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2016-05-14 15:06石泽丰
牡丹 2016年5期
关键词:石磨雪景煎饼

石泽丰

我无法忘记进出村庄唯一的山路,如同无法忘记我白发的亲娘一样。二十多年了,它依旧蜿蜒在村后的山腰上,将村民带向山的那边。

山路有些险要: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一遇到大雨还有山洪,山路上的泥土就会滑落流失,切断村民的去路,只有等到天晴过后,村里的年轻人重新打上木桩,把路铺平。

在山路与我共同着的记忆中,我憎恨过它——因为它无情——它伤害过我的亲人,那是一次山路被雨水冲断重新修好后的第十天,哥哥放牛回来,走在此处,不幸踩了个空,跌到了五米以下的山麓。他被村里人抬起,送到乡村医院的手术台上,他的膀胱在跌落中受伤,下身肿胀起来。尽管哥哥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出来,但他的下身像一个失去效用的水龙头,必须两个小时换一条内裤,仍有一些异味遁逃入空中,将他与以前的伙伴隔开,与村子里的人群隔开。在第二年的秋天,哥哥最终还是倒在了那条山路上,并且永远安息于先前的山麓之下。

我无法记清最先是小村拒绝了我,还是我拒绝了小村——山路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深不可测的河流。

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离开村庄的那年,雨水特别多,也特别大,山路被经常冲断。就连我走的那一天,老天爷都没有忍一下他的泪水。父亲撑着一把破伞和母亲一起送我,快要上山路的时候,我叫他们不要再送了,站在那里就行。父亲原本执意想把我送上山岭,见我有些不高兴,也就没有再三勉强。待我正好走过最险要的地段时,它猛地向下一滑,切断了我的回路,我分明听到身后父母惊叫的声音,我回过身,看看含泪微笑着的父母,看看这一段滑入山麓下的泥土,再看看那个孤苦伶仃的村庄,我的眼睛湿润了……走出山沟,我坐上远去的汽车,窗外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一切都渐行渐远,消失在春天的最深处,和我对视的只有苍茫无尽的旅途。

上中专的那几年,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去,通过那条山路,回到它引领给我的那个小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贪婪地注视着记忆着一切,如浪的雾霭,如波的峰峦,如镜的清泉,如练的溪涧;我刻意地观察过故乡熹微的晨光,临山的旭日,青草上、花蕊里、翠叶间,晶莹的露珠闪耀着,被嘤嘤的鸟啼摇落,又让缕缕炊烟网住,一颗颗地串联,飘向空中;我留意过山间鸟儿真切的呼唤,远方扬鞭笞牛的父老乡亲耕种时的背影也悄悄地埋进了我的心间……

所有这些美好的场景都是在我离去以后才猛然发现它的珍贵。当我生活在城市的屋檐下,当我行走在冰冷的街道上,当我遭受到人生磨难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的家乡和灵魂的归属。

儿时小村发生的一切,现在只能飘忽在我的记忆里。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回过小村,没有走过那条弯曲的山路。为了生活,多少年来,我亦步亦趋地跋涉在一条叫做“生活”的山道上。正如一位老师所说的那样:当我们被复杂的人生弄得越趋疲倦的时候,回过头来看曾经走过的路,突然就会发出惊讶的感叹:呀!那就是我们所丢失的一切?

——曾经哺育过我的故乡呐!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爱在院子里转一转,似乎在寻找自己童年的踪影,而最能牵动我思绪的是缩在墙角的那盘石磨,它已闲置了许久,尘土布满了凿刻的纹沟。驻足在静默无语的石磨前,童年那段与石磨相伴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三十多年前我正值寒窗苦读的日子,一包袱煎饼和一罐头瓶子咸菜就是我一周的口粮,这样的生活支撑我度过了中学岁月。可即使那每天每顿重复咀嚼着的煎饼也不是轻易能吃上的,母亲先是要在石碾上把玉米压成粒状的糁子,然后再用水泡透,再经石磨碾磨成糊状,然后摊成煎饼。那时家中的石磨安放在屋前的一棵石榴树下,我每个周末回到家中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推磨,一根木棍横在肚子上,我运足气力推动磨盘转动,开始几圈尚可,可时间一久,就感觉越推脚下越沉,两条腿似绑了沙袋,继而头昏眼晕,可看看磨盘上的玉米糁子还像一座小山,我不得不咬牙坚持下来。

