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那拉中蛊了

2016-05-14 08:55光盘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明光李子老婆

光盘

我。沱巴

我说过,沱巴是个神秘的地方。大家都在热衷谈论湘西巫术,谈论那里的赶尸放蛊斗法等等的时候,我恳请你关注我们沱巴。沱巴有无数的高山小川,有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也有你倍感神秘的巫术文化。巫术文化,这词是你们的定义,我们只说“道法”。在沱巴,“道法”像空气一样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件事物,都必有“道法”。到山里伐木,如果你无“道法”,你的斧头下不去,或者砍到无中生有的石头上,砍缺斧头。再比如说你夜行山路,要是无“道法”,你会被陌生黑影误导,进入无路无门的深山老林。要是你命薄,你会丧命于黑夜之中;要是你命大,当天放亮时,你发现你其实站在自家菜园当中。在沱巴,几乎人人会“道法”,而“道法”有大小,那些掌握了大“道法”的长者,我们称为师把公,最受人的尊敬。师把公是沱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来“道法”的继承和传播者。你的品性不好,你得不到任何“道法”,你的运气不好,你也成为不了师把公。

明光的二姨公前几个月去世。二姨公有一套捉泥鳅的绝活,所谓绝活,就是“道法”。二姨公家里一年四季都有泥鳅,沱巴人一年四季都能在小溪、水田里见到二姨公捕泥鳅的身影。他从来没有空手而归。沱巴山区的泥鳅肉质细嫩鲜美,人人喜爱。明光喜渔,跟人学过多种捕鱼之“道法”。跟二姨公不同,明光身影主要在沱巴河上。沱巴河太大,没有泥鳅的生长环境。二姨公快要离世的消息传到沱巴河上,明光当即放下捕鱼工具,去往二姨公家。明光一直很尊敬二姨公,时常带着从沱巴河上捕捞到的各式鱼去二姨公家表达孝敬。二姨公以泥鳅招待,离开时,明光还能得到二姨公赠送的泥鳅干或活蹦乱跳的鲜鳅。两人的关系建立在明光懂事的时候,确切说是明光想得到二姨公真传捉泥鳅的念头产生之时。转眼,二姨公就99岁,二姨公的泥鳅之“道法”仍然没有传给明光。明光也知道,二姨公没有传给别人,传给他的希望便很大。沱巴山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绝密的“道法”通常在掌握者行将离世才会秘传。二姨公一病就是两个月,明光一直守在二姨公身边。当明光走出那间黑暗的屋子,向亲友乡邻宣布二姨公去世的消息时,人们就已明白,明光获受了捉泥鳅之“道法”。这是真传。得到消息,人们带着欣慰、羡慕和轻微的嫉妒。即使成不了师把公,每个人都想拥有多多的“道法”。安葬完二姨公,过完“七七”,第五十天,明光去到位于小山包围的稻田之中。中稻已收割,田里有浅浅的水。明光开始了第一次实践。他叩了祖师,念过咒语,挽起裤脚进入冰凉的水田中。没有人观战,明光是悄悄进来的。就像以前,你虽然能见到二姨公的身影,但你不能不说他神出鬼没。事实上,沱巴人也没那么无聊,专门去观看人家做某件事。返回镇子时,明光的鱼筐里装满了泥鳅,足有二十斤。明光不是小气之人。他把泥鳅倒入一个大水池里,每天给它们喂鸡蛋,换清水。几天后,他做了一桌泥鳅宴,汆汤,黄焖,爆炒,好几种口味,邀了一大帮亲朋好友来享用。于是,明光成为捉泥鳅的代表人物,得到沱巴人的传颂。

各种事物都有掌握了“道法”的代表人物,这在沱巴山区并不奇怪。但是,有许多“道法”的代表人物,你是不知道的,你也许只知道个大概,对那些神秘的代表人物,你只能猜测。使原本魔幻的 “道法”增添了更多的神秘色彩。沱巴人热衷于谈论那些掌握了特种“道法”的神秘人物。这样的“道法”,沱巴人称之为蛊,叫法跟湘西那边相同。

据传我七姑爷爷就是一个会蛊术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放了个情蛊,把七姑奶奶弄到了手。七姑爷爷在一次集市上看中了七姑奶奶。他一路跟踪她到村子里,弄清了她是谁家姑娘。回村后他给母亲讲述今天的经过。母亲笑话说,你这个花癫子。母亲和父亲张罗几天,叫媒婆到姑娘家提亲。姑娘家人倒是客气,却不答应这门亲事。具体说来,就是七姑爷爷长得丑,在沱巴山区也没任何知名度。七姑爷爷爱她爱得不得了,日夜茶饭不思,人快疯了。他父母着急,到处讨要解决之法。终于从族亲那里获得放蛊之法。七姑爷爷学会了,他观察到姑娘时常到摩天岭打柴。他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系下草绳。她无意中碰上他念过咒语的草绳,立即改变思想,爱上了七姑爷爷。这个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镇上大人说过了。我家里人却只字未提。这个家里的事,也确实不便对外人说。七姑爷爷奶奶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他的情蛊术传给了谁,不得而知。

这段时间镇上人传闻,肖明翰给城里一个女子放了情蛊。我们大家都相信。在沱巴,会放蛊的大有人在,放蛊不像别的“道法”,身份可以随意暴露。放蛊之人都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至于当年七姑爷爷的放蛊之举,为什么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得而知。我们时常听人议论某对夫妻的感情好时,会感慨地说他给她放了蛊,或者她给他放了蛊。会蛊之人通常通过放蛊来获得对方的忠诚和忘我的爱。按这个结论推算,沱巴镇上包括沱巴山区会放情蛊的人相当普遍。你问我会不会放蛊,我明确告诉你,我不会。我曾经遍访沱巴山区,期望学会放蛊。最初渴望得到情蛊,这几年这种想法淡了许多。因为我相信老婆很爱我,可以说达到了放蛊的效果。有时候老婆也会严肃地对我说,你对我好一点,我会放蛊,不然我放你一蛊,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死心塌地地对我好。我宁可相信老婆会放蛊,因为她来自那个出了几位师把公的大家庭。我倒是渴望学习到为人民服务的良蛊,通过我的方法为人们解除痛苦,消除灾难。放良蛊受人尊重,身心愉悦,也会延年益寿。可是,即使是良蛊,也不容易拜到师父,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谁会良蛊。

我早就怀疑肖明翰会放蛊了。肖明翰的家在镇子东头,我回家时总要经过。有一次刚经过他家,我的肚子突然疼痛不已,我用父亲教我按压膝盖某个穴位的办法,也不管用。肖明翰发现了,他给我端来一碗水,说,喝下去吧。水下肚后,我肚子的疼痛就逐渐缓解,然后消失了。你可以想见,肖明翰往水里使了法术。他放了良蛊。

肖明翰是第一个在镇上建小洋楼的,说起来都二十多年了。那时,他刚成家,在沱巴镇建起历史上首座小洋楼,他在家门前建了个院子,院子前留下一条七八米宽的道路。后来,镇上人都排着他家洋楼建洋楼,按照他的标准留下宽宽的道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条街道越发显示出肖明翰的远见卓识。这既是镇里人的街道,也是外来旅游者的通道。秀丽的沱巴河从这条街道边上滑过,岸边杨柳和凤尾竹总是给人舒畅之美。我说我要去肖明翰家,老婆跟在屁股后面。老婆说,你就这么空着手去?我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只是去肖明翰家坐坐,还用得着带礼物吗?老婆说,你不是要跟肖明翰学习放蛊吗?显然,老婆是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去观察一下会放蛊的人,当人们都知道他放蛊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和表现。

推开肖明翰的家门。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他的商铺也没人看管。当然了,他没空的时候,商铺是无需要人看守的。各式物品都标着价格呢,谁想要,搁下钱,把物取走就行了。我家那个店铺也是这样的。这样做生意能省许多心。偶尔地,也发现少些货物。丢了也就丢了,我们不会去计较。那人不付钱,一定有他的难处。就算他刻意,总会得到良心的谴责的。一旦受到谴责,那是钱补偿不了的。我们的店铺主要是出售沱巴山区的特产。现在,来自助旅游的人多了,他们除了吃喝住宿,总是要带些特产回去送亲友,或者自己回到老家享用。

不遇肖明翰,老婆说回去吧。我说那不行,我今天见不到他,心里放不下。我估计他在菜地里。他去年在鸡公山脚开辟了一块菜地。那是荒山,可以不经审批或者征求意见就能随便开垦。我过来时,他果真在。他的蔬菜长势良好。他锄草的技术堪称一流。我给他递香烟,他不接。我说,你是因为刚放过蛊而不吸烟吗?他笑着说,我本来就不吸烟。他蹲下身,拔了几株矮脚白菜,用稻草扎好,说,你把这个带回去尝尝。矮脚白菜口感比一般的白菜好,游客们也知道这个,点菜的时候爱点。矮脚白菜似乎不太容易种,产量也不高。肖明翰能种这么好,他一定有秘密“道法”。我说,回头教我种矮脚白菜。他说,可以。

