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浦口

2016-08-23 13:05李敬宇
雨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一村

李敬宇

我从来没有做过带颜色的梦,所有的梦境都是黑白的。但那天的梦是个例外,先前的格局被打破了。在梦里,我清晰地看见,天空是蓝色的,不是白天的淡蓝,也不是应付一下就能过去的那几种蓝,而是被夜晚笼罩的、晶莹剔透的、纯粹的蓝。星星布满夜空,很亮,但亮得并不耀眼。明净的星空里,像是很突然地,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亮体,是正方体还是六棱体我说不清,透明的,每道边都闪耀着一些亮点,在星星的衬托下缓慢移动。仿佛很近,就在几公里之外。我终于看清了,那是宇宙飞船。

梦做到这里,我醒了。朦胧地睁眼,想一想,又沉沉睡去。

醒来后,梦的影像十分明晰,很美好。尤其,是那片纯粹的蓝。

这个梦是在南京下关区的家里做的。下关,现在与鼓楼合并,叫鼓楼区了;包括楼前的这条建宁路,也属于鼓楼区。但在习惯里,我们仍旧把这一带叫做下关。

我在下关住了将近二十年,几乎每天都在建宁路上来回走动。然而,我对建宁路谈不出什么印象。当然,如果坚持要谈,也能谈出一点来。很多时候,在人行道上,在行道树下,都会看到一小截或者一小撮那样的东西;我不说那样东西是什么,也能猜出来吧?对的,是狗屎。白天或者晚上,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很怪异,甚至诡异。

我对南京印象不深,对门前的建宁路也表现得如此淡然,原因只有一个,我一直感觉不到我是城里人。——的确,我是浦口人。

浦口与南京一江之隔,属于南京的一个区。郊区。

与现居浦口的浦口人聊天,说到郊区,他们会忿然地纠正,说浦口虽然不是“市区”,但早就属于“城区”了,干吗还要自贬自己?

我不是贬。我在浦口工作,单位旁边还有住房,经常在那里居住。我是浦口人,浦口再怎么发展,也脱不去我心里郊区的影子。

我在一篇小说中这样写浦口——

说起浦口这个地方,老一辈人都知道;年轻人,如果不喜欢民国那段历史,恐怕知道的就不多了。长江把中国版图剖成一南一北,俗称大江南北,历史上很多政权都拿这一南一北说事。现在长江上的大桥多了,还有过江隧道,天堑成了通途。以前不行。以前铁路线从天津南下,气势看上去十分磅礴,可一到长江边就没辙了。只好中断。铁路线被截断的地方是哪儿呢?是个小地方,就是浦口。至于它的对岸,南京,再往南的铁路,只能自找出路去了。

年轻人可能也知道。中学课本里经常会收进一篇文章,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写他父亲去火车站送他远行的。那火车站,就是浦口站。

1968年,南京长江大桥通车,浦口火车站失去客运价值了。虽然停止了客运,但货运照常进行,也并不冷清。

其实还有一些没有写尽的。比如毛泽东当年在浦口丢了一双鞋子,幸亏一个当地的好心人送了他一双,不然他的“革命道路”将怎样走,也是个问题。这是斯诺在《西行漫记》里提到的。又比如,当年孙中山的灵柩从北京南下,必须在浦口下车,改换轮渡过江,才能到达中山陵。那为灵柩而建起的停灵台,至今还在。

我父亲回忆说,当年,他们接到任务,在浦口火车站月台尽头靠近机务段的地方穿便衣值勤。当时见一列专列客车停在旁边,窗帘被人掀起,里面的人朝外面看了一会儿,父亲清楚地看见,掀窗帘的,竟然是周恩来总理。他说他们并不知道去执行什么任务,见到周总理,他非常吃惊,也非常兴奋,但他不敢声张,因为有保密制度。事后他也不敢轻易说出。他说,那是他唯一一次那么近地见到周总理。

在浦口火车站,在老浦口的任何一条小街小巷,如果抛去时间概念,一不小心,你就会与名人当年的足迹重叠。

我那个短篇小说的题目叫《浴堂街34号》,是写革命家王荷波的。论起来,与浦口关系最密切的名人,就是王荷波,他牺牲得很早,1927年,被军阀张作霖杀害了。

浦口地方虽小,可是,但凡中国地图,无论比例大小,都会在上面标出“浦口”两个字。我指的是南京长江大桥通车以前。那时候,浦口是中国地图绕不过去的一个点。

二十多年前,我曾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以后不管做什么梦,即便是最恶的噩梦,醒来以后,都喜欢拿弗氏理论来套一下。一分析,就释然了。

前面提到的那个带颜色的梦,说到底,是“愿望的达成”。相当于缺什么补什么。我最近眼疾,胀且疼,很厉害,很难受。带进梦里,就希望眼睛能迅速好起来,于是最美的天空、最美的颜色出现了。拿弗氏理论来看,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梦。

但如果撇开《梦的解析》,这里面应该还有另一层因素。大气污染,雾霾当道,我们看不见星空了。无论是在今天的南京,还是在浦口,都看不见了。当年人们走进伦敦美术馆参观一位印象派画家——是莫奈吧——的画展,当他们看到画面上伦敦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红色时,都为之惊诧。然而,等他们出门以后,抬头看天,天空果然是红色的。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的老路,我们似乎正在走,所以天空理所当然地要被污染。

退回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天空很蓝,很纯净。那时候我们住在浦铁一村。夏天的时候,天还没黑,吃完饭,每家就把竹凉床或红漆的门板抬出来。凉床很方便,爬上去就睡;门板稍微麻烦一点,下面要架两张长条凳,将门板平躺在长条凳上,再铺一张席子。纳凉便正式开始。

门板是屋内二道门的,过了夏天再装上去。其实第一道门夜里也很少关,虚掩着,或者干脆大敞着,就连后面连通着房间的小厨房的门,也开着。小偷是个稀奇物,很难遇到。我写过一篇叫《怀旧》的小说,就是写那时候一个邻家女孩因为偷了几块钱,个人命运从此被改写的。

有蚊子,一只两只,在耳边绕,父母就拿芭蕉扇为我们扇蚊子,兼带着驱热。但蚊子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淡去,留下的,是黑黑的天,以及一天明亮的星星。那星星,大的大,小的小,亮的晶亮,暗的也亮,密密麻麻,将天空点缀得满满当当;时常有流星从夜空里划过,速度也不是太快,看得很清晰。那时候不懂得什么叫美,什么叫抒情;如今追忆起来,那时的夜空,真的很美。

但我绝不是说七十年代有什么好。事实上,除了不花钱的空气,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简单举几个例子——

到浦铁一村东头的小菜场去买菜,一个月凭票可买一次肉,但去迟了就买不到。凌晨三四点钟,许多人都赶去排队了,有拿篮子占位的,有拿砖头占位的,砖头篮子排成一条长龙。那是市场经济,所以到秋天,有时候蔬菜会莫名其妙地多起来,西红柿、韭菜、包菜等等,堆在菜场的水泥台上和地上,一堆一堆的,一烂烂一堆。

冬天一过,家家门前的地上会多出一个几十斤重的石头。那是冬天来临之际,每家为了腌菜而备下的。一口大缸,有腌青菜的,有腌大白菜的,有腌雪里蕻的。铺一层菜,撒一层大盐,一直铺到缸口,然后压上那块大石头,半年的下饭菜就解决了。当然,也有腌制萝卜的,那是另一套制作程序。

有一回,家里的一块生肉摆放时间长了,生蛆了,想吃又没法吃,恶心,就要把它扔掉。前面一家的老太太说,别扔别扔,我家人多。便拿过去,洗一洗烧了吃了。

同样是这一家,更早的时候,有一天男人在家里喝酒,下酒菜只有一个旺鸡蛋,我和他女儿在一旁观望。我们也就是馋着嘴望望而已。但是,出人意料地,这位叔叔剥开蛋壳,竟然从已经成形的带毛的小鸡上拔下一条腿,沾沾醋,慷慨地递给我,然后,又拔下另一条腿递给他女儿。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我和他女儿各自抱着一条鸡腿,啃将起来。

上面这些是关于经济的。说到经济,那时候我们就已听说美国有超级市场了。言者绘声绘色,说超级市场特别大,半天都看不完,顾客可以任意进出,想买什么自己就伸手去拿。当时听了,那种对美帝国主义腐朽生活的向往啊,简直就是一种罪恶,说不出口。如今走进超市,还会联想到当年心灵深处的那一份罪恶呢。

所谓现代化,当年在我们眼里,大约就只有大马路上那家布店的轨道夹了。布店两大间,中间门开得很大,两大间就成了一大间;现在想来,两间加在一起都不会超过八十平米。但它现代化的轨道夹在浦口却是绝无仅有。头顶的上方,铁丝轨道从各个柜面通向收银台,显出纵横交错的气势。店员收了钱,开好预收款的单子,一并往轨道上的铁夹子里一夹,然后手上一用力,嗖的一声,铁夹子便直奔收银台而去。收银台在高处,收银员高高在上,便有了高不可攀的意味。收下钱,找了零,开好正式发票,将钱票夹上去,同样地手上一用力,又是嗖的一声,转眼铁夹子又回到店员的头顶上。

