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命册》中的生态意识

2016-03-16 13:59
关键词:李佩甫小说生命

常 如 瑜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论《生命册》中的生态意识

常 如 瑜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李佩甫的小说《生命册》表现出浓郁的乡土情怀,围绕主角吴志鹏的故事均是在城乡转型的历史背景下展开的。小说中的生态意识颇具悲观主义色彩,体现了多层次的生态问题。在自然生态层面,小说将人的存在与植物的繁衍相类比,被扭曲的植物隐喻复杂的社会问题;在社会生态层面,小说创建了一错位的社会生态系统,小说中的人物陷入困境却无法改变;在精神生态层面,小说将社会生态问题归咎于精神生态失衡,并在表现精神焦虑之外期待重寻灵魂的安宁。

李佩甫;《生命册》;生态意识

李佩甫的多数作品意在描绘20世纪中国城市转型中农民的处境和观念,他着力表现走向城市的农民逐渐蜕变的过程。在他的小说中,主角大多生活在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夹缝里,他们希望在复杂的文化落差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只是他们的努力多半付诸东流,生命的变奏在时代洪流面前显得脆弱无奈。

作为代表作,《生命册》跟李佩甫的其他作品一样表现出浓郁的乡土情怀,围绕主角吴志鹏的故事均是在城乡转型的历史背景下展开的,不同的是,这本小说的主角在学识、意志力以及思想精神方面较其他作品中的人物都具有某种超越性,知识分子的身份让故事主角有更多的人生选择,也让他能对生命保持独特的思考。

《生命册》开篇即用移栽的种子来比喻吴志鹏的处境——“我是一粒种子。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1]1,以此暗示其生命未来的坎坷。这一比喻也颇具生态意味,脱离乡土的人同那些被移栽的植物一样处于失根状态。吴志鹏的“自我移栽”成为他人生道路上始终难以逾越的沟壑,他既无法拥有真正的现代城市意识,也无法彻底放弃植根其内心深处的乡土记忆。对于吴志鹏而言,从乡村通向城市的路是一条单行线,他只能向前却无法回头,他的意志在一往无前的道路上渐渐消磨。吴志鹏始终处在精神的阴霾之下,故事注定以悲剧收场,因而,《生命册》中的生态意识具有明显的悲观主义倾向。

一、移栽的隐喻

现代城市中的植物大多是被移栽来的,它们可能来自于幽密的深林,可能来自于广远的乡村,但是,在城市中,这些植物被迫放弃自我以迎合人类的需求。这些植物经历了一条逐渐被规训的道路——从自然状态走向人工状态,原本可以照其天性生根发芽的植物不得不遵照人类的意愿生长,一切旁骛斜出的枝条都被砍断,它们的形状、大小都必须要经过严格的测算。

来自于乡村的吴志鹏也是沿着这条被规训的道路走进城市的,在心理上,吴志鹏并不像植物那样完全被动,但是,乡村向城市转型的巨大社会浪潮裹胁着他,除了走向城市之外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从这点来说,他走向城市的行为仍然是被动的,而且受到内心深处潜意识的压抑。

生态问题并非局限在人和自然之间,还反映了人类社会自身的问题。如厨川白村所说,作品是作家内心苦闷的象征[2],《生命册》既是作家内心忧虑的表达,更呈现整个社会的问题。可以说,《生命册》这样的“作品表现了我们文化中的根本冲突,阐明了我们所处的局面”[3],它承担起当代文学的职责——关注时代并对现时代的问题进行思考。

李佩甫的写作是以描绘现实为基本特色的,他善于描绘那些在城市商战中周旋的人物,他似乎对此情有独钟,他喜欢用一种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来刻画这些人物,最具特色的是用各种感官来表现内心世界,“在李佩甫的诸多叙事才能中,最值得称道的无疑是对感官的艺术运用”[4],读者身临其境地跟随小说中的人物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感受他们的焦虑与孤独,尤其是在嗅觉上,关于乡土的记忆就像是幽魂一般自始至终围绕在吴志鹏周围,它轻如鸿毛,却重压在吴志鹏心头,无论何时何地,这记忆的气味经久不散,那是“一股干干腥腥”[5]1的泥土的气息,即使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他都能隐约嗅到这种气味,他原本以为那来自城市的某个角落,猛醒之际,他才发现这气味源于内心深处。