他的菜地中央有个坟墓。是个无主墓。以前被淹没在荆棘杂草丛中,肖明翰开垦此菜地时发现了。他把坟墓围起来,并给坟墓培土。今年清明节还给这个无主坟祭祀了一番。

肖明翰问我到菜地来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还带着老婆?肖明翰放眼时,看到了站在菜地边上的我老婆。我说,你自从放蛊之后,身体、生活有什么变化?肖明翰张开双手,做了几个姿势。他的大意可能是,变化没变化,你自己看吧。

我老婆听到叫她的声音,她进菜地来。老婆羡慕肖明翰的菜地。肖明翰说,沱巴山区有的是地盘,想种菜就开垦好了。肖明翰可能忽略了,我家有菜地,在老镇那边。只是我们的种菜技术不太好。客人们到我家吃农家饭,时常提意见。他们承认沱巴所有的蔬菜都好吃,但还有更好吃的,比如肖明翰家。说着闲话,天下起雨来,而且下得还不小。我们都没带雨具。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亭子,我们跑过去躲雨。这是个古亭,旧时候,沱巴山区的人用它来歇脚,现在的价值非常小了,因为每个村寨基本通了路,虽然不全是水泥路,但最差也可以行走摩托车和乡下的四轮电动车。人们极少在亭子里停留。尽管如此,沱巴镇人还是私下筹资维修维护这个亭子,也包括古道上的各个亭子和古庙。肖明翰的手机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电话,说,他们五个人在古道上徒步,遇上大雨,没带雨具,求助于肖明翰。对方说,肖明翰的电话是他们进镇子时,在广告牌上无意中看到的。镇子里,肖明翰的农家饭店竖着牌子,标有电话。肖明翰顶着雨回去拿雨具。雨时大时小,我和老婆待在亭子里不敢动。肖明翰跑着返回时,丢给我一把雨伞,然后小跑着往古道去。

进沱巴山区旅游的人基本还是文明的,他们来享受了大自然的美,尽量地不把垃圾留下。偶然碰上他们不小心留下的垃圾,沱巴人就捡起带回丢进镇上的垃圾处理场或者自家的垃圾桶。

雨小了些,我和老婆肉贴肉地撑着伞往镇子走。老婆的身子有些抖,我说冷吗?她没回答。我说你很激动吗?她也没回答。我一只手紧搂着她,我们像一个人一样回到了镇上。经过肖明翰的家,我还是想停下来等他。

等了约一个小时,肖明翰和那伙求助的人出现了。肖明翰把他们领进屋。他们的身子全部湿透了。他们身上的背包也湿了。这是一群没有徒步经验的人。因为他们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比如带上伞带上跌打损伤药带上感冒药等。他们坦白还是第一次组成徒步团进到沱巴。他们倒是带了一大堆干粮。他们换下湿衣服,肖明翰尽量地为每个人提供干的过度衣物。好在这是夏天,天气并不冷。但是,经过一场大雨,气温还是下降不小。他们把衣服挂起来,肖明翰开启电风扇和厕所里的浴霸,我老婆还回家拿来电吹风,肖明翰又去邻居家借来两个电吹风。吹着热风,他们的衣服一点点地冒着热气,一点点地蒸发掉水汽。肖明翰熬了一大锅姜糖水,供他们除湿祛寒。

因为及时地处置,他们没有感冒。他们此时的肚子都咕咕大叫,于是享用起他们带的干粮来。肖明翰见他们吃干粮,就烧了一锅青菜肉末汤,免费给他们喝。

雨全部停了,我和老婆回家去。老婆说,这群人也是,人家肖明翰帮他们那么大忙,也没想起在他家消费些什么。比如炒两个菜,要一壶酒什么的。我拉拉老婆的衣角说,看,你小气了吧!老婆说,我也是随便一说,又没认真。

我。桂城

霍那拉从沱巴回来,就变了个人。她要嫁给那里的山民肖明翰。霍那拉的母亲哭得跟泪人似的。在我面前她母亲仍然是那样,泣着,嚎着,还蹲下身子扯我的裤腿。我把她母亲拉起来。她父亲也向我证实,霍那拉铁了心。霍那拉的父母已经退休,因为家庭的富裕而过着非常奢华的生活。前几天,才从美洲旅游回来,浑身还带着一股北美气。我对她父母说,第一我不相信,第二如果是真的,我非得劝退霍那拉。

电话打给霍那拉,她说,我知道你找我是那事,请你住嘴。我想好的话被她死死地堵着,我改口说,什么事?她说,就是我父母劝我的事。我继续装糊涂说,你父母劝你什么事?然后,她说,你过来喝咖啡吧。

我去她的公司。她的公司起起落落,她人也时胖时瘦。她的脸蛋和精神是她公司好坏的晴雨表,在她公司处于低潮时,她人一度苍老。她跟人在公司大堂里忙着。他们坐在一张粗制的木头沙发上,同样粗制的茶几上摆着两杯热咖啡。他们在交接公司,资产早两天清算好了。霍那拉公司卖给别人了。我来了,那个买主跟霍那拉握手后说,你忙,我先告辞,我还是买亏了。那人离开后,霍那拉说,这样的男人还真多。霍那拉为什么卖公司?她说,不想干了。我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去沱巴,嫁给肖明翰。

两人条件,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爱情婚姻首先是建立在门当户对基础之上的。都说爱情无国界无条件,那是扯淡。我相信,肖明翰没有我的条件好,在霍那拉面前我都很自卑的,肖明翰就没有自知之明?她是我的师妹,我们曾经在一所大学里学习,因为中学同一所学校,在外地的那所著名大学里,我们就有了交集。我动过追求霍那拉的念头,但是没有真正付诸行动。我身边那些因为追求她的男人,现在基本不跟她来往。追不上她,他们心生恨意,讨了不如意的老婆,恨意更深。到现在我仍然跟她保持不亲不疏的关系,跟我从来没有真正追求她有关。霍那拉有过两次婚姻,两个男人都是以劈腿而毁灭了她的婚姻。同样是男人,我真不明白,他们面对这样的优秀女人竟然会劈腿。劈腿之前,他们还卷走了她不少的钱。事后分析,他们都是有预谋的,并不想真心跟她过一辈子。

霍那拉长得很一般啊!岳庆强跟我说过多次。我承认,她长得一般,但这不影响她的优秀。那些先入为主的人比如岳庆强之流,当然不会把心灵的脚步停下来仔细观察欣赏霍那拉这样的款式。我相信,能赏识霍那拉的人都是有眼光的,而岳庆强之流大约是酸葡萄心理作怪。但是,岳庆强坚决反对霍那拉下嫁肖明翰。

这么多年单身都过来了,霍那拉为什么突然就把持不住了呢?我和岳庆强在电话里交流,我们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聊天。岳庆强算计过霍那拉,霍那拉到现在也没有原谅他。岳庆强找过多次台阶,霍那拉偏不下。岳庆强伤她是够深的。岳庆强是她的师弟,自然是我的师弟。在这座城市,我这个师哥并没有地位,他们都不听我的,有的甚至还希望我听他的。就凭他们对师兄的不尊重,我跟他们鲜有来往。我躲在厕所里跟岳庆强打电话,比较吊诡的是,我手机里居然存着他的电话。

岳庆强很快来到,他正在附近办事。师姐,你不能嫁给肖明翰。岳庆强很仗义豪气地大叫。霍那拉站起来说,你这条恶狗从哪里钻出来了,又在这里放狗屁?快滚!

疯了,师姐你。岳庆强着急是真的,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颠三倒四。我将岳庆强劝走。

霍那拉怎么能嫁给乡下的肖明翰呢,再嫁不出也不能糟蹋啊。这是霍那拉第一任前夫的话。他希望我花最大的力气劝阻她。接着,她的第二任前夫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霍那拉是破罐子破摔,她是跟全城人民赌气。我明确告诉他,霍那拉心静如水,没有赌气的表现。他说,要不,你娶了她吧。说实话,她还是不错的。我将军说,当初你为什么要背叛她?他说,霍那拉比较好欺负,我在外被一群男人女人欺负了,回家拿她来欺负,寻找胜利的感觉。我说,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公司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她不是力挽狂澜东山再起了?你黑,她会以黑制黑,你暴力,她以暴力制暴力。这些,你都明白吧。他不再跟我讨论,他留下一句话,千万不要让肖明翰的阴谋得逞了!