七十年代所有关于“先进”的记忆,也就是这家布店的轨道夹了。

但这与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留恋没有任何关系,是两码事。

爱因斯坦曾写过一篇极小的论文,七八百字,研究正常时间与心理时间区别的。他首先把自己放在痛苦的环境里忍受折磨,结果发现,两分钟比正常情况下的一小时还难捱;他又向大作家萧伯纳借了女友,与她聊天,结果发现,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几乎没有感觉。于是得出结论,心理时间会因人的感受发生变化,有可能长,有可能短。

其实,对于一个地方的认知,心理上也是会有选择或暗示的,包括对时间段的选择和暗示。比如我,就选择了老浦口。

2002年,浦口区和江浦县合并,成了“大浦口”,并且沿用浦口区的名称。但是我对浦口的认知,直到今天也仅限于老浦口那一隅,甚至都离不开浦口镇。其实浦口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被更大范围的泰山街道所涵盖。

福克纳曾经说过,他写自己的家乡,只写邮票那么大的地方。老浦口,我指的是昔日的浦口镇,虽然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但比一张邮票大多了。

从时间上说,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我对浦口的认知已逐步地迟钝。这与认知能力无关,似乎也是一种拒绝,对于时间的拒绝。就像我对南京、对下关的拒绝一样。打个比方,狗窝很脏,很臭,但小狗就是爱它的窝,即便后来有了新屋,也要时常光顾一下老窝,回老窝去睡上一觉。我喜欢过去的浦口,喜欢那个小小的浦口镇,就如同狗爱狗窝。

当然,这和建宁路上的狗屎不搭边。

七十年代的浦口,俗称“两浦三镇”。“两浦”专对铁路而言,是指浦口和浦镇。前面提到的革命家王荷波,当年就主要活动于浦镇一带。“三镇”则是东门镇、南门镇和大厂镇,如今大厂镇已划归六合区。到七十年代后期,浦口又有“三镇五乡”的说法。三个镇,一个是浦口镇,另外两个就是上面提到的东门镇和南门镇。浦口还有一个火葬场,在西门,如今已经撤除了,因了“西门火葬场”的缘故,西门也很有名。

只落下一个北门没有名气了。因此,在我后来的小说里,浦口区、浦口镇基本上被我以“北门区”、“北门镇”所替代。人物都是虚构的,背景是真实的。

事实上,浦口的东南西北几个门皆有出处。明朝在南京建国时,为拱卫京畿,朱元璋下令在隔江的浦口建一座辅城,便有了一围约十六华里的城墙,同时开了五个城门。当然,这些跟浦口镇都没有关系。那时的浦口镇还在江里;而浦口镇的制高点火车站、码头一带,应该还在江中间,是江中的一个沙洲。后来太平天国为抵御清军的江北大营,占据着江中的一个洲,我怀疑就是现今的浦口火车站和码头一带。

也就是说,浦口以前的中心是在几个城门之中的那个小圈子里,与浦口镇没有任何关系。又可以说,长江在南京的江面那时候很宽阔,是“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大视野,浦口镇到南门镇、东门镇一带,全部浸泡在江水里。当年的东门、南门都临靠长江。东门镇现今还有“大码头”一类的地名,而东门镇距离江边少说也有几公里,就是明证。现在,长江的宽度已被陆地完全压缩了。

因此,我能不能下这样一个结论——浦口镇是个没有历史的小镇。

当然,历史向来都是相对的。说美国没有历史,其实也有几百年了。浦口镇的历史应在一百年以上,但估计还不到一百五十年。

浦口区现在对外宣传,统一的口径是“一十百千万”,即“一代草圣、十里温泉、百里老山、千年银杏、万只白鹭”。其中的“一代草圣”是指林散之老先生,对应的景点是求雨山。从一到万,所有景物都在原江浦县境内,没有老浦口什么事儿。

老浦口的格局确实难以让人恭维。南门镇、东门镇的小街小巷就不必说了,只说浦口镇。镇上所谓繁华地段都在铁路附近,但是铁路,那也是不好惹的,膀大腰圆,说它属于螃蟹可以横行都不为过。如此,浦口原先那条著名的大街“大马路”,左右两边都被火车站、天桥以及众多的铁路线挤压着,遇到天桥下面的铁路道口挡道,汽车自行车被挡上三四十分钟,也是每天都有的事。所以,一条民国时期的大马路,简直就像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难以摆脱窘迫。如今这条路愈发地破败,拿它作背景来拍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只需挂一些旧招牌,所有格局都无须改变。

除了铁路,浦口镇上还有一个宽而长的、没有名称的河塘。小时候,我们从河中间涵洞上边的马路上经过,两边都是河,便草率地给它起个名字,叫“两边大河”,不知道是路的名字还是河的名字。后来听说,当年兴建火车站,除了火车站一带地势较高,往北延伸到浦镇——也就是南门镇的铁路线,要经过大片芦苇地,地势低洼,须取土垫高,就组织人力,挖出了这个长长的拐了弯的大河塘。大河与铁路都在浦口镇的中心位置,两边挤对,直把一个行政意义上的浦口镇搞得支离破碎。

虽然支离破碎,但并不影响浦口本身的名气。然而很可惜,刚才提到的“一十百千万”里,没有浦口火车站。——为什么会没有呢?我始终不理解。是没有想到吗?真要是想提,“一座老站”,“百年老站”,怎么提都行啊。

前些年,拍摄电影《开天辟地》,拍摄电视连续剧《情深深雨蒙蒙》,都借用了浦口火车站以及至今还保留着的“四大轮”蒸汽机。

浦口镇的历史,说到底,就是浦口火车站的历史。追溯起来,这历史大约从清末开始。1904年,英国商人开始陆续在浦口江边购置地皮;1908年,津浦铁路正式开工,浦口火车站开建,至1914年,全线建成并通车;而此前一年即1913年,浦口至下关的江上轮渡开通。早前,浦口叫浦子口,历史上一直隶属于就近的六合、江浦等县。正是因为有了火车站,浦口才迅速显出它的历史地位。

我在浦口住过两个地方。1977年以前住浦铁一村,那也是我的出生地;1977年早春搬家,移居到津浦路。两个地方都是铁路职工宿舍。搬家那年我十四岁。

名曰津浦路,是因为那地方紧挨火车站,而火车站又是津浦铁路的最南端。津浦路另有个俗称,叫红房子,是因为这一片住房多是红砖的二层小楼,墙厚,窗户大,门框窗框都带有花纹,且全是红漆的地板地,外观也极其雅致。这些小楼群当年由英国人设计并建造,日本宪兵曾在里面居住过。这地方以前肯定是有故事的,只不过时光已逝,后人难以知晓。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就叫《红房子》,虚构了解放初期发生在红房子的一个故事。对了,十几年前我还写过一个叫《两个爱情故事》的短篇小说,那故事倒是真实的。写的是一个老革命,因为要和资本家小姐结婚,从此耽搁了他的政治前程。那个老革命其实是一位铁道游击队队员,就住在红房子。

浦口火车站不仅造就了红房子,还造就了红房子背面的大马路。民国时期这小小的浦口镇,镇上这半里长的大马路,从江边到天桥,各色人等穿梭其间,店铺整日开着门,路边还有各种摆摊的或游走的小贩,更有行色匆匆、鱼龙混杂的旅客,包括那些高贵的、不拿正眼看人的外国人,南来的,北去的,人稠众广,人心如面。而为这些人物作背景的,是火车站、票房和公寓旧式的高大建筑,是大马路鳞次栉比的低矮的商家私房,是港务公司、码头、铁路货场上上下下繁忙的货物运输,是远离火车站、天桥的周边地段,那里黑魆魆一片,充满着死亡般的寂静。

民国时期的浦口镇,我说的仅仅是火车站、码头一带,充斥着小地方的、在大世面与小世面之间的、看上去繁华实则内里夹带着颇多贫瘠成分的世俗景象,任人想象不尽。

到了七十年代,我记事的时候,这儿冷清萧条了。那时的冬天可真是冷啊!停靠在浦口火车站里的那些货车,下面的冰坨子,是连片的,硕大无朋,如同倒挂的冰山,把前后车轮中间的那些铁物件,全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天冷得早,阳历十一月份毛衣就上身了,到了十二月,大雪已纷纷扬扬。如今在浦口,那种情形是再也见不到了。别说冰坨了,就是河水结冰,还要看老天爷是不是给脸呢!地球真的变暖了,从浦口出发,就能看到南极、北极以及世界第三极喜马拉雅山的变化。很快,很无奈。

