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梦空间》配乐主题中的电影化叙事

2016-06-16 08:38缪薇薇
音乐爱好者 2016年5期
关键词:梦境动机节奏

缪薇薇

汉斯·季默是德国作曲家、电影配乐家,在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为超过一百部电影写过配乐,其代表作有《角斗士》《黑暗骑士》《狮子王》《盗梦空间》等。作为一个具有创新精神的作曲家,汉斯·季默以其对传统和现代作曲技术的结合,尤其是在电子音乐和传统管弦乐糅合的领域而著名。他曾说过,为克里斯多夫·诺兰编剧、执导的电影《盗梦空间》配乐的过程与体验,与他为其他电影配乐的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通常情况下,为电影进行配乐都是作曲家在拿到导演初步剪辑好的片子后才开始的,可是在为《盗梦空间》配乐时,却是在导演诺兰开始影片剪辑的时候,季默就同时进入音乐创作的。诺兰对季默说:“你无需知道影片最后会剪辑成什么样子,你只需写你的音乐。”这种同步进行的工作方式与传统的线性工作方式有了很大差别,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与电影有了某种契合——有点类似于电影中大家在同一个梦境平行的不同空间协作完成一个任务的方式。

《盗梦空间》是一部惊悚科幻动作电影,上映于2010年。故事讲述的是唐姆·柯柏由于受到谋杀妻子的指控,而不能回美国与孩子们团聚。为了寻求齐藤的帮助,来撤销他所受到的指控,柯柏不得不替齐藤工作。齐藤交给他的任务是通过意念植入的方式,使其商场上已病笃的对手莫瑞斯·费雪的儿子罗勃·费雪从潜意识中认为父亲希望他能够瓦解他的商业帝国。柯柏接受了任务后着手组织了一个团队,其中的成员有:建造梦境的“建筑师”亚里雅德(Ariadne),他能够创造出一个非常真实的梦中世界,让做梦者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能在梦境中易容的“伪装者”伊姆斯(Eames),可以根据意愿把梦境中的人物伪装成任何一个做梦者所熟悉的人;配制镇定剂让多层梦境更为稳定的“药剂师”约瑟夫(Yusuf)以及柯柏的长期搭档亚瑟。

整部电影的高潮是从任务在罗勃·费雪三层梦境中同时执行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进入迷失域。这个部分不仅是电影叙事中最核心的部分,在音乐上也是配乐材料最为集中呈现与发展的部分。

作为电影核心的任务是在四个不同层的梦境中展开的,这四层梦境分别是:

1、在漂泊大雨中,车追击和枪战场景。

2、在一个倾斜的酒店中的打斗场景。

3、在茫茫雪山中围攻一个严密武装警备的大楼。

4、在迷失域中对心灵深处秘密的探寻。

在这里,某一层梦境的行动会在更深一层梦境中产生连锁反应,而镜头则在这几个梦境层中来回切换,以反映时空的不同。在音乐上,汉斯·季默通过和声的进行以及节奏不同比例的扩大来与镜头的转换和梦境层的变化相呼应。

在这个极其复杂的一系列场景中,季默实际上只运用了七个基本的音乐材料。第一个材料是由皮雅芙演唱的歌曲《不,我一点都不后悔》。第二个材料是一个分解的附加二度的小三和弦,被称为“简单想法”主题。第三个材料是由两个八音音阶构成,第二个八音音阶是第一个音阶的变化形式。第四个材料是由四个和弦的固定进行构成的“和声主题”。第五个材料是由两个重复的音以固定的节奏在低音铜管上演奏,这个材料是从皮雅芙歌曲中的元素变化而来的,可以看作是节奏动机。第六个材料同样也是由重复的音构成,是由节奏动机变化而来,但是节奏相较于之前那个材料来说更为复杂,在一个小节中节奏重音不断变化。最后一个材料则是整部电影的主要主题“时间主题”。

季默在这部电影中运用的所有音乐材料都非常简单,但是他对这些音乐材料的处理方式,对于帮助描绘在镜头中不断切换的四个平行时空中剧情的叙述和发展,却有着非常有效的作用。在上述七个材料中,皮雅芙的《不,我一点都不后悔》这首歌可以说是季默创作整个配乐的灵感来源之一,在电影叙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歌曲中除了很小一部分被直接用在了影片中,来制造出一种特别的结构外,还成为了整部电影配乐的最基本素材之一。