使人受伤害最深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战友。岳庆强当初是霍那拉的战友,她对师弟从不设防,结果他却把她算计了。霍那拉跟岳庆强有过一场大大的官司,岳庆强是最后胜利者。岳庆强早就设了圈套,霍那拉一步步地走进他的圈套。既然他设的是圈套,早就想到了官司,据说,他的一位律师朋友也参与了圈套的设计。这样的官司,谁胜谁负,可想而知。

如果我跟太太说,我和霍那拉在一起,太太不会心生醋意,因为她知道霍那拉不会爱上我。因此我就在河边的小酒馆里跟霍那拉聊到深夜十二点。小老板等到我们十一点等不住,客气地对我们说,他先打烊,我们想离开的时候帮他锁好门。我们继续聊。江风在河面吹拂,几只夜行的小船携着灯火慢悠悠地驶过。夏末了,秋天的气息已经能在这样的深夜初露端倪。霍那拉穿着夏装,露着胳膊,凉的时候她披上披巾,热的时候捋下披巾。我们喝了少量的酒,一瓶半斤装的本地名酒,我们只喝了不到二两。我们每次都用舌头舔一舔酒杯,喝得慢,消化得就快。我们一直处于清醒当中。

去年我们那所大学百年大庆,霍那拉没有去。她很忙。很多人都在向我打听她的情况。他们得知她过得很好时,都发出唏嘘之声。真不明白他们的这种声音代表着什么样的观点。回来时,我及时跟霍那拉说起校庆盛况。她说,我都这么老了,无脸见学校啊。那时,她的确苍老,生意场上拼杀,躲避与进攻,都让她身心疲惫。校庆过去快一年,今晚她还在追问。有一些细节我不认真回忆,都差不多忘记了。每一位学子都渴望在校庆的现场露面,想装也装不了。我沉下心来,让记忆一点点复活。我给她讲述校庆的点点滴滴。

你根本料不到,她会在我的讲述中睡着。她戴着棕色墨镜,我见到她时,她都戴着墨镜。据说爱戴墨镜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藏起来,在暗处观察别人。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晚,在这个两人的小包厢,她也是如此。因此,我看不到她墨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她靠在木壁上,手托着下巴。她轻轻的鼾声就在我换气时响起来。她的鼾声巨大而真实。没了听众,我就住嘴。她却醒了。她说你继续说呀。我继续往下说。她保持那个姿势不变,我不知道她睡着还是醒着。母校的百年大庆,从来没让我仔细回忆过,今天我趁这个机会详细过一遍。我又从下飞机那一刻说起。早到的同学去机场接我,我们在机场合了影。这是我最好的同学。我们当年有一张四人合影,趁大庆聚会,我们来到当年的地方,站在同一位置留影。

霍那拉惊叫起来。她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做起了噩梦。她惊恐的面目泛着红晕。我说怎么了?她摆摆手说,没事。我梦到了生意场的事,我的四周是血盆大口。我说,你没梦到跟岳庆强打官司吗?她说,也时常梦到。但是梦中的岳庆强不可怕,因为他手里拿着刀,我对拿刀的人早有防备。现实生活中岳庆强的尖刀藏在口袋甚至心里,他随时都会给你一刀。

霍那拉母亲告诉过我,霍那拉这两年常做噩梦,她的惊叫能穿过厚厚的别墅墙壁,跑到街外。

我看了手表,时间过了零点。我这块手表跟随我二十多年了,是一块国产普通手表。戴在手上,它很落后,跌份。可是,你们不知道,这是一块情侣表,女款我搁在书架上,夹在一本外国著作当中。当年我本来是要送给霍那拉的,后鉴于我从没开始追求她而搁下来。女款表,有一天太太发现了,当时我正在书架边选书。太太一声不吭,又将它放回原处。过了两天,她才下结论地说,那是你准备送给霍那拉的,对吧?现在你们明白了,我对霍那拉有多痴情。我的太太呢,也还行,她对我过得去,我对她除了偶尔想霍那拉而精神出轨,从未做过愧对她的事。

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回去。霍那拉说好吧。整个晚上我们没有谈论她跟肖明翰。我利用这个安静的时间深入地考察霍那拉,看看她内心世界。她似乎很平静。送她到家门口,她对我说,明天去沱巴。

第二天早上,霍那拉的母亲叫我过去拦住她。我去晚了,霍那拉已经开着车离开。那拉昨天上午才从沱巴回来呀!她母亲哭天抢地。

我说,霍那拉中了魔。

她中了蛊。情蛊。霍那拉母亲去芳香街问那个鬼娘婆时,鬼娘婆给出结论。在我们城市周边农村,信巫的比较普遍,沱巴山区更甚。我们早有听闻,沱巴山区有不少放蛊高手。那时候我们特别害怕去沱巴山区,怕被放蛊。被放蛊身子受伤害,如果蛊不解,还会丧命。他们为什么会放蛊?因为据传放一次蛊,能增阳寿三年。会放蛊的人,如果长年不放蛊,会自己中蛊。放蛊是秘密进行的,你中了蛊,也不知道中的是谁的蛊,即使你想找人算账也无法找到对象。要想解蛊,需通过许多秘密渠道,帮你解蛊的人并不一定是放蛊的。总之,一旦中蛊,将十分麻烦和恐怖。青年男女或者有家室的人都不敢去沱巴,怕中情蛊,回不来。沱巴的神秘和恐怖形象在我们幼小的心里埋下种子。近年,人们都发现了沱巴,不少人去过沱巴旅游,回来后对那里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的民风大加赞赏。我有过多次去沱巴的冲动,我现在对沱巴仍然怀有恐惧,少年形成的恐惧是一辈子也散不去的。正因为害怕,我才要去沱巴。

霍那拉母亲请我进她家坐坐。她给我递上好茶。这么大的一幢别墅,就住着他们一家三口,资源很浪费。能拥有这么大一幢别墅,霍那拉的商业是成功的。我们学的同一个专业,我现在还在从事这个专业。什么专业?锅炉。好多人一听这专业就会大笑。因为他们无知,我就不解释了。但是,这个专业对个人来说毫无发展前途。我个人的收入并不高,技术的每一点进步,得靠一个大集体花费多年的时间。霍那拉是什么时候抛弃专业做生意的,我不知道。岳庆强离开单位去做钢材生意,我倒知道。那晚他请了一桌,他没忘记我这个师兄,当时我有点小感动。但到了酒店才发现,他请客是手段,“逼”我们送红包才是目的。我收入不高,硬着头皮临时凑了个六百元红包。岳庆强对此很不满,在后来的时间里,他多次在他的朋友圈以及校友圈里说过我小气。那晚霍那拉是到场了的,据说她打了一万元红包。她是大款,一万比我一千还容易。

我第一次进霍那拉家,因为霍那拉不在家,我不好意思到处参观。我们喝着茶,话题在霍那拉身上。我给她母亲分析,霍那拉不会嫁给肖明翰的。她母亲说,她会,因为她中蛊了。她母亲问过那个鬼娘婆了,鬼娘婆解不了蛊。那个鬼娘婆我见过,她长得瘦小,打扮很朴素,她说她是一座桥,沟通人间和神鬼界。她基本不说人话,她的话亦神亦鬼。无客人时,她就跟鬼或者神说话。我对霍那拉母亲说,既然,鬼娘婆那么神通,为什么就不能解一个凡间的情蛊呢?她母亲想捂住霍那拉中蛊的事,知道的人反而越多,好多人假装关心霍那拉,目的却在好奇地打听情况,想知道更多细节,获得更多好玩的东西。她母亲把家里电话摘了,把手机关掉。她母亲对我不熟,她却一眼看中了我。她请我拦截霍那拉,请我进家里喝茶,目的是要我帮她。

因为修路,车辆十分缓慢。因为缓慢,有人特着急,开着车左插右钻。结果,出车祸了。接连出了三起车祸。霍那拉被堵在路上。我过来时,她的车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堵了好几公里,要不是追霍那拉,我早已改道。霍那拉站在公路一边,双手遮挡太阳。她已经第二次往脸上抹防晒霜,车里的温度超过人的忍受度,而车外,太阳又很大。她车上没伞,我折回去拿上伞给她。这伞是雨伞,防晒效果相对差些,但是她乐意接受。

你中肖明翰的情蛊了。我说。霍那拉把伞移到我头上,我推开说,我不用躲太阳,我不怕晒。前方车辆仍然未动,车祸处理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正午就要到来,毒辣的太阳直射头顶。我引着霍那拉向后走,不知不觉走到我的车边。我车未熄火,开着空调,拉开门的时候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霍那拉坐上去。我说,你中蛊了你知道吗?霍那拉低头看我车上的一本连环画。这个是我上上周在旧货市场买到的。后备厢还有许多本。趁她不备,我挂上倒挡,后退左拐调头。我的车在车队的最后面,我车后的车都改变行程或绕道。霍那拉看连环画很痴迷,当她看完那本连环画时才意识到我们又回到城里。她想跳车已经来不及。我告诉她,前面不远就是去你家道路的岔口,你父亲母亲在那里等着。我放慢车速,并且停靠在公路边上。这条通往东郊的郊外公路此时车辆较少。我拨通了岳庆强的电话,我叫他开车到霍那拉家接我。

车入霍那拉家院子,我拉她下车。我说,你中蛊了,我必须把你关押起来,甚至要给你上脚镣手铐。她母亲走出屋子,紧紧地搂住她。他父亲说,搂得再紧也没用,你搂得了她的心吗?