八十年代后期,沉睡了二十年的浦口火车站突然再现“繁华”。它的兴盛,使得周边特别是大马路也跟着狠狠地热闹了一把。原因,就是火车站的再次通行客车。有北去齐齐哈尔和天津的,有西去成都和兰州的,有时候加开临时客车,还开通过到乌鲁木齐的直达客车。一时间,浦口镇大马路一带又欣欣向荣人满为患了,外地人多得简直要爆棚。客车的通行一下子带动起了浦口镇的经济发展,周围邻居们纷纷抬着大锅大碗、搬着小桌子长条凳,在火车站周边摆起小摊点,卖稀饭,卖馒头包子。但凡是家里有的,只需拿到火车站跟前,往那儿一摆,不愁卖不掉。浦口火车站的“复兴”,仿佛实现了数十年间的一场轮回,除了旅客衣着不同,站内站外的法桐树由原先的小树长成了茂密的大树,除此而外,别的,包括黄昏时的景象,直令怀旧的人们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每天黄昏时,火车站广场与码头之间的场地上,那热闹喧腾的场面,应和着一个漫长的夏天,给所有浦口人留下了至深印象。

但是,好景似乎不长,也仅仅是几年时间,火车站再次岑寂了。

浦口火车站虽然历史不长,但它对于中国以及百姓的影响却是深远的。比较而言,另一个历史更短、而影响更大的建筑,也未列入浦口的“一十百千万”。这便是南京长江大桥。当然,长江大桥一半在南京一半在浦口,并且前头还冠以“南京”之名,不列入似乎也有道理。但是,既然一半搭在浦口,而建桥大军从那时起就落户在了浦口,所以不提肯定是不行的。

建桥大军应该是湖北或重庆一带人,南京长江大桥从开工到完成耗时八年,大桥建成后,这支队伍就留在了浦口。从那以后,在大桥附近的江边一带,浦口便多了一个“桥工新村”。在我上学时的同学、工作后的同事里,都有他们的身影。

南京长江大桥是一座“政治桥”,对于这一点,国人应当是没有异议的。当年苏联撤走了专家,中国人民硬是靠自己的双手把它建造起来了。当年对于南京长江大桥的宣传很多,把大桥的建成与“狠狠打击帝修反”紧密联系起来。将近五十年了,桥头堡上的工农兵雕塑巍然屹立,且看上去形象生动,栩栩如生,非常养眼;只是那高高耸立、直插云阵的“三面红旗”,我敢说,来大桥观光的游客,一大半人都不知其代表了什么。其实那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我们曾经反复听到一个声音,“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万岁”,“三面红旗”指的就是这个。因为其中一些提法早已被否定了,所以前些年据说有学者提出,要把大桥上的“三面红旗”撤下来换成别的,后来为什么没撤,也不清楚。不过,从视觉上看,“三面红旗”威仪整肃,美观大气,至当不易。

小时候,老家但凡有人来,父母都要带他们去看南京长江大桥,我们做儿女的则作为陪同。那时候没有通往大桥的公共汽车,全要靠两条腿走路,即便抄小路,一走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但大家都很乐意,脸上露出的,一概是幸福的表情。

回徐州老家,介绍长江大桥也成了我们的一项重要使命。老家人会问,那你们住江边,天天都能见到长江大桥啦?回说,嗯,天天都能见。再问,大桥很高吧?回说,很高。又问,很大吧,就像画上那样?回答,画上的哪能比,比画上的漂亮多了!他们便灰黑着一张张七十年代早期的面孔,有的半张着嘴,有的龇着牙,全都是无限向往的神情。

每到那时候,便有一股自豪感自心底浓浓地溢出。现在想起来很无知,就仿佛南京长江大桥是我们家的私有财产。

但长江大桥也有让人烦心的地方。

我们家使用液化气灶具算是早的,是在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的开年,那时候光是押金就要好几千块钱,等于是一年的工资。这还不算,三周就要换一罐,浦口又没有换气点,只能骑自行车带着罐子去江对岸的市里换。带实罐子是不能乘船的,只能过大桥。实罐子比空罐子重得多,实罐子必须过大桥,空罐子乘船就没意思了。因此,每次去和来,差不多都是骑车过大桥。先是我哥哥骑,然后换了我。大桥公路桥全长九里路,两边上下坡的引桥特别长,带煤气罐上坡,简直有点跑马拉松的意味;幸亏那时候桥上汽车少,给自行车留的道路很宽。上桥的时候,必须卯足了劲,要一气呵成。常常是瞅准身侧的一辆大货车,跟定了它,就像马拉松跟跑战术一样;反正,大货车拖满了货,上桥并不比自行车快到哪儿去。有一回,骑车上了桥,一摸口袋,液化气证忘带了。这可真叫麻烦,赶紧找到桥中央小岗亭里站岗的解放军,想把煤气包暂放一下。反复解释这是空罐子,可那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士兵坚决不买账。只好返身骑行到北桥头堡,跟桥头堡里的人好说歹说,总算答应把空罐子暂放一下,赶紧冲下大桥,回家去拿液化气证。

我在长江大桥还有两次骑自行车下坡跌跤的经历。一次是白天,在北边引桥的拐弯口,一次是晚上,在南边引桥的中段。后一次厉害,眼镜都被摔到桥中间的黄线上去了;那时候汽车少,若是放在现在,人早就没命了。

本来是一座政治桥的,如今政治的意味不知还有几许,南京长江大桥却早已成了一座经济桥。这大桥的确够“经济”的,就跟经济适用房一样,每天来往车辆据说已经达到了九万多辆!一位驾驶员同事曾在桥上对我发感叹,说大桥不是人,如果是一个人,早就累死了。也不能怪开车的人,后来长江南京段建起的几座桥,还有隧道,统统要收费,只有南京长江大桥一枝独秀,不从开车人口袋里掏钱。

周边各种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发起来,长江大桥的风景反而隐在其间,一点儿都显现不出来了。实际上,长江大桥还真是一座风景桥,当年多少人都以能在这座桥的桥上或桥下留影为美事。流线型的结构,立体的设计,即便在今天,也是一座上佳的超大型建筑。

前面说到,如果是一个人,这大桥早就累死了。但它为什么没有累死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它结实。结实,这在如今,可真是难得!你看,中国当下有多少大桥,包括一些正在建设的,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说倒就倒了。

除了火车站、长江大桥,能够代言浦口的,还有一条河。并不是前面我提到的“两边大河”,那是人工河,而且小了,只在浦口镇上。我说的是朱家山河。

多年前我就有一个愿望,并且一直延续至今,就是能够骑上自行车,沿着浦口的这条河走下去,一直骑行到底,骑到滁河边。朱家山河是长江的一个江汊,从长江大桥旁边的江岸垂直岔出来,很神秘地穿过我童年、青年以至于中年的所有记忆,深深地留在我的头脑里。移植到我的小说中,它被换了个名字,叫伍家山河。说它神秘,是因为它就像一条穿行在云里的长龙,回肠婉转,时隐时现,不经意间,就会在黑桥、三河桥、车站后、点将台、东门大街、林场以至于先前的永丰乡与它不期而遇。本来也是一件平常随意的事,可一旦邂逅,还是要感动一阵子,非常地莫名其妙。

特别是黑桥,横跨在朱家山河上,靠近老江口,离长江大桥不远,以往骑自行车过长江大桥,都要从黑桥上来回经过。破败的桥面,时常断裂的栏杆,然而印象却极深。如今黑桥改建成了水闸,旁边又建起了宽阔的滨江大道,黑桥已是难得一上了。可是,在我的小说里,稍不留意,黑桥就会成为一个场景,而且永远是昔日败旧的黑桥。

说得矫情一点,一条河,足以贯穿这个地区的历史。就像长江和黄河贯穿中华民族的历史一样,朱家山河,等于是浦口历史的见证者。当然,谈到历史,浦口镇总是那么羞涩,作为书写者,我多少带着点儿囊空如洗的自卑感。

愿望不是回回都能实现的,原因并不重要。当初骑自行车的时候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如今经常开车,速度一提就是八九十码,也没能实现。

话说回来,即便看完整个一条河,我又能说出什么呢?显然不可能像电视片《话说长江》《话说黄河》那样,把两条河及周边道述得淋漓尽致。

但我在这里,只想谈一谈我个人与老浦口的关系。

先来讲一讲浦铁一村。浦铁一村的记忆定格在1977年以前。

那是五十年代铁路上为职工建造的宿舍,离火车站约两里路。一色的平房,一排一排,划分成一个区一个区,清清爽爽。虽然每户人家都拖儿带女,人口多,住房又特别小,却没有一户人家私搭披子房的,更没有私盖房屋的先例。一溜看过去,几排平房能一眼望到尽头,直望到南京第十四中学的围墙。有一家在门前拿竹竿搭了个葡萄架,搭建得极规整,与房檐平齐,到了夏秋,葡萄高高地挂起,一串一串的,煞是可爱。至于冬天,我前面已经提到七十年代火车站里的冬天了,浦铁一村的冬天又别具特色,那一溜屋檐上挂下来的冰凌柱,长长的,三九天能拖出近一米长。太阳冷冷地一照,一溜晶莹。现在想起来,也是一道风景。一条马路从浦铁一村横穿而过,或者说,浦铁一村就是依这条马路从两边建起来的。马路很窄,但那时候我们并不感到窄,因为车少。