石榴花开花落,磨盘的转动年复一年。几年后再回到家中,石榴树下的石磨已静静地立在那里无人问津了,再后来便不见了石磨的踪影,世事的变化是那样突然,又是那样悄无声息。如今儿时常吃的煎饼已经被飘着面香的馒头取代了,人类是彻底挣脱了磨盘的束缚。

石头早就与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历史学家将人类打磨石头作为历史年代划分的标志,使用石头是人类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也许人类征服自然就是从手中握着的一块不规则的石头开始的。可以想象第一副石磨的出现曾让人类欣喜若狂,它能把五谷杂粮碾磨得如此细碎,在远古时代是代表了先进的水平的。漫漫岁月,沧海桑田,也许是人类抱着石头不放的缘故吧,当初的兴奋逐渐淡化为一份无奈,之后人们越来越感觉到了它的沉重。多少朝代更替,可石磨却像生了根似地依旧盘踞在寻常巷陌中,迎着朝阳,伴着日落。

几十年的时光倏忽而过,蓦然回首时,发现自己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有时出差路过一些景区,偶尔会发现多年不见的煎饼,如今它们摇身一变成了精美的小吃。如今我对那曾经吃得倒了胃口的煎饼是不闻不问的,回到老家时母亲几次拿出煎饼让我吃,我都回绝了。前些日子回家时,刚好没有了其他食品,母亲又拿出了煎饼,无奈之下我吃了一口,突然感觉煎饼既香酥又软绵,已没了昔日的干硬涩碎,我一口气吃了好几张。母亲笑着说:“现在的煎饼好吃,因为它是用大豆、小米、小麦、花生和着少量玉米摊出来的,过去我摊的煎饼里只有玉米一种粮食呢。”

夏日的故乡小院,密密匝匝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丁香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小狗在脚下争宠撒欢,鸡鸭悠闲地在石磨旁觅食。那不知陪伴了人类多少岁月的石磨,已退隐到了生活的旮旯里,但它在我的脑海里却难以抹去,随着年岁渐长,我常常在梦中想起它。

乡村的雪景铺天盖地,漫漫山野一片空旷辽阔,起伏连绵的青山将细柔的雪花,布置成人间奇景,弥漫着天地之间圣洁的气息,诗意漫天,让人情思飞扬。

雪飞的时令,乡村青砖瓦屋中,燃一盆炉火,充满温馨的气息,格外怡人。此时也正是农人修养生息的最好时节,他们不必急于外出奔波,或散坐于屋内,或围坐在炕上,边唠家常边做些零碎的农活。他们或剥一篮兰花豆,或捻几根草绳,或用炉火烤几个白白胖胖的,香喷喷的糍粑,或拿坚韧的竹条编几个箩筐……日子就这样在快乐而安逸的氛围中流淌,一年的辛苦和劳累就这样被远远地抛却。天色将晚,冰雪覆盖的大地进入夜的梦乡,村庄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安详而温暖,那是乡村风景中最动人的画面。

总觉得城市的雪景远远逊色于乡村,少了几份宁静和神秘,也少了几份悠闲和从容。城里的雪在地上停不了多久,车水马龙的喧嚣会无情地把雪景吞没,雪孤寂洁静、淡雅高贵的特质不可能淋漓尽致地呈现;城里的雪景亦会被纵横交错的马路和一幢幢高楼大厦,分割得支离破碎,整体的美感一旦被破坏,画面的震撼力也就大打折扣,远远无法和乡村的千山雪白映青翠相媲美,乡村的雪是上天的眷顾和馈赠,重整体,重气势,重浑然天成。城中,下雪天,人们为了工作和生计,不得不跟往常一样起早赶路,银装素裹的雪景,在人们顶风冒雪的辛劳中显得有点美中不足。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毫无顾忌地碾压在雪地上,留下的黑色印痕,就像滴落在白色画布上的污点,那是一片狼藉,总让人看着不舒服。

