺庙的僧人年轻、有学识。

学诚法师认为这是关键。“中国的出家人,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初中、小学文化程度,跟全体国民相比,整体文化素质是偏低的。出家人文化程度低,可能对一个问题的认识就不深刻、不准确。再者,佛教出家人整体年龄偏大。岁数大的人出家以后,有很多习气不容易改,很多观念不容易变,也有很多家庭中的牵挂,可能还没来得及把后面的事情学会就老了、死了。而年轻、高学历的人出家后学个十年二十年,就能够投身广大的佛教事业。”

光有一个年轻的、高知的龙泉寺是不够的。龙泉寺办法会时,附近民宅总是住满了来参加活动的人,因为庙里住不下。“中国需要300到500座龙泉寺,可现在离这个数量还差很远。你看台湾一个不大的岛,就有好多规模宏大的佛教道场,星云大师创办的佛光山就是中外闻名的佛教圣地。”

学诚法师忧虑的僧团问题,牵连着佛教的凋零与复兴。

“文革”期间,古刹被毁,僧侣被迫还俗,佛学一片寂然。改革开放后,尚且健在的老一辈僧人和居士重扶大厦,重燃香火。他们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1980年,中国佛学院在幽静的北京法源寺里复校了。几年后,一个清瘦斯文的年轻僧人走进这里,他就是学诚。他和他的同学们成为最早一批接受正式培养的佛学研究生。年轻与高知,始于他们。

2006年,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在浙江举办,几代僧人集体亮相。走上前台阐述论坛主题的,是99岁的本焕长老、80岁的一诚长老、87岁的香港觉光长老、79岁的台湾星云大师等,他们精通佛法,但年事已高,或拄杖而言,或由侍者搀扶;居于幕后操持论坛事务的,是39岁的学诚法师等人。老树与新芽,苍劲与蓬勃,一张后继有人的佛教传承图卷开始清晰。

经过整整10年的历练后,2015年4月,中佛协新一届领导班子产生,49岁的学诚法师出任会长,47岁的明海法师等出任副会长。这是一次跨代际的交接班,“20后”“30后”长老将重担交给了“50后”“60后”僧人。

半年后,在无锡举行的第四届世界佛教论坛面貌一新。学诚法师的开幕致辞,着重谈及信息技术:“古代需要万里跋涉、远渡重洋才能彼此见面的不同文明,在信息技术的帮助下变得‘天涯若比邻。佛教在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历史中,始终扮演着积极主动的角色。”3个新媒体分论坛的议题为“佛教与互联网”“佛教与企业管理”“丝绸之路上的佛教文明”,关切的全是当代话题。

“佛教是古老的,佛教徒是现代的。”学诚法师以一言浓缩了佛教的10年更替。他有一个外国朋友,名叫哈维·邹定,是美国ABC电视集团前副总裁、前总统吉米·卡特的法律顾问。哈维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了解龙泉寺,他拍摄的纪录片《一个美国人眼中的龙泉寺》,用镜头充分表现了这种古老与现代的交融——他从千年的石桥上、银杏树下走过;推开门,看见年轻的僧人在制作动画片;晚钟敲响了,这些僧人关闭程序,又走进古朴佛殿的深处。

2016年2月,学诚法师微博发布的贤二系列漫画。

2015年10月,“贤二机器僧”问世。

学诚法师很愿意与这些“洋弟子”打交道:“无论世界佛教论坛,还是面向世界的讲经交流活动,都说明这10年来,中国佛教正走在复兴路上。中华传统文化在复兴,佛教愿意积极探索现代复兴之路,并启发整个中华传统文化的复兴。”

复兴不是坦途。在最近一期的贤二漫画中,师父对贤二说:“房间要常开窗户,屋里才会有新鲜空气,接受灿烂的阳光,但开窗的同时,小偷和风沙也可能进来。”

2016年2月12日,中国佛教协会在北京广济寺为台湾地震灾区举行祈福法会并募集捐款。学诚法师主持法会。

一切取决于开窗人的修炼。“庙不在大,有法则灵;寺不在名,有人则兴。寺庙可以小,但出家人的心胸要大,眼光要远,愿力要宏。从古至今,很多‘古刹‘名寺初建时都经历过鲜为人知的艰苦岁月,依靠着出家人坚定的信愿,‘以戒为师‘以苦为师,久而久之,就能赢得大众信赖,使寺庙得以兴盛,佛法得以弘扬,众生得以度化。佛教复兴,此为正途。”学诚法师说。

记者手记

下山时,记者问学诚法师:“10年前,您有没有想到,佛学会像今天这样热,几乎成为一门显学?”

学诚法师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佛学的热,对应的是现代人对精神信仰的渴求。任何一个宗教都要面对这个时代的人。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跟二三十年前不一样。在过去,温饱是一件很大的事情;现在则相反,是物质过剩而不是物质匮乏引起人精神层面的问题。”

这个答案,让记者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新加坡《联合早报》的一句话:“在经济增长的故事以外,中国还有一个也许不抢眼、不具新闻轰动效应的故事——一个文明重建的故事。”

是啊,一说起这10年,容易想到的是抗震,是奥运,是航母,是阅兵,是太空行走,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在不起眼的地方,这10年还有另一个重大变化:人们的精神在寻找栖息的空间。它看上去静水微澜,实则潜移默运,日新其景,只会比大事件更深远地影响我们的未来。

回想起来,房价、雾霾、食品安全、乡土凋敝,都是这10年的新兴热词;“中国人为什么浮躁”“道德为什么失守”,是这10年频频出现的追问。在大多数人不需要为物质发愁的时候,人们看见自己焦躁、迷茫的面孔。佛便在此时回到人们的视野中。“面对这样的信仰需求、文化召唤,佛教有责任也有潜力做出积极的回应与贡献。”

学诚法师说的“有潜力”大约在于,佛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之一。“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些与佛教有关的意境,人们从小就熟悉,其中承载的有古典审美,有修心养性,有客旅乡愁,有史鉴兴亡。正如学诚法师所言,佛教复兴,其实是厚植它的中华传统文化复兴。从这个意义上说,与“佛教热”相似的“国学热”“史学热”,异曲同工,都指向传统文化的复兴,都是当代人向传统文化寻找精神层面的答案。就像哈维·邹定在龙泉寺纪录片里说的那句话,“你能穿过表象去挖掘真正的宝藏”。

龙泉寺内有信息中心,有机器人,还有日益增多的现代化僧房,这些都是学诚法师在这10年间带领弟子们新建的。唯有那座山门,栉风沐雨上千年后,依然保持着有些破旧的原貌。每次迈过山门那高高的门槛,都仿佛走向新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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