居民来自于各地,看上去很复杂,很散乱;其实个个都能说得清,包括前后左右几排的,都能。拿我们那一排来举例。我家住东头第一家,是徐州人,喜晚睡;往西,第二家是安徽人,喜早起,每天四点钟天不亮就起来劈柴,铿铿响;第三家是河南人,有三个女儿;第四家人员关系比较复杂,分作两姓,是从苏南一个小镇上过来的;第五家是河北人,女人有精神病,男人整天沉郁着一张脸;第六家苏州人,夫妇相对年轻,女人喜爱民间文艺,跳船舞、蚌舞之类;第七家山东人,夫妻孩子还有一个老人,老人有工作,三个人上班,家庭收入就比一般人家要高,所以中午桌上常常有一碗蒸鸡蛋,令我们在串门的时候羡慕流涎;第八家又是河北人,更年轻,把两个小孩先后送回老家,回来的时候个个成了黑鬼;第九家是湖北人,男人得了癌症,去世早,女人一直守寡到暮年;最后一家是天津人,儿女多,其中一个女儿脸上有很多雀斑,上学的时候就有了男朋友。

包括每家的来头,大致也能说清。比如说我家,我父亲参加淮海战役,负伤转业,先在津浦铁路的一个小站上当公安,之后调来浦口,成家,定居。

这么说就比较清楚了。就是说,浦口镇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域,东西南北的人皆有,其中大多数家庭是冲着铁路、港务局来的。六十年代南京长江大桥的建造,为五方杂处的浦口镇人,又增添了一股新力量。

如今,浦铁一村的格局完全变了,几乎每家都有违章建筑,大大小小的披子房直把居民区建成了一座破旧的迷宫;而原先两车道的马路,虽然已拓宽成了四车道,中间还加了隔离带,由于两边都划定了停车位,成了“道路停车场”,等于又变回了两车道。因为停车场的缘故,汽车在其间行驶,反而不方便了,感觉着比七十年代还要窄。

南京也一样,我指的是下关。现在我住的是七层楼房,不少人家把房子租出去了。其实在租之前,虽然在同一单元,一个楼梯上下,有的人我也不知道姓什么;出租以后,更不知其来历了。那天晚上,楼上往下漏水,明知他家里有人,可敲了十分钟的门,就是不开。无奈,只好打110报警。等到下楼去接民警的时候,楼上这户的男人却跑到二楼平台上,去等候我们了。我当时气得不行,说你开个门把话讲清楚不就行了吗,何必还要费这么大周折?男人找了许多借口,也不能自圆其说。

后来想想,噢,新租入住的,怕是对人有戒备心吧。问题是,戒备什么呢?

记挂浦铁一村,是因为眼前总是充满了画面感。动态的浦铁一村有这样几个人——

我哥哥。1973年以前,他还在上中学,整天悠哉游哉,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放了学便去“两边大河”以及旁边的荷花塘,钓鱼、叉青蛙、摸歪歪。歪歪就是河蚌。有一回正和一个邻居下河回来,两人抬着一个大木盆,盆里盛满是歪歪,班主任老师来家访了。我在家门口看见他们远远地过来,赶紧跑过去,通报敌情。两个人立刻回转身,从前面一排平房迂回过去,躲过了老师。

我大姐。凡家里小孩多的,大女儿吃苦最多,挨打也最多。那时候她刚进十四中,学校虽然挨着浦铁一村,但被一面围墙挡住了。学生们为了抄近路,常常将围墙中间的砖头砸掉,形成一个大圆洞,补上了,又砸开,所以被我们戏称为“狗洞”。大姐钻得多,而且常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钻,因为要来家烧饭。在两节课中间的休息时间回来开炉门,淘米,把饭煮上,在接下来两节课的中间,又要用垫板铺上炉灰,把干了汤的饭熥上。

我。那是样板戏的时代,才几岁,许多样板戏的唱词从头到尾都记得。冬天穿个小棉袄,将一排扣子全部打开,唱到《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我胸有朝阳”一段的时候,扯开棉袄的对襟,亮一个相,很有几分英雄气概。比我小几岁的人,小个四五岁吧,后来谈到样板戏,他们居然全不知晓。这是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搞明白。是“一阵风”吗?相差几岁,就仿如隔了一代人似的。

我小舅。小舅从徐州开车过来办事,顺便带来几筐梨,那是很大的柳条筐。晚上,我们一家人忙开了。拿洗脸用的大脸盆盛梨,满满一盆,送给周围的邻家。一家送一盆,前后左右一家不冇。那热闹场面,现在想起来,像是经历了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

当然,还有朋友。我那时候喜欢跟大朋友在一起玩,大上我七八岁的。他们凡事喜欢自己动手,比如剃头。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进过一回理发店。先是兄长般的大朋友剃,然后是同学,还有同学的父亲,都剃过。有一回,头剃了一半,剃刀不灵了,夹头发了,夹得生疼。大朋友说,你家有缝纫机,你快回去上点机油吧。半边头发还没动,半边脑袋已尖削地耸上去,完全是不对称的,也不管,拿着剃刀便赶回家,拿机油壶给剃刀点了机油。

单独说一说我哥哥。我后来的业余文学创作,多与他对我的影响有关。

贪玩,是因为赶上了贪玩的时代。其实他不仅学习成绩好,兴趣也极广。挖防空洞的那几年,需要战备砖,家家户户都用木制模具来赶做砖块。我家砖块模具的内侧,我哥哥特地用小刀在上面刻了两个字,“备战”,新魏体的。那两个凹进去的字,制成了砖,就凸显出来了。“战”字最后那一勾尤为生动,直到现在还生生地勾在我的记忆里。

还有组装矿石耳机和半导体。上初中的时候,他迷上了物理课。先是组装一种叫矿石耳机的东西。圆形的金属,里面是一块磁铁,加上一些电线,也可能是天线,从房门的上方搭进家来,挂在与门锁相当的位置。经调试,非常神奇地,那玩意居然咿咿呀呀地响起来。虽然单调,只能收听到一个台,但听起来还算清楚。其实我们家那会儿是有两样“大件”的,熊猫牌缝纫机,红灯牌收音机。可他不安分,装完了矿石耳机,又要组装半导体。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识得一些字,很支持他,陪他去南京的商场,一家一家地跑,购买磁棒,购买电容器,购买电阻,等等。还用锡条,还用电烙铁。时间不长,半导体发出声音了,而且能接收到许多台。

还有画画。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戴帽子的人骑一匹马,从“1971”那几个立体的阿拉伯数字上飞跨而过。到第二年,又重新画了一幅,四个数字改成了“1972”。我后来喜欢写空心字,还搞过一段时间篆刻,就是受了他的影响。现成的一幅图景仿佛还在眼前——在他上高中、我上小学的时候,放暑假,我们在家里画素描。先是拿一个大点的凳子,倚床斜放着,上面罩一块白粗布,为的是防止反光,白布上再摆两颗青葱、一个西红柿、一个胡萝卜,两个人各拿一个画夹板,坐在不同角度画起来。过后,他又坐到床上,穿个大裤衩,侧着身,一动也不动,由我来画他。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那叫“人体模特儿”。

在那之前的几年,他还刻过毛主席像,被同学拿去,互相传,随便找到一张纸就往上面盖,盖得到处都是,害得连派出所的公安员都找上了家门。幸亏母亲反应及时,说小孩这是热爱毛主席,才没有惹出更大的纰漏。

虽然文气,但遇到一些事情,也不大在乎。那一年我九岁,跟他回老家,是夏天。去的时候找了个熟人,货车的车长,一路上我们坐在守车里,开开停停。回来的时候,小舅考验我们,说打一张站台票就行了。于是在徐州只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车。因为没有逃票经验,上车不久就被列车员查到了,就把我们带进客车最后一节的行李车上。那是半夜,列车长亲自“审讯”我们,并且打开了后车门。外面黑咕隆咚,形同虎口。车长说,要是再不打票,马上就把你们推下去。火车飞驰,我被吓得厉害;我哥哥那时才十七岁,倒是极镇定,说没带钱,硬是闯过了那一关。

后来他下放了。高中毕业,十七八岁,正赶上那一批学生全部“插队”,去了农村。

下放的地方不算远,仍在本区。前面说过,老浦口三个镇五个乡。他去了其中的沿江乡,那时候还叫沿江公社。可是在当时,我们觉得那地方真是太远了,虽然不用坐长途汽车,但要把郊区的一趟车坐到底,再转一趟车。每到礼拜六的傍晚,我和两个姐姐就会不定人数地赶到浦铁一村西头的汽车站,去等人。其实用不着接,但是习惯了,还是要去接。没有任何喜庆,只有记挂,提前一两天就开始记挂了。那是在黄昏的深处,天还没有完全黑尽。记忆中的等候,仿佛总是在那一时刻。

感觉上也很奇怪,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农民,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以后他会怎样?会长期在农村“扎根”吗?“农民”究竟意味着什么?都没有认真地想过。