从历史上看,几千年来中国人就在不断改造环境,使其适应自身的需求,“他们清除森林和原始植被,将山坡变为梯田,把谷底隔成农田。他们修堤筑坝,叫河流改道,让湖泊迁移……经历这番开发和改造后,可称之为‘自然’的净土所剩无几”[6]。但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对立的,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相对平衡。直到20世中后期,中国的现代城市化运动才开始迅速发展,大规模的农民离开乡村走进城市更是比较晚近的事,《生命册》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的,吴志鹏身上也因此带有深深的“农民习气”[1]24。

作为种子的吴志鹏被迫离开他土生土长的环境,走进一个莫名宏大的天地。在接受规训之后,他不仅适应了新的环境,而且拥有了一定的主动性,他甚至具有改变环境的能力,他可以左右周边的人使其满足自己的需要,在短时间内获取巨大的利益。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让心灵在此处扎根,也无法找到继续生长的心理动力。种子的隐喻令读者印象深刻,李佩甫正是在这个隐喻中找到了“感觉”:“第一句话找对就找到感觉了,找到感觉之后就写得顺多了。”[7]他不仅为自己找到了感觉,也为吴志鹏找到了来源,他为这样一个“得到了时代生活、时间、书籍的三重淘洗”[7]的复杂人物的出场扫清了障碍,在描绘这个人物的时候,李佩甫显得游刃有余。

但是,吴志鹏是一株先天不足的种子,后天又未能得到良好环境的滋养,以至于发育成一株病态的植物。他必须在城市中生长,他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原本就属于这里的姿态,同其他的植物一样,他也是有来历、有背景的,他努力忘掉自己的过去,寄希望于通过脱胎换骨的方式成为一株乐于接受规训的城市植物。吴志鹏的经历是由一次次冒险组成的,直到历经无数磨难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是一颗由种子逐渐长成的大树,相反,只是宏伟的时代之树上一片渺小的树叶,他微不足道、弱不经风,随时都会枯萎、飘零。在小说的结尾,吴志鹏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枯叶,既无法回到树上[1]433,更不可能在某处生根,他只能走向荒芜。

如果说《生命册》是李佩甫对其一生写作哲学与社会理想的总结,那么,吴志鹏则是李佩甫小说人物性格的综合。他拥有坚韧、质朴和顽强的品质,却时常在迷惘与踟躇中徘徊,他深陷传统与现代的裂隙,不能自拔却别无选择。为了在现代城市环境中生存下去,他可以克服知识分子的羸弱,却难以突破精神的屏障。相比而言,吴志鹏具有一般农民不具备的专业知识以及超越常人的眼光和胆识,这些素质使他在残酷竞争的城市环境中占得先机,但是,这些素质也让他区别于传统的农民工,除了日渐膨胀的物欲之外,他还需要精神上的提升,他尤其需要给自己合适的定位——在城市中寻找只属于他和他的阶层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讲,吴志鹏自我移栽的只是种子的形体,而非精神之根。

李佩甫从不吝惜表达他对吴志鹏这类人物的遗憾,他并不同情他们,因为他们从不需要怜悯或同情,他们在创造属于自己的尊严、自我意识和价值体系,他们既要求自己成为城市生态的一部分,更需要得到某种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质。甚或可以说,李佩甫在塑造这些人物的同时也在毁灭他们,毁灭他们的过去(包括传统意识、观念以及生活习惯),使之脱胎换骨。无论结果如何,李佩甫还是试图为吴志鹏找寻出路,虽然作家无法给出明确的目标,但是,他依旧寄予吴志鹏某种朦胧的希望。

总之,《生命册》用植物的生长来隐喻吴志鹏的人生,体现了作家悲观的生态意识。吴志鹏的自我移栽是失败的,虽然他在移栽初期获得了新鲜的养分,但是很快便由于水土不服而失去成长的动力,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回乡之路迷失在城市的霓虹灯中。那颗原本健康的种子,在破土萌发之后却长成了畸形的植物,它的枝叶硕大无比,根系却异常萎缩,它看上去充满力量,实际上却摇摇欲坠。李佩甫是将吴志鹏判以极刑,让他在物质的成功和内心的惶恐中挣扎,整部小说在一种无奈的悲剧情绪下延展。

二、错置的“生态位”与回不去的乡土

在生态学中,生态位原本用来指生态系统中各个生物的序位,当该词被运用到文学批评领域后,它的内涵也得到延伸。在社会生态层面,生态位指每一个人的社会序位,指的是人在自然和社会中的存在序位。在小说里,吴志鹏被错置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生态位上,李佩甫种下了这个种子,却由他自生自灭。吴志鹏凭借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令大多数人艳羡的社会地位,却发现这只不过一个陷阱,他在这里迷失了自我,找不到出路。

