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伍尔芙《到灯塔去》中的后人文主义思想

2016-04-15 08:08庞茗予
大学英语(学术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到灯塔去伍尔拉姆齐

庞茗予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100191)

论伍尔芙《到灯塔去》中的后人文主义思想

庞茗予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100191)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意识流小说《到灯塔去》一直以其独特的叙事技巧和进步的女权主义思想而备受赞誉,吸引了无数读者。这样一部小说在现今时代,对于文学和哲学理论研究依然有着重要的导向作用。本文通过重读《到灯塔去》,结合后人文主义海洋研究的观点,发掘此部小说中鲜为人注意的深刻内涵。早在伍尔芙创作这部小说的时代,后人文主义便初现原型。女权主义的实现,新的理论构建和意识形态的重组,都需要打破传统的陆地主导思维模式,从新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这也体现了伍尔芙思想的超前性。

后人文主义;女性主义;海洋;灯塔

《到灯塔去》是弗吉尼亚·伍尔芙最富盛名的意识流小说之一,于1927年写成。小说以到灯塔去为贯穿全书的中心线索,写了拉姆齐一家人和几位客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一段生活经历。此书以其独特的叙事技巧和在那个时代背景下进步的女权主义思想而受人赞誉,至今仍吸引着无数读者。然而,在当今各种新兴的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的浪潮中,《到灯塔去》似乎也承受着被冲击的压力。这部作品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进一步考验,还是终将被历史的洪流掩盖,关键就在于,它在这样一个时代,是否还能给人带来新的启示,是否还符合21世纪人类的价值取向。本文作者通过重读《到灯塔去》,发现了其中尚未被人所参透的深刻内涵同时,也发现其故事结构与当今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研究中的某些观点不谋不和,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也为研究伍尔芙作品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

本文的主要理论支撑来自于后人文主义研究的分支——海洋研究(Oceanic Study)。此分支同后人文主义的其他研究方向如动物研究、地图研究等,均是近年来科技进步和跨学科研究发展的产物。简而言之,这一研究的主要目标便是打破传统人文主义的枷锁,尽量避免人类中心论(Anthropocentrism)的影响,重新建构世界观,解读人类的文化现象和文学作品,进而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社会中的痼疾。而这些痼疾,从物种歧视(speciesism)、种族歧视(racism)、阶级歧视(classism)、性别歧视(sexism)等便可窥见一斑。然究其根源,这纷繁多样的歧视无非就是物种歧视的分支,或者说变种。中心思想不过是一个物种生来就因为某些原因比其他物种优越,因而要处于支配地位,其他物种则必须处于从属地位。

以性别歧视为例(这也是《到灯塔去》的一大主题,本文探讨的重点):圣经中记载,上帝创世之初先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男人,后因怕其孤独寂寞,又取了他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来陪伴男人。此处所言之男女地位的高低贵贱,不言而明。当然,这种依靠宗教信仰来强化等级观念的手段早已不再新鲜。然而从女权主义思想发出萌芽一直到现在,已经可以说逐渐趋于系统化,成熟化,但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看似不可撼动的缘由是为何?在后人文主义研究中,人类终于渐渐摸清了这其中的奥秘。等级、歧视的根源在于物种歧视,而我们借以剖析并试图破解物种歧视的工具却恰恰建立在物种歧视的根基之上,这是一种历史的车轮的惯性,一种固化了的思维方式,一种陈旧的意识形态。此意识形态一日不颠覆,女权主义等新思想便一日不得发挥其真正效力。如何打破这种意识形态?如何才能真正实现女性主义?令人欣慰的是,在伍尔芙的作品中,早已有了现代海洋研究观点的影子,她已经为后人指出了明路,现在笔者就将详细阐述这本书中所蕴含的后人文主义思想。

细读之下,《到灯塔去》并没有传统小说那种贯穿全文的主线剧情,而即使说有,也不过是寥寥几笔便可概括,而且乍一看去并无深意。全书分三部分,“窗口”、“岁月流逝”、“灯塔”。简言之,这是一个关于拉姆齐一家去灯塔的故事,既无惊涛骇浪之险,也无儿女情长之柔,剧情确实是“微不足道”。大部分学者倾向于去研究占据了小说绝大多数篇幅的意识流部分,乘着意识的流波溯源而上,探索作者和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可是这样一来,便忽视了故事的骨架。而若没有这寥寥几笔对骨架的描写,意识流部分也不过是支离破碎的几片小水洼,无法连成一片思想的汪洋。笔者以为,此作在现今仍有其研究价值,恰恰是由于这被人忽视了的骨架。那么这骨架到底有何深意呢?