霍那拉拨开母亲的手臂说,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我的大事,我做主。前两任你们都积极参与,结果呢?我批评霍那拉说,你这话没良心,父母不参与谁参与?况且他们又没有绑架你。你的亲友包括你的仇人都不答应你嫁给肖明翰。你们不合适,太不合适啦。因为太不合适,所以你中了蛊。

岳庆强开着车过来了。我叫他送我去车祸那边,去开回霍那拉的车。霍那拉说,我自己去开回来吧,师兄辛苦你了,你忙你的去。岳庆强对我使个眼色,我跟上他们。霍那拉不上岳庆强的车,她上我的车。我坐到她的身边,让岳庆强开车。找到解蛊的人了吗?岳庆强对我说。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岳庆强说,不一定。霍那拉笑着问我,还有连环画吗?我叫岳庆强停车,去后备厢取来两本。岳庆强自言自语,都中蛊了,还对连环画感兴趣,真是奇怪啊。

中蛊就在身边。小时候盼望见到中蛊的人,没想到很多年后能亲眼见到,而且是自己的熟人。中蛊的人,表面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样,内心却已经发生变化,思维和行动已经被放蛊人牵动着。当然了,蛊有多种,中蛊的表现状况估计也不尽相同。但是,“专家”说了,蛊不相同,但殊途同归,终究会伤害身体。这么说吧,中情蛊的,如果解不了蛊,又不能依靠放蛊者行事,中情蛊者就会发疯,身体要腐烂,腐烂从心开始,继而扩散到全身。

我的注意力闪烁不定,走了好一段,我才发现道路通畅。我们顺利到达霍那拉的车边。我仍旧让岳庆强开我的车,我则去开霍那拉的车。霍那拉发现后,她坚决要求下车。她不想跟岳庆强近距离接触。她进到自己的车上,我开车。她坐副驾驶室,我突然想起了她以前的司机小刘,霍那拉说,小刘从部队回来的,人高马大,长得很帅。他是我的贴身司机,有一天,他竟然要强暴我。最后一次,他差点强暴成功。小刘是我百里挑一挑来的,车技好,服务态度好,心也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对我起歹心。我说,好好看你的连环画吧,一切都过去了。她叹气说,是啊,都过去了。

岳庆强在前方引路,进入一个岔口后,我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通往宝林寺的公路,两边植被茂密,路两边风景树整齐划一。不是周末时间,也不是初一十五,路上的人就不多。到达宝林寺,她正好看完一本连环画。她说,你在哪里买的?我也要去买一批。我说,旧的连环画很少了,经典的更少,碰上要靠运气。在我们眼里,连环画比现在的卡通人物比动漫好多了。连环画属于我们那个时代。霍那拉同意我的观点。她说,你们到宝林寺干什么?

岳庆强在前面远远走着,他爬台阶的速度比我们快。他有意跟我们拉开距离,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霍那拉讨厌他。天上有乌云,太阳被遮蔽,宝林寺里高大树木林立,因此很凉爽。宝林寺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是一座名刹。据说当年日本鬼子见了宝林寺都不敢对它放一枪一炮,悄然无声地绕道,一群抗日英雄躲藏在宝林寺而避过一劫。来宝林寺,是为了给你解蛊。我对霍那拉说。

走在前面的岳庆强已经联系好了智云大师。智云大师身披红底白纹袈裟,脖挂粗大念珠,半欠着身子引我们去开智堂。我们坐在智云大师前面,我想细说霍那拉中蛊的故事。但是中蛊细节我不得而知。智云大师观察霍那拉的面色,低声说阿弥陀佛!我着急地说,大师,这情蛊能解吗?智云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我为这位女施主念念经吧。我拉霍那拉起来,移动她的板凳,使她离智云更近些。我和岳庆强后退几步,观看智云念经使法。智云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小,我听不见。右掌竖着,左手数小珠子。嘴巴双手同时进行,脸上表情显示出他的虔诚和一丝不苟。我绕到智云大师的身后观察霍那拉,见她傻乎乎地望着智云大师。

告别智云大师,岳庆强提醒霍那拉去烧香做功德。霍那拉板起脸说,需要你提醒吗?我示意岳庆强先下山,我陪她。霍那拉在最近的大殿请了香拜了佛,受了木鱼声和祝福。路上,我说,宁可你到寺庙当尼姑也不要嫁给肖明翰。我还给岳庆强打电话,叫他把我的车开到霍那拉家,换走他的车。岳庆强问我她的情蛊解开了没有。我说,不知道。

霍那拉要亲自开车,她说她不能坐在副驾驶室,不然会想起那个可恶的小刘。我说你可以不坐副驾驶室,你坐后排啊,你可以继续看连环画。她要我把连环画借给她,我答应送给她。我说,从这里去旧货市场顺路,不妨淘淘旧连环画去?

旧货市场到了周末才热闹,三四公里长二十多米宽的断头路上塞满人,什么破东西都有卖。你家丢掉的破旧货,弄不好还能在这里见到。旧书不少,旧连环画几乎没见。霍那拉说,我们城市有多少家旧书店?平时我根本没关注,除了专业杂志我极少看别的书,我的专业技术长年无长进,主要是缺乏科研经费和条件。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基本是混过来的。但我对霍那拉说了瞎话,我告诉他哪里哪里有旧书专卖店,从理论上推测,应该有连环画出售。我是想让她多在城里跑跑,脑中少些甚至去除掉沱巴以及那个放蛊的肖明翰的念头。霍那拉淘了些旧货,两本旧书,两只小玩具。然后我们去不远的小餐馆用餐。她请的客,因为她掏钱比我快。我倒是不愿她请客,对她我一般情况下不小气。

送她回到家时,接近傍晚了。她父母听说去了宝林寺解蛊,都很高兴,要留我吃晚饭。我没留下。晚上我答应过太太给她做番茄鸡。但是,你想不到,岳庆强并没有离开,他埋伏在不远处,见到我们的车辆后移过来。他很关心解蛊的效果。他不敢直接问霍那拉,我告诉他,不知道有没有效,反正这一路她没提过沱巴一个字。岳庆强说,看来是有效果的,明天还得让智云使法。我说拉倒吧,这又不是吃药打针,连续几次才能好。他说,这就是治病呀。我说,跟你说不清,你太不懂行了。岳庆强说,她父母留你吃饭,为什么不留我,我也为她做了贡献,去宝林寺还是我的主意呢。我说,你就别掺和了,为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是她家的仇人呀。

我首先离开,然后我发现岳庆强也离开了。我一五一十地向太太交代一天的经过。太太说,霍那拉不该去沱巴,这下中蛊了。她进一步说,如果哪天我也中情蛊了,你会怎么样?我说,你不会,因为你无钱无貎无年龄优势,是个三无妇女。太太的拳头就击打在我胸上。人们常说,中邪了容易解,但中蛊了,就难解。做完番茄鸡,正准备吃晚饭,霍那拉的母亲电话便过来了:

霍那拉跑了,她去沱巴了!