现代社会生态系统主要由城市与乡村构成,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城市处在中心的位置,而乡村则处在边缘,在《生命册》中,乡村生态位属于较低的序位,大多数人从乡村流向城市,即从低序位走向高序位,城市也像高等动物那样,逐渐蚕食着低等的乡村。而且,从整个人类社会生态系统的发展来看,单一模式的城市生态系统逐渐取代“城—乡”生态系统既是中国社会的特色,也是世界城市化发展的大趋势,“人类生活的重心正在急剧地移向城市”[8],吴志鹏面临的正是这样一个巨变的时代,他需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合适的生态序位,以维持生命。

但是,现代社会生态系统并不是一个平衡的系统,城市不断扩张,乡村逐渐萎缩,吴志鹏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取到较高的社会生态位,是因为他在主观上彻底抛弃了乡村,全力以赴去适应城市生态系统的残酷竞争。而他很快又陷入内心惶惑的原因便是由于城市生态系统本身的失衡。无休止膨胀的城市影响了社会生态系统的平衡,就像被破坏的自然生态系统,强势的物种数量越来越多,弱势的物种必然持续减少,等到弱势物种减少到一定数量之下,强势的物种也必然会面临灭绝的危机。

吴志鹏显然是这个系统中的强势物种,他不仅能够适应竞争,而且能战胜大多数竞争者,他聪慧过人、能够随机应变,为了获取财富不择手段,他是一个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他唯一的信仰就是适者生存的法则。他立志成为城市的佼佼者,欲望迫使他放弃一切,不断突破自己的底线,却没有及时建立起一个可供自我调节的心理机制,他获得的财富越多,内心就越惶恐。面对竞争,他无所畏惧,但是,在面对自我时,却显得捉襟见肘,他不敢停下来思考,一旦停下来,他立刻就会陷入到孤独和彷徨中,他不敢对内心进行追问,因为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忘记当初进入城市的目的。

对于中国传统社会而言,离开家乡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只有出于万般无奈或迫不得已,中国人才肯离开自己的家,进入他本人所认为的一种流浪状态。因此,往往在还没动身出发之前,他们早就精心地盘算好了打道回家的各种计划”[9]。离开只是暂时的,回乡永远是最终的目的。以吴志鹏为代表的现代人却与之相悖,他们妄图摆脱乡村的束缚。吴志鹏在离家时便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他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眷恋,他将自己的故乡定位在城市。将他乡视作故乡的理想只是吴志鹏的一厢情愿,乡土情结在吴志鹏内心刻下的烙印成为他终身难以摆脱的羁绊,扭曲的观念本身也注定悲剧的结局,他无法将身体与心灵全都融入城市,在城市中,他的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

《生命册》中的城市是一个复杂的意象——绝望与希望的综合体。乡土则被隐匿在城市的光环之下,城市是显耀的,乡土是看不见的,但是,在吴志鹏的心中,城市反而是模糊的、朦胧的,乡土却清晰可见,始终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是对故土的眷恋和美好记忆。吴志鹏也曾想要回到家乡,却被迫打消这一念头,因为他既无法舍弃已有的地位,也无法重新适应乡村社会。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根,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重新扎根,城市的泥土太过僵硬,他无法在这片土壤中生根发芽。

不仅是吴志鹏,《生命册》中的其他人物也一样被错置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态位上。吴志鹏代表那些居于社会生态系统较高层的幸运儿,他比大多数居于中下层的人拥有更多的选择,他可以决定是否继续留在城市中,他也有机会舍弃现有的一切回到故乡,只为寻求精神的安宁。也正因如此,吴志鹏被迫承受比他人更大的悲剧性。因为任何一种选择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他不能放弃城市,因为城市生活已经是他生命中不能缺少的部分,他已经把自己的枝叶同城市的其他“植物”一样捆绑在一起,他们相互荫庇,无法分开。他更不能放弃乡村,因为他的一大部分根系都在乡村,他无法将这些根系砍断。

从生态位的角度来说,“生命册”这个题目显得格外生动。小说的世界就像是一个由各种生命组成的拼图,只不过每一个生命都被安放在错误的位置上,他们因此扭曲、变形。为了适应整个拼图,几乎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改变自己原先的形态,所有的生命体都被迫交叠缠绕在一起,他们在拥挤的空间中完全失去自我,却并不能够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相反,几乎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忍受强烈的不适和精神的压抑。