已离开故乡十年,但每逢下雪的日子,还是情不自禁地遥想那白雪覆盖下的小村庄,重温记忆深处那份永恒的纯真与美好。

匆匆回到故乡,翌日清晨,“吱呀——”一声门开了,以为雪霁初晴,天地一片白皑皑,铺天盖地的雪景诗意漫天令人顿生欣喜,雪越大越是有一种欣喜从天而降。因为白雪实在是苍穹上纷飞而来的美丽精灵,唤醒人们心中纯洁淡雅的情愫。生活中的纷纷扰扰,全在漫天风雪中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目光所及,远方一片迷迷蒙蒙。广袤天地似乎一片苍白。出门行走,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天静地静心更静,有雪的大地,虽然环境严酷,风雪逼人,却并不寂寥荒凉,颓唐孤寂,反而精神大振,回望天地苍茫间留下自己的一双醒目的足迹,顿生一种天地任我行,豪情在我心之感。心亦随着风雪,在浩浩荡荡的苍穹下,飘飘摇摇,随风舞荡。

心在雪中自然的就洁净了,了无障碍,了无烦恼。雪花点点飘落下来,久行雪中,雪白得有些刺眼,不过好的是眼下并无什么大风,于是这片雪景看起来便是安静而温和的,所有的灰暗污秽都被这片洁白的颜色抹去。深深地眷恋故乡,“一切景语皆情语”,漫天风雪中便有情意漫山,便会发现在这片苍莽而洁净的白色世界里,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肃杀冷清的。放眼望去,一些野草色泽枯黄,紧贴地面,而一些树木,树叶极少,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着枝桠。风渐刮渐弱。空旷的雪原上,缓缓地飘着白雪,除了偶尔的风声,便没有了任何的声音。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雪地里便顿时陷了一个浅坑,让人望一眼,发觉地上的雪粉又深了寸许,正若有所思,忽然发现,身前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却是年迈的母亲早早出门归来,正提着一篮青青的白菜走来,踉踉跄跄,差点歪倒。感觉脚下绊了一下,忽然那雪洞地下,一片白色忽地一动,却是有一只动物猛地跳了出来,那样快速无比地向远方蹦跳逃蹿而去。一身白毛,长耳红眼,那是本地山野一种白兔。雪狐多年不见,却发现极其罕见的雪兔。灰野兔多见,浑身洁白的雪兔却也是多年消失了踪影。情不自禁地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兴奋地想多望几眼,却见它转眼即逝。母亲在身后叫唤,我便赶紧去扶住她。

走着走着,起伏不定的风又大了,遥远的山凹处,风声凄厉地传来,似野兽在嘶吼。心中大感快慰,生态环境好了,一些消遁多年的野生动物回归了。我轻轻地抖落身上的雪花,傲然而立,望着寒冷而低垂的灰色苍穹,感觉一场仿佛永无休止的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此时,已是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了。风雪纠缠着,一团团,一簇簇,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呜呜咽咽挤挤挨挨,让人忍不住地打寒颤,而风雪中冲出来自家养的那只黑狗,它像感觉不到寒冷一样,十分兴奋地在雪地上到处乱窜,时不时还打滚一番,看起来玩得十分高兴。渐渐地,它也从一身黑变成一身白了。

我们赶紧回了家。在炉火边围坐,熊熊的炉火映亮堂屋,也映亮了心绪,吃一块香喷喷的糍粑,顿时全身的寒意全消。

责任编辑 谷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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