我。沱巴

听到汽车声,我朝公路眺望,看到了明亮的车灯。我估计那是肖明翰的老婆的。我近了去看,这是一辆白色小车,霍那拉从车上走下来。她衣服穿少了,在这个夏末初秋的夜晚,她会受冻的。霍那拉问我叫什么名字,是本镇人么?我说我没有名字,就是本镇的,我住街中央。霍那拉笑着关了车门。肖明翰家院子大门虚掩,她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她的车最后停在肖明翰院子里。院子的路灯熄灭了,我朝里面喊。里面的灯亮后,肖明翰披着件外衣出到院子。他惊喜地叫,这么晚回来,也不说一声。你看,肖明翰都用“回来”这样的字眼了。院子里灯始终没亮,他们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和天上暗淡的月光,认出对方并说着话。之后,他们进屋了。他们忘记了我的存在。

深夜的沱巴很安静,主道的街灯偷懒似的微微发光。秋虫也许在叫,河水也许哗哗地流,好事的狗们也许也游荡,正因为它们的集体努力,才让沱巴的夜晚变得如此安宁。

肖明翰家里的声音我听不见,我不是个喜欢听人家隐私之声的人。很遗憾的是,我在半夜撞到了霍那拉,却没看清她的脸。直到次日天亮,她的脸仍然像黑洞里的花朵一样模糊。而这模糊之中透着俊秀,由此推断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老婆还没睡,或者她被我进屋的声音吵醒了。我告诉她,我没见着肖明翰,却见到了他老婆。我老婆说,你见鬼了吧,他老婆死了十来年了。我说,是他放蛊得来的那个老婆。我老婆兴奋地坐起来,缠着我讲霍那拉的模样。我说,很俊,很俊,像天上月亮一样俊。老婆让我把比喻说具体些,我告诉她说像电视里那个江虹一样俊。这几天电视台正在热播一个肥皂剧,里面的一个重要角色叫江虹。老婆听后嘴巴咂吧咂吧响,说肖明翰这蛊放得很有价值。他死去十年的老婆肯定不答应。

他死去的老婆长相确实一般。但我印象中还是很耐看的。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类型。有的人初看好看,时间长了,就不好看。他老婆相反。他老婆叫赵心颖,来自沱巴山区一个乡村。赵心颖为肖明翰生了一个儿子。十年前的一天,赵心颖掉下一个深渊,五年前才找到尸首。那个深渊很隐蔽,多少代了,都没有发现。赵心颖去采山货,洞口边上长着鲜嫩而大朵的木耳。那是根倒伏数十年的木头,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以想见,它年年岁岁都长着茂密的木耳,这回赵心颖与木耳不期而遇。她欢快地采着木耳,直朝木头那边采过去。而木头的那一头正搁在洞口上,她没意识到那是深渊。她滑下去了,跌进去了。在另一个山头采蘑菇的李子药听到她的叫喊,就只一声,李子药就判断出大事了。人们无限接近深渊,根本吃不透它的结构和深度。赶来抢救的人在上面一声声叫唤,声音有去无回,全部被吞噬在深渊里。肖明翰想了很多办法,人们也帮着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有找到下洞口的方法。后来向县城的武警求援,三个勇敢的战士下到三十米深处时,再也无法下去,因为下面太黑,仔细听还能听到洞底的流水声。出于安全考虑,武警战士放弃了救援。人们都劝肖明翰放弃吧。肖明翰在洞口烧了香,还搭了个草屋住了整整一年。肖明翰终于被劝回去。又过了三四年,沱巴来了一支探险队,他们应肖明翰的请求来到无名深渊。他们以专业的水准三天后找到了一堆尸骨。赵心颖摔在一个石崖上,又抛到右边一级石崖,这一层两层的像楼房的阳台。不用做鉴定,这尸骨非赵心颖的不是。肖明翰厚葬赵心颖,也不续弦。

再讨个老婆无可非议,问题在于,那些年镇里好心人为他提亲,他都拒绝。而现在,却以放蛊的方式弄个城里老婆。肖明翰不简单。

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镇上许多人知道肖明翰放蛊得来的老婆回来了。他们都明目张胆地来参观。我阻止他们说,昨晚我就看见啦!他们问我霍那拉长得怎么样,我说长得比你、比你们老婆都好看。他们的步伐就加快了。他们推开肖明翰院子大门。他俩正在洗漱,嘴上都留有白沫。霍那拉转过身时,他们哇地叫了一声。论相貌,霍那拉比平常人好一点点,但她收拾得很干净,气质好气色佳,这在亦农亦商的沱巴镇上,妇女们基本无法相比。肖明翰请大家进屋里坐,喝杯茶。他们对肖明翰的邀请置之不理,他们热衷找话跟霍那拉说。霍那拉说,以后我就是沱巴镇上人了,是大家的邻居,请大家多多关照。有人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喜酒,到时过来讨杯酒喝。霍那拉望着肖明翰,告诉大家一切都听他的。肖明翰说,快了,到时候少不了大家的酒。

大家明目张胆的探望比偷偷摸摸打听观看心里明亮得多。大家伙将霍那拉看了个真切,又跟她说了许多话后都满意地离开了。而我和老婆继续留下来。想详细了解肖明翰在哪里放蛊,霍那拉是如何中的蛊。这样的事情当然只能单独问肖明翰。我走近他,附着他耳朵说,我想听详细的。肖明翰说,这个嘛……他没了下文。

吃过早饭,肖明翰带霍那拉进山。肖明翰老婆埋在离镇子两三公里的山上。霍那拉就要成为赵心颖的继任,霍那拉来到赵心颖的坟头也许是为了表示歉意和决心。赵心颖活着的时候,跟肖明翰的关系挺好,不然肖明翰不会那么悲伤。霍那拉给赵心颖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草地上。肖明翰给霍那拉讲他跟赵心颖的相识相恋和生活情况。肖明翰碎片化地讲述,但这些碎片粘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事隔多年,肖明翰已经走出了悲伤,早已开始了新生活。两人话题比较轻松,过了约一小时,他们出山。他们在鸡公山脚那块无主坟的菜地上劳作了一会儿,采回许多蔬菜。霍那拉不会劳作,但她认真地学。肖明翰不让她干,她偏要干。肖明翰劝不住,教她基本的劳作,比如拔草施肥,采摘蔬菜等。

我在大路上等他俩。肖明翰却认为又碰上了我。他问我家里来客人了吗?我说还不知道,老婆在打理呢。进入秋天,沱巴的旅游并没趋淡。沱巴山上的红叶开始泛红。光是看红叶,就够散客们游好一阵子的。为了保证游客的安全,镇上刚刚成立了一个护游队,辟出安全的旅游路线。尽管这样,游客们爱去险峰,不走常规路线。护游队负责在重要路段巡逻,宣传旅游线路或者抢险。前两个月县旅游局来跟我们谈合作,要把沱巴并于旅行社线路,我们没答应。我们只做原始的旅游,不做所谓的高品质线路。这个意见是在北京工作的沱巴人肖建国提出的,他的声音时时从北京传回沱巴敲响我们的警钟。

肖明翰家来了两拨客人,他们先是订了餐,然后进山里玩。他们将在规定的时间返回来吃饭。肖明翰家的农家乐以前由儿子打下手,儿子进城上学后,他一人干。在沱巴,很少请服务员,都是家庭成员打下手。要不就是请附近的亲戚帮忙。霍那拉干这些活比较笨,怪只怪她以前从来没干过。我坐在她面前,不时指导她择菜洗菜。我问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她说搞锅炉的。我说我见过烧锅炉的老头,在女儿他们城里的学校。女人烧锅炉还没见过。她开心地笑。她又说,在大学里我学的锅炉专业。我说,你学的这个专业也太简单了。我女儿将来考大学,要学复杂的专业。我猛然问她,你是在哪里中的蛊?

她收住笑容,回想了一下说,哎呀,这个事真是太巧了。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吧。

我说,你中了蛊,难道一点没意识到已经中蛊吗?

她说,意识到了呀,身边所有人都在提醒我说我中了情蛊。

我说,如果你想解蛊,我可以在沱巴山区里帮你打听。

她说,你什么意思?要破坏我和肖明翰的好事吗?

我说,当然,你中蛊是好事,我们沱巴镇又多了个漂亮女人。中蛊故事终于有了续篇。上一篇(指公开的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我七姑爷爷七姑奶奶。他们给后辈创造了美丽的传说。解不解蛊,得肖明翰说了算。他不解,你要是自作多情地去解,小心他放仇蛊。

我俩聊得很开心,她叫我无名字。她的记性真好,不愧为桂城大城市人,不愧为学锅炉专业的。

我进厨房去。肖明翰正在煎鲤鱼,这鲤鱼是从明光手上买的。客人虽然没点名要吃鲤鱼,但只要一推介,对方一定满意。厨房里飘荡着芳香。肖明翰说,你老婆是把好手,她里里外外都干得来。我说你是在间接地批评我。肖明翰笑着说,看来你有自知之明,不回去帮老婆干活,守在我家干什么?我说,你懂的。你这放蛊的道法是祖传的吗?