我对农村生活的认识,大抵上都是从我哥哥当知青的那两年了解到的。虽然浦口镇并不大,一面临江,其余三面都被乡村包围着。

年底分红,我哥哥买回来一个圆形的小闹钟,上面有一只老母鸡在啄米,时间就随着它的啄米声一秒一秒地流逝。那是他下放近一年时间为家里添置的一件“家当”。我们把它放在两个房间中间的小窗台上,使用了好几年。

两年知青生活,他在农村学了很多农活,自留地也不闲着,有一回是种麦子,另一回是种山芋。到了收山芋的时候,我母亲拉一辆借来的平板车,车上坐着我,从浦铁一村一直拉到沿江公社路西大队,到地里收了山芋,再拉着满满一车的收获,赶回浦铁一村。虽然是柏油路,但路途远,单趟就有十几公里。

我哥哥那时候还写日记。有一本蓝塑料皮的日记本,前面写日记,后面几页用来记一些个人收支的账目。后来上了晓庄师范,那日记本就一直放在家里。再后来,因为搬家,找不到了。那本日记,我从头到尾都看过,算不算偷看我也说不清。其中有一段,记的是怀疑同宿舍知青偷用他煤油的,用的完全是文学语言,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句,“睡在床上,仿佛还听到淅淅沥沥的偷倒煤油的声音。”其实看过那本日记的不止我一个人,老家的表哥来浦口探亲,闲着没事,也看。表哥看了以后还谈感想,谈着谈着,居然呜呜地哭起来。是被感动的。

我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但我最喜欢阅读的,就是乡土文学,从最早读鲁迅,读刘绍棠,到后来读沈从文,再读汪曾祺,始终爱不释手。这是不是与我哥哥去农村“插队”有关?

说动态的浦铁一村,那是相对的。动中其实有静。

那时候特别想读书,可是找不到书看。文化馆是个神秘的地方,一个院落,里面两三排房子,多数关着,少数开着,都是空空的。热闹的时候也有过,那要往前追溯了,是在尚不记事的时候。隐约记得有一阵子,文化馆突然开放了,人来人往,脚步杂沓。夹杂在人影间的,是那些一摞一摞的漫画书。

后来就到了七十年代,上学了,在铁路职工子弟小学。读三年级的时候,每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班主任李老师在课堂上读一本长篇小说,《桐柏英雄》,那或许是我最早接受的文学启蒙。但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电影《小花》就是由那部小说改编而成的。

到了四年级,开始读《水浒传》。是因为那一年“评水浒批宋江”,那部书作为批评材料而印行。父亲从单位借来家,我就在每天放学后,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煞有介事地阅读。目录前面有两段语录,是毛主席和鲁迅的,内容都是批判宋江是投降派的,到现在也还大略记得。少时读书印象极深,直到今天,四大名著中,我对故事情节记忆最全的,就是《水浒传》。

其实还不懂什么叫文学。看过一些小人书,都是单行本,不像现在,一套一套,动辄十几本甚至几十本。或许是因为单本的缘故,如今反而一本都记不得了。至于大书,有一本《红岩》,无头无尾,黑黄的、卷边的书页,拿到手,说是反动书籍,非常紧张地翻了几页,没敢多看,匆匆又递还给人家了。另外有一本,倒是有头有尾,名字叫《剑》,是写抗美援朝的,但没去阅读。还有一本,也是我父亲从单位借来的,叫《虹南作战史》,因为是写两条路线斗争的,不感兴趣,错过了阅读机会。

至于那种比较正规的阅读,比如《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之类,则是在搬到红房子以后,临近高中毕业前才读到的。那几年阅读兴趣甚是浓厚,近乎疯狂。在南京古旧书店看到一本王充的《论衡》,身上只差两分钱,买不起,便骑上自行车过长江大桥来家取钱,拿了钱,又骑车赶过去买。但买回来翻翻,看不大懂,彻底放下了。

说浦铁一村充满动感,还另有原因。从四年级开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浦口的一帮“小纰漏”结缘了。

这帮人比我大七八岁,那时候正值十七八,喜欢锻炼,喜欢唱黄歌,喜欢赌博,更喜欢打群架。锻炼以哑铃、杠铃为主,踺子踢得也很好。黄歌唱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或者是“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那时候只要带“姑娘”的歌曲,差不多都是黄歌;至于邓丽君和苏联歌曲,已经不能算黄歌,应当归于反动歌曲一类了,所以几乎没有听他们唱过。赌博,是用扑克牌,在两个人之间进行,一人一次摸两张,根据牌的大小来“敲诈”对方,称作“拖锅”,一分钱起步,一次可赢两三分,也能赢五六分。但这种活动相当隐蔽,若是被公安员抓住,就要被关起来,要受到严肃处理。

至于打群架,那是他们的强项,一段时间不打上几架,“皮锤”便发痒。那时候镇上的“小纰漏”分成好几派,动不动就要约打一场。有一回晚上打群架,被民兵指挥部的民兵探得消息,当场抓了近四十个。次日游街,由公安员押解,浦口镇十八个居委会,一处一处挨个游斗。当头的两个人相当于两方主犯,被五花大绑,走在队伍最前边,跟后来我见过的送往刑场的死刑犯一样;其余小喽啰两两对应,手腕上拴着绳子,由此排成长长一队。在天桥旁边的空地上批斗以后,游街队伍走到浦口码头时,其中一个见我跟在旁边看热闹,便递给我五毛钱,叫我去码头的小店铺买糖果。买了五十颗,送过去,却被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员一把抓住衣领,训了几句。这事后来传开来,这帮人觉得我还算讲义气。

这些人的特点,野性,打打杀杀,也打抱不平,但是,不惹老人妇女和孩子,小偷小摸的事情基本上不做,“耍流氓”的事情也常遭他们鄙夷。

那时候没有吸毒一说,如果有的话,估计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尝试的。多年以后,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因为吸毒过量而死亡;而另一个邻居吸毒成瘾,为了使他戒毒,他哥哥拿一把椅子,就坐在门口把守着,不放他出门。后来他哥哥对我说,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把着门坐上一个月,人都累垮了!

很多年以后,一位当年老朋友的父亲去世,出殡时我也去了。有熟人跟在我身边,好奇地打听是谁家出殡,说怎么浦口的牛鬼蛇神全都出动了。后来我在写长篇小说《沉沙》时,末尾写到老人的死,写到出殡的场面,就用到了那一段。

去年夏天,某夜,时间记得是很清楚的,7月14日,下半夜,仍旧是在下关建宁路的家里,小偷入室行窃,将家里的两台手提电脑及一些人民币偷走了。凌晨三点钟醒来,发现后赶紧报警。又是做笔录,又是取纹印,忙到清晨六点。看起来动静蛮大,但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全无所获。问题是,当时我还在家,电脑就放在床旁边的桌上。本来我睡觉一直很警觉的,那天不知什么原因,睡得居然那么沉,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到现在我还怀疑,是不是小偷入室后给我撒了什么迷药。

这事令我灰心。倒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些尚未备份的稿子,也不是责怪民警办案不力,而是啊,对眼下的治安环境确实有颇多想法。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老浦口。

七十年代的老浦口没有小偷。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那时候,小偷的确稀少,少到谁家有人偷过别人家一次东西,被人发现了,大家便能记住这个人一辈子。前面我提到的小说《怀旧》,就是取自于浦铁一村发生的一件真实事情,女孩偷了一回钱,被人发现了,我们那一围的邻居从此便记住了她是小偷。

有一次,我小舅来南京,和几个在军区开小车的朋友到浦口来,其时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家里锁了门。他们就在路边找到一小截竹竿,打开后面厨房的窗户,拿竹竿去捣厨房门的插销。周围邻居看了,觉得新奇,因为小轿车那时候是稀罕物,开小车大白天来行窃,那是笑话。捣开了,一哄而入,成了主人。

很多人家,钥匙并不带在身上,只放在窗户内侧的红漆木条上,那窗户虚掩着,一拉即开。浦铁一村以平房为主,窗户也矮,那样放置钥匙,目的很明确,是方便家庭成员包括上学的孩子能够顺利地拿到。小舅不知道这诀窍,若是知道,就不用拿竹竿去捣插销了。然而,怪就怪在,邻居们互相都知道谁家钥匙所放的位置,可愣是没人去动它。

如今何止是小偷,骗子也横行于世。这一阵子,我老是接到诈骗电话。那天中午在浦口公园散步,接到一个行骗电话后,我就打110,报警。电话那头问我目前所在位置,我说在南京。对方说,不行,要具体地址。我只好说,在浦口公园。电话挂断之后,一会儿,附近派出所民警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当时一听,就觉得很搞笑,我接到骗子的电话,我在哪儿,重要吗?当然,话又说回来,如今骗子电话满天飞,110又能怎样?