首先,它是作为有源音乐的方式出现在电影中。“有源音乐”来自“diegetic”这个术语,是指除了观众以外电影中的人也能够听到的音乐。与之相对应的“nondiegetic music”则是“无源音乐”,也就是只有观众能听到的专门为某部电影创作的配乐。在电影中,每一次这首歌曲的播放,都是为了唤醒所有角色从梦境回到现实,或者从更深一层的梦境回到上一层梦境。只要听到这首歌曲,就意味着到了电影特定的结构部分,表示这是一个不同的时间点。

除了有源音乐以外,其他作为无源音乐的一些材料也是从这首歌曲变化而来的。该歌曲的前奏是以铜管演奏的同音重复的具有三连音特征的节奏型,这个节奏型延续到演唱部分的进入,成为了整首歌曲的伴奏。作为基本材料之一的节奏动机正是基于这个元素发展而来的,即通过将伴奏的节奏型扩大逆行后获得。

在这部电影中,季默通过将有源音乐和无源音乐的结合,让这两种音乐的界限变得不那么清晰。例如,在影片进行到一小时四十二分五十五秒这个时间点的时候,影中人物“药剂师”约瑟夫按下MP3的按钮,皮雅芙的《不,我一点都不后悔》作为唤醒沉睡中的人的信号开始播放。当镜头切到第二层梦境的时候,铜管演奏的伴奏声部转换成加了较大混响的金属质感的打击乐演奏的强力度的节奏动机,旋律变得非常模糊不清。与此同时,在第三层梦境中的齐藤、伊姆斯和柯柏也听到了这首歌,飘荡在空中的歌曲在加了音效后,演唱的声音都失真了,在电子pad音色的铺垫下似风声一般。

季默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处理有源音乐与无源音乐,非常精确地描绘了在第一层梦境中非常清晰的音乐声在传到更深一层梦境的时候会变得非常模糊。正如导演诺兰试图模糊现实与梦境、记忆与幻想一样,这种模糊性也通过有源音乐与无源音乐的无缝衔接,在音乐中表现了出来。

在《盗梦空间》中,节奏扮演了体现分割时间的重要角色。只要理解了这部电影音乐中节奏的处理,也就理解了电影画面的时间和不同时空的变化是如何通过电影音乐得到强化的。导演诺兰在描述自己对电影中时间处理的概念时提到“现实中的五分钟相当于梦境中的一小时”,而季默为了在他的音乐中表现这个时间概念,将节奏型作了不同比率的扩大,以此来表现时间在不同层梦境的比例。以皮雅芙歌曲中伴奏部分的节奏为原型,季默将其先逆行后扩大,依次获得原型三分之一、六分之一以及九分之一速度的节奏型,并根据不同的梦境层选择相应的节奏型,或作为节奏动机使用,或把这些节奏型与其他主题材料作不同的组合。例如在一小时四十分三十九秒场景转换到第三层梦境,以及在一小时五十七分零四秒场景转换到迷失界的时候,“时间主题”及它的变型运用了最缓慢的节奏型,象征着在这几层梦境中,时间的流逝要比更浅的几层梦境慢很多。

除了上述节奏动机分层化、组合化的技巧外,节奏动机也按照某种固定音型的方式得到了运用。季默所采用的动机都十分简洁,但是随着不断地变型,在较完整的主题中将各种短小的动机作不同方式的组合,让整个配乐中不同的主题在材料的组成上具有高度的统一性。

季默主要采用了固定和声的变奏以及固定旋律的变奏这两种基本的音乐发展方式。固定和声变奏的例子主要体现在对“和声主题”的运用和发展上。和声主题由四个和弦组成,暗示了在四个梦境层展开的任务。这四个固定和弦在不同调性上重复,但是每一次出现都会用不同的表现形式来与屏幕上要强调的动作、镜头的转换或紧张度的递增相契合。在电影进行到一小时三十八分三十七秒,和声主题进入,亚瑟和保安动手时,由四个和弦进行构成的铜管演奏的和声动机,伴随着镲的快速节奏。在和声从一个和弦进行到另一个和弦的同时,镜头被切到了第一层梦境:保安骑着摩托车追逐在柯柏他们的车后,同时,电吉他的伴奏进入。

由于这两层梦境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在上一层梦境中的行为会对下一层梦境产生影响,比如在一小时三十八分五十二秒,约瑟夫在第一层梦境中快速地打方向盘,就导致了第二层梦境中酒店走廊的旋转倾斜,因此和弦进行间的关联也象征了这两个梦境层之间的关系。之后和声主题再现时,与弦乐声部演奏的八音音阶结合在一起,不断上行的八音音阶为画面不断递增的紧张度起到了加强的作用。