总之,《生命册》绘制了令人难堪的现代众生相,小说的世界由一个错乱的社会生态系统编织而成。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吴志鹏被牢牢地钉在一个完全不适合他的生态位上,他的生命历程充满了躁动不安的痛苦,他无法自拔。凡是他走过的路都对他关上大门,返乡变得遥不可及。吴志鹏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家养的鸟雀,他已经适应了城市,根本无法再回到田园和荒野中,一旦脱离城市环境,他甚至难以维持正常的生活。因此,返乡的大门完全被关上了,城市却又不是他的归宿,在两难的处境中,他的精神必定陷入焦虑。

三、精神的焦虑症

如果要给吴志鹏的性格贴上一个心理学标签的话,那么这个标签上的词一定包括焦虑。在《生命册》的世界里,吴志鹏在从事任何一种职业时都表现出惊人的焦躁和不安,他不断努力以融入现代城市生活,却时时受到潜意识深处乡土情怀的影响。他不愿屈就于被规训的状态,不断对抗异化以挽救渐渐沦陷的灵魂,却抵挡不住时代的洪流,总是一次次陷入莫名的焦虑。

吴志鹏做枪手的行为既是对知识的贬低,更击碎了个人的道德底线。放弃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转而投身商业的行为,一方面折射出吴志鹏内心的欲望,在被物欲破坏的社会生态中,他显然不能满足于微薄的收入,捉襟见肘的职业让他的灵魂终日惶惶不安;另一方面,他对知识的厌弃还象征整个社会风气的堕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传统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它原本是“一种以知识分子为社会天然领袖的精英主义世界观”[10],一旦知识分子不再成为社会的楷模、知识被金钱所取代,社会生态走向失衡亦成为必然。知识分子的堕落还让整个社会处在无根的状态,人的思想跟不上城市发展的速度,为了生存,每一个人都拼命攫取财富,人们顾不上反思,完全听命于贪婪的欲望。每一座城市都像是一部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旦进入它,便会失去自我,彻底陷入癫狂的精神状态。

在现代城市的重压下,失去故乡的吴志鹏进而又失去了灵魂,他只能不断地工作以拒斥潜伏在内心深处的精神病症。对于吴志鹏来说,城市始终是陌生而又可怖的,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荒原——精神的荒原,在这里,他必须要面对残酷的竞争,他努力使自己成为强者,他装作不怕任何事,内心却十分脆弱,他甚至害怕电话铃,那声音恍若来自寂静的荒野,就像不断叩问灵魂的敲门声。吴志鹏最不敢面对的是自己,他认为自己背负着父老乡亲的期望,他必须要努力实现出人头地、光耀家乡的愿景,但是,这一切却并不是他真正的理想,他的灵魂不断被现实所拷问,他甚至不敢停下来自省。

在作品的结尾,吴志鹏的精神焦虑症达到顶峰,跟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甚至因受不了精神的压力而放弃生命。他虽不愿因此而投降,却也找不到自救的良药。他几乎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原本熟悉的人和事变得荒诞不经,他陷入了灵魂的沼泽,抓不住救命的稻草,只能任由自己下沉。

吴志鹏深孚众望,为寻找理想的“桃源”之地而努力,他起初认为城市就是目的地,在经历了一番挣扎之后,他对城市感到失望,这并非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但是,吴志鹏的理想之地也并非他走出来的那个乡土,“古老的、有传统意义的、纯粹的乡村已经不存在了”[5]69,吴志鹏要回去的是心灵的故乡,是在他经历了乡村的贫瘠与城市的繁华之后的精神“桃源”。他深切地感受到现代文明是“无暇保障人类去享受他所制造的物质”[11],相反,却会将人变成城市的劳役。

通过对个人精神病症的描绘,小说暗示了时代的悲剧。在现代都市中,吴志鹏是找不到出路的,他亟须疗救自己的精神病症。或许当吴志鹏回返内心的宁静与平衡,他才能够实现真正的“返乡”。但是,这也只是读者的一厢情愿,作者并没有对此进行探讨,直到故事结束,吴志鹏仍然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乡。

从个人经历来看,吴志鹏像是一个翻版的尤利西斯,他的人生无论经历多少变化,他的精神始终是虚无缥缈的。他原本将自己视作一个冲向新生活的英雄,他渴望谱写现代英雄的史诗,却最终败下阵来,他不是败给生态位上的其他竞争者,而是败给内心的焦虑症。因此,在情结上,《生命册》同《尤利西斯》这类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通过荒诞的叙事,小说抒写了人类的精神危机。