想到先前做的那个梦,纯净的天空,星星布满天。抬眼看看,公园里的树阴遮住了太阳。时下,是小偷和骗子布满天。

讲到浦口公园,我就不妨往下说一说。

浦口公园在“两边大河”旁边,隔着一条马路,还隔着一个汽车站和一个荷花塘。

七十年代的浦口公园,是个既开放又带有神秘感的地方。大门完全是象征性的,四周都大敞着;紧靠马路的这一边,一排冬青树,一排白杨树,树与树的间隔不宽不窄,形成一堵天然的“围墙”。走进公园,里面的草地既散漫又充满清趣,没有一丝一毫的雕琢之态。放了学的女孩子喜欢来这里挖荠菜,挖马兰头,还编了个顺口溜,“公鸡头母鸡头,谁个找到谁个留”。后来我知道“公鸡头”应该就是枸杞头,但“母鸡头”为何物,至今也不知晓。早先我哥哥养了一只鹅,还赶到公园里去放鹅呢。过了草地是一条小河,两三米宽,蜿蜒着穿过一片小树林,一直通到后面的一片空场地,绕过主席台。那主席台是水泥台子,两边有立柱,很少使用;记忆中用过几次,都是军管会或公安局在那儿召开公判会所使用。现在想起来很有意思,公安局怎么能开公判会呢,宣判不是法院的事吗?想必是法院那时候已被“砸烂”了,公安局说是要被“砸烂”,但还没烂。

后来公园的格局就发生了变化,设了围墙,收起门票,里面也作了较大改动,挖出了人工湖,堆起了人工山,不像原来那么简单了。并且,大门里面又套了小门,建了儿童乐园。又过几年,生意似乎不好,也许是上面有规定,不再收门票了。而公园本身,比之先前,更加精致了。

我不大喜欢过分精致的东西,包括景点。带点野性的地方显得开阔,大气,意味深远;一旦精致,地方就变小了,变得袖珍了。我至今还记得先前那个开阔的浦口公园,那片阔大的草地;冬天,我的一个同学穿着翻毛皮鞋,从枯干的草地上一路小跑过去的时候,软软的头发飘起来,逆着光,那黑中带黄、黄中透亮的颜色,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留存。

动态的浦铁一村就像流动的水,一部分流到了搬家后的红房子。

浦口火车站客车已经停运多年了。停止了客运的火车站,虽然货运仍在进行,但月台下边蒿草丛生,已显出破败之象。暑假期间,每天下午两三点钟,我都会和邻居几个大男孩拿条毛巾、拿块肥皂去站里,只穿个小裤衩,到月台下边几股铁道的中间,站在鸡蛋一样大小的油腻腻的碎石间,打开那个为火车头加水的黑粗的软管,让消防栓一般的自来水冲向自己的身体。我们洗澡的过程显得豪迈,有英雄之气。

再就是扒火车。我曾在两浦铁路职工子弟中学读过一年书,学校简称两浦铁中,在南门镇上,离家八里路。我们多数是走路来回,偶尔也坐汽车,一次五分钱,非常奢侈。因为是沿着铁路线,所以经常地,我们也扒火车。当然都是集体行动。初一年级,小小的个子,为了来回方便,我们差不多记住了往返于浦口、浦镇之间每趟货车的车次。

火车头,又叫机车,如果单独行驶,则被我们称作“单机”。扒单机,是带点儿技术性的。单机前后的踏板,一溜只能站几个人,火车迎风飞驰,站在前头,不说惊心动魄,也是够骇人的。最怕的是行驶到岔道处,正轰轰隆隆,车头猛地一下横移,坐在车里的人当然感觉不到,站在外面却感觉明显,抓扶不紧,人就会被甩掉下来,被轧死轧残也是有可能的。这叫小集体行动。与这种小集体活动相比,大型活动的场面不仅壮观,而且豪气十足。有时候,上午突然来通知,说下午全校老师要参加政治活动,课程取消。中午下课时,各年级的同学便一齐背上书包,挤到蒸饭间,抢着拿自己的饭盒菜盒,然后一涌奔出校门,去了紧挨在学校旁边的铁道上,瞅准那一列将要启动南下的货车,男学生女学生,几个年级的,全都爬上去。我二姐比我高几年级,在班上还是班长呢,和其他几个班的女班长一样,也都是扒车高手。爬进货车,一些学生耐不住,先自打开饭盒吃饭。就在吃饭的时候,货车启动了,一声长笛,火车头的煤烟铺天盖地、毫无顾忌地飘过来,落进饭盒,米饭上顿时落下一层黑黑的煤灰。

那是一个不安分的年份,我们只能生活在不安分之中。

两浦铁中的校园里有一段围墙,等到离开那所学校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明朝辅城的一段旧城墙。我在小说《沉沙》里写到了那堵墙,是这么写的——

“那排教室的一面山墙搭建在一堵旧墙上,那墙很厚,很高,也很老,大块大块的城墙砖。那墙从教室的夹缝间拱出来,黑黑暗暗地拱向前去,拱出数十米,突兀地拦腰被砍断,就像是一列停在铁轨上的不知来由的货车。”

这个说法是真实的,没有一点儿虚构的成分。

在两浦铁中的那一年,正值我们家搬家前后,是我在校园生活中比较快乐的一年。那一年恰好赶上中国政坛的动荡,正值中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但是,这一切似乎离我们都比较远;切近的,是毛主席的逝世、“四人帮”的倒台以及接下来持续不断的揭批运动。我那时候喜欢写空心字,也喜欢书法,理所当然派上了用场。写大字报、出专栏之余,放学以后,还经常被召集到学校的党支部参加一些写写画画的活动。党支部有一部电话,趁书记不在,我们经常拿起话筒,摆出办公人员的作派,煞有介事地拨几下圆盘号码,其实也找不到联系的对象。因为那时候我们周围谁家也没有电话。的确,到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也才只有一部座机。

写书法是最有意思的。我选择的一幅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因为要写比较大的字,普通字帖不可用,学校老师就亲自动笔,当场写帖。写帖的老师叫单人耘,后来他去了南京农业大学,是江苏省文史馆馆员。三十年以后见到他,方才知道,单老师竟然是林散之的入室弟子。

搬家前后,还赶上一件事,闹地震。

开始闹地震的时候,我们住在浦铁一村。唐山地震使得许多人对我们这个地球有了新的认识;在那之前,我们对于地震知识一片空白,许多人甚至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是秋天,大雨不断,即将地震的消息持续传来,闹得人心惶惶。由政府安排,家家都买来大塑料膜。浦铁一村西头荷花塘边的那片农田,属于小柳大队,夏收正好结束,闲着,麦秸根都还留在地里呢,被上面划定为安全的避震点,给每家在农田里辟一块地,搭建防震棚。我家也选了个位置,拿塑料膜搭起一个简易的防震棚,从家里搬来一些锅碗瓢盆,都是生活必需品,一家人就在里面居住下来。周围都是防震棚,雨水大,田地里泥泞不堪,走一步便要踩一个深深的泥脚印。然而地震始终不来,一些人便耐不住,偷偷地回家去睡觉了。上面得知这个情况,派人赶到家里去动员,做工作,要求他们住回防震棚里来。可是,住在比烂泥地还要烂的农田里,每个人从身体到心情都跟落汤鸡相似,那滋味,的确是难以忍受。后来,直到深秋了,地震仍旧没来。

真正来了地震,是在第二年,我们已经搬到红房子了。又是夏秋。地震似乎偏爱夏秋两季。应该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突然就地震了,二层小楼明显在晃动,桌上的锅碗也在摇摆。我们赶紧出门,下楼。周围小楼的居民一齐从楼上楼下跑出来,站在门前那条路上,交头接耳,惊恐不定。

后来又小震了几次。那几天,天空都不像天空了,夕阳中的火烧云一团一团的,不断变幻出狰狞的面目,放出怪异的、先前从未见过的亮光。那一阵子,我们虽然表面上矜持,内心却十分恐惧,感觉着,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不知道这地球还能存留几天。

若干年以后方才知晓,地球上是有几个地震带的,南京并不在这些地震带上。七十年代浦口的那场地震,只是受到波及而已。

与充满画面感的浦铁一村相比,红房子总体上是静态的。那是我学习读书的地方。

有一阵子,我热衷于篆刻,刻了些“三径不扫松菊存”、“江左人家”、“守拙亦成天然”之类的闲章,还因了那个老旧的楼房,给自己刻了一枚印,叫“耻云楼主”。后来因为眼睛不好,洗手不刻了。

特别喜欢陶渊明发明的一个成语,叫“不求甚解”。读一本书,不见得非要把它搞懂不可,从一本书里获取一个知识,已经可以了。

那时候读《易经》,从头读到尾,没有读出什么名堂;约略地,仿佛从中读到了一点唯物辩证法。但在其中,倒是有一个发现——蒋介石名与字的出处。“豫”卦第二爻,爻辞为:“六二:介于石,不终日,贞吉。”意思是耿介如石,惴惴不安,此爻吉利。而“六二”,“六”指的是阴,“二”乃是中位,阴处于二爻,即为正。既中且正,正好套上蒋介石的字;而他的名,又恰好是该爻的爻辞。当时便想写篇短文,谈谈蒋介石名与字的意思,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到底未能动笔。

把《唐诗三百首》中的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全都背下来了,也背诵毛泽东和鲁迅的诗词。背到“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不由得想到现代派的画作“牛吃草”。据说西方有一次搞画展,挂出一张空空的画布,标题为“牛吃草”。问草呢?被牛吃了;那牛呢?吃完草,走了。想一想,这首词中的这一句,与那幅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读到鲁迅的“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时,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想,鲁迅先生太厉害了,到了“无写处”还仍然有得写!