而“时间主题”的发展手法则运用了固定旋律变奏的方式,同样的旋律不断出现,但是每次重复时,其节奏、织体、配器都在不断改变,旋律上连续的陈述由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材料进行伴奏。通过这种方式,季默将相邻的动机化的材料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而让整个配乐获得更高一级的统一结构,而不仅仅是独立的毫无联系的固定音型的重复。“时间主题”的原型是由八小节构成的,单声部的呈示之后,这个旋律不断出现萦绕,充满了象征性。

从主角柯柏和亚里雅德走在迷失界的街道上开始,在电子铜管演奏的非常缓慢的颤音的铺垫下,时间主题以3+6的节奏型由铜管声部演奏进入,两小节半后,弦乐以卡农的形式进入。为了同步亚瑟引爆电梯的制动和安全系统,钢琴进入演奏“时间主题”。镜头回到迷失界的柯柏和亚里雅德时,电吉他加入到了弦乐、铜管和钢琴声部一直持续的主题中,伴奏的音型是“简单想法”主题的缩减形式。在第三层梦境中,伊姆斯与警卫员们在天台打斗。这时,在不断持续的“时间主题”上,伴随着节奏动机,弦乐加入了对位性的旋律,之后在乐器的配置上又加入了铜管和小号来加强这种强烈的情感。随着声部的不断增加,音乐的织体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厚。四分音符的和弦首先由弦乐强力度奏出,随后是由金属质感的打击乐和低音铜管乐器演奏的节奏动机,最后是弦乐高音区的对位性旋律。正如在四个不同的梦境层中,所有的事件、不同的情绪都在同一个时间段发生,在这里季默对于复调织体的运用非常确切地表现了在四个平行时间线上的电影结构,而不断萦绕的旋律则象征着不断流逝的时间。

对于一部具有玄幻未来感的科幻电影来说,传统的音色无疑不足以表达人们对于梦境、潜意识等虚幻空间的想象。因此,电影配乐以传统交响乐队为基础,加上各种电子音响元素对其进行结合染色的方式,获得一些陌生又奇异的音响,使得音乐的色彩与这个充满幻想和虚构的梦境世界相得益彰。电子pad音乐和有非常明显的颤音的电子铜管结合起来,生动地描绘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了朦胧幻想的不真实世界。

例如在一小时四十二分零四秒,电子音乐演奏的小二度的持续音以非常明显的颤音来描绘悬崖顶白雪覆盖下的建筑物。而当柯柏和亚里雅德行走在迷失界的街道上时,电子音乐又以非常显著的颤音演奏A音,其音高偏离了原有的频率。“时间主题”紧跟着由金属撕裂般的带有显著颤音的电子铜管乐演奏的小二度之后进入,用来表现残垣断壁般的被毁坏的大楼。

在电吉他的伴奏下,“时间主题”给整个和声带来了细微的色差。每次和弦重复的时候,纵向结构上都产生微小的变化,创造了一个梦幻的音响世界,来描述那个柯柏和他已过世的妻子茉儿在梦境中构建起来的迷失界。

除了景象上的描绘外,电子音乐也被用来描绘一些难以言喻的人物复杂的心境。例如镜头第一次切到第三层梦境,柯柏检查他的来福枪并瞄准他们的目标——一个类似医疗机构的建筑物,这个时候没有任何背景音乐。电子音乐的长音是从柯柏听到问题“你的内心深处到底有着什么”后的反应开始的。柯柏惊讶于亚里雅德会在这样的时刻问他这么一个问题,尽管他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音块般的电子声非常恰当地表达了柯柏当下复杂的心情,同时也预示了这个问题终将会揭示出其内心深处的秘密。

导演诺兰想要表达的一些人物的内在心理状态是其电影语言的重要动因,实现其电影手法的很关键的一个因素就是音乐对它的描绘。无论是季默对于节奏处理的技术手段,还是对于受到简约主义音乐影响而采用的包括复杂的对位化的织体、缓慢的和弦变化以及附加音等方式,对于导演在电影中试图通过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进入、分享甚至是操控他人的梦境来深入挖掘人类的思想,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暗示、激活和催化的作用。

不仅如此,其音乐的整个展现方式也是在内部结构上与电影高度契合的。季默对于音乐的处理手法最显著的特点是不断重复发展短小的动机,这些短小的动机就好比一个非常小的细胞,在不同的织体和变化的配器中不断变奏发展延伸,最后成长为一个更大的结构。这一概念就如同电影中柯柏解释什么是梦境的植入:“一个简单的想法就像是病毒一样成长,即使像种子那么小的想法都能够成为确认或是摧毁你的世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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