通过对吴志鹏的抒写,李佩甫忠实地塑造了一个现代城市的典范。吴志鹏非常适应现代城市的生活,他已经完全脱胎换骨成为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但是,他却无法摆脱固有文化意识的影响,他无法完全脱离乡村的文化之根而独立存在,他的鼻息中始终萦绕着乡村特有的味道。同其他人物相比,吴志鹏显然是一个典型的成功者,他是现代都市人的榜样,讽刺的是,他也是现代城市精神焦虑症的典范,他患有多种病症——惶恐、焦虑且时时处在高度紧张中,而且,他根本找不到治疗、哪怕缓解这些病症的方法。在这一点上,小说给读者设下一个陷阱,使读者在不经意间囿于悲观的生命体验。

吴志鹏的焦虑代表了整整一个时代的精神病症。在李佩甫的小说中,像吴志鹏这样的人物比比皆是,他们既没有寻到安置灵魂的理想之境,也找不到返乡的方法。他们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在犹豫不决中白白耗尽了生命。无论在思想观念、还是在生活习惯上,他们都与传统相割裂。他们有意识地遗弃旧的生存方式,拒绝重复父辈的生命历程。他们希望能够开辟新的精神世界,甚至自认为背负着救赎的重任,期待有一天若涅槃的凤凰般实现辉煌。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完成对自我生命的思考,只能听凭潜意识的摆布,轻易地迷失在欲望的陷阱中。

总之,《生命册》充满了悲剧意识,吴志鹏就像歌德作品中的浮士德那样,不断追求以期待灵魂的新生,但是,吴志鹏却没有浮士德那样幸运,浮士德最终在信仰中得救,后者的灵魂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吴志鹏却无法获得救赎,他必须要承受社会转型引发的精神病症,不得不背负时代的精神重荷,在循环往复的悲剧中挣扎前行。他的处境就像《等等灵魂》中所有灵魂都在等着救赎一般[12]。吴志鹏的灵魂游离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在迷惘中探寻出路,他是盘桓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西西弗斯,既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终点在何处。

余论

《生命册》创造了一座富含象征的世界,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符号,他们相互关联、又各具独特性,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看,这本小说体现了多个层次的生态观念:在自然生态层面,小说将人的存在与植物的繁衍相类比,被扭曲的植物隐喻复杂的社会问题;在社会生态层面,小说创建了一错位的社会生态系统,小说主角及其周围的人物都被错置在他们难以胜任的生态位上,他们陷入困境却无法改变;在精神生态层面,小说将社会生态问题归咎于精神生态失衡,并在表现精神焦虑之外期待重寻灵魂的安宁。

对于如何纠正心灵的失衡,作者却并没有给出相应的答案,小说也只是将这些问题呈现出来,无法给予读者破解问题的能力。《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并非个案,他是中国现代社会转型背景下民族生存状态的缩影,吴志鹏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历程如史诗般悲壮,他对成功的渴望凝聚了几代人冲出樊笼、走向广阔天地的人生理想。只是缺失的身份认同使其未能逃脱精神的悖谬,对欲望的追求一方面造成大量社会生态问题,另一方面,寻求生路的急切和尴尬的处境形成强烈反差,无论是主角还是其他的人物,其内在精神亦呈现失衡的状态。小说的作用在于警醒读者,正如在李佩甫同鲁枢元的对话中,后者所谈到的那样:“文学对精神的关注,虽然不能阻止社会无休止的物质追求,但能起到一种抗衡的或者说牵制的作用。”[13]

[1]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21.

[3]列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美国的技术与田园理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70.

[4]程德培.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2012(5).

[5]李佩甫.羊的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6]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333.

[7]孔会侠.以文字敲钟的人——李佩甫访谈录[J].创作与评论,2012(8).

[8]鲁枢元.文学与生态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211.

[9]纪陶然.天朝的镜像——西方人眼中的近代中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177.

[10]魏定熙.权利源自地位——北京大学、知识分子与中国政治文化:1898-1929[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261.

[11]林语堂.吾国与吾民[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105.

[12]李佩甫.等等灵魂[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405.

[13]鲁枢元.创作心理研究[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370.

[责任编辑 海 林]

2015-10-11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28

I206.7

A

1000-2359(2016)04-0170-05

常如瑜(1982- ),男,山西太谷人,文艺学博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学跨学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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