首先要看小说的第一部分——“窗口”。这一部分的标题很耐人寻味:窗口,人站在内部向外看,若是白天,则一片通明,但视觉上仍不如用肉眼直接观看来得痛快清澈;若是夜晚,屋内灯光摇曳,从窗口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所以窗口其实是人与人、人与外界的隔阂,而且亦有弦外之音——此隔阂乃是人为产物。小说一开篇,各个人物之间的隔阂便逐层显露。先是孩子与父亲的隔阂,“若是手边有斧头、拨火棍或者无论什么能在他父亲的胸口捅个窟窿把他当场杀死的武器,詹姆斯都会把他抓起来的”(伍尔芙 2013:1)。无论如何铺陈,这种极端的想要弑父的情绪在小说一开始便呈现出来,或多或少都会让人有些无法接受——纵然拉姆齐先生喜欢让人看清现实,泼人冷水,也不至于如此罪大恶极。很显然,这是作者刻意要营造的气氛——主人公一家之间的隔阂已经无法轻易消除,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小窗里看着外面的人和事,没有人能够恰到好处地顾及他人的感受。“斗嘴,闹意见,搞分裂,刻骨入髓的偏见歧视,唉,他们居然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些,拉姆齐夫人悲叹道”(伍尔芙 2013:7)。即使拉姆齐夫人自身也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们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外面的事物。孩童尚且如此,更何况已经被时间和历练打磨过的成人。当然就连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拉姆齐夫人自身,恐怕也难逃这一指控。即使众多学者认为拉姆齐夫人就是那灯塔的光芒,照耀着拉姆齐一家,可她也有着显而易见的缺点。她并没有时时刻刻闪烁着圣母的光辉,至少在她的内心中(而这部小说的重点也就在于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她还是有她的污点的。她心中对坦斯利的评价与她表面上光辉夺目的形象却是格格不入,“讨厌的年轻人……干嘛老提这件事”(伍尔芙 2013:15)。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她的丈夫和其他人说出了让人沮丧的客观事实,她就怒火中烧,所以显然拉姆齐夫人并不是所谓的伍尔芙笔下的完美女性代表。

除了父子之间、主客之间的隔阂,便是书中隔阂的核心——夫妻之间的隔阂。拉姆齐先生和夫人之间尽管看似和睦,可两个人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相互成为灵魂伴侣。“她以她的美丽,她的哀怨疏远了他。他只好随她独处。他一声不吭地走过她的身旁,感到非常伤心:她显得那么遥远,令他无法企及,爱莫能助”(伍尔芙 2013:76)。拉姆齐先生此时目光所及也只有树篱“黑暗的深处”。此情此景,就好像拉姆齐先生在黑夜中,坐在房间里,窗子内侧是灯火通明的自己的世界,而窗子外边却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拉姆齐夫人的世界。而紧接着,伍尔芙笔锋一转,又开始描述起了拉姆齐夫人,“她抬起头来,看见稀疏的树梢上出现了第一颗熠熠闪动的星星,希望让丈夫也看见它;因为这景象使她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喜悦之情。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他从来不会观赏景物。即使看上一眼,他也总是叹息一声,千篇一律地说一句,可怜的小世界”(伍尔芙 2013:82)。这一部分,又恰恰像是在白天,拉姆齐夫人坐在窗子内侧,看着外面丈夫的世界,以为自己看得透彻,可还是多多少少被蒙蔽了,只因为那所谓的“隔阂”。

既然有了“窗口”这一层隔阂,伍尔芙必然也暗示了相应的对策。在此不得不提到,伍尔芙在本作中使用了大量与海洋和航海有关的比喻,因为要到灯塔去,这样的比喻也就顺理成章,丝毫没有牵强之意,而且时时提醒读者,到灯塔去,便是要离开陆地,进入大海,抛开过去,迎接未来。此处暂以伍尔芙将拉姆齐夫人比作水手做例:“她无声地和威廉·班克斯交流,身体朝他的方向前倾——可怜的人!她想,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寓所用餐,只有今晚例外;怀着对他的怜悯,她感到生活这时又强壮得足以载负她前进,她又要上场了,就像一个水手不无疲惫地看到风把他的船帆吹鼓,却不愿意再次出海,他在想一旦船沉了,他就会被卷进漩涡,随着水流转呀转呀,最后沉入海底”(伍尔芙 2013:97)。之所以说本作品与后人文主义的海洋研究观点不谋而合,原因便恰恰在于此。