祖辈或同辈一定有不少人放过情蛊,只是他们做得很秘密罢了。我说。

肖明翰说,随意放蛊那是要折寿的。除了善蛊。

我说,只要你告诉我你的蛊是跟谁学的,怎么放中的霍那拉,就够了。从此我就不再缠着你。

肖明翰说,这个你要失望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嬉皮笑脸了。

过了约定时间,其中一档客人还没返回。暂时从肖明翰口中得不到满意答案,我就应该回家去。经过明光家时,我发现在肖明翰家订了餐的人在明光家吃上了。我对明光说,你抢了肖明翰的生意。明光说,我哪知道。一问,果真是。这档客人听说明光是捉泥鳅高手,有祖传秘诀,还做得一手好泥鳅,出于好奇,就改变主意了。明光急忙跑过来向肖明翰道歉,商量利润分给肖明翰合适的比例。肖明翰说,算了,到你家消费,那也是跟你家的缘分。订餐是下了一百元定金的,肖明翰没收,叫明光给退回去。这档客人很感动,离开沱巴时买了一大堆肖明翰家里的特产。

我家里聚集了一些闲散人员。他们已经等了不短时间,因为他们知道我一直待在肖明翰家,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肖明翰放蛊、霍那拉中蛊的细节。

一场秋雨过后,沱巴又变得湿润起来。明光请我和肖明翰等几个人上他家吃饭。明光捕获到几斤刀鳅。刀鳅不是泥鳅,它们生活在河里。在沱巴河这样一条自然生态极佳的河里捕到几斤刀鳅,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况明光本身就有“道法”。菜已经上桌,肖明翰还没到。这家伙现在变得磨磨蹭蹭的,也许是放蛊之后的毛病。应大家的要求我上他家催促。他家没有客人。近段时间客人少了,可能客人们都很忙。我们从不在乎游客的数量,来多少我们接待多少,一个不来我们也不着急,一切顺其自然。除了县旅游局建议我们大力开发旅游,并纳入旅行社线路,一家省级媒体记者站也来联系过,他们的意思是他们有版面优势,可以大力为沱巴宣传,条件当然是给版面费。我们没有答应。我们不想让沱巴太出名,我们想赚钱,但又不想让乱七八糟的外人打扰。还有各级电视台,他们也来过,他们拍了许多镜头,说只要我们给钱,他们就能播出。我们还是不答应。我们不是自私和狭隘,我们是自我保护。要不是我们一开始就有的清醒和保护,沱巴早就不是现在的沱巴,一定是一个百孔千疮的沱巴。祖宗给我们留下了纯净和安宁,不能栽在我辈手上。

肖明翰在洗衣服,具体来说是在为霍那拉洗底裤。他动作轻柔仔细。霍那拉则躺在一张椅子上看杂志。沱巴男人虽好,但极少见过给老婆洗底裤的。洗衣是女人的事,男人干这个多少显得窝囊。我说,你放蛊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女人洗这个?你是个受虐狂。他不仅洗霍那拉的底裤,还洗她的胸罩,还洗她所有的衣服。我说内衣内裤手搓说得过去,她的外衣你不是可以用洗衣机吗?他说,她的衣服多贵啊,洗衣机容易洗坏。我说,既然很贵,难道还怕洗衣机吗?他说,你不懂的。我说,没有我不懂的。赶紧放下衣服,明光家开席了!

他不紧不慢地干着。霍那拉走过来,她叫肖明翰离开洗衣盆她亲自来。他不让,他让我赶去明光家,叫我们先开吃。霍那拉向我道歉,她说,对不起啊,无名字。我家明翰扫大家的兴了。我说,不就是衣服嘛,你是个女人,应该干这事的。肖明翰接过话说,这么冷的天,你让她下水?不是你老婆你不懂心痛。我说,好吧,我向你学习,以后帮老婆洗衣服。

肖明翰不像话,他洗完霍那拉的衣服,还要帮她做好饭炒好菜。饭闷在电饭锅里已经熟了,菜还没炒。我提醒他快点。肖明翰说,你过去,帮我道个歉,你们先吃着喝着,我帮那拉炒好菜立即就来,该喝的酒我一滴不少。我说,说得好听,带你不动,他们要骂死我。干脆我等你吧。

霍那拉在一旁向我解释。她是不让他干这些的。他要干,拦不住。而且,他炒的菜的确很好吃。我建议肖明翰将霍那拉带上,明光家有刀鳅泥鳅,还有好多好吃的菜。霍那拉婉言谢绝了。她又回到躺椅上,继续看杂志。

明光的这次请客没有什么主题,我们这群人隔不久就要在一起喝一餐,漫无目的地闲聊。明光家最近备酒不足,平均每人一斤下肚,竟然空了。我们都提出回家拿酒,我第一个站起来。我小跑回家。我对老婆说,递一缸酒过来,明光家酒被我们喝光了。老婆笑骂说,醉不死你们。不能再喝了,这一缸为限。我抱着酒缸小跑,老婆声音追上来说,慢点,别摔了。明光脸上挂着歉意。请人喝酒,酒不够,面子上过不去,换了谁都难过。明光不是有意,这段时间他捉泥鳅繁忙,忽略了。镇上有好几家酒厂,规模很小。沱巴人大都会酿酒,开酒厂的只是为镇上人应急。沱巴人好酒,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地方高寒山区,冬天阴冷,春夏潮湿,没酒,身体抗不住。但是我们喝的是自家酿的低度酒,纯大米酿造。我们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高品质的低度烧酒。喝多了,话就多。明光舌头不利索,他问肖明翰,你的蛊是跟谁学的?我们都兴奋起来,我们的酒立即醒了不少。肖明翰说,我跟他学的。肖明翰指着屋顶,我们知道他是指天。我说,你传授给我。肖明翰说,你还用学吗?你们还用学吗?我们摇着头表示不理解肖明翰的话,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蛊,怎么就不用学?

喝到最后,我们都瘫倒在椅子上,我们的老婆们分别过来领人。

肖明翰这一放蛊,蛊成为沱巴镇上热门话题。人人都掏出有关蛊的记忆。年轻人喜欢围在年长者明桂身旁,听他讲述蛊的故事和传说。明桂讲得动听动情,使我们进一步意识到,蛊,在沱巴无处不在。放蛊者化整为零,隐藏在沱巴的各个角落。我们有理由相信明桂也是一个会放蛊之人,他越是否认,我们越是相信。在沱巴,你找不到一个承认自己放过蛊的人。

我们感兴趣的是肖明翰的师父是谁。找出肖明翰的师父,是件非常有意思和有意义的事。这天早晨,我得到消息,肖明翰携带霍那拉进山了,山的深处有许多村寨。而肖明翰去了那个叫栗树脚的古村。肖明翰提着礼物在李子铺家停留了四个小时。李子铺是肖明翰七外公,年事很高了,还很硬朗,下巴的白胡子时刻在山风下飘荡。在沱巴山区,李子铺名气不小,会中草药,会风水,会各种道法。那么,他会放蛊,就是自然的了。

肖明翰和霍那拉回到镇子后,我带着老婆去栗树脚拜访李子铺。我们依着辈分叫他外公。我说,肖明翰终于放蛊了,放回来桂城一个漂亮有钱的媳妇。李子铺捋着长胡子浅浅地笑。我说,你是他的放蛊师父。李子铺说,你也会放蛊,你老婆就是你放来的,现在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我说,不是,是我中了她的蛊。李子铺的一间厢房用作药铺,堆放着草药,窗格里放着制好的中药。他的中草药徒弟上山采药去了。这个徒弟是他的关门弟子,才二十三岁,去年刚从一所中医专科学校毕业,学的是中医学。他不在城里工作,回到沱巴跟李子铺学习中医学习中草药。李子铺一共带了四个徒弟,四代人。闲聊没事,我和老婆分别让李子铺把脉,我们身体都很好,脉搏很健康。现在没有外人,我继续追问李子铺传授肖明翰放蛊的事。李子铺回答得很机智,他说,你和你老婆不都是外人吗?会放蛊的人都这样,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会。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也莫不如此。

李子铺的老婆从地里回来。她背虽然驼了,但耳聪目明,记忆也还好。我们没多做解释,她就想起了我们是谁。她还提到我的奶奶。奶奶和她是一个村子的,算是发小。她留我们吃晚饭,说刚采回来许多新鲜菜。我说我们不吃了,天色已晚,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回镇子。我们主要是来证实肖明翰的放蛊师父是谁,但李子铺不承认,我们就白走一趟了。她露出无牙的嘴笑起来。我说,外婆你今年有九十八岁了吗?她说,一百零一了,比你奶奶大一岁呢。我说,你身体还这么好,可是我奶奶却在去年过世了。

我们执意要走,李子铺也不强留我。他看到我们给他带的礼物,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送我们一点礼物。最后他选择了一种草药。他叫我们熬水喝,当茶饮,这对肠胃有好处。肠胃通畅,消化功能好,身体就不容易出毛病。这种草药是一种植物的根茎,叶子长什么样,我还真不清楚。不要以为沱巴山区的人认识所有的植物和草药。李子铺和他老婆把我们送出很远,两位老人拉着我们的手一再叮嘱路上小心,一定要常来玩。我对老外婆说,你也是老外公放蛊放来的吧。老外婆哈哈大笑,无牙的嘴巴笑出口水。

路虽窄,但铺了水泥,路面很不错。“村村通”工程就是惠民。在沱巴山区,没通水泥路的乡道几乎没有了。我们摩托车很顺畅地行驶着。老婆搂着我的腰,问我,肖明翰的放蛊师父还没找到,你死心了吗?我说,我没死心,但我已经知道,李子铺就是他的师父了。老婆说,似是而非的,你敢说自己百分之百正确?

