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策划导演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

2016-05-14 08:28曹军庆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方方马尔克斯贝贝

曹军庆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看到过这种说法:有人说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但马尔克斯很严肃地说他就是现实主义。他就是——马尔克斯斩钉截铁的回答意味深长。

前不久,方方在访谈中谈到了“新写实”。有记者问到她被评论界归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家,她对此是否有异议时,方方是这样回答的,她说,“其实,我对这个归类并未表示过异议”,她还说,“时间久远,我对新写实这样的提法,倒是越来越有一种喜爱。因我意识到,它实际上是现实主义小说往前走了一步。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现实主义”。

尽管他们在写法上肯定有很大的差异,可是马尔克斯和方方都不约而同地坚称他们就是现实主义作家。他们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时空和不同的文学世界里,但却信奉着一样的文学信条:现实主义。有意思的是,对现实主义的推崇和皈依并非只是少数作家的“个人选择”,事实上很多作家都作过类似的表白。现实介入,人文精神,悲悯情怀,对现实真相的追问,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和挖掘,以及对过往历史的回望检视,似乎是许多作家之所以要写作的最为基本的写作动机。方方还说,“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或说是新写实小说关注现世社会最为普通的人。它秉持着人道精神,对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着同情和怜惜。同时,它对现世社会也秉持着不合作不苟同的态度。既是近距离的,又是明显疏离着的。它怀有慈悲,同时又带着锋芒,当然,它的无奈感也十分沉重。它的价值取向清晰明了。”

方方认为“新写实”是批判现实主义更为“温和”的一种提法。现实主义事实上一直是我们的写作传统,但是在特殊的语境中,我们的现实主义发育得并不好,有它先天性的缺陷和不足。批判现实主义曾经有过很辉煌的历史,但是到了今天,我们有了更多可以完善它的理由和条件。方方说,“虽然从总体的文学精神来看,新写实小说仍应划归为现实主义的大范畴,但无疑具有了一种新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善于吸收、借鉴现代主义各种流派在艺术上的长处。”

我在此不厌其烦地引用方方自己的观点,其实只是想说出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那就是无论评论界给方方贴上怎样的标签,事实上她的写作始终都是一种自觉的现实主义写作。一方面她信奉现实主义,另一方面她又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有所保留有所不满,因此她在用她的写作实践来改造和完善现实主义。在方方看来,现实主义这条道路应该还有更美好的“风景”,她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把最美的风景带给她的读者。

所以,方方的现实主义小说里具有新的元素、新的“技术”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白雾》这篇小说发表于1987年。我在它的开头部分看到了三个人物,贝贝、豆儿和田平。但是贝贝在他出场的时候马上就死掉了。他是一名航校老师,他正在给他的学员作示范,告诉他们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不能随便按,否则按按钮的人会摔成“肉饼”。恰恰是作示范让他不小心按下了按钮,于是贝贝真的摔死了。这是一个荒诞的死亡事件,它似乎具有某种非现实性,但是在小说的叙事腔调里却又拥有无可置疑的现实感。贝贝在这篇小说里从此成了一个影子,他将因为他的小气、并且将以他女朋友李亚的形式而继续存在下去。《白雾》是方方的早期作品,和她的后期——诸如《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相比,《白雾》毫无疑问曾经受到过先锋文学的“洗礼”。

贝贝之死并没有带给人们多大的悲痛,他的死党豆儿和田平甚至都没有花钱为他购买花圈,他们只是在熟人那里借用了一只已经反复用过了十余次的花圈,在他的灵堂上做做样子之后再还给人家。然后他们遇到了李亚,李亚用她男朋友的遗产来请他们吃饭。在豆儿和田平看来,因为贝贝小气,他们这样做(借用花圈)实际上是对他最好的怀念。而且因为贝贝活着时不请他们吃饭,那么当贝贝不在人世了,让他的女友代他请客也就顺理成章。方方这样来写死亡,充满了反讽和消解的意味。

当然,死亡并不是《白雾》刻意想要表达的东西,它不是这个小说的重心,反倒更像是方方在正式进入叙事之前的“虚晃一枪”。尽管如此,充满现代意味的反讽与消解依然贯穿在接下来的文字里。

豆儿是记者,田平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李亚(她大约是贝贝这个人物的替补出场者)则是一名展览馆里的解说员。他们三个人的故事纠缠、扭结。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像是玩偶,有一根线在牵引着他们,他们的人生分明是被谁协商、策划和导演出来的。田平开出租车,他在给顾客票据的时候做点手脚,贪点小便宜。本来他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挺好的,不想却被人举报了。田平于是遭到谴责、受到批评,并被扣除半年奖金。他没想到的是,举报者(团委干部)也是以这样一种举报的方式让自己获得了升迁。这时候,豆儿出现了。作为记者他有能力让“坏事变好事,”让田平“重新做人”。于是他们策划了一幕闹剧,田平上门去见举报者,接受批评痛改前非。新闻媒体紧锣密鼓地操作,把一个贪小便宜搞鬼的人变成了正面典型。浪子回头金不换,于是他也可以到处出镜演讲。

这就是现实,方方把你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的事情告诉你。对,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一旦从小说里读到,仍然会让你目瞪口呆。文学的魔力恰在于此。纸上的现实和现实中的现实拉开了距离,方方为你提供了审视的空间和视角。你从纸上看到了你的生活,纸上的反常于是一下子戳破了生活中的正常。

还有那些活在纸上的人物。活在纸上的人物和现世中的人物会“重合”吗?如果不能重合,如果更为陌生,那么它的意义又在哪里?比如豆儿善于策划,他不仅为田平策划了“反转”,而且他还在对教授离婚事件的报道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可是豆儿能够策划别人的人生,却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在一个画好了格子的棋盘上,豆儿也只是一颗棋子,只能由着别人的手指来拨动。

再比如李亚,在贝贝死去之后,李亚的故事更有戏剧性。李亚想出家,她拿不出介绍信没有被寺庙接受。她想调出展览馆,又没有出路。但是她在别人的婚礼上,爱上了高干子弟马亦光。亦光对一年前的事情能够记得清清楚楚,对眼前的事情却又总是忘诸脑后。他在时间上和李亚相差了一年,她给他的所有信息,必然会在一年之后才能被他接受。这样一种鬼使神差的差异性,带给李亚巨大的空间。她成功地利用了这个空间,也成功地利用了亦光的父亲。她如愿以偿地调入了电视台,也如愿以偿地做了导演。在小说的结尾处,李亚要参加一个集体婚礼彩排,因为亦光忘记了,要想起来只能等到明年。参加这次彩排的有田平,他找了一个女出租车司机做老婆。豆儿也在这里,他暂时还是单身汉。方方让他们在这里重又聚在一起,亦光不在,豆儿将扮演并顶替他站在李亚身边。

亦光在方方小说中体现出另一种光亮,但又绝非偶然。在她的《天蓝》这部小说里,我们还能看到另一种亦人亦鬼的人物形象。方方以她的眼光打量现实,她视野开阔,对现实的表达从来都有她异于常人的独到发现。她在真实的现实当中嵌入了荒诞,嵌入了魔幻。但“嵌入”之后那仍然还是现实,是充满了悖论的现实,是被反讽和消解了的现实,却也正是我们活在当下的现实。

猜你喜欢
方方马尔克斯贝贝
80年代款的媳妇
圆圆和方方
走过“孤独”与“霍乱”,一生挚爱成就马尔克斯
王wánɡ冕miǎn学xué画huà
贝贝失踪了
圆圆和方方
冬天来了
隐身
一点点体面
马尔克斯曾阻止《百年孤独》被拍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