海洋研究的核心观点可以做如下总结:传统的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都是以传统的陆地衍生的意识形态和思想框架为指导,而人类由于自身的特性只能在陆地上生存,思想也就受到了陆地思维的限制。为此,后人文主义学者们不断地寻找办法来突破这一限制,也就出现了海洋研究,也就是说,人类要跳出陆地的框架,抛开传统的陆地海洋观,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当然这一办法的难度不亚于重铸人类文明,而且如何跳出陆地视角,真正站在海洋视角看问题,也是备受争议。海洋研究中,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航海日志和水手失传的技艺又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如果一部文学作品的重心在海洋上而不是陆地上,也许人们就会从中得到更多的启示,而且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作品的启示。在小说的“窗口”部分,第十五章有这样一段话,“因为夜色被玻璃窗关在外面,透过窗户无法真切地看清窗外的景色,只看到一些古怪的涟漪,仿佛这房间里是干燥的陆地,而窗外的只是水中倒影,一切都水汪汪地晃动、隐没”(伍尔芙 2013:113)。伍尔芙似乎在说,既然窗子是人与人、人与世界的隔阂,里面是干燥的陆地,人们早已熟悉,了无生趣,莫不如推开窗,到外面的世界看看。那里是流动的海洋,有着无限的可能,既存在着颠覆人类的危险,但若肯冒险,或许也能使人顿悟(epiphany)。

小说的第二部分“岁月流逝”基本上是起承转合的作用。故事中十一年的漫长时间过去了,可这一部分的篇幅却仅仅只占了全书百分之二十左右,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对自然环境的描写,还有对物是人非的嗟叹。可无论是拉姆齐夫人去世,还是普鲁的死,还是曾经热闹非凡的家园如今破败不堪,这万变之中总有恒久不变的东西,那就是灯塔,还有海洋。

无论如何,拉姆齐一家是要到灯塔去的。小说的第三部分“灯塔”终于让这一计划落到实处。到灯塔这一路就像是朝圣,也是对心灵的启迪。“现在他们已经把船帆扯起;船帆经过片刻的垂落和犹疑,现在渐渐鼓起;她在肃穆无言中目送小船谨慎地超越其他船只,驶向大海”(伍尔芙 2013:188)。拉姆齐一家可谓是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渐渐地离开了陆地,来到了一片无法由人力主宰的海洋之中。在航行的过程中,伍尔芙的只言片语无不透露着这一程,(即使只是在人们的心里)将会发生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小船渐行渐远,已然看不清岸上的景物,接着就是一段既融合了客观现实又包含了卡姆思想的描述:“她看不出来山坡上哪座房子是他们的。都显得那么遥远、静谧而陌生。海岸看上去悠远飘渺,风景如画”(伍尔芙 2013:192)。没错,这条船“在海湾的中央”。这条船已经离开了陆地,人们已经从陆地离开,人们已经逃出了从前的视角,慢慢学会接受新的环境,新的一切。海洋与陆地对人影响的不同,无时无刻不从伍尔芙的字句中奔涌而出,尤其在这第三部分简直是信手拈来。世界原本是运动的,可在这海上,“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里凝固。灯塔岿然不动,遥远的海岸线已经定格。太阳越发毒热,大家仿佛渐渐挨近,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而刚才他们各有所思,几乎彼此忘却了”(伍尔芙 2013:212-213)。这正是伍尔芙要对世人说的,拉姆齐一家的误会、隔阂,以及其他无论什么,在这海上,都似乎可以得到净化,化为海中的泡沫。曾经的他们何尝不是忘了他人的存在,何尝不是困在自己的小窗中看人、看风景。而今面对大海的广袤无垠,渺小的人类不由得紧紧聚集在一起,不仅认识到别人的存在的重要,也找回了面对大海的勇气。人的心理变化就在这一字一句中如光影交错,后来“岛非常小;非常遥远。现在海面比海岸更有气势”(伍尔芙 2013:221)。

细读之下,不难发现伍尔芙的笔下早已流出了后人文主义精神,只是当时的人们尚未能够理解,现在的人们却无暇顾及。在这样一个各种“主义”盛行的年代,若能静下心来潜入伍尔芙的意识流动,就会发现那一片汪洋大海就在眼前。Margaret Cohen指出文学研究需要“重新发现海洋的重要性……小说批评也要跳出陆地,扬帆起航”(Cohen 2010: 14)。《到灯塔去》这部作品在现在看来,正闪烁着后人文主义的光芒。伍尔芙早已为女性主义指明了方向,女性的解放,人性的解放,不是暴力或非暴力的运动可以达成的,若要触其根基,必须找到产生这些意识形态的根源,从源头上改变,才可能真正达成女性解放的目的。传统的男权主义视角,种族优越论,人类中心论,陆地主导的意识形态和思维框架,统统都要摒弃,这固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注定要在人类历史上占用巨大的篇幅,不是一两代人的努力就能够达成的。所幸在伍尔芙的时代,女权主义已初现萌芽,而今后人文主义也在大放异彩。令人惊奇的是,伍尔芙意识的流动似乎早已坐上时光机穿越到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之后,其思想内涵竟然如此超前。如此看来,在这个年代,人类依然需要,到灯塔去。

Cohen, M. 2010.TheNovelandtheSea[M]. Princeton: Princeton UP.

伍尔夫. 2013. 到灯塔去[M]. 马爱农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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