回到镇上,天还不算黑。我们在肖明翰家门前刹住车。肖明翰跟霍那拉在锯一根木头。霍那拉扶着木头的一侧,肖明翰吭哧吭哧地锯着。霍那拉那一扶,毫无意义,她根本就是多余。但是她的态度挺好,做得也很认真。瞧她的这个态度,你就会感动。他们锯了木头用来干什么,我没问。我告诉肖明翰我带老婆去栗树脚拜访李子铺了,得到的结论是:李子铺是你的放蛊师父。肖明翰停下来,他指着屋顶说,天知道。霍那拉趁机拿过锯子,学着肖明翰的样子锯木头。肖明翰说,你这个不对。他耐心地教她。霍那拉一个从小生长在城里又从没接触过乡村的女人,要学会乡下这一套,将会很费时费劲。但是霍那拉说,我过得特别充实接地气。她总是乐呵呵的样子。我回头悄悄跟老婆说,肖明翰放了个大蛊,霍那拉七窍都迷住啦!

我。桂城

我一共找到霍那拉五个曾经的朋友的电话。说曾经,是因为霍那拉已经不跟他们来往。我一一给他们打电话。

什么?霍那拉要嫁到沱巴山区去?!他们无一不是这样的反应和口吻。他们一致认为霍那拉疯了。我说,不,她中蛊了。他们觉得我的这个推测非常准确。我说不是我的推测,是事实。智云大师和鬼娘婆都解不了的蛊,我们哪有能力呢。我说我准备去沱巴,受霍那拉父母重托,希望他们都跟我去。但是,他们听说同行中有谁谁谁,就不答应了。霍那拉不再当他们是朋友,他们之间也已从朋友降为仇人或者极为普通关系。最后只剩下我和岳庆强。岳庆强嘴里没停过骂人,骂他们什么玩意儿!我是不想跟岳庆强一道的,但是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开岳庆强的车去,他是一辆高档城市越野车,而我是一辆只有五六万元的低档车。我出道比他们早,混得比他们差。比我有钱的都是早早离开了要死不活的企业单位。岳庆强让我见识一下什么叫豪车,他从座位里下来,让我上去。他的车操作起来比我的轻很多,开起来舒服无比。开着时我就舍不得放下,一直开出城,开上高速公路。岳庆强坐在副驾驶室,他把椅子放倒,躺着。到达一个服务区,我心里突然来气。我一个大师兄辛苦地开车,他一个小师弟倒会享受。于是我停下来把他叫醒。他说,难道我的车开起来不舒服吗?我说,坐着享受才舒服!岳庆强不情愿地和我调换。不管你有钱无钱,请不要在我面前摆谱。岳庆强爱说话,爱换挡,不需要说的话他说,不该换的挡他换。进了沱巴山区他的话倒少了,该换挡时他竟然不换。你永远也吃不透岳庆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想不到当年连被子都不会洗的人,今天竟然能开上豪车。后备厢里有许多礼物,霍那拉父母塞进来的,我似乎听到它们在弯曲的沱巴道路上叮当作响。我第一次到沱巴来,小时候神秘和恐怖的记忆从心底翻滚而出。沱巴山区以及沱巴镇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象中的沱巴像梦中的物景,那是弯曲变样并且易变化的。对,就是鬼魅,就是怪诞。而眼前,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超越人间的实景,我感觉到很假。路上行人过于真实,真实得虚假。那山那水,像是别处移植过来的,不过是沱巴的布景。我对岳庆强说,你怕吗?他说,怕倒不怕,是有点紧张。小时候大人讲鬼故事讲灵异之事,都是以沱巴举例子打比方,小孩哭闹大人就要送他去沱巴。看来,沱巴在我们这一代人,在我们那个范围内是一种集体的恐惧记忆。我们将车停在路边,进林子里撒尿,我们分别在公路的两边撒尿。这个方法是爷爷告诉我的,他说,如果你害怕,如果你遇上鬼怪之事你就掏出东西来放一泡尿,这样你就会变得勇敢,眼前的鬼怪会逃之夭夭。这方法管用,小时候走夜路,行走在我们城市边缘无人区或者坟场的时候,我就使用它。跟人出去郊游,碰上迷路,只要撒泡尿,头脑就清醒,最后都能顺利地走出迷径。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偶尔还会使用。最著名的一次是在贵州一个巨大的岩洞里,好像是打织洞吧,走岔了,我连使用两次,尽管第二次只做了个样子,终于走出岔道,回归到队伍中。初秋的沱巴比较凉,我们放完尿打了几下冷战。回到车上,我们心安定得多了。前面有一个路牌,提示再有三公里就进入沱巴镇了。

不一会儿,沱巴山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沱巴镇出现在我们俯视的眼前。著名的沱巴河环抱着它。原本凌乱的建筑,远看却有一种整齐之美。后来我们才知道,沱巴镇有一条有规划的街道,肖明翰是开街“鼻祖”。下了这个小山,我们进入沱巴镇。遇上行人,他们会停下来让路,还会友好地对我们笑。我们这才找回自信。不过,又行了几米,岳庆强突然加大油门向前冲,还说着“快跑”!我说怎么了?他说,你没见到刚才那妇女招手吗?我怀疑她在对我放蛊!我哈哈大笑,说,你这种品德比较差的人,就应该中老妇的情蛊。

不用费劲,我们就来到了肖明翰家门前。院子里停着霍那拉的车。我们的车与之并排。回过身时,霍那拉走进了院子。

霍那拉叫了我一声师兄,没叫岳庆强师弟。我向前一步,霍那拉下意识地躲往肖明翰的身后。他们俩刚从地里劳动回来。肖明翰对我们笑,是传统农民的那种憨笑。我心里说,霍那拉你躲也没用,我这回就是来抓你回去的。肖明翰招呼我们坐。他给我们倒上从李子铺那里得到的草药汤,也可以说是茶水。温温的,喝起来微微甜,张开嘴,一股清爽之气在嘴里盘旋。肠胃也很舒适。

肖明翰看起来比较显老,实际年龄也只比我大两岁。这样,他就比霍那拉大四岁。大四岁倒没什么,关键是他俩的生活背景完全不同,不同背景的人在一起生活通常比较麻烦。我问肖明翰你知道霍那拉的背景吗?肖明翰说知道,霍那拉全跟他说过了,包括两次婚姻。肖明翰还提到那个将霍那拉狠狠地算计了一回的人。在一旁的岳庆强立即说,你说的那个人是我,但我没有算计,法院都支持我。霍那拉哼了一声,说那就算我喂了狼。我说,你们俩别再争了,都争到法院了,有意思吗?我转过头对肖明翰说,你、霍那拉,你们俩不合适,她前面两个男人都跟她不合适,别说你了。对不起,我没有小看农民的意思。所以,我的意思是请你放了霍那拉。霍那拉对你倾心,这没错,但是要知道那是你放的蛊,就像你吃了伟哥,你以为自己好厉害,要是药效一失,什么都没有了。

岳庆强说,师兄的比喻很恰当。岳庆强起身,从车后备厢里取来礼物,有好酒好烟还有糖果。岳庆强说,送给你的,这礼物是霍那拉父母买的,是老人的一片苦心。老婆和礼物比,也许你会选择老婆,但是,请你可怜可怜两位老人,他们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礼物太重,肖明翰不接。霍那拉接过来,说你岳父母的一番心意,不接白不接。

我给了霍那拉一个批评的眼光,这就叫上岳父岳母了,真不害臊。

我严肃地对肖明翰说,请你解蛊,放过霍那拉!

肖明翰轻轻地笑着,他说,师兄,喝茶。

肖明翰进厨房做菜,霍那拉提着菜篮出门,菜篮里有一把锯刀。就是那种有细小锯齿的小镰刀,小时候我们在农场用它来割水稻。我随她而去。岳庆强征求她的意见,她没表态,我就示意他也去。外面有薄雾。霍那拉说,天凉时节早晚雾大,到了冬天大雾时间更长。她的步子快,我们要加大频率才能跟上。她的步子有力,像训练有素的女兵。沱巴山水养人,她面色泛出真实的红晕,皮肤似乎恢复到年轻时的细滑。

沱巴最大的好处在于养心。她说。我多年失眠症治好了。

我说,你知道自己中蛊了吗?

她将菜篮递给我,然后笑起来,说你提菜篮的样子很别扭。空气比较温润,我摸摸头有点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雨还是水雾。远处的山林因雾来雾去而或明或暗。我说,他们都反对你嫁到沱巴,为你解蛊也是他们跟我和岳庆强的心愿。霍那拉说,就别提他们啦!

