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上的挣扎

2016-05-30 23:57王玉贵
杂文月刊(学术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生育

王玉贵

萧红,这位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在其小说中塑造了一群被侮辱、被损害的劳动妇女形象,揭示了造成她们悲惨命运的深刻原因,挖掘出了中国妇女的精魂。

“乡心何处鹃啼血,十里山花寂寞红。”萧红的这句诗准确而深刻的揭示了萧红一生的寂寞和悲哀。作为女人,特别是作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女人,她是不幸的。她实践了那个时代的新女性的一切反抗:反对包办婚姻,与家庭决裂;追求自由恋爱,追求独立,追求事业。同时,她也承受了最悲惨的待遇:家庭的冷漠,被骗怀孕,婚姻的破裂,被遗弃、流浪;她孤独、寂寞、羸弱。她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感叹:“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然而,从另一种角度来看,非凡的遭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正是一笔无以伦比的财富。

萧红坎坷的一生使她对那个时代的女性的不幸遭遇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这无疑给她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素材,使她的创作一开始就抓住了女性这一独特视角来剖析整个社会,为女性的生存而呐喊。

萧红笔下的女性,几乎都是奴隶,她们除了受到统治者和自然的奴役,还要受到男人和自身弱点的奴役。她们仿佛就是为承受苦难才降生到世界上来的。不管是正处在青春年华的少女,还是已为人妻的妇女,甚至是满头花发的老太太们,虽然她们苦难形式各不相同,但最终都没有摆脱掉自己的悲剧命运。

首先是少女们的不幸遭遇。《生死场》中的小金枝从她的第一声啼哭就预示着自己的不幸,终于在她“来到人间才够一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呼兰河传》中那个“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仅仅因举措自然,“见人一点也不知羞”而且“头一天来婆婆家就吃两碗饭,又不会看眼色”,不象个“团圆媳妇”便被婆婆为“规矩个好人来”而折磨死。《小城三月》中的女主角——翠姨,她对爱情有着美好的憧憬。虽然她软弱迟疑、多情善感,柔弱内向,想要追求爱情的幸福而又不敢付诸于行动,但是,若不是封建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限制,她最终也不会怀抱一腔痴情郁郁而死。《手》中的农村孩子王亚明,仅仅因为手黑受尽了校长和同学的冷嘲热讽,为求念完中学,在倍受歧视、冷遇中忍气吞声,被迫睡走廊,终于被迫离校。这些不幸并不是她们那纯洁的心灵所能想象和理解的,更不是她们那柔软的身体所能克服的,她们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最终成为麻木无知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次是妇女们的苦难命运。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妇女可以说是萧红作品中出现最多的形象。这里把有朦胧的期待寄托到虚无缥缈的梦境中来安慰自己的年轻女佣李妈,有因失去当兵的丈夫但为了年幼的孩子而默默支撑活下去的寡妇五云嫂,有以自己的奶水来供养富贵人家的孩子而使自己的宝宝失足淹死在水沟中的乳娘黄良子等等。而苦难最为深重的妇女也许是《生死场》里那些挣扎着的农妇吧,因为她们还格外承负着生育的灾难。这灾难不纯由于“自然”其中也有“文明”的因素。金枝在围产期仍负着沉重的劳动,王婆那接生的方法落后而又野蛮,五姑姑的姐姐因难产而悲哀地死去。这些悲剧皆缘自乡村古老历史的停滞和轮回。

再次便是老太太们的悲哀。《生死场》中的王婆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老婆婆在儿子被李青山领去当“革命军”牺牲之后疯了似地哭喊着:“我还守什么了……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死了吧!”“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象两条瘦鱼。”

萧红以自己锐利严峻的笔锋不仅展示了女人在这样一个“深渊时代”(海德格尔语)中的“猪狗般”的生活,同时也触及了她们在非人环境下生的顽强、挣扎,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精魂——坚韧、自尊自重。《生死场》中的王婆,可以说是个不屈挣扎的奴隶灵魂的典型。她在《生死场》中出现时,已是一个嫁过三个丈夫的不幸妇女了。她的三个孩子因为不愿做奴隶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灾难的磨砺,已使她妇人的多情的心渐渐冷却,为了顶租,她含泪把心爱的老马送进屠宰场,卖马的钱又全被地主夺走了。她支持丈夫赵三组织“镰刀会”反抗地主加租。“镰刀会”失败,再加上得知儿子被官府杀害,使她愤而服毒自杀,但她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在日本鬼子的践踏下,她觉醒了,自动给抗日组织站岗放哨,又默默忍受女儿牺牲的悲痛。作者通过自己的笔把王婆这个身为奴隶而又不愿做奴隶、逐步走向反抗的、不屈的灵魂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牛车上》的五云嫂也是一个在“生死场”上顽强挣扎的形象。她天天进城,以求与当了逃兵,要送县城枪毙的丈夫见上一面,却处处遭到驱逐,走投无路中曾欲投河自尽,但为了孩子终于艰难而顽强地活了下来。正象鲁迅在《〈生死场〉序》中所说的:“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家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意。”