读中学历史课本,一边读一边就想,历史课本真是给刚学历史的初一学生为难了,上来就是一百七十万年前的元谋猿人,再到七十万年前至二十万年前的北京猿人,然后突然跳到三千年前的古人。这时间都是怎么过的呀,手指和脚趾并用也算不清哪!又想写篇东西了。写什么呢?就写《历史教科书应该倒过来编写》。——教学的目的不是要引导学生认识中国历史吗?如何认识,可以循序渐进,从最容易懂的教起啊。第一章民国史,或曰中国共产党简史,第二章近代史,第三章清史,第四章明史,第五章第六章,逐步往前推……历史课本,为什么不能这么编写呢?

看科学杂志,介绍研究外星人成果的。说美国已经发现了外星人,还有照片,血液是蓝色的,形体如同穿着紧身衣的体貌瘦小的人。就想,这是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的!试想,人类经过多少偶然的选择,才跌跌爬爬发展到今天这模样;外星人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居然也模仿人类长了头和四肢,科学家,你骗谁呀?地球移民还差不多!

再回到毛泽东诗词上来。到九十年代,我仍旧住在红房子。邻居一个小学生,大约四年级,学到《七律·长征》,在“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的旁边记下一段话,“更让红军战士欣喜的是千里岷山的大雪,红军翻过岷山,全都高兴地笑了。”问其出处,说是老师叫抄的。

前不久,我还和几个文化人包括高中语文老师谈这件事,他们觉得新奇,说头一回听到这种解释。我也惊讶,以为这种解释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上网搜一搜,很遗憾,直到目前,所有解释都跟二十多年前那段抄在课本上的文字大同小异,都解释为“红军心情豁然开朗,个个笑逐颜开”。——想想看,这样的理解,是不是有点想当然?

这些年,浦口发展速度迅猛,就像奔跑的兔子。但它的发展与变迁,对我来说,似乎总有一种距离感,或曰隔膜感。

浦铁一村西头的那条小河,旁边有个收购站的,原先清清朗朗,即便有个收购站,也清朗。不知从哪一天起,小河突然没有了,代之以一条两车道的公路。每次走到那儿,我都会由衷地发感叹,好端端的一条小河,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其实浦口镇上原先还有好几条小河,眼下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要么成了公路,要么竖起了楼房。

很容易想到南京的中山桥。当年孙中山的灵柩一路走过,沿途的码头、公路、桥梁和城门,随之都以“中山”命名。桥是两座,不能都用“中山”,另一座便取名为“逸仙”。可如今,中山桥下的惠民河早已被填平,成了一条宽阔的公路;而那地名,仍然还叫“中山桥”。——名不符实啊!

再说浦口公园旁边的电影院,七十年代一直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支柱,当年能记住样板戏的台词,大半是它的功劳。那是一个知识和娱乐都相当匮乏的时代,看场电影,前面还要加一段“新闻简报”。有一场古装戏电影,叫《铁弓缘》,片名中有两个字我们都不认得,但我们以为是认得的,都把它念成“铁弯绿”,念了也有一阵子。可是,到八十年代,一家饭店开始对这个电影院进行“蚕食”,先是一半开饭店一半放电影,渐渐地,整个电影院被取代了。我戏言其为“物质文明终于战胜了精神文明”。

再说红房子。和浦铁一村一样,红房子后来也不清爽了,住楼下的居民纷纷搭起披子房,进了楼门便显得局促,墙面也显出败落之象。幸亏近日搞拆迁,依旧还旧,连同背后的大马路都要拆,不然的话,红房子会愈发地破败下去。

这几年,每天坐汽车过长江大桥,下桥的时候,突然看到眼前耸起一座几十层高的大楼,常常会为之一惊。每天都过大桥,这样的建筑近在咫尺,为什么我就看不见呢?看来,跟我的眼力相比,引桥周边的这些楼盘,建设速度比我的一瞥还要快。直到八十年代,坐汽车下大桥,桥下两边还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田野,在田野中间,几公里远的地方,有两个类似于立起的火柴盒似的建筑,那是毛纺厂和毛条厂的两座大楼,算是浦口大桥一带的地标性建筑了。然而仿佛是一瞬间,引桥周围已到处是楼盘,汽车下大桥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冲进水泥森林的过程。这片森林一直蔓延到临靠长江的堤坝边。

我还记得,在开工前,这一带的地势比长江水位还要低;到夏天,很多地方更显得低洼,目测能比长江水位低七八米。作为预备的泄洪区,也不是不可以。而现在,它摇身一变,俨然成了几万居民常住的居所。

还有雾霾。南京、浦口,江面上、桥上……有人开着小车,居然还戴了口罩。

回到夜里。七十年代耀眼的星空,从八十年代开始混沌了,而九十年代往后,我已经看不见几颗星星了。是因为眼疾吗?

做那个蓝色的梦,是因为眼疾。最近眼病又厉害了。

去医院,排队的人太多,轮到我,医生已经相当疲惫,给我作例行检查,查不出所以然,就说是用眼过度。开了不少眼药水,打发我回家。回来,每天点眼药水,点了后闭一会儿眼,想一点心思。

想什么心思呢?不能用眼,我在想,老浦口曾经有什么声音。

红房子的声音比较确定。天桥下面货运列车来来往往,汽笛时常鸣响;到了火车站客车恢复通车的那几年,每到夜晚,内燃机的鸣笛声平稳而有张力,带着金属般的、如铜管乐器一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穿行,感觉非常独特。时间久了,渐渐地,这些声音反而全都听不到了。老家来人,住下来,一觉醒来就说太吵了,火车叫得睡不着。可是,我怎么就听不到呢?

是真的听不到。习惯是一种力量,自然而然,又是那么顽固。

往前回溯,浦铁一村只有动态的画面,没有声音,就像老式的无声电影。依稀地,有一个换糖人的吆喝声从前面一排人家的门口经过,谁家若有废铜烂铁,可以拿出来,跟他换糖吃。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就从那边传过来了,然后,一个中年女人的唱词也追随着孩子的哭声,传递过来。——“狗日的换糖的,从我家门口过,引我们娃儿哭,打你个×养的!”歌词直率,曲调中间也带着点委婉,不紧不慢,似乎只是为唱而唱,并不当真,到了最末一句,成了兼唱带讲,颇有控诉和声讨之意。

七十年代往前的浦铁一村,连声音都是散淡的。

如今是个聒噪的时代。

那天坐公交车,后面两个女孩,一直在大声交谈,一直在讲脏兮兮的口头语,全是“下三路”的词汇。听口音,既像南京人,又不太像。因为南京这地方现在也和浦口一样,流动人口太多,分不清来自于东南西北了。

七十年代的女孩子可不是这样。哪个女孩若是讲话过格了一点,或是跟男孩子交往早了一些,立刻会被周围的人当作异类,向她投去鄙夷的眼光。就像前面提到的浦铁一村我们那一排,住在最西头长着雀斑的那个女孩,大家全都认为她不是好女孩。

前几年,有天晚上在建宁路上散步,看到报摊上一本杂志的封面赫然印着大大的“屌丝”二字,不禁一阵惊骇。我不大上网,所以对网络语言反应迟钝。后来,这个词语迅速传播开来,一些电视主持人也不厌其烦地提到这两个字,更有一群未婚女,对着电视镜头也反复地提到。本来是羞于启口的一个字,为什么放到一个词里,就能在大庭广众下推广呢?这是一个问题。说句心里话,我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口,每回听了,都会耳热心跳。查字典,前一个字只有一种解释,男性生殖器。不管这个词能引伸出什么含义,“露阴”的嫌疑,我想总是逃不掉吧。

最近又流行了一个词,“小鲜肉”,报纸上刊登的频率甚高。每看到这个词,我就会联想到上面那个词,似有衣钵相传之妙。只不过,后者更加隐蔽一些,仿佛隐藏着一段暧昧的故事,邀你展开想象,共同去流氓一把似的。

闭着眼睛,我还想到了老浦口的气味。

一个地方总有一个地方的气味或味道,就像我的老家,徐州的一个小县城,开了个酒厂,汽车才一进城,老远就闻到一股醋酸味,很好闻。后来才知道那是酒糟。以后,老家县城在我的嗅觉里,就成了那股浓浓的酒糟味。

但是,眼药水在眼眶内已经干了,睁开眼睛,再闻一闻,也没想起来老浦口究竟是什么气味,什么味道。清冽冽的,干净,纯正。有两个荷花塘,一个在汽车站旁边,浦口公园大门斜对面,夏天路过,那儿会散发出一阵阵的荷香;再一个在浦铁一村的西头,更大一些,也更带着点儿野性,离我们那年搭建防震棚的地方很近,到了夏日,一股股热风吹来,同样的香气袭人,是热热的、馥郁的香。