这山叫鸡公山,山脚下有肖明翰家一块大大的菜地。菜地里种着多种蔬菜。霍那拉割下两蔸大白菜,这白菜放在手里比较沉,快要包严实了。然后她走到另一边去割韮菜。菜品在不同的区域生长着,因菜品不同,它们需要的生长条件也不一样。霍那拉割韮菜的动作很熟练,我提出试一下。我也能割,只是动作没她快,没她割得好。岳庆强也要割韮菜,霍那拉没给他机会。她还是恨着他的,并不打算原谅。那场看似他正确的官司,带给了她很大的伤害。割完韮菜,霍那拉往留下的根部撒上土灰,土灰在菜地最外面,是用野草皮低温烧制沤成的。施了土灰,韮菜长得快,第三天,就又能收割了。辣椒地里的辣椒苗还没有完全枯萎,还有一些青青的,上面挂着颜色较深的辣椒,我趁机采摘了一把。出菜地时,她把栅栏门关上,以防谁家的鸡甚至野鸡或者牛羊进菜地搞破坏。她的这系列动作完全一个沱巴人了。我不是欣慰,而是心痛。

深夜,我跟肖明翰面对面在院子里坐着,天上布满乌云,有轻轻的冷风不时吹过。方形小茶几上摆着清茶和香烟。我们都不抽烟,但此时每人点燃一根。我跟肖明翰讲我跟霍那拉的故事,我提到了那块女士情侣表。告诉他,她身边有许多优秀的男人恋着她。我的话语里充盈着酸楚,想必肖明翰听得明白。他以玩烟圈、咂吧嘴巴或者玩手指头来掩盖。我不知道这个放蛊男人在听了这些感人的故事后,心里会荡起怎样的涟漪。可是夜色和浅笑遮蔽掉他所有的心灵密码。

他们的厨房对着院子,通过里面的灯光我看到霍那拉时不时出现在窗户边。她有时是轻轻移动的,有时候就站着一动不动。她在仔细地听我们说话。

我想,对于一个中蛊之人,是听不进我的讲述的。所以我的声音仍然保持在原来低音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叩开肖明翰的心扉,炸开他放蛊的思想。

我们聊了很久,准确说是我讲述了许久,我讲得错落有致起伏跌宕,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人们的心坎上。我发现我是流了泪的,泪水像蚯蚓一样在我脸上爬动。我已经掏出心窝子,肖明翰不可能没有看见或者不可能没有体会到。我们的聊天,不,谈心,在霍那拉给我们分别披上衣服的时候结束。夜太深了,我都辨不清是什么时间。

为了她的幸福,也希望你有良心发现,请你为她解蛊。请放她一条生路。最后我拍拍肖明翰的左肩语重心长地说。肖明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立即呼出一口轻松之气。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在沱巴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我的精神特别好,思维也敏捷。霍那拉过来了,她说,师兄,你们回去吧,告诉我爸我妈,我在这里过得特别开心幸福,我会时常回去看他们的。我还会接他们来沱巴。这里空气太好了。这里生活简单,过上简单的生活,人就幸福。

我说,肖明翰还是不愿解蛊!

她说,你别怪他,是我不愿。

我们打听到了肖明翰的放蛊师傅是李子铺后,毫不犹豫去了。岳庆强昨晚睡得早。昨晚他喝得多吃得多,吃饱喝足就上床睡觉了。他的精神特别好。我的精神也一样,尽管昨晚我睡眠时间不多,要是在家里,睡不到七个半小时以上,整天都会犯困。人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睡眠时间,要的是质量。可是现在的人没几个人有很好的睡眠质量。岳庆强开车,他的车宽大,几乎把沱巴的乡村水泥路全占满。有摩托车或者小三轮电动车经过时,我很担心被剐蹭。但是他们都非常友好,如果是行人,他们就跳出道路让路。还会热情地问候。如果是车辆,他们首先后退,退到认为最宽的地方,然后停下来静候我们经过。沱巴人相互间都很讲礼仪。这个我在后来才知道的。有优秀的传承,也有因为生怕得罪对方被放蛊的担忧,因此就相互地讲究。掌握放蛊道法的人像淹没在城市的间谍,也许那人就是你最熟悉的人。要是得罪,有可能遭到放蛊的暗算。一辈一辈下来,大家就有了防人之心,有了与人为善之心。

我们的车停在李子铺他们村头。我从岳庆强车上搜出两瓶好酒,他不舍得也得舍。我提上好酒,在村人的带领下来到李子铺家。我们叫他李爷爷。李子铺误以为我们是来看病的,他说,病都还没看你就带礼物,太讲究啦。我说,不成敬意,这酒是好酒,你别送人,自己喝。李子铺读出包装盒上的字:茅台,飞天茅台。我说,这酒你听说过吧?他说,喝过,不好喝,上回孙子回来过年,从贵阳带回四瓶,那家伙,太难喝了。我和他爸他叔改喝自酿酒,那才叫过瘾。岳庆强说,你们自酿的酒也叫茅台,土茅台。岳庆强瞟我一眼,责怪我不该动用他的茅台。岳庆强和许多有钱人一样,钱越多越抠门。

我告诉李子铺,我是来拜师的,我要学放蛊,放仇蛊毒蛊。我要放倒肖明翰。李子铺说,随意放蛊之人会绝后的。我说,我已经有后代了,我要学。李子铺说,你是肖明翰的仇人吗?我说,他是我的仇人,他给霍那拉放了情蛊。

李子铺叫我们坐下,百岁奶奶给我们倒茶。茶没制过,是野生的。采回来后晒一晒,或者搁在炕头烘着。茶有明显的苦味,但相当回甘润喉。我对李子铺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教我放蛊的,因为谁也不会轻易传授绝密。我们是来求你给霍那拉解蛊,你是肖明翰的师父,你能解他放的蛊。

李子铺说,单为这个事来,你们就离开吧,当然饭是要吃的。我这里没好菜,委屈一下。

我们没有食欲,况且离午饭时间还早。我们谢绝了李子铺夫妇的热情。我给李子铺讲霍那拉的身世,讲她如何考上大学,上的哪所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又是怎么样从企业辞职自创公司,如何发达,她身边的男人对她如何等等。我讲的有些跟昨晚不一样,昨晚我心平静,现在,我有些着急,想用很短的时间讲完霍那拉的故事。我的意思他应该明白,核心就是霍那拉很优秀,肖明翰放蛊害了她。李子铺耐心地听完我的讲述,说声失陪,进他的药铺去了。他关上门,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老奶奶告诉我们,李子铺进药房就是送客的意思。我在门外再次请求,我说现在只有你能救霍那拉。老奶奶说,你们不吃午饭就请便好了,你爷爷的意思你明白了。使道法,不必亲自到场,念念咒语十万八千里都有效。

谢了老奶奶。我们返回沱巴。空气是信息传播的渠道,也许李子铺的咒语早已像声音像电波一样抵达沱巴,霍那拉的蛊已解开。

然而,李子铺没有按我们的请求解蛊。当我要求霍那拉上我们的车,立即回桂城时,她拒绝了。

你们走吧,以后不许再管我的闲事!她口气很硬。

我们回到车上,我问岳庆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实施放蛊,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岳庆强说,放蛊就是暴力,是对另一个人的侵害和强暴,应该负法律责任。

沱巴镇派出所在镇子边上,一幢小房子里只有两个警察。我对他们表示同情,我说,你们太辛苦了。一位警察说,就两人都还多了呢。一个人呢,不方便,因为人总得休息,没人值班。我说,没人报案,当然两人都是多了。警察说,一年难得有个案子,我们闲得慌呢。你们有事吗?

我说,我们来报案。

两位警察立即拿出笔和纸准备记录。

肖明翰不守法律,对霍那拉实施放蛊。我说。

警察停下笔,说,这个事我们都听说了,沱巴镇的人都在议论。你们有证据吗?

霍那拉死心塌地地要嫁给肖明翰。这证据还不充分吗?

这个没有法律依据。我们不能立案。警察说。

你是怕处理肖明翰,担心他放你们的蛊吗?

警察笑着站起来,用手示意我们离开。

我们没有再在沱巴待下去的理由和意义了。下午时分,我们离开沱巴。这是个好地方,原本打算以后来住上一段时间放松一下的,因为心里的烦恼事解决不了,决定放弃。当离沱巴越来越远,她在我心里的阴影也越来越大。岳庆强老叹气,叹得我心里烦躁,我朝着他打了一耳光。他的方向盘一偏,车就出了公路,好在路基外面平整,车辆没事,人更没事。出乎意料地岳庆强没跟我计较,他默默地把车开回道上。开了十来分钟,他说他太紧张,全身像灌铅似的,必须撒泡尿。我们又一左一右地钻进林子里放尿。然后一路不停开回桂城。

霍那拉父母一再请求我们随时报告劝阻进展情况,并要求此事只能办成不许失败。我向两位老人夸过海口,信誓旦旦地保证完成任务,不会超过三天。由于一事无成,我跟岳庆强无脸再见两位老人,决定逃之夭夭。

选自《长城》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王志新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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