当然,萧红在描述这些不幸女性的苦难命运和不屈挣扎时,也揭示了造成她们不幸的深刻原因。

首先:女性自身的生理特點造成的——生育。女人的身体是人类生命得以延续的基础。女性的人生价值之一便是生育,人类几乎所有的文本都不吝啬赋予生育以意义,在恩格斯的语言中,女人的生育同男人的物质生产同等重大,而萧红笔下女人的生育却只意味着无可奈何、无起点无终点的痛苦。她们的生育不是在静静的产院,也不是在舒适的产床上,产妇的身边更无丈夫的爱抚和照顾。《刑罚的日子》中作者一连写了四个妇女如“猪狗下崽”般的生产,炕席柴草都被卷走,“土炕上扬起了灰尘,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边脸,红而肿起。”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装死吗?我看你还装死不装死!“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忽然那个红鬼脸又撞进来,什么也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大肚皮的女人仍涨着肚皮,带着满身的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如此引文似乎过于冗长,但正是通过这幅血肉模糊的女人生产图,萧红以自己的“越轨”的笔致细腻逼真地描绘了封建迷信、愚昧野蛮对生的践踏与摧残。作者在这里似乎要告诉我们“生”时是多么容易变成“死”刻啊!这就是女人的不幸。

其次:封建礼教的残害,是女性悲催命运的最深刻原因。一是夫权,在乡村夫权有一个粗暴的特点,保持着自“一夫一妻制出现以来就扎下了根的对妻子的虐待。”⑻《生死场》里,自由恋爱结婚的福发媳妇“心中被他(丈夫)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作者通过她的嘴说出:“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只是青年时期。”就是青年期,当她们“娶过来”后女人在男人心目中,也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的,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她呀!”这是对男尊女卑社会中千千万万女人悲剧的总结。

而月英,这个曾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终因瘫痪遭丈夫不闻不问,她那美丽的身体也成为了蛆虫的安乐窝,最后“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地死去,更表述了这粗暴特点爆发时的可怖。正像法国圣西门所说的:“连最受压迫的男人也可以压迫一个女人,这就是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妻子是无产者中的无产者。”一是封建婚姻,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团圆媳妇和翠姨可以说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而具有反抗精神的王大姐只因不是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给了自己心喜的磨官冯歪嘴子,最终在人们的议论、诽谤声中留下两个孩子含恨而去。封建礼教像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女人,使女人没有选择幸福的权力,她们只能处在任人摆布的位置,无数次地重复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的悲惨命运。

再次,就是那个特定的时代造成的女人的不幸。国破家亡,战争四起,原本就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这时的命运更是雪上加霜。《生死场》中写了一个“小寡妇”金枝离家去哈尔滨谋生的故事。一个弱女子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中被生活所迫,替低级鸦片馆中顾客缝补衣服,并和那些在最低层生活的倒霉女人为伍,当金枝发现那些男人烟鬼除了要她缝补衣服外,还有其他的企图时,已经为时太晚,也就堕入了他们的圈套。这是战争给女人造成的悲剧,当然,这其中也有男性的虚伪和女性的无知。正如胡风所说:“要么,被刻上‘亡国奴的烙印,被一口一口地吸尽血液,被强奸,被杀害。要么,反抗。这以外,到都市去也罢,到尼庵去也罢,都走不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

女人在那样的特定年代中,就是处在这样一个非人的境遇中,她们或死于地主的拳脚之下,或死于日寇的魔掌,或死于自然的疾病,或死于无望的爱情,或死于亲人的愚昧、迷信,或死于人们的嘲弄和诽谤。她们之中的那些未死者,有的因为失夫丧子而万念俱灰,想出家当尼姑了此一生;有的把朦胧的期望寄托到幻想的梦境;有的为孩子而继续支撑下去。这群在生死场上痛苦挣扎的女人,她们生命的顽强,性格的倔强,思想的淳朴,生活的简陋,心态的孤寂,在萧红明丽清新的笔致下显得如此深刻与真实,成为中国文坛上一群独树一帜的女性形象。

萧红,一个在大家庭中被排斥、被冷落的女孩,一个在专制社会被侮辱、被损害的女人,一个始终关注农村下层劳动妇女苦难命运的作家,以自己的独特方式,树立了一片蔚蓝的天空,為自己寂寞的心灵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归宿。她以“史诗般”的作品,以“健全的精神,越轨的笔致”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了一支“明丽新鲜”的歌。

猜你喜欢
生死场萧红生育
萧红《生死场》版本流变及副文本探析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决不允许虐待不能生育的妇女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萧红《生死场》的女性书写
应对生育潮需早做准备
不能生育导致家庭破裂
从 《生死场》 看萧红的女性生死观
论影像萧红的呈现与接受
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身体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