铁路小学门口那家猪头肉店,适时地跳进我的眼帘。那时候家家都穷,但偶尔地,我们也会改善一两次生活。改善生活的方式,最简单直接的,就是买猪头肉。店里用作包猪头肉的,是干荷叶。干荷叶不仅充满了荷香,而且,也没人去洗它,可它那毛绒绒的表面,永远给人留下干干净净的印象。那是天生的,无须净洁,无须包装。干荷叶包裹着猪头肉,干荷叶是一种香,猪头肉又是另一种香,两种香气融合在一起,弥漫在七十年代老浦口的空气里,为我们营造出一个充满念想的童年和少年氛围。

现如今,猪头肉还有,但已经不拿干荷叶来包裹了,用的是塑料盒或塑料袋。据说这种包装盒和包装袋都含有一种致癌物,叫“二恶英”。

前阵子,浦口区为了出一本书,抽一个礼拜天,区文化局领导陪同我们参观,一天跑了浦口的九个寺庙,还有一些没跑到。浦口寺庙多藏于山中,老山当属首选。老浦口这一块,以前东门镇上有一座泰山庙,如今改为泰山寺,规模算是较大的;现在又多了一处,定山寺,正在建设,在先前顶山乡的地界。据说定山寺古已有之,建于南北朝时期,中国禅宗初祖达摩当年“一苇渡江”,来到浦口,就是在这儿面壁修行的。该寺频遭战火,屡毁屡建,颇多磨难。

浦口镇的地界上却没有寺庙。我先是疑惑,怀疑浦口镇的人都是从各地聚拢而来,忙于应付铁路、港务等事宜,只为生计,是不是缺少信仰?想一想,也不是。寺庙多倚山而建,浦口镇历史太短,即便历史不短,没有山,出家的僧尼们也无能为力啊。

至于信仰问题,不大好说。

与信仰相比,过安稳的小日子,对老浦口的人来说的确更为紧要。

谈起家当,在浦铁一村,家家都没有什么值钱之物。床是必须的,桌子可有可无,有和面的案板就行;箱子有两个,摞在一起,盛放必要的衣物;然后就是小板凳。我们家算是好一点的,前面说过,有两个“大件”。有些人家条件更好,还有自行车。但有的人家真的很穷,一个铁锅,连煤炉都没有,早晨起来,拿三块砖头支住铁锅烧饭。人口虽然多,因为东西少,房子再小也不觉得挤。

穷也罢,“富”也罢,家家都认认真真地过日子。现在算起来,那时候浦铁一村做一家父母的,岁数都不是很大,四十来岁的居多,三十多岁的也多,年轻一点的,才二十多岁。但在儿女眼里,他们是真正的大人,带领一家人,过得清苦,却有滋有味。随着岁数的渐渐增长,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家,离开了浦铁一村,离开了红房子,面向更大的视野。家终于“破碎”了,很难再拾掇起来。唯其“破碎”,我们才会更恋家,而那个带有原始意味的“家”,才会长时间地贮存在我们记忆里,以至于将后来接触到的许多东西排斥在头脑之外,那么顽固。

“老浦口”为什么那么幸运,能在我的笔下落根,原因大略如此。其实不止是我,许多如我一样的同龄人,都在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家园。

但这里还透出一个矛盾的现象。浦铁一村、红房子被我们视作幸福的家园,可在上一辈人眼里,那儿其实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的家,是他们最初的出发地。因了这种心理,他们不是想着回老家,就是整天记挂着要给老家寄钱。大人们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引领着我们,所以,从刚刚记事起,我们这一代人也有了“老家情结”。

我就有这方面的至深体会。放假的时候,回老家简直就是一项福利,若是能去,整个夏天或冬天都会凫趋雀跃;就相当于九十年代往后的公费旅游。可是,老家究竟有什么好呢?真的说不出什么好来。别的不说,起码,是比不了浦口的。

前面说了,浦口镇的人来自于各地,是一个因铁路、港务码头、长江大桥而汇聚起人脉的地域,从叙祖追宗的角度讲,浦口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浦口当作自己的家。“老家情结”就像冬天的小袄一样,贴着身,并准备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当然,这情结不可能千秋万代,到我们这里,大约就是末代了。

对我们的父辈来说,老家不仅是灵魂的归宿,还是退守的阵地和依凭。打“五湖四海”那会儿,铁路上分成几派,武斗开始后,许多家庭都把孩子送往老家,为的是避免发生意外事件。我依稀还记得,父亲留下来打“五湖四海”,母亲就带着我们四个儿女坐火车、坐汽车回老家。二舅得知我们要来,拉着平板车,从二十多公里外的乡下赶往县城,接上我们,把我们一家人带回去。

的确,那时候要说老家有什么好,其实是乏善可陈的;就像浦口一样,要说有什么好,也是乏善可陈的。

但是,人是好的,人情是浓的。虽然穷,一家一户却都在仔仔细细地过日子。离婚的情况很少,几乎听不到。后来我查了一下那几年法院办理的离婚案件,整个浦口区,一年才收了几件;现在不同了,现在一年的离婚案早就上千了。对孩子,也都采取“散养”的办法,家家都放手;不是刻意地放手,是孩子多,没有办法。所以孩子的各种兴趣也就自发产生了;不像现在的孩子,出息是有了,但全是被家长逼着、用钱堆起来的。至于人情,前面我说到,小舅来的时候,带来了梨,我们一盆一盆分出去,分得还剩下半筐。搬到红房子以后,我们延续着先前的做法。母亲包了水饺,煮熟了,因为家里人多,只能今天给隔壁送一碗,明天再给楼下送一碗。

这是不是与当时的格局有关?家里的主要劳动者——多数是孩子的父亲——同在一个单位,而那宿舍,无论是浦铁一村还是红房子,都是租用单位的公房,大家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不大不小的共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中的开放性、包容性也就自然形成了。

好像是,好像并不完全是。或者根本就不是。

现在同样有这样的“共同体”,同一个单位的干部或职工,住在自建的小区里,档次要比浦铁一村或红房子高得多。可你看,即便是在那个小圈圈里,外面有高墙竖着,大门有门卫守着,物管人员在其中不停地忙碌着,可这个形同堡垒的小圈圈,里边的人,却隐隐地有一种孤独感,怕被人偷,容易闹矛盾。人与人之间,其实是互有戒心的。

经济发展了,物质条件好了,可人情淡薄了。因为淡薄,心里也空虚了。

我哥哥则以“好玩”来概括那段生活。他说现在的小孩子没有童年,看上去玩的东西很多,可归结起来,太单一,全部与人工、电子有关,又始终被大人的手牵着,一步也不敢脱离,与大自然完全脱节了;现在的学生也是,被功课压着,还要上业余兴趣班,连气都喘不过来。这么说来,我们那时候的确“好玩”,很幸运。

不过,按我哥哥的说法,我所生活的时代,跟他那时候又不能比。他的回忆可以回溯到“文革”以前。那时候,天空更蓝,水质更好,鱼虾和家养的动物也更有自然韵味;因为还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人与人的关系也更纯净、更融洽。他说他直到现在还会做一个梦,就是走出浦铁一村的西头,那儿山林茂密,一路上花花草草,有如仙境。

浦铁一村西头,就是当年我们搭防震棚的地方,与仙境差距太大,有云泥之别。正如那个年代,普通百姓多是恶衣恶食,左支右绌,连饭都吃不饱,能见到什么仙境呢?无非就是钓鱼摸虾、养只鹅喂只猫。但是那时候,孩童们单纯,大人们单纯,时代同样地单纯。那是一种带着野性的单纯的时代。

后来,在浦口,我还有过一些经历。比如工作以后,去刑场看枪毙人,那刑场就选在浦口。比如一个老邻居闹离婚,请我去做女方工作,见到丈母娘,他首先把丈母娘骂了一通,闹得不欢而散。比如一个同学的父亲退休后去看管浦口码头旁边的军用码头,有一段时间,我们天天晚上去那个码头的趸船上乘凉,吹尽了长江的夜风。再比如,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找个驾驶员开车送我回来,还未到天桥挡道口,突然蹿出来一帮人,迎头将汽车拦下,嘴里说着酒话,我打开车窗,对其中一个领头的说,当年我还跟你们在一起玩过呢,便说了某某和某某,他其实也糊涂,胡乱地甩开一双醉胳膊给我们放行了。没过多久,就听说这个人死了,其实岁数不算大。……

当然,这些都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我不想多说。

索尔仁尼琴结束多年的流亡生活,回到俄罗斯,有一个经典动作,就是双手抚摸西伯利亚的土地。他是离开祖国太久了,他深爱他的祖国,深爱祖国的土地。

我不能抚摸浦口的土地,如果抚摸,那太矫情了。我长期居留在浦口,一双脚始终踏在浦口的土地上,用不着用手去抚摸。但直到今天,我仍然希望重温一个白日梦,小狗恋狗窝的梦。我愿意把老浦口当作一个狗窝,虽然它并不是狗窝。

当然,我还希望再做另一个梦,那个晶莹明亮的、纯蓝的、布满一天星星的梦。这一刻,我的眼睛